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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千禾:病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零零後」小說特輯

作者名:莊千禾

01

伊在連續上了半個月的班之後,終於有一天假期。她早在一週前就規劃好了這來之不易的一天假。昨晚下了班,她就直接去了酒吧,一直待到半夜。

晨光才剛撥開窗簾,手機鈴聲便搶先一步叫醒伊。

「喂?」伊不知道是誰打的電話,她的眼皮還暫時不想起。

「是伊琴女士嗎?」

「你誰啊?」

「請問您是不是有一個親戚叫簡寄?」

伊想了下,好像三年前確實有這麼個親戚來找過自家老爸,但自從爸媽都進地下開始準備歇息兩萬年之後還沒來過親戚看望。

「是啊應該是我表姑,怎麼了?」

「我們整理了簡寄女士的遺物,希望您能來警局領一下。」

「那你找她兒啊……」伊打了個哈欠說,左手揉揉腦袋,想不明白。

「她沒有兒……」電話那頭大概也是撓撓腦袋,沒想明白。

「她就沒有別的親戚了?」

「沒有。」

「不去。」

「伊女士,這是最新規定,請不要為難我們。當然未來三天內來拿都可以。」

「那有沒有保護缺乏睡眠的人一覺睡到中午的規定?或者有沒有保護我能休假三天的規定?」

「這個沒有。」

伊把手指放在關閉通話的鍵上,準備把電話掛了。

「當然,如果您實在不方便,我巡邏的時候如果順路也可以幫忙送到社區路口。」

「沿河社區。」

「不順路。」

「哦,那掛了。」

「等等!我們存放室真的放不下了。」

「你送到我社區樓下,我請你吃飯。」伊讓步。

「那,好吧。但是吃飯不行!違規。」電話那頭的小警官說完這句後只能聽到嘟嘟的聲音了。

清醒後,伊在想那個她自己都不認得的親戚到底長甚麼樣,家裡沒甚麼沖洗過的照片,都被她放到倉庫去了,也沒有甚麼電子照片,因為電子照片全都存在雲盤上她也不知道在哪裡找,對於在一個10T的硬碟找張可能只有300K的模糊照片來說,這不是筆劃算的交易。但她真的很好奇,也充滿厭惡,她本該睡到中午十二點,在下午的時候出門吃番茄底的火鍋,順便一個人逛街,然後到了晚上和朋友在外面吃飯聊天。現在不行了,在中午要等那個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到的警官帶東西來,然後要扛着不知道幾箱子雜物回來放在本來就沒有多少空間的小屋裡。她住在二十五平方的公寓裡,只有一個進門的過道和上牀的樓梯可以過腳。更何況,她只見過那個死去的小姑一次,也沒怎麼聽父母說過。

現在只是九點,還要在家裡再呆上幾個小時,她在房間裡無所事事。伊十分討厭計劃被現實的節奏打破,這會讓她早就保存好的程式設計出現錯誤,而未知的改變會讓她暫時無法思考下一步的動作,這樣伊經常懷疑自己其實是個機器。她像機器一樣總是按部就班,如果被駭客攻擊程式,自身的運行程式就會出現錯誤,讓本來應該快速思考的大腦中只會顯示「錯誤」,無數個錯誤在腦海中滾來滾去,霸佔所有神經的空間,導致出現不可預料的糟糕結局。伊經歷過一次,她本來打算去買咖啡,每天都應該能夠買到的普通咖啡店的普通咖啡,但是那天咖啡店關門了,她沒有買到咖啡,當天的工作全部都做得很是糟糕,連她自己那天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不適合這份工作,幸好第二天她買到咖啡了。

伊想到這裡,覺得應該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比如看看書,聽聽音樂或者看電視,哦不,她沒有電視,也沒有擺在外面的書,她所有的書都在過道邊上的紙箱子裡。這些紙箱子每個都是黃色的,箱子的側面用黑色的馬克筆寫着大大的「書」、「衣服」,也有用藍色馬克筆寫着大大的「書」、「衣服」,個別箱子上有着黑色筆寫着「書」,同時還有藍色筆寫着「衣服」,但伊不知道到底該看黑色的還是藍色字迹――距離搬過來已經過了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個月了。她應該收拾自己的家嗎,應該,但她完全不想。伊寧願自己公寓裡的書架空空落落,也不想在不知道會出現在甚麼時候的下次搬家把書們從應該呆的位置塞到狹窄的紙箱裡。更何況,她都忘記紙箱裡面有些甚麼書了,她甚至留着自己畢業七八年從沒用上過的課本。現在伊的生活只剩下上班,下班,回家工作,拿工資,還款,兩週一天的假期過於稀少,她甚至找不到自己家對於她生活的有效作用,好像只是一個更加昂貴但是便捷的倉庫罷了。

伊的手機鈴聲響得比她預想的還要晚,但她告訴自己要感謝鈴聲的拯救,沒有讓更多「錯誤」出現。

 

02

那個上午給她打電話的小警官說自己已經到樓下了,伊先做幾次深呼吸,她怕在外面生氣,這樣她在其他人眼裡就會變成座行走的活火山。伊雖然脾氣不好,但也不想對警官生氣,雖然她確實因為被他叫醒了很不高興,仔細想想他也只是做了他該做的,只是生活在同一地方的人出現了本該跨越地區的時間差。

