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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彩嫦:寨城小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零零後」小說特輯

作者名:羅彩嫦

0

1987年,春。

九龍寨城,西。

窄得只有長廊般的寨城街道,無論晝夜,都只靠那可憐的小鎢絲所發出的微光拉長了每家每戶的影子,落在地上混雜着垃圾的水窪,映出的是鬱靜且滲人的黑。

光明街是寨城西邊主要的街道,街上經常躺着一個又一個瘦骨嶙峋、眼乾唇澀的癮君子,手中握着一小包白色粉末,痛苦的呻吟着。他們的皮相,甚至令人難以分清究竟他們是人還是屍體。偶有幾個兇神惡煞的壯漢,手中握着的是利刃和鐵棍,往前俯衝喊着。在街上踐踏着是人是鬼的癮君子們,追趕着一個或是十幾個、幾百個人。一遍廝殺過後,零零散散的呻吟又會再次浮現。

一雙少女的赤腳踏破水窪。

隨後追着幾個手持鐵通、黝黑粗壯的男人,往街道盡頭跑去。

少女彷彿一折就斷的手臂卻抱起了個有她半個身高的小女孩,身上明顯不合身的發黃汗衫破開了幾個洞,長髮糊上了臉上的汗水,小腿上的傷口尚未痊癒,又因劇烈的跑動而硬生生的流出血水,與沾到的污水混合。她們在小巷中左穿右插,嘗試擺脫身後的打殺聲,然而,眼前的是面日久失修的高牆。

鐵通磨擦地下的聲音似遠若近,少女知道今天要不把欠債連本帶利清還,要不就是還一條命。她早已跑到筋疲力盡,看着眼前的高牆,她想,生來就是賤命一條,沒甚麼大不了,出去就範可能還會死得痛快一點。

可是,懷中的妹妹早已被嚇得臉龐煞白,但那雙眼睛還是明澄的倒映着她。

她還要活下去。

於是,她把冷巷中的已經發出陣陣惡臭的黑色垃圾袋一個個堆高,抱着妹妹躲到裡面。

「姐姐,我想回家……」妹妹瑟縮在少女的懷裡,顫抖着。

少女急忙掩着妹妹的嘴,生怕被幾個壯漢發現,聽到鐵通的聲音仍然在徘徊尋找,才把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來。然後把掩在妹妹嘴上的手,放到她緊皺的眉眼,緩緩揉開。

「小妍乖,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真的嗎?」妹妹圓滾滾的眼睛把少女的模樣都裝了進去,一眨一眨。

「嗯,真的。」

春日的夜空總是透徹,彷彿靜心聆聽,就會聽到被堡壘式的城寨樓房隔開的交通幹道中,傳來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然而,在東歪西倒地疊高而成的樓宇所形成的空隙中抬頭望出去,只能看見一片漆黑。

「我們再堅持多一陣子,天就會亮了。」

 

1

少女叫蔡遠君,和她只有五、六歲的妹妹,以及她父親的大名,被人連同「欠債還錢」的告示,幾乎貼滿了整個寨城西邊的每家每户。

不過類似告示充斥着寨城整個西邊,蔡遠君一家只是其中之一,自然除了債主之外,沒甚麼人在乎。另一個原因是,在這「無皇管」的幾十年中,寨城的東邊和西邊就像形成了某種默契,無牌經營的診所、理髮店、食肆等等為市民服務的生意,都集中在東邊。而賣淫、毒品、賭檔等由黑社會接管的「生意」都在西邊。久而久之,一般為求租金便宜而有餘力工作的家庭都遷往東邊,剩下在西邊的,都是「食慣大茶飯」,對廝殺場面屢見不鮮的人了。

蔡遠君一家本來不是居住在城寨的。她十三歲時,妹妹還在襁褓中。母親受不了丈夫終日流連在賭檔,一聲不吭就出走了,照顧妺妹的責任就落在遠君身上。

至今,五年過去。

折騰了一整晚,遠君最終在天亮後才抱着熟睡的妹妹回到家中。甫打開門,父親身上的酒氣就傳出來,他正臥在滿佈花生殼和酒瓶的桌上,呼呼大睡。

遠君抱住妹妹躡手躡腳地繞過熟睡的父親,把妹妹放到僅僅容得下她的摺牀上。七十呎的空間,放了一張摺牀,加上一張摺檯和摺櫈就已經顯得十分擁擠,就算如何執拾,淺窄的房子很快也會佈滿垃圾和雜物。

遠君替妹妹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又從父親的雜物中找出他的汗衫和長褲換上。她清理家中的垃圾時,才發現放在門口附近的空鐵罐,明明昨天裡面還有十元,今天只剩下個空罐子躺在地上。

遠君輕皺着眉頭,把它放回原位。最近父親不但經常晚歸,回來的時候還會腳步浮浮,神色迷離,口裡嚷着甚麼她聽不懂的碎語。父親是把錢拿去了賭、拿去了喝酒,還是拿去買些甚麼不見得人的?遠君不敢再想,遂輕輕帶過門。

由於她們不像其他住户一樣,有餘錢把寨城外的乾淨水源透過自製的水管引入屋中,遠君每天都要提着兩個紅A大桶到街口裝水,久而久之,玉手就起了幾個厚繭。父親略大的衣服令遠君行動起來顯得彆扭,她便索性把衣襬束進長褲裡,梳起髮髻,擔起水桶。霎眼間,竟和以往古書上的苦力有幾分相像。

最近每次牽起妹妹的手,她也總會抱怨姐姐的手過於粗糙,後來便不再讓姐姐牽着自己。遠君心裡的確是介意的。於是,她更努力的上班,如搬像她一樣重的豬肉,或是主管粗聲粗氣要求她跑腿,在食物工廠裡幾乎所有需要勞力的工作也都做過。一番辛苦過後,回到家中,對面伸手就可碰到的對户,那裡有個油頭垢面的男人,每天都坐在窗邊吞雲吐霧,用打量的眼神由頭到腳把遠君看個遍。

住在寨城那麼多年,甚麼辛苦都忍下來了,唯有這個男人她忍不了。可能是因為近距離的煙味;可能是他不懷好意的眼神;可能他是每天最後一個令她感到被羞辱的人。所以,她每晚都會狠狠地瞪過去,再「啪」一聲關上窗户。她能做得的只有這些。

 

2

食物工廠位於光明街的盡頭。生鏽的水管連着牆壁不斷往外滲出水珠,落灰的牆身混合着空氣中鐵鏽的潮濕。興許是凍肉流出的血水,或是長期未運出的腐肉,工廠瀰漫着霉爛的氣味。遠君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氣味,無論洗澡洗得多用力,還是彷彿無時無刻在自己的身上嗅到。

可是,對於像遠君這種中途輟學打工,又沒有甚麼手藝的未成年人,做工廠妹是門檻最低的工作。

每天遠君回到工廠,象徵式的圍上圍裙就會開始包裝。不過今天是每個月的發薪日,遠君總會到士多買枝珍寶珠給小妍。每次吃上珍寶珠,小妍也總會頑皮地用黏滿糖水的嘴巴往遠君的臉上吧唧一大口,縱使遠君每次都會教訓小妍,但小妍還是會重複的作弄姐姐。

說是教訓,其實都不過是口頭說上幾句,心中還是由得小妍打鬧。

童年該有的純真,還是讓它留在原位比較好。

遠君每天把隨身小包放到用紙皮組成的「櫃子」,隨手拿起堆在門口不知道有沒有洗過的圍裙戴上,就走到包裝的櫃檯去,機械式地做起包裝工作。

工廠大多的女人,都是因為某些不便說的原因成為了家中支柱。她們縱使年紀不比遠君大上多少,可是臉上的皺紋和乾燥的皮膚顯得她們比實際年紀蒼老了許多,長年纍月的搬貨令她們手上長出了一層層的厚繭,能避過一劫的只有在操作絞肉機時不慎被弄斷了一隻手指的婦女,被主管嫌棄搬貨搬得慢而被調派去跑腿。

看着女工在休息時間邊扶着腰邊單手吃飯,遠君起初還會試圖減輕一下她們的工作量,然而女工就只是在冷冷的看着遠君。直至遠君也捱得滿手厚繭,新進來比她矮上一個頭的女孩,同樣熱心地想分擔一下遠君的工作,換來的卻是主管看女工們如此快手,便加大進貨。工時增加卻從來沒有加班費。

遠君這才明白,不是女工們不想道謝,而是女工也大概當過自認為的「好人」。明白無實際意義的好心,只不過是促成了一宗壞事。

縱使如此,看着還要比她矮一個頭的小女孩,被分派去做貨倉搬貨的工作,遠君有時忍不住也會避過主管的耳目,偷偷跑去幫她把最頂的箱子放下來,然後才回到自己的崗位。後來又想,自己又能夠幫得多少呢?工蟻之所以能成為工蟻,是因為她必須得搬動比她大上好幾倍的食物,她才能活命。

午飯時候,遠君拿着在街口買的饅頭坐在角落啃着。過了十五分鐘,遠君都吃完了,小女孩還是未下來吃飯。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遠君盡力的去令自己不去留意,可是一個比自己還要瘦弱的女孩,獨自留在貨倉搬貨,心中的天秤還是忍不住向擔心那邊傾斜。

想着想着,遠君不自覺就已經走到貨倉門口。一推開門,就見到小女孩扶着貨架,一臉蒼白。在倒下前一秒遠君一個箭步,衝上去接住了她。

躺在遠君懷裡的小女孩,褲檔被血液浸濕了一大片。

遠君見狀連忙着小女孩坐下,小女孩卻費力的抬起了手,有氣無力的捉着了遠君的衣袖。

「君姐,你就別理我了,要是主管知道我偷懶,必定會辭退我,你就讓我自己慢慢搬吧。」小女孩扯着遠君的衣䄂撐起了自己,豆大的汗珠從她下巴滴落。

遠君着急地開口:「那你也得先換套乾淨的衣服,我到樓下拿套後備給你。」

「別!」小女孩叫着了轉身就走的遠君。

「君姐,我賠不起你一套新的衣服。」

「我只要幾張紙巾就好了,謝謝。」

遠君看着女孩強撐起自己,明明已經痛得嘴唇都白了,還是勾起了一抹笑容對着她。

這聲謝謝,是她在工廠內聽到的第一聲道謝,也是她聽過最難受的謝謝。

冒着被主管責罵的風險,遠君留下來幫小女孩搬貨,心裡盤算着主管何時回來,得要留下多少貨才剛好令小女孩準時下班之餘,又不至於令她反倒要搬多幾箱新貨。

可惜的是,她忘記了在發薪日主管在休息時間後就會過來。待主管打開貨倉的門,一切都已經太遲。

她們的主管是個扯皮條的黑社會,遠君就是在她父親欠下債的黑社會口中,知道了他們的同行在招募工廠女工,所以才進來工作。後來才發現主管也是在兼任夜總會的經理,有好幾次主管提及她父親的欠債,用他的肥手搭着遠君的肩膀,拉她到夜場當陪酒妹。遠君也是借故拒絕了。