「這兒呢,這兒呢!」

等伊終於被慢悠悠的電梯送下樓,她一走出門就看到朝她揮手又蹦又跳穿着警服的青年。

伊不想讓別人多等,小跑着過去準備拿走放在摩托車後座壘起來的兩個大紙箱。她眼裡只剩下紙箱,沒有路,更沒有路上的石子。

「呀,還沒到過年呢,不用行此大禮。」那警官一邊說一邊扶她趕緊起來。

「那也是對着蒼天大老爺,不是你。」伊站起來拍拍並沒有沾到灰塵的黑衣服說。

「哎,我是一個好人,所以呢,送佛送到西,我幫你抬上去吧。」他解開紙箱上的繩子,兩大箱子往懷裡一放,除了看不到路沒甚麼問題。

「你幫我看着點路,我可不想參拜青天大老爺。」

「放心吧。」伊看看太陽,太陽正正好打在他倆臉上,眼睛只能睜開一點點,還不如一人一個箱子呢,她想。

「我幫你拿一個吧。」雖然伊自己力氣不怎麼大,也沒有滿身肌肉,但讓別人幫忙總歸是不好意思。

「那上面這個給你。」

伊接過箱子,問:「你叫甚麼呀?」

「哦,也是,你還沒看見我的胸章名牌吧。」他說到後面笑了起來,顯然是想到伊剛剛摔倒的樣子。

「再說一次,我沒有要給你行此大禮。我還怕你無福消受。」伊的注意力很快被帶偏了,不過這也無關緊要,因為她只是想送個錦旗,上面寫着:「雖然你是早起第一人,叫醒凌晨入睡的人還是太殘忍」。

「好了,就放這兒吧。」

「對了,我給你拿瓶水吧?」

「不用了,那算受賄。」

「那我給你倒杯水吧。」

「這個行。」

他沒有進門,在外面接過紙杯全部喝光。

「謝了。」

「是我該謝謝你,江警官。」伊在倒水的時候看到了他的名牌「江河」。

伊把紙箱拖到屋裡,現在好了,如果她想進到屋內就必然要橫跨一大步。

是拆開,還是不拆就放着,還是扔掉?伊沒想好。不過她覺得扔掉不太好,如果這個紙箱子裡面有給她的遺產甚麼的,畢竟她是表姑唯一的親人,還替她接受不知道裝了甚麼東西的箱子,不給點好處也說不過去。如果這裡面真的有遺產,伊決定每年去上兩炷香,再燒點在地下的人有可能用到的紙錢。她在廚房裡找到一把平時剪肉的剪子,輕鬆去除死死扒在箱子上的膠帶。伊拆膠帶的時候很亢奮,她已經想好,如果裡面有一百萬她就立馬辭職,並且在確認辭職之後私聊老闆大罵一通,就像她的老闆天天讓她加班而只給茶水甜品作為補償,雖然很好吃,可她更愛錢。對於伊來說,除了錢她可以甚麼都沒有,如果給她一百萬,她立馬會成為最快樂的人。

她輕輕地打開箱子,假如有一百萬,她不想嚇走她的錢。

第一個箱子沒有,伊覺得自己不能放棄,她迅速打開第二個箱子。

最頂端的是個透明文件袋,裡面真的有張銀行卡。

伊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或者是在夢裡,她轉起地板上的陀螺,陀螺沒有一直轉下去。

她真的得到了一張銀行卡,但並不知道有多少錢。

在檔袋的背面貼着張便籤,「如果你拿到了,就說明你現在有了兩百萬!我的遺囑就是,這裡面的錢保存一年,如果有人接收了我的遺產,就送給那個人!你真是個幸運的人!密碼要在我的日記本裡找哦,線索是我去過的律師所。」

箱子裡有幾個盒子,有大有小,還有不同封面的本子,封面上都寫了年份。伊打算從最近的年份開始找起。

她找到一本封面標明今年的本子,她找到最後一頁有字迹的地方。

「你不會以為能不看我的日記就找到吧!你現在最好從最開始的地方開始找哦,比如說年份1988。」

伊從四十幾本冊子裡找到了封面用馬克筆寫着1988的本子,上面用透明膠帶封住不讓字迹逃走。

第一頁裡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上去是剛學會寫字的小孩寫的。

「爸爸讓我寫日記。――1988,1,1」

「表哥吃了我該吃的肉!」

「抓了隻小螞蚱。」

「油條!」

「吃西瓜,嘿嘿。」

每一頁代表一天,每一天只有一句話。伊很快看完整本,在最後一頁有着和便籤相同的字迹「請看1989」。

伊的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醫院的預約通知。她上個月覺得肚子很難受,看了幾次也沒看出來甚麼,今天下午醫院正好多出來一個專家號,她終於可以去了。

 

03

伊琴這次約的是醫院,雖然社康可以看些普通的病症,也確實替醫院分攤了不少病人,但連續一個月的胃腸炎讓她十分不安。她只能去嘗試尋找更好的確診手段,畢竟心理因素也很難導致她每隔幾天就會出現上吐下瀉。她雖說心大,不過她對於健康看得很重,即使錢對她而言是最重要的,可沒有享用錢的機會,之前的努力也算是白費。伊為了這次能夠確診,特意等着排到了專家號。

她正坐在椅子上,肚子就被打了一拳,她看向四周,發現周圍沒有人。伊正坐在一圈空氣的正中間,打她肚子的只會是她自己的神經,和不知道是甚麼卻已經出現在她身體裡和她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的東西。她想讓那東西離開,在她的腦海中她已經重複了許多次同樣的話「離開,快離開」,疼痛卻依然沒有消失,停留在她的身體裡,腐蝕她的大腦,削弱她對於周圍感覺的敏銳度。直到叫號器叫了她的名字好幾遍她才注意到,像是在戰場上怕被敵軍發現,一路弓着腰小跑進診室。醫生就坐在診室裡,一身白衣,比下凡的天使也差不了多少,伊剛鬆口氣又被疼痛咬了一口。