一開始說自己身體抱恙還能推脫,後來主管也意識到遠君刻意的抵抗,在遠君工作時就從沒給過好臉色。

主管進來後看見她們一同在貨倉,打量着二人。

遠君下意識把小女孩護在身後,只見主管看到了小女孩褲檔上那抹搶眼的紅,走到小女孩面前,抬起了她的下巴:「哈!小妮子長開了,想不到還長得不錯。」

遠君一把甩掉主管肥膩的手,看着主管笑得把魚尾紋都擠成一團,露出那排滿佈煙漬的大黃牙,她摞着拳頭的手,指甲都嵌進了掌心。

大抵沒有想到平時看似軟弱的小姑娘會當面反抗他,主管被甩開了手後清了清喉嚨,撇過頭來用眼尾的餘光看着二人。

「蔡遠君,你一人能頂二人份,看來我也不需要一個和你相仿的人替我工作了。今天的貨你給我送完才准走。」

小女孩也顧不得肚子的痛推開了遠君,上前跪下來捉着主管的手。

「主管……我的家中就只剩下我可以出來賺錢了,你也知道我母親還等着錢買藥……求求你了主管,不要辭退我……」

主管並沒有多加理會伏在他腳邊的小女孩,只是直直的看着遠君,眼裡裹了把刀子。

主管甩開了小女孩,從高而下俯視着她:「病了就回家休息,還不謝謝你遠君姐!」

主管刻意加重了謝謝那二字,扔下了今個月的工資,狂傲的笑聲迴盪在貨倉就離去了,他是在告訴遠君反抗的下場。

遠君站在小女孩的背後,看着她惆然的背影,一時間竟不懂如何開口。

良久,小女孩緩緩的站起來,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的淚痕還未乾透,空洞的眼睛只是漠然地看穿了遠君。

「我說我自己搬,你摻和進來做甚麼。」

遠君站在二樓貨倉的窗邊,目送着小女孩走出工廠,走過的路人都對她褲衩那塊乾涸了的暗紅投來異樣目光。

遠君看着小女孩行邁靡靡的走遠,心中好像踏空了步,失重感漸漸淹沒了她的呼吸,只得大口大口的喘氣。她撫着起伏不止的胸口,心臟仍然鮮明的跳動着。

半晌,看着樓下再也沒有路人的街道,她才回過神來,踉蹌地走出貨倉,回到包裝的崗位。

女工們仍然機械式的在埋頭苦幹,似乎沒有人知道小女孩的離去。

工蟻之所以是工蟻,是因為除了工作也只有工作,即使失去了一隻螞蟻,工作並不會因此而暫停,你不做,還有千千萬萬的工蟻等着來替補你的位置。

誰也可以是勤勞工作的螞蟻,正如誰也可以是被人一腳就踩死、沒人念掛的工蟻。

只有活着才有價值,在這前提下甚麼也算不上。

 

3

遠君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終於把寨城西邊的貨全部送完,只剩下東邊幾家食肆。

天色漸暗。

住在寨城幾年,遠君幾乎沒有到過東邊去。平常只是賺錢償還欠債就已經佔了大半的時間,剩下的假日都留給了小妍。

東面家家户户紛紛亮起,擠迫的樓宇被店舖和小販的燈泡燻上了一層黃色的濾鏡。地上人和人之間的影子交疊得東歪西倒,伴隨着的是小販絡釋不絕的叫賣聲,食客都站在街邊高談闊論,為寨城增添了分煙火氣。

對東頭村道的居民來說,在外工作一天,回到寨城內能和鄰舍篤着魚蛋、碎嘴兩句,抱怨着今天吃了甚麼苦頭,是他們對生活的排解儀式。然後,在天又復亮時如常拚搏,日復一日。

遠君推着比她還要高上一倍的凍肉貨箱,阻擋了大部分的熱鬧景象,此起彼落的談話聲卻絲毫不差的鑽進了她的耳朵。

遠君當然知道,寨城的環境無論東邊還是西邊,大概也不會相差太遠。

只是,她只想盡快離開這裡。

偏偏遇上下班時間,雲吞麵店的老闆在應付食客,只能晾着遠君在門外。

雲吞麵店的對面,是一間狹小的牙科診所。靠着街燈,遠君隱約看見有個男生蹲在診所旁的小巷,把功課放在膝蓋上徐徐寫着。那位男生雖然看樣子大概高中也未到,但長得高瘦,長期維持皺巴巴的姿勢看來並不舒服。他快速做完功課,就揹上書包加入到食客的交談中。

只見男孩對着比自己至少大十年八載的大人也未有怯場,時而傾聽,時而應過幾聲。食客們在男孩的加入後也似有默契地舒展了眉頭,一手掩口,笑聲在一片談話聲之中猶為搶耳。

隨後,一對夫婦從牙科診所走到男孩旁邊。他的父親戴着金絲眼鏡,穿着泛黃的白色恤衫和深藍色西褲,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而他的母親則有着一頭略為乾燥的黑色大波浪鬈髮,身上的大印花恤衫隱去了她的皺紋。

父親自然地替他拿起書包,一臉和譪的摸着男孩的頭髮。眼見男孩卻蹙緊了眉目,嘗試把書包搶過來,大抵也是過了那個被提書包的年紀,還是着緊在他人面前顯得仍像小孩。

母親見到男孩悶悶不樂,就走到診所前面的小販,買了一碗現盛出來的豆花,再把黃糖都鋪滿在表面。拿到豆花的男孩頓時就不再扁嘴,捧着那碗熱豆花就直送入口,燙得像把豆花放在嘴裡翻炒過一遍。

男孩害羞得低下頭來,企圖不讓人看見臉上的紅暈。不論是夫婦二人,還是一眾食客,看到此情此景都忍俊不禁。

遠君在對面看得入神,眼睛發痠,直至老闆喚了她好幾聲才回過神來。快速地簽收好單,就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回到了西邊。

「阿生,怎麼了?」夫婦看見在吃豆花的兒子忽然出神,就問了一聲。阿生嘴上應了幾聲,目光卻固定對面店那個慌忙的少女,直至目送她走出視線中。

遠君逃似的回到家中,打開家門,父親滿身酒氣的攤在小妍的牀上,桌子上仍然是一堆廢酒樽和花生殼、吸管狀的紙卷,旁邊散落少許白末。

遠君順手就在地上拾起個膠袋,清理桌上的垃圾。父親聽到收拾的聲響似是醒了少許,朦朦朧朧之中似是知道了遠君回來,跌撞地走到遠君面前。

「錢呢?」

「沒有。」

父親隨手就拿起了個酒樽,往遠君旁邊摔去。暗綠色的酒樽正好落在遠君的腳邊,彈起的碎片有幾塊𠝹傷了遠君的手臂。

遠君只定了定神,然後又繼續執拾着眼前的垃圾,連正眼也沒有看過咫尺的玻璃碎。

父親見到她不痛不癢的反應更是惱火,直接捉起遠君的領口。遠君被迫對上了父親那對充滿紅血絲的雙眼,眼底滿是戾氣。霎時間,她竟重疊不了記憶中父親的模樣。

「錢呢!」

「我說,沒有。」

縱使父親並不是第一次對她施暴,她的聲線還是不其然地帶點抖震。可是,她還是直直的盯着父親,儘管她真的十分討厭父親那雙眼睛。

父親一把就將遠君推到角落,把她小袋子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找到了今個月的薪水。眼見父親又打算把咬開都是自己血汗的錢拿去賭博,遠君艱難地撐起自己,嘗試把薪水從父親手上搶回來。即使父親現在尚未完全清醒,力氣也足夠箝制遠君有餘,對着她一巴過去,遠君就摔倒在地。

「又打算自己吞了所有錢?」面對父親的進逼,遠君只是猛搖頭。

手臂上的血痕之下,是無數條紫紅的疤。全都是父親在迷糊之中,認得或不認得自己也好,當成戾氣的回收桶。

被打得多,就養成了生理上的痛不會導致淚水分泌。但是,當用手護着頭的時候,遠君心中都特別希望自己能大哭出來。她想,是不是我像孩童時懂得大哭,就能回到一哭就有父母張開雙手,讓自己躲進懷抱之中的以前。

後來,她也會由衷的覺得自己可笑。現在傷害自己的人,不就是自己的父親嗎?

那麼,她還要逃去哪兒?

 

4

父親帶走了錢,同時遺下了一片狼藉的家。

遠君慢慢的拾起自己,把滿地的垃圾和玻璃碎清走,又替小妍沾滿了酒氣的牀換上了新的牀單,方才打開衣櫃,選了件不合時宜的厚棉襖,蓋住了手臂上的傷口,才出門到青年中心接小妍。

今天相比起平時遲了點接小妍,夜色已深。入夜後的寨城無論東邊還是西邊都不會太安全,遠君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趕到青年中心的門口時,只見小妍拿着個萬花筒東望望、西望望,玩得不亦樂乎,看見姐姐終於來接她,高興得上蹦下跳,向着姐姐揮手一輪。

青年中心位於寨城的正中央,是寨城唯一只有一層的建築物,亦是唯一可以在地上遙望到天空的地方。

小妍旁邊是個男孩,多得開揚的天空,縱使晚上也能借助月光依稀看見男孩的相貌。遠君心中咯噔了一下。

是在寨城東邊吃豆花的男孩。

仔細端詳男生,他雖然身高比遠君高了一個頭,但臉型還帶點稚氣未脫的臉頰肉,說話時嘴角會好看的微微上揚。

從他身上熨得筆直的校服來看,住在寨城的應該不會是富貴人家,但家中能夠經營一間診所,確實比自己的情況遠來得好。

人對於明顯的地位差別,特別是自己攀附不起的,都會產生抗拒或是附勢的心態,遠君明顯是前者。

「抱歉今晚麻煩了你,改天我請你吃一餐飯吧,如何稱呼你呀?」遠君急忙的向他哈腰道謝,她知道她請不起的,縱使對個未成年男孩來說可能有點奇怪。可是口頭承諾總比單純欠一個人情好。

「不用!我叫阿生,在這裡當個急救義工,盡盡人事罷了。」男孩似是被遠君正式的道謝嚇了一嚇,只是帶點腼腆地連忙揮手,臉上的紅暈又再次浮現。

遠君和阿生一來一回的推讓,小妍實在不明白二人在互相推卻甚麼,遂擋在二人中間,把口袋中的珍寶珠遞給姐姐,打斷了尷尬的氛圍。

遠君知道自己妹妹最愛是草莓珍寶珠,明明打算領了薪金就買一枝給她,現在反倒留起了一枝送給自己。

望着手中半溶的草莓珍寶珠,不由得心頭一陣暖流。

「小妍,謝謝你,可是姐姐不愛吃草莓,你自己吃吧。」

小妍聽罷原本嘟嘟的嘴都扁了下來,眼睛快要盯穿那根珍寶珠。

「不要緊,反正姐姐都應該餓了,生哥哥帶你去吃豆花好不?」阿生連忙圓場道。

遠君立即下意識的謝絕了,就拉起小妍的手,準備離去,豈料小妍像是腳上有千斤重釘子,一動不動,仍然低頭。

「小妍,我們已經麻煩了生哥哥很久了,要回家了。」遠君用稍不耐煩的語氣催促着,卻見小妍開始掉下金豆子,遠君頓時不知所措。

阿生跪下來,他身上是學校的白色運動長褲,地上的塵土把膝蓋的位置都染黑了。他伸手抬起了小妍的頭,抹去了臉上的眼淚,轉過頭望向遠君。

「你妹妹很想吃豆花呢,都說了一整天了,又怕你忙才不告訴你。」

「你就陪陪她吧。」

 

5

三人最後還是去了吃夜宵。

對小妍來說,這是她首次踏足寨城東邊,自然對所有事物都很好奇,拉着阿生問來問去,時指着理髮店招牌旁的三色滾輪,問這個「轉轉」是用來做甚麼;時又指着街邊小販的檔子,問他們在煮給誰吃。阿生被她問得頭暈眼花,倒是耐着性子答她,一邊指手劃腳,一邊七情上面,哄得小妍笑得開懷。