「最近是不是瘦了呀?還瘦得比較明顯?」

「是,但我運動了。」

「運動了多少呀?」

「每天一百卡。」

「那不夠。」

「我還戒了奶茶。」

醫生搖搖頭,問:「你上個月多少斤?」

「大概,比現在多個十多斤。」

「是不是還經常肚子痛,然後便秘呀?有沒有帶血呀?」

伊像剛被上好發條,連續點着頭。

「今年幾歲呀?」

「二十八。」

「很年輕呀,彩超、胃腸鏡之前做過沒有呀?」

「一年前,啥事沒有。」

「那就再複查一次吧,好讓你安心,對不對?」

伊拿到報告,因為腹痛難忍所以走了加急通道,做完檢查醫生又要求做PET-CT。

「是不是不太好?」

「這個嘛,你剛做完CT,還有活檢結果也要等。」

「你也不要太擔心,畢竟你還很年輕。」

年輕就像是保命符,因為年輕,皮膚沒有多少皺紋,骨頭也好,肌肉也好,內臟也好,不管是甚麼基本都沒有被時間侵蝕。人可以吃很多保健品,就如潤滑油對於機器,但是不管怎麼保養,用得久了總會有磨損,而年輕就沒這種煩惱,或者說看起來沒有這種煩惱。伊總是對自己的年紀很滿意,年輕就意味着生命剛剛開始,生活剛剛起步,如果說在年輕時會被甚麼可怕的東西打倒,那種概率也太小了。伊覺得自己卻是快要碰上不幸,不幸距離她只有一點點的距離,中間隔了層很容易撕破的塑膠薄膜,因為這層膜太過脆弱,連帶着她的心也在擔心這層膜甚麼時候就要碎掉。醫生的話和表情雖然能帶來很多慰藉,但心是自己的,也只有自己可以掌控,對於伊來說她才剛剛幸運,如果幸運能夠延續,她希望幸運能降臨到自己身上,然後給她機會去享受兩百萬。

我許願,我的疾病,如果有,就請大廳裡的每個人都替我分擔一點吧!伊這麼想,但她沒有想過如果每個人都這樣許願並且許願成功,那她的疾病是否來自於此,她得病不再是她個人的過錯,而是周圍的所有人,同樣她的身上也有着導致其他人生病的過錯。

她左等右等,視線都碎裂成一片片落在地上,落在地上的碎片又碎成更小的片片彈射回自己的視線中,彈來彈去,她的視線裡全都是老舊電視機熒幕上會出現的噪點了。伊現在確實像是正在等候法官給予審判結果的犯人,她不知道自己有甚麼罪,是熬夜罪還是加班罪,喝酒罪還是泡吧罪,疾病的原因是自身還是外界導致,如果是因為熬夜加班會有公司補償嗎,如果真的生病會有甚麼人給我錢,我又該怎麼治病呢,雖然有保險但不知道能不能足以支撐治療費用。

「伊琴,到專科一診室就診。」

醫生已經在這裡等着她了,等着看她的檢查結果。

「你這個呀,你有親屬陪你來嗎?」

「沒有,就剩我一個。」

「那你有沒有朋友能來呀?」

「我,問問吧。」伊感覺自己知道結果了,如果是好事醫生可以大方地告訴她,就算是看着她開心到心臟停跳在醫院也能治回來,但是結果恐怕不妙,醫院沒有藥可以治療非病理性的哭泣,她也不想讓醫生看到她哭。

「遙遙,你能來趟醫院找我嗎?」

遙遙過來了,把收拾剛搬的家這件事放到一邊。她進來就是帶着風來的,一路衝進診室。隨後沒多久慢吞吞地走出來,她看向伊,雖然她甚麼也沒說,但紅眼圈已經在說話了。

「沒事,我看啊就是你天天吃油膩重鹽的東西吃的,每天一袋醃黃瓜,是我的肚子也要疼啊。」

「真的嗎?」

遙遙很勉強地笑笑說:「你覺得呢?」

「那怎麼辦?」

「走吧,跟我進去問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推薦伊先做化療然後再做手術切除,如果手術成功還能活下去。

「那,大概要多少錢啊?」

「現在不是擔心錢的問題,你要有信心,你這麼年輕,有機率活下去的。現在呢,要保持好心情,然後呢也不要吃重口味的東西,明天再來一趟醫院,我們專家呢再一起幫你看看。你也籌備些錢,現在醫保能報大半,我也不好說具體多少,先備個幾萬吧。醫院是肯定不會坑你的,知道吧?」

「知道的。」

「那你就等着明天再來。」醫生說。遙遙拉着伊琴離開了醫院。

「你明天一個人來行嗎?」

「啊,你明天要上班。」

「你不用擔心我,如果你不想一個人,我陪你來就行了。」

伊琴看到現在外面道路上還沒甚麼人,她沒繃住,淚珠直接從下眼瞼的小點點裡跑出來。她哭的時候是不愛說話的,因為說不清楚,她只好抱着遙遙,擁抱是她此時此刻唯一能借用到的有效慰藉。

遙遙也抱住伊琴,空閒的另一隻手在褲兜裡摸紙巾,除了一起哭她不知道還能做些甚麼。

「明天我會陪你一起去的。不,今晚我就和你一起。」

 