遠君雖然今天已經來過一次,看着前方的樂也融融的二人,眼前的景物這才真正的映入了她的眼簾。像半完成品的建築向來是寨城的特色,可裡面卻養活了寨城大部分人。牙科診所走前幾步又會是另一間牙科診所,再走前幾步又是另一間普通門診,中間夾雜着幾間草根食堂,前面是一檔檔在叫賣的小販,旁邊的客人不絕地到來,抬頭樓上還有更多的診所和理髮店。當然,亮起暗粉色燈的也不少。

遠君一行人甫到達豆漿檔,一個滿頭鬈髮、身上寬鬆的桃紅色連身裙的女人就招呼他們坐下。未等他們下單,三碗冒着白煙的豆花便呈上了檯。

對面茶餐廳的伙記往內窺看了好一會就站出門口,和鄰店的病人在高聲聊着昨晚的賽馬結果,似乎二人對愛驅輸了都心有不忿。旁邊是塊爛地,一群和小妍年紀相若的小孩在玩麻鷹捉雞仔的遊戲。

小妍的目光被在爛地上打滾嬉鬧着的小孩吸引過去,定睛看了一會,像小狗般垂下眼睛望着遠君,像是希望獲得許可,直至遠君點頭,小妍才活蹦亂跳的去認識新朋友。

遠君看着妹妹玩樂的身影,竟看得出了神。自從來到寨城後,她日光的時間都拿去了上班。對於妹妹玩樂的身影,在腦海中找着找着就失了方向。

阿生替遠君的碗中倒上一匙黃糖,又隨意倒上了少許糖漿,頓時豆花被橙黃色的糖水沒過了表面。

遠君回過神來連忙道謝,搗鼓起自己碗中的豆花,卻見阿生把黃糖和糖漿倒在豆花表面後就直接挖了一勾豆花放進口中。

這時女小販走了過來,一把拿過黃糖。

「這小子,從小就很愛吃甜,吃到滿口蛀牙還走過來這裡,趁我不注意就偷黃糖吃!」

阿生羞得面頰通紅,連忙阻止道:「徐嬸!這都幾多年前的事了,況且我每次也不是偷吃很多嘛……」

「要不是你爸是牙醫,打了個折頭給我,我早就拐帶你做童工了!」徐嬸粗聲粗氣地道。

徐嬸看見阿生被說得氣鼓鼓,又得意地轉向遠君:「妹妹,你吃一碗豆花夠飽了嗎?」

正當遠君想開口的時候,肚子不合時宜的長「鼓」了一聲。遠君才想起自己今天掛着處理工廠的事,沒有吃過甚麼正經飯。此時遠君的臉頰燙得只想躲進檯底。

徐嬸向對面的茶餐廳揮了揮手:「方仔,這裡要碗雲吞麵,加底。再『蛇王』就告訴你老闆!」

「這不就去嘛。」伙記撇撇嘴就回去了廚房。接着徐嬸就加入了賽馬的討論,似乎徐嬸昨晚贏了不少,氣得對面那個病人直跺腳。

遠君驚奇地看着這幕「跨店對話」的出現,阿生看着她發不出一言的表情,笑了笑。

「別看徐嬸是個粗人,方仔之前失業,每晚只夠錢吃碗豆花,是徐嬸介紹他到茶餐廳工作的。」

「可以這樣有說有笑,很難得。」遠君的眼神暗了下來。

街坊之間可以互相輕鬆的談天說地,是在西邊想像都不敢的光景。要是遠君能有一星期不用提心吊膽,害怕高利貸會上門追數的話,就已經很滿足了。

遠君下意識的拉長了衣䄂,看着不遠處的爛地,小妍和小孩們打成一片,小妍自告奮勇的當上了「麻鷹」,為了捉其他小孩,在爛地上打滾了幾圈。

阿生一早就看到遠君連綿到手背上的傷痕,明白每人都會有不願觸及的部分,就刻意沒有放去目光。在父母那裡聽說過凍肉工廠工作環境有多差、西邊有幾多拐子婆和黑社會。但是,看着這個不比自己大上幾年的少女,照顧着還是貪玩的妹妹,即使不知道遠君的實際情況,細看她眼中妹妹的倒影,都彷彿能看清眼底的蜜。

直覺告訴阿生,遠君不會是父母口中的壞人。

「對面茶餐廳好像還缺侍應,看來方仔還是辦事不力呀。」阿生故作輕鬆的開口道,說罷,又自顧自的扒起碗中放涼了的豆花。

夜深了,小妍跑得疲累,於是遠君抱起小妍準備回家,阿生的父母向他們走來。

阿生迎了上去,三人有說有笑,煞是溫馨。

兩老看見遠君和小妍,以為她們是阿生在學校認識的同班同學,也熱情的拉着遠君說東說西,又着阿生送她們回家,說兩個女孩子在夜晚怪危險的。

縱使多番推脫,兩老仍是推推搡搡,說着甚麼男生風度、甚麼世風日下。

「真的不用了,我們就住在光明街,不會太遠。叔叔嬸嬸再見。」說罷遠君抱着小妍似逃走般頭也不回地走了。

遠君此刻只覺得頭痛。在聽見「光明街」三隻字後,兩老臉上藏不住的驚訝,又為了令場面不要這麼難堪堆起了笑容說着沒有所謂。就是知道並非有意,連心裡罵出口的話都覺得於心有愧。

不小心擦傷了手指,貼貼膠布就會好。可是人很有趣,不斷在同一個位置擦傷,久而久之,連望着手指都彷彿會感到痛楚。

最好的方法,還是不要令自己再有擦傷的機會。

 

6

經過幾次來往,小妍和阿生越來越熟絡,經常嚷着要到東邊吃夜宵。後來經不起妹妹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才放手讓阿生在青年中心的活動完結後,先帶小妍吃夜宵,待遠君放工後才帶到青年中心接她回來。