04

按照大部分人對於孤獨的定義來說,伊琴毫無疑問是孤獨的,她只有幾個能夠聊天的朋友,一個願意陪着她的朋友,除了自己組成的家庭之外,家庭中沒有其他成員。遙遙總是勸伊琴找個男朋友,伊琴卻不願意。伊琴不知道找對象的意義在哪裡,是讓自己的小家變得更加擁擠,還是讓自己的生活增添更多吵架和被出軌的風險,她更願意自己一個人住,生病的時候除外。多虧遙遙的安慰,現在她對自己的遭遇已經沒有那麼難過了,當你幸運過了總會來點不幸調劑生活,伊琴決定躺好接受現實,因為她的身體已經病了,不管做哪個夢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遙遙,我跟你說,我不是有個表姑叫簡寄。她的遺物送到我這裡了,我今天中午拆開箱子的時候,發現了一張據說有兩百萬的銀行卡,但是我沒有密碼。我必須在她送我的遺物中找到她去過的律師所的線索。」

「如果是去過的律師所的話總得在最近幾年吧,她沒成年之前的我們是不是可以略過,然後直接找成年之後的日記本?」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最開始我從最後一本看起,但是她寫下讓我從第一本開始看的文字,並且在第一本日記裡還有她後來的字迹,所以我感覺她可能是把去過的律師所的文字故意藏在某一個日記本裡。」

「那好吧,我和你一起找,這樣,你從後面看我從前面看,怎麼樣?」

伊琴點點頭說:「找到之後咱倆平分。」

「你先欠着我也行,等你以後賺大錢了再還我,現在應該先準備手術的費用。」

「說的也是,我剛剛看了我卡裡剩的錢,還有三萬的存款。」

「那就好,差的估計不多了。」

她倆開始在日記本裡找尋有關銀行卡密碼的線索。

伊琴翻開簡寄日記的最後一本,從最前面第一頁開始看起。

簡寄的這本日記沒寫滿,只寫了大概幾十頁,每天一頁。最開始的幾頁紙上的字迹還是正常的清秀筆記,裡面記錄了每天吃的東西,還有做了甚麼事,在紙張上還點綴着幾張貼紙。

「對了,你表姑是怎麼死的?」

「這我還,真不知道。」伊琴想起來那天來的警官,他沒說,她也沒問。

「啊,我就是好奇。」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意外吧?我這最後一本也只記錄了日常生活,並沒有甚麼感悟之類的。」

「你表姑小時候好慘唉。」

「老師不讓我上學,說我笨。」

「奶奶把我吃的雞蛋搶走給表哥了,雖然表哥後來偷偷還我了。」

伊琴說:「那段時間重男輕女還是挺嚴重的,不過我爸人很好,沒有這樣。」

「小翠扯我辮子,還把我的粥打翻了。氣哭,老師為甚麼不幫我?」

「我偷偷看到小翠的爸爸給老師送禮,不知道送的甚麼,但是老師很高興。如果我爸爸也給老師送東西,老師會不會就不那麼生我的氣了。」

遙遙猛地把日記本合上,大聲說:「氣死我了!」

「但是我們遇到的老師都很好。所以不是所有老師都這樣的。」伊琴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數學老師,脾氣好還漂亮,教得也很好。

「是哦,我也好喜歡那個老師的。不過我去年看班級群,說那個老師已經因為意外去世了。」

「真的?」

「誰讓你退班級群,那個老師之前被車撞了,肇事司機還跑了。我本來想去葬禮看看的,不過離我們這兒好遠,那個老師後來去烏魯木齊教書了。」

「啊,好想去看看。」伊琴說。

「我想起前幾年看過一個報道,一個女人得了癌症之後就把所有的錢都拿去旅遊,旅遊了三年回來癌症好了。要不要試試?」

「我還是想接受治療,遙遙啊,畢竟那是小概率事件,發生在別人身上也不代表會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對吧?」

「說的也是。」遙遙點點頭,說,「我能給日記的部分內容拍照嗎?感覺這樣瞭解一個人好有趣。」

伊琴倒是無所謂,說:「那你以後可得每年和我一起祭拜她了。」

「放心吧,每年都陪你。」

伊琴看到日記本的十幾頁,這時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了,而且還有水落在上面造成的印迹。

「是肺癌,確診了,馬上要死的那種。我竟然一直都沒有發現,畢竟只是咳嗽甚麼的,經常吸煙咳血也正常。兩年沒去做體檢而已……其實阿小之前讓我去補公司的年度體檢,但我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完,手中的項目一個接一個,要不是錢多我早就不幹了。本來想着攢下五百萬以後就辭職去風景好的地方買個房子,每天躺着曬太陽,餓了吃、渴了喝,養隻貓再養條狗,貓要美短,狗要邊牧。一個人去岸邊吹風,去爬遍中國的山,去海島潛水,最好還能和海豚一起玩,去米芝蓮餐廳吃飯,閒了做點小生意,看很多書,做很多沒做過的事。其實我已經攢了兩百多萬了,我每天三餐在食堂吃,住在公司,少買衣服,每天滿腦子都是錢,有錢有用嗎,有錢也治不好我的癌症。沒法治的那種,永遠治不好。等我到了地府一邊和閻王爺說話一邊咳他一臉口水,來世會變成蟑螂吧。」

「昨天寫了好多。今天告訴老闆我快死了。」

「老闆幫我找了好的醫生。 」

「沒用。」

「本來想養貓貓和狗狗,但一想我馬上要死了,養寵物幹甚麼呢,讓牠們餓了啃我嗎?倒也不必。」

「列了一個清單。」

滑雪

看冰雕

坐一次過山車

去西藏

去新疆

去海南

吃好的

喝好的

每天一杯奶茶

攀岩

跳傘

蹦極

其它(沒想好)