每晚遠君替小妍洗澡,都會聽到今天阿生帶了她吃甚麼好東西,與手掌一樣大的雲吞麵、照樣美味的豆腐花、街尾吃得嘴烏卒卒的芝蔴糊,都在小妍的口中變成了只許天上有的美味,晚上又碎碎唸着青年中心的小朋友如何和自己搶玩具,然後生哥哥如何替她主持公道。

今天許是小妍在青年中心玩得太累,難得地早早就入睡。對面的大叔一如既往在吞雲吐霧,遠君沒好氣的鎖好門窗。忙裡偷閒的少少時間,忽然並不想留在家中,決定到附近的天台吹吹風。

寨城大部分天台都被加建了天台屋,唯有鄰近青年中心的樓宇,似是有默契地留空了天台,為青年中心帶來了一點鮮風。

話雖如此,然而在寨城外高內矮的結構中,越靠近青年中心的房子越矮、越靠近馬路的房子越高,在屏風效應底下,所謂「吹吹風」,都只不過是找個可以看見天空的藉口。

自遠君懂事以來,在工廠上班之前,久不久也會和小妍上來天台玩耍。那時候,從某幢樓宇剝落的石屎拾起一塊當成粉筆,天台就是偌大的畫紙。憑着自己依稀的記憶,遠君會告訴小妍星星是甚麼樣子、北斗七星在哪裡,或是教小妍玩跳飛機,再不然,只是讓兩姐妹把腦海中的畫面畫出來,都足夠她們樂上一天。至少那時雖然窮得連一碗飯也要兌上水分幾餐,但想像還是可以載她們到任何想到之處。

恍似天台上二人的身影還在掠過,卻記不起哪時不會再想任何不存在的畫面,也記不起何時停止向妹妹許下任何承諾。

遠君看着黑壓的一片夜空,只覺胸口一陣翳悶。

明明風景都沒變,怎麼人就長大了?

站在寨城西邊的天台,角度找得好的話,面向青年中心那一面可以直接眺望東面。

東邊天台同樣有個高高瘦瘦的人影在眺望着這邊。遠君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個人影就是阿生,他手上捧着一盤用粉色筲箕盛載的草莓,看見了遠君,向遠君揮着手,似是想向她示意問她想不想吃。遠君見狀,連忙比舞說自己要回去了,礙於距離之遠,聲音沒有好好的傳遞過對面,阿生以為遠君想過來找他,就揮手表示他過去西邊,之後就飛快地消失在對面天台。

此時遠君走也不是,走了,人來到見不到人又顯得沒禮貌;不走也不是,自從那次一別後,遠君就沒有再見過阿生,那日的道別一心只想快走,也就沒有在意道別得體不體面,再次碰面,遠君只覺尷尬。

於是,二人只是相顧無言地吃着阿生帶過來的草莓,適時西邊常有的喊打聲響起,稍稍令空氣沒那麼膠着。

此時,追殺正好追到天台底下,一番廝殺過後,以幾個壯漢拖着道友消失在視線範圍結束。

對於遠君來說,這樣的場面早已見怪不怪。可是對於阿生來說,理應是個難以接受的畫面。遠君用餘光看着阿生,卻不見阿生有任何動搖。

「聽附近的叔叔阿姨說過西邊的情況,做足心理準備才過來的。」阿生用故作輕鬆的態度向遠君說道,聲音卻帶點抖震。經上次一役,阿生刻意沒有提及父母,免得遠君又有戒心。

遠君不明白為甚麼他要執意過來,明明對上眼打個招呼後離去就可以,二人也不是如此親近的關係。刻意拿着草莓過來的用意,難道只是無言地吃草莓嗎?

阿生見遠君不作聲,就擦擦手後一把拉過遠君在吃草莓的手。

正當遠君想開聲掙脫,只見阿生從袋裡拿出個裝着消毒藥水和膠布的小盒子。他固定好遠君作亂的手,就自顧自低頭替遠君包紥傷口。

或許少年算是半個醫學世家,手法倒不像他平時害羞的模樣,顯得細心。少年的左手抬起遠君的傷臂,右手為傷口消毒,甚至在消毒的時候抬頭問遠君疼不疼。

手臂傳來少年手掌的柔軟觸感,少年的鬈毛隨少年仔細的包紥而擺動,偶爾能夠看到在頭髮下明澄的眼睛,和少年集中而嘟起的嘴唇。

這是遠君第一次有人為她包紥傷口。

遠君只好別過臉去道了聲謝。許是寨城裡並不當風,此刻遠君覺得自己的臉頰有點滾燙。

然後,阿生又從袋中拿出個圓筒放在遠君手中。「小妍自從上次玩過一次萬花筒就很喜歡,拜託你拿給她。」

「只是借給她,不急着還的。」恐是怕遠君拒絕,又加多了一句。順手就拿起了萬花筒,對着寨城轉了好幾圈。

「現在的小孩都愛玩這些嗎?」見阿生玩得不亦樂乎,遠君不禁開口問了句。

阿生思索了一會才點頭道,「小時候會覺得入面有獨自另一個世界,現在看來的確是小孩的玩意呢。」

遠君聽到後不禁笑了一下,忖量着這個臉上仍帶有嬰兒肥的男生,說起話上來像是個小大人,頗有老成的感覺。

看到遠君掩着嘴失笑,阿生忿忿地拿起一顆草莓放進口,邊吃邊說着自己不小了,賭氣似的把玩着萬花筒,鼓起了腮。

今天似乎並不多雲,薄霧之中可以隱約看到一輪彎月。

遠君把手放在欄柵,深淺不一的傷痕剛好在阿生手中的棱鏡裡分割了寨城的景象,剛癒合的傷口裹上了黑紅色的痂,未癒合的在阿生仔細的包紥下,些微血水透出繃帶。

微弱的街燈在萬花筒中碎開,成為一碰就散的螢火蟲,灑滿在黑夜中隱沒的樓宇。

「我很羨慕你。」阿生彆扭地開了口。

「甚麼?」遠君幾乎是同時說出口。自己有何可以羨慕,又有甚麼值得別人羨慕?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清了清嗓:「至少你受傷了也不會哭。」