「其實我能想到的我想做的事並沒有很多,可能我只想花錢。」

「買了個墓地,好貴,十萬。」

「親手做了一個骨灰盒,以後要是不喜歡了也沒辦法。我盡力了,還貼了金箔,希望自己喜歡。」

「找個律師。」伊在這頁仔細看了很多遍也沒有找到哪裡有寫去過的律師事務所。

「哇,我這裡找到一行她後加的字。」遙遙說。

「去過的律師所……咦,後面就沒有了。」

「我覺得她應該是把字分開寫的,」伊琴說,「今天先找到這兒吧。」

屋裡的時鐘已經走到十一,離未知的明天又近一步。

 

05

伊琴接受了醫生們給出的方案,先做化療控制住癌症隨後進行手術切除,畢竟出現了癌症轉移,如果手術成功還是可以繼續活下去的。化療半個月一次,選用對伊琴最有效的化療藥,一次就要五萬多,四次化療是一個療程。伊琴把存下來準備買房子的錢也拿出來了,三十多萬,現在只能寄希望於簡寄留下來的兩百萬。

「琴琴,我們運動吧。」遙遙看着手機說。

「為甚麼?」

「我看化療有很多副作用,如果自身身體就不好的話,化療之後身體很容易出問題。有些抵抗力差的化療都撐不過去,哎,我不是說你撐不過去,我是說這樣保險!」

「可是我不想運動啊,遙遙。我現在只想喝奶茶,然後躺着。就是知道生病之後你會覺得你生病的地方比你不知道自己生病的時候更疼。」

「我記得醫生給了癲茄,你要是痛了就吃點。」

「遙遙,我們趕緊回去找錢吧。」

伊琴和遙遙繼續坐在客廳的地上查看簡寄的日記。

伊琴還在看簡寄的最後一本日記,昨天還剩下最後一頁。

「一群又一群的人像是咬合緊密的一個個齒輪,每個人都是齒輪上的一個凸起和凹陷。我們總是想着進步,從來不會停下腳步,就像是玩偶體內的發條,不知道是誰擰動了發條,我們齒輪越轉越快,然而進步的齒輪卻沒有油脂潤滑保養,由人組成的齒輪和其它齒輪磨合的時候並不是完美契合的,需要有人來修復磨損。我只能預想到更多組成機械的齒輪因為磨損而脫落,即使一次只停下幾個齒輪,如果不修理,會出現比之前多得多的錯誤,和越來越多停轉的齒輪。我們對自己的能力過於自信,相信人無所不能,永遠在進步,永遠不會老去,我們只能在自己周圍看到不斷努力的齒輪,別人都在努力而你卻停下是否對於齒輪大軍來說過於不妥……可不幸總會找上門,出現問題的齒輪變成異類,為甚麼是你而不是他人,你落了後塵,再也趕不上了。」

這本日記後面就沒有再寫了,伊琴的情緒也跟着這段文字而變得低落,她很想跟遙遙說點甚麼,卻覺得無論怎麼說都像是在自我打擊和矯情。她應該對未來的每一天都充滿希望,而不是讓癌症入侵身體還擊破情緒的壁壘,當病情佔據全身,出問題更多的是心理。伊琴拿起散落一旁的筆,在這頁日記的後面寫下:「不要被擊敗,即使下降也要不斷上升。」她想了想沒有寫下日期,簡寄在這本日記裡也沒有寫日期,她不打算破壞這份難得的神秘感,如果她不幸沒有被化療治癒,或許這本日記留給遙遙是很好的選擇。

疼痛來得那麼迅速,原本乾旱沙漠中不該存在的火山又開始噴發,一滴滴炙熱的岩漿打在伊琴的身體中、血液裡、細胞深處和每一寸神經。直到遙遙把藥遞過來服下她才感到好些,但還是隱隱作痛,畢竟岩漿還會進一步侵蝕沙地,空中還該有再呆一會的粉塵。

「哎,你的表姑好慘啊,小學老師勢利眼,初中老師還是這樣!」

「但是我們能做甚麼呢?」

「反正我覺得很悲傷。」

「如果我死了你也會很悲傷嗎?」

「那是肯定的,但我覺得你不該這麼說。」

「我就是想問問。你覺得你會悲傷多久?」

「我覺得一個月內很頻繁,一年之內經常想,再往後估計就每年去給你墳頭送點你吃不到的水果的時候會有些悲傷吧。」

「我覺得也是,但你不考慮給我燒點房子和車嗎?」

「可以是可以,我再給你燒一張A3的紙張,上面寫着一千萬平米,這樣你就有片很大的土地了。」

「你怎麼不給我五百平米的牀。」

「也不是不行。」遙遙認真地思考着。

「蘋果摘得太多,我渴望大收穫,為此累得夠嗆!」

「咦,你在說誰?」遙遙問。

「我在說我自己,用弗羅斯特的句子說我自己。」

「哦。我覺得我們明天就能找到卡的密碼了。」

「我也覺得。所以明天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對吧?」

「對!我們去酒吧慶祝一下吧!」

「那就去吧,不過這次我可不喝了。」伊琴雖然很想喝,但她現在完全不敢碰,生怕本就脆弱的玻璃擺件又裂開一道縫。

遙遙專門選了清吧,準備給伊琴點個小餅乾,然後讓伊琴看着她喝酒。

她們剛坐下,隔壁就開始摔酒瓶,聽那一聲更比一聲高,除了吵架應該沒有別的選擇了。

酒杯的碎片不巧彈到遙遙的臉上。

伊琴站起身準備去理論卻被醉酒的人誤認為她要和他打一架。那人湊上前,酒味熏得伊琴直皺眉頭。這時伊琴注意到隔壁桌有人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誰快報警啊!」本該安靜的酒吧裡不知道是誰的喊聲在聲浪中突出。

伊琴推開醉酒的人,去找店員要創可貼,一轉頭卻看到之前見過的江河。

 

06

「你為甚麼不給他你的號碼?我覺得他很好看呀。」遙遙看到警官離開的身影問。

「你覺得正常人聽到生病的事會怎麼做?當然是遠離,我不想見到這樣的結局,因此我肯定不會告訴他實話的,但這也是對他的不尊重,我也不想剝奪他瞭解真相的權利。」

「而且我確實快死了。」

「不是說了不要說這種話嗎?」

「那也沒差啊,就算治好了也不是沒可能復發,還可能需要花更多的錢、精力和時間。沒有結果的事就不要去做了。我確實是生病了,很難治好,但我也不需要被人可憐。」伊琴在牀上翻個身回答說,她知道遙遙很難理解她的心情,更何況就算給了號碼他也會得知她有癌症,然後他會離開。伊琴想到這兒,把原來喜歡了很久的男生的聯繫方式也刪掉了,她需要自己退後,再退後,直到退出這個世界,因為一個人的死亡是從被遺忘開始的,她希望身體死亡後靈魂也能很快消失,除了遙遙,她不想再讓其他親密的朋友知道了。

「好吧……反正我沒有可憐你。」

「嗯,我知道,你是來和我一起生活的。」

「要給錢的,一百萬。」

「給你都給你,那兩百萬我都不知道能用多少。」

「啊!我們起來繼續找兩百萬吧。」

伊琴和遙遙又坐到客廳的地板上,也就看到晚上,所有的日記本都翻完了也沒有找到簡寄到底去了哪個律師所。她們只是看了一遍死去的人的日記,讓簡寄能夠在世界上多停留一會兒。窗外的雨零零散散飄到屋內的木地板上也沒人去清,只是讓雨水浸濕地板,在堅硬的表面下隆起一塊包。之前的烏雲是在夜晚偷偷進來的,沒人發現,直到雨聲倏爾變大,遮蓋住她們的聲音。沒有人知道她們說了甚麼,只能透過雨水從向外開的窗戶看到她們擁抱在一起。

「我們再看一遍,還有時間。」伊琴說。

這次伊琴看前面,遙遙看後面。她們開始補全對於簡寄的印象。

她們抓緊在化療前重新看完一遍,在十八歲的日記的最後一頁找到了「我去過的律師所……」後面是拖拽了很長的筆迹,從最開始破了的紙到後面輕輕掃過的顏色,以及紙面上棕褐色早已乾涸的血迹,都在訴說她們想知道的答案已經消失了,簡寄的死亡雖然給予她們希望卻也阻止了她們朝希望的前進。伊琴很想哭,但卻哭不出來,她悲傷的能力早在首次遭遇不幸的時候就已經破碎了,她要怎麼做才能得到所謂的密碼,又或許這張銀行卡都是假的希望。就像是她在小時候聽過關於死亡的謊言,直到成年後才發現所謂死亡的意義,她過去一直幻想的關於再見到離開的人的夢在得知真相時就破碎了。真相破碎後,希望也破碎了,只有謊言才是真正贏家,相信希望和真相的人就該出局。伊琴覺得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安排,來自未來和生命的嘲笑卻是讓她連哭都不會了。

「這樣吧,總之我們還是先做化療試試。反正醫生說了成功率很大的,你還年輕。」遙遙先反應過來。

伊琴搖搖頭,說:「我不想治。簡寄有那麼多錢不還是治不好死了。」

「她的癌症和你的癌症不一樣,再說了,每個人的身體也不一樣。你忘了她在日記裡寫的她基本上工作兩天睡五六個小時,你至少每天也睡六七個小時呢。我們試試吧。」

「我不想試,我把錢都給你不行嗎!」

「那你死了怎麼辦?」

「本來就是要死的,不過是早點晚點的區別,到了下面要是他們看到多收我十年或許下輩子還給我加回來呢?」

「那都是假的!」

「你沒經歷過怎麼知道是假的?」

「真要有下面的世界還讓你遭這種罪?」

「或許我上輩子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那你找個算命的看看吧。」

「那就看看吧。」伊琴不知還能怎麼辦,她需要別人來告訴她她的病能好。

遙遙託朋友找到個算命師父。

算命師父要了生辰八字,幾小時後說伊琴沒到六十歲不可以算壽辰,但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

伊琴也希望自己不會有事,最好這只是她漫長生命中的一小段插曲。

 

「你說當初她的遺物是怎麼被警察們找到的呢?」遙遙問。

「應該是她死了之後被人發現了吧。」

「會不會是律師所給的呢?」

「那我去問問?但我覺得可能性不大。」

「我剛才搜過了,我們這兒一共有三十家律師事務所。你去做化療,我去找律師所。」

「但是在此之前,我們是不是應該看看這個卡是不是真的?」伊琴有些擔憂,如果之前的一切都是謊言呢?