在小妍出世以後,父親的賭癮更是變本加厲,變賣原本在市區住的單位來買大細,結果輸光了積蓄,連居住在寨城東邊的租金也支付不起,只好租住更為便宜的寨城西邊。

一個當時只有十三、四歲的女孩,理應是在上課時偷偷和同學傳字條,小息時追尋着在操場上意氣風發的學長,卻為了維持最基本的生活而東奔西走。

不是未試過在夜半時獨自淌淚,正是清晨時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還得要拭去臉上的淚痕。這才更加累人。

遠君看着天上那輪彎月,鋒利的邊緣割開了墨色,挖成透光的鐮刀狀傷口。

「我倒是想做回小孩,無憂無慮那樣很好,像小妍一樣。」

阿生轉向遠君,認真道:「那你的憂慮是照顧小妍嗎?」

遠君沒有作聲。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否正確答案,只知道過程中有太多東西夾雜。她當然愛小妍,希望能夠給她最好的一切,所以才會拚盡全力賺錢,就算手頭拮据得很,寧願少吃一餐,也要買珍寶珠逗她開心。

回過頭來,才發現生命中唯一的向心力,原來都來自於小妍。

默然。

「萬花筒內裡的映像看似四分五裂,但仔細看每個三角之中的映像,都是相連而重複。隨着轉動萬花筒,裡面的映像會隨之改變。單從萬花筒看外面的景色,你能看清在看甚麼嗎?」阿生邊把玩着萬花筒邊調笑着,不管這小伙子有意或無意,一時之間遠君竟不知如何反應。

「小妍在青年中心總愛玩萬花筒。大抵是因為它能把平凡的景色切開、重組成為有趣的映像,玩累了,就隨時放下。正如她終有一天也會玩厭了萬花筒,但是,她還是會雀躍地和你分享眼前的景色。」阿生放下萬花筒,定睛的看着遠君。遠君從阿生的眼中,看見了自己。

「無論她是否站在你的旁邊。」

時間是一條不斷向前劃的線,誰會願意對着一個把怒氣發洩在自己身上的父親、只想把自己哄騙到夜場的主管,以及無處可避的高利貸?除了自己,似乎沒人可以倚靠。遠君當然知道現實沒有如果,所以她唯一能夠讓自己逃避的方法是――背對前方。

時間和空間也是並行的線,只要望得遠好像就能看見以往的種種。只要望到,就算追不上時間的流逝,還是不會消失。遠君一直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可是她忘記了,她手執的不是望遠鏡,而是萬花筒。

遠君俯視着前方,入夜後的九龍寨城,東邊的居民大多都在夢鄉裡,只剩有些早出晚歸的上班人士跌撞地回到家中。幾個鎢絲燈膽散落在西邊,卻鍍不上一層亮光。

遠君如何把目光拉遠,也描繪不了隱沒在黑暗中的房屋。她摸不着自己的家。

此時,飛機掠過寨城上方,機身在遠君和阿生的面前無限放大,擋住了整片天空,引擎的熱烘令他們下意識貼近地板,隨着飛機降落在寨城毗鄰的跑道上漸漸止息。

阿生順勢就躺到地上,遠君遂在他旁邊躺下,享受着剛才飛機帶來的少許餘風,無垠的穹蒼包圍着二人。

阿生把萬花筒對準了月光,剛好把月光分成了六份,他用盡力伸長自己的手,直至在棱鏡中看到手指,心裡摘下來一份握在手中。「我以後想坐飛機出國,然後像爸爸一樣當個醫生。」

「首先得要像你一樣厲害。」阿生把頭轉向遠君,嘴角勾起了個好看的弧度,把萬花筒連同心裡那份月光一併給她。

借着月光,阿生的眉眼猶為清晰。月色朦朧的打在阿生的臉頰,恰恰半點落在瞳眸,安然地躺進深邃。一眨一眨,一閃一閃。

「你會的。」

不要像我。

請你,一定要抵達更遠的地方。

 

7

昨晚,遠君或是良久地未好好和人聊天說地,竟聊着聊着就在天台上睡着了。

天剛吐白,警車聲開始此起彼落的傳入遠君耳中。起來一看,東邊的居民圍着一圍又一圍,把原本已經狹隘的街道迫得水洩不通,一大堆警察正在艱難地穿插其中。

遠君匆忙的跑到街上。只見核心中的警察宣佈了甚麼,身邊的居民馬上群情洶湧地湧了上去,遠君只聽到甚麼「實施」、「拘捕」、「恩恤」,尚未來得及問問身邊的人,就被人推了上去。

實施?甚麼實施?寨城向來就是不受管制的地方,頒佈新法都應該不及寨城。拘捕?寨城每天的罪案多的是,真算起上來得要清算到慈禧太后那裡,甚麼驚世大盜要勞師動眾如此大量警察進入寨城?恩恤又是甚麼?

警察正從大廈樓上長期亮着暗粉色燈的單位下來,帶走一隊人鏈,在人群中開了路。走在最前的男人戴着黑色的頭套,只是把雙眼露了出來,肥大的手戴上了手銬。後面的女孩有些穿着熱褲,有些更只是穿着單薄的睡裙。

遠君只是憑着那隻手,也能認出是扯皮條的主管,但她認不出的是,曾經在工廠共事的小女孩,是在列其中一位眼淚洇開了黑眼線的援交女孩。直至那個女孩用猩紅的眼睛,憤恨地瞪着她遠去。

遠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退了出來,所有「最壞打算」的猜想在走到阿生家的診所後破滅。一群警察從內押走了阿生的父親,他的金絲眼鏡被壓壞,可憐的掛在耳朵上。阿生的母親從後追出,她恤衫上左襟的大紅花還未接上右襟的枝椏,就隨着她的跑動而相距越遠。

然後,她分明看到那個跌倒在地上的男生,用力扯着一位警察的褲腳,手指都勒得發紅。頭上標誌的鬈毛都被淚水糊在通紅的臉上,眼睛腫得看不見眼珠。

她分明聽到的是:「不要帶走我爸爸!」「不要清拆寨城!」

遠君不知道這刻是因為過於衝擊還是畫面太過殘忍,只是沒頭沒腦的跑起來,不知道要跑去哪裡。

好像只要跑得比時間快,就可以回到剛才的前一刻;或者是在天台看着寨城的那刻;或者是和小妍吃着珍寶珠打鬧的一刻;或者再之前,前得小妍尚未出生、父親尚未染上賭癮、母親尚未離開,仍然在城市中生活,在學校中和朋友吃着雪糕的一刻。

遠君這刻看不到自己,不然,她應該會看見,她的指甲陷在手心的血痕有多麼鮮明。

直至她跑到青年中心那裡,一班孩童在東西邊共享的天井裡徬徨地站着。一把抱着嚇得臉色鐵青的小妍。

再抱緊點,再用力抱緊一點。

嘴邊囈着安慰,眼眶內守着的淚水終是忍不着決堤。

回家後,小妍經此一役早就沒有了力氣,卻堅持要拉着姐姐的手。她說要陪着姐姐,直至真的撐不住眼皮才淺淺地睡去。

遠君悄悄的把手從小妍的懷裡抽走,輕輕的把妹妹皺起的眉眼揉開。一邊摸着妹妹的頭髮,好像很久沒有仔細看過妹妹,印象中妹妹還是那個襁褓中的嬰兒,一下子就拔高了這麼多。五官中的稚氣隨着這些年的消瘦也褪卻了幾分,有種小美人胚子的感覺了。

何時開始她的妹妹成長了這麼多,都懂得為姐姐設想了。

寨城東邊的抗議聲從圍封那刻就不絕於耳,入夜後仍未消停。不論東西邊的人,小販還是黑社會,都跑到東邊靜坐抗議。

就連對戶那位愛打量遠君的中年男人,今天也沒有到窗邊抽煙,想必也是到東邊去了。

遠君探頭出窗外,對戶的家中擺設原來很簡單,窗邊一張鐵牀,旁邊一張飯桌就填滿了整間房子。令人注意的是桌上將某個女人定格在花樣年華的黑白照片,側邊拿個蘋果就當上了香爐。桌上的煙蒂堆積如山,唯有那個紅得發亮的蘋果在當中佇立。

看來那個男人有經常更換新鮮的生果。

環顧家中,酒樽和花生殼每晚也會替換一批新的,只是幾天過去,家中保持整潔,鐵罐中的十元也未被拿走。父親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

這是遠君來到寨城後第一天不用在晚上關窗,卻好像總欠了些甚麼。

 

8

工廠在主管被拘捕後就倒閉了。餘下的時間,遠君去了茶餐廳打工。本來老闆看着她是阿生的朋友,只是安排簡單的收錢工作給她。後來遠君看見茶餐廳平常人多手腳亂,只有自己在無所事事,也不好意思像白拿別人的錢,就兼顧了下單的工作。從一開始聽不懂茶餐廳的術語,後來也知道「靚仔」是白飯、「茶走」是奶茶轉煉奶,漸漸的也就上手多了。

從茶餐廳的電視裡,遠君知道政府宣佈了清拆行動分期進行,會陸續安排沒有自置物業的住户入住徙置區,在離開城寨之前可以拍一張全家福留念。

當天,政府說所有無牌經營者都需協助調查,所以阿生的父親才會被帶走。而且阿生一家在寨城裡有物業,自然是無緣入住徙置區。就算問老闆和徐嬸,他們在那天以後也未見過阿生。

日復一日,隨着遷離的人越多,抗議的人數越來越少。後來,就連茶餐廳的客人也越來越少。小販徐嬸遷出後,再沒有人和方仔「蛇王」時頂嘴,就乾脆留在廚房中煮麵。

來到清拆的最後一期時,方仔也遷出了寨城,留下的只有茶餐廳老闆和遠君。徐嬸偶爾探望大家時,遠君問過她為何還會回來。徐嬸應笑她說怕大家不習慣太久沒吃她的豆花;遠君又問過老闆,為何寨城剩下如此少人也要繼續請她。老闆卻只着她不用擔心,說會等到她拍過全家福才走。

似乎遠君也是被他們同化了,臨近遷出寨城,竟然有點欷歔。

自從人越來越少,老闆都會早關門。多出來的時間,遠君終於可以和小妍拾起拋下良久的「畫筆」,把天台再次變成她們的畫布。

遠君畫了個「跳飛機」給小妍玩。小妍用盡了精力以後,就拿出阿生的萬花筒,似寶般捧着它對着附近的大樓轉來轉去。看着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妍,遠君柔聲的開口:「你喜歡這個萬花筒嗎?」

小妍先點了點頭又擰擰頭,撇撇嘴說:「萬花筒入面很美,可是還是和姐姐、生哥哥在一起的時候更有趣。」

「姐姐你說是不是啊?」小妍把萬花筒遞給遠君。

遠君從身後拿出一盤草莓,小孩的注意力很容易就分散開去,一顆又一顆草莓接着送進口中。

從萬花筒看着前方的九龍寨城,昔日的煙火氣和廝殺聲已經不復存在。工人開始在寨城的外圍架起竹棚,一個頂着一頭鬈毛的工人,一手就把竹枝架到肩膀上,大步離去。

遠君也把一顆草莓放到口中,躺下來看着天上那輪明月。

月光灑滿了今夜的天台。


羅彩嫦 筆名可流。畢業於香港都會大學創意寫作與電影藝術學系,現職編輯。從中學開始進行舞台和劇本創作,近年開始接觸攝影、影像、散文及小說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