伊琴和遙遙先去銀行卡上寫的銀行ATM機,把卡插進去,確實能讀取。伊琴鬆了口氣,那麼至少卡是真的。

遙遙按照之前說好的去律師所逛逛,帶着簡寄的便籤。

伊琴一個人去醫院準備接受化療。

伊琴到了醫院,之前的醫生問:「怎麼只有你一個?」

「只有我需要做化療。」

「唉,那不是怕你化療之後反應大嗎?」

「沒事,我可以。」伊琴已經做好輸液的準備了,她從小就沒怕過打針。

醫生建議的是體腔化療,直接在腹腔內給藥,一來就要兩週。伊琴的腹部被打了四個孔,每個孔裡都有一根十幾厘米的軟管,四千毫升的化療藥被加熱後在腹腔內部沖刷。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肚子像是充滿水的氣球,每一寸皮膚都被拉扯到極限,插了管子的傷口處更是疼得厲害,而且這些管子還在不停地觸碰她體內的臟器。伊琴疼得直犯迷糊,她以為自己快要暈了,但她的神經意外的堅強,她只好選擇閉上眼睛,如果可以沉浸在沒有現實的世界她也是願意的。是她小看了所謂的化療,她以為除了吃藥最多就是輸液了,但是體腔化療更適合她,更容易出效果,也更容易省下錢。她選擇了省下錢給後續的治療,就要接受痛苦的侵襲。伊琴想到小時候看過的書,人在特別痛的時候身體會進入保護狀態,直接暈厥,但是她沒有。液體滾動的聲音直接傳到她的腦袋裡,她感覺整個人都被淹沒在海中,波濤推着她前進,但她的肚子裡存放着一根錨,雖然錨被放下去但依舊連着她的身體不讓她離開,她倒是寧願被鯊魚吃掉。伊琴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但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為甚麼她二十幾歲就會有癌症?是來自遺傳,還是她自身的原因,還是人類進步到一定階段就會被大自然選擇遺棄?世間的人是有不少,但為甚麼偏偏是她,而不是其他人,比如說遙遙?伊琴停下這個卑鄙陰暗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她該是善良的,但不幸扭曲了她的思想。她不僅懷疑不幸造成的影響真的就能這麼輕易將她打倒,那她之前所受的教育是否是悲哀的浪費時間的選擇。她是能賺錢,她是有知識,但她自己似乎已經快要喪失人性了,如此看來在災難中人類更多地選擇傷害其他人並不是空談。當巨大的不幸降臨,壓垮她的全世界,她只想拉着其他人一起沉淪,不過幸好,如果想法不付諸實踐那就只是想法,伊琴希望這樣的想法能夠永遠消失在她的腦海中,既然是疼痛帶來的那就該由疼痛帶走。疼痛走得比她想的還要晚,化療做完之後發燒很快到了。上次發燒是甚麼時候,伊琴已經記不起來了,時間沖刷走載滿記憶的白沙,尤其是不重要的事情,她的沙灘是一點也不剩了。管子還在她的身體裡,這次療程還沒有結束,她不想讓本就很難癒合的傷口,癒合完之後再次打開,這對她自己也太殘忍。她已經賺到生命輪盤中概率極小的一部分,最好這是最後的不幸,不然她已經開始潰敗的精神要怎樣才能打贏勝仗。身體是存活的基礎,精神是存活的支柱,如果她不能夠在惡魔面前堅強,該怎麼才能戰勝世界帶來的巨大惡意。伊琴確信自己已經被自然篩選掉了,現在要麼依靠人類發展帶來的勝果續命,要麼趁早離場,所幸她還剩些錢,但現在她更需要遙遙的支援,說明她的精神快點治癒。

「遙遙,你在哪兒?」她說完就吐了,直接吐在醫院病房的地上,旁邊空牀上並沒有人,但卻有過去病倒的人的靈魂,他們都在看着,希望伊琴快點好起來然後離開這裡,再也不見。伊琴能夠感覺到有股力量在催促她離開,但還沒到時候,除非沒有錢了,否則她是不會走的,如果沒有治好就放棄,那她剛才經歷的疼痛還有甚麼意義,她反而要繼續待在這裡,待到沒有東西能夠打倒她為止。

 

07

遙遙已經去了二十家律師事務所,終於在第二十一家找到了。卡的密碼很簡單,912000,就一個兩千。遙遙可以看到伊琴被宣告投降戰敗的樣子,毫無疑問生病需要金錢來填補身體的空缺,但如果伊琴沒有錢,她全身都會被窮病浸染。遙遙剛想哭,手機鈴聲打斷了她,傳來的是家人在另一個城市病倒的消息,現在倒好,大家都是一般窮了。

伊琴在病牀上知道遙遙來不了了,具體甚麼時間能回來她也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有要一個人在醫院住上半個月了。

「對了伊琴,我找到那個律師所了。」

伊琴感覺自己被希望籠罩全身。

「但只有兩千塊。」

簡寄是個騙子。

遙遙也是。

「你為甚麼要騙我?你就是不想和我待在這裡,你陪我覺得厭煩了因為我沒有錢給你!你為甚麼要撒謊!」

「我怎麼就撒謊了?」

「你說你家裡人生病,都是胡扯,都是狗屁!你就是覺得我煩人!你就是覺得我快死了,就是個廢物!」

「你,你簡直是不可理喻!我陪你那麼久,你怎麼可以說我是騙子。」

「你就是騙子,嫌我沒錢,嫌我生病了要照顧煩人。」

「你憑甚麼這麼說?我之前陪你的時候不是真實的嗎?」

「呸,你和簡寄一樣噁心!」伊琴掛斷電話,渾身血液都流得更快了,終於全都罵出去了。

病房裡都是手機掛斷後存留的「嘟嘟」聲。她被騙了,雖然從拿到箱子到準備住院中間只有半個月,但這半個月裡她都是充滿希望並且堅信自己會好起來,但她身上的陽光其實只是虛假的燈光,只要有人手輕輕一推,燈光就會從她身上偏移照到不知道哪個人身上去了。她為甚麼要騙我?伊琴想不明白,到底一個死去的人欺騙一個活着的人有甚麼好處,簡寄想要甚麼?她死前最後的願望難道只是欺騙人嗎?伊琴只知道自己現在的存款不足以支撐她的治療費用。她剛在心間打好通天大樓的地基,地基卻被地震震毀,此時倒是真切地體驗到了世事無常這句話。

「醫生,我現在不想治了,剩下的錢能不能退啊?」伊琴才剛交了五萬塊,而這些錢換來的是看不到盡頭的疼痛和每日消沉的心情,倒不如在外面吃吃喝喝來得開心。

「這個不行哦,一個療程就是一個療程,我們只能把這次的給你做完,因為藥都拿好了。」

伊琴親手把毒藥往自己體內灌注,想賭一把癌症漲勢就此消退,卻沒想到最先打退堂鼓的是自己。如果有金錢的支撐她大可豪賭一場,但她連豪賭的籌碼都沒有。

伊琴突然想起來自己還買過保險,她連忙查看起存在手機裡的重大疾病險保單,如果能夠給她一點錢,她還能治。

她打電話給之前的保險推銷員劉。

「伊姐啊,您怎麼樣呢?」

「我想問問之前升級的保險包括癌症嗎?」

「包括啊,您要出險的話直接找公司給您派專員來報銷就可以了。」

伊琴打電話給保險公司。

「伊小姐,您的保險等待期還沒有過呢,這時候我們賠不了錢的。」

「我明明一年前就買了啊?」

「可是您三個月前退掉了,咱們這個保險套餐等待期是四個月。」

「可是我沒有退啊?」

「您之前不是讓劉來退險了嗎?我們還給您送了禮品呢。」

「他告訴我可以升級保險。」

「他重新給您辦了一份呢。」

「你們公司怎麼找人坑我呢?」伊琴不理解,畢竟劉可是這家公司的保險推銷員啊。

「您說的劉先生是推銷員沒錯,但他不是我們公司的,他是專門負責推銷的公司的專員呢。不好意思啊伊小姐,這個我們不能出險呢。而且您現在已經確診癌症了,這個保險已經不能用了。」

伊琴掛斷電話,臉上連哭都忘記了。劉為了拿佣金而欺騙她,遙遙也不想再來照顧她了,為此還扯出自己要去照看家人的謊言。她沒想錯,疾病確實是讓她快要失去一切了,她的周圍全是謊言,一個又一個謊言,說不定就連能治好都是假的,根本治不好,她花錢只是為了延續生命罷了,等這次治療結束,等她把交的錢全部用完就離開醫院,她不能讓體內的管子束縛她,也不能再呆在謊言裡了。伊琴還決定給自己找點事做,雖然疼痛佔據了她很多精力,但她還可以用手機打打字,開始學着簡寄寫日記,雖然不知道有甚麼用或者有甚麼意義,如果能有人看看就好了。

伊琴突然明白了為甚麼簡寄要撒謊。簡寄想讓其他人能看到她最後的生命軌迹,或許她死前是孤獨的,但日記已經成為承擔她靈魂的另一載體,即使她的肉身死去了,骨頭都化成灰,她的精神卻是依舊存在的,她可以依靠其他人對於她日記的閱讀來明白、來記住世界上還曾經有着她那麼一個人。伊琴能夠理解簡寄的心情了,真的是好孤獨,生大病之後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醫生、護士經常來看看你。伊琴不知道簡寄一個人在病房裡呆了多久,但伊琴知道不會很久,因為她也是離開了醫院的,她也不願意被治療,甚至她可能和自己一樣的貧窮,醫保賬戶也沒有多少錢。所以簡寄在日記裡寫下有那麼多存款或許是為了讓自己的形象看着好一點,反正她已經死去了,就算是撒謊也沒有人可以譴責她,哪怕是譴責了也聽不見。對於簡寄和伊琴來說,活着是孤獨,死後卻不知道是否會繼續孤獨下去,伊琴有些理解死亡了。

 

08

伊琴在手機的日記本裡寫道:「騙子,所有人都是騙子。朋友是假的,家人是假的,買到的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突然,她想到會不會她的病情都是假的,醫生騙她是為了名,醫院騙她是為了錢,會不會卡裡真的有兩百萬但是全部都被遙遙拿走了,那女人只是看她快死了留着錢也沒有用。伊琴以前看過很多這種情節,人為了錢,甚麼都幹得出來。如果她有錢,遙遙就不會這樣走了,她甚至還能得到更好更平和的治療,但是她沒有,她只能一個人在醫院,現在醫院的燈都暗淡了許多,也沒有人來更換燈泡,只有風吹開窗簾的一角,投進來一束光,再合上,再打開,光來了又走,光也是騙子,它雖然在外面一直都有,但光在她的屋子外猶豫着。

「到底有甚麼好猶豫的,進來啊!」

伊琴激動地大喊,牽扯到身上的傷口,那管子還在她的身體裡攝取她的生命,她體內的管子是為了其他人而存在的,那人需要她的生命提供轉換成自己的生命。伊琴明白了,她的存在只是為了讓其他人活得更好更長久。

她驚恐地大叫,不想變成養分。身上的管子全被扯了出來,帶着揮灑在空中的血花,疼痛在自由面前不值一提,她要去沒有謊言的地方。

她從病牀牀頭的矮櫃裡拿出紗布,瘋狂地在腰上纏了兩三卷才放心。她必須回去看看她租的房子裡是不是還有箱子,如果箱子也是假的,給她送箱子的人也是假的,整個世界都是假的,除了她自己,沒有其他人有自己的想法,他們都是傀儡,在別人的手下活着。

就讓這個世界回歸正常吧,如果只有她自己是有神志的,那她就是異類。

 

「沿河社區5棟103號房內有惡臭,懷疑存在屍體。」

「江河收到,正在前往沿河社區5棟103號。」


莊千禾 2000年生,廣東深圳人。 2017年赴加拿大留學,現就讀於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學人文學院,主修法語和哲學。大學期間開始小說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