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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雨潭:一個人就是一場新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李雨潭

當日本的新聞報道每天新冠患者新增達到二十萬人以上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次,是真的逃無可逃了。

這兩年,為了逃避新冠,或者說,為了最大化地推遲罹患新冠的時間,基本上每天都呆在家中,放棄了百分之八十以上正常的社會工作和社交活動,任由自己胖得像塊發酵的麵團。居家躲病毒的過程中開拓了一些偏於安靜的全新工作,但也退化了不少原來的社會功能。

人是生來就喜歡群居,也需要在群居的環境中去發展自己的各項功能,並完成經濟活動的動物。 這兩年,因為對於疫情的恐懼,選擇了居家蟄伏,把可以避免的社會活動减少到了極緻,最後發現,就像那個經典的樓上只掉了一隻鞋子,一直沒有掉下第二隻鞋子,導致一直提心吊膽,睡不着覺的故事一樣,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終於舒了口氣:真好,該來的總算來了。遲早都要來。晚來好過早來。來者皆是客。既來之,則安之就好了。

見到三十九點九度體溫計的那一刻,無需檢測,心裡立刻就知道自己鐵定中招了。這是一種流亡者終於見到殺手的默契:嘿,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很久了。

對於如何應對新冠這件事上,兩年裡已經儲備過很多認知資料了。手起刀落查詢醫療機關號碼,聯繫到最近距離可以做檢測的醫院,在不能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的情況下前往。

到了醫院大門,被通知不能進入,只能在外部小花園一個指定的地方等候。置身於三十四度高溫下的弄堂口,吹着凜冽而浩瀚的海風,渾身在高一陣低一陣,貓一陣狗一陣,冷一陣熱一陣冰火兩重天的刺激中,承受着體能上前所未有的折磨。

拚命喝水,是緩解焦慮唯一的方式。

雖然已經知道在2022年的7月,病毒已經逐步趨弱,甚至也不會傷及心肺,整個過程就跟感冒症狀接近,但針頭真正紥到腳背那一刻,才知道,在心理壓力方面,其實還是比罹患常規感冒難受的。

先是高燒。然後渾身疼痛。最後是咳嗽。嗓子倒是沒有疼。

吃了一次普通的退燒藥也就好了。

喝了四天止咳藥水咳嗽也好了。

到第六天開始基本就是無症狀。

在上海一線做醫生的朋友說,轉陰過程要多吃蛋白質:鷄肉、魚肉、大豆、豆腐、鷄蛋、牛奶、蔬菜、水果。鷄蛋基本上一天要吃到四個,牛奶也要加倍喝,清水更是沒有停過,不是在喝水的過程中,就是在喝水的結果裡。據說這樣才能加速抗體的生成和排毒。

聽話照做的結果就是,果然很快所有的症狀都沒有了。整個人呆呆地躺在牀上,完全就是坐月子。

由於感染病毒的人太多,區域內的療養所沒有位置了,加之我並不屬於高危患者,所以就選擇了在宅療養。

獨自一人囚禁在臥室裡,完成十天隔離,無論是否轉陰,理論上都可以自由活動了。家人被要求居家隔離觀察一週即可。雖然家中有兩層半樓,但要想做到完全的隔離,是不可能的。於是整個空間裡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凡是我經過的地方,就會被狠狠地毒殺。

女兒和我在兩隔壁的房間裡視頻。

我的貓悲傷地望着我。因為在她「喵喵」叫着跑向我的時候,為了害怕傳染她,再被她交叉傳染,我掉頭就跑。

一個人就是一場瘟疫。

我的貓沒有能力和我視頻。也沒有辦法理解她所受到的冷落。

不能擁抱我養了十六年的貓,是新冠過程中最大的折磨。

猶如懷孕期間不能喝可樂,是當時最大的折磨。

一日三餐變成了四餐、五餐。

一有時間就給自己餵食。

因為身體需要。蒸上三個鷄蛋羹,是一餐;煮上一碗蔬菜肉末粥,是一餐;便利店買上兩盒牛奶,一小塊魚,鹵兩塊豆腐,配一碗米飯,又是一餐;熬一大鍋鷄湯,放在臥室的門口,還是一餐。吃來吃去都差不多,感覺日子每天起來都是一樣的。

女兒還小,老公一個人承擔了既當爹,又當媽,還要當保姆,同時要在家遠程辦公的角色。

成年以後生平第一次,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

患病後期身體上也並不難受,就是躺在牀上無所事事悶得慌。

每天早上和區域醫療機關在Line上發來的機器人對話,機械地匯報自己的體溫、血氧和是否有異常症狀。跟完成任務一樣。之後就是無窮無盡的空虛。一種躺在深海

海底茫然不知所措的失重感。覺得自己沒有社會功能,整個人都給廢了。打開窗戶看看外面,有種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滄

桑感。

除了刷劇和看新聞,沒有任何動力去工作――並不是真的不能工作,而是一種心理層面的縱容感:我都得新冠了,再不好好休息,會落下後遺症的。

隱形的恐懼和對自己的縱容像另一種看不見的病毒,牢牢地禁錮着自己的身體,心裡總是有個聲音在說,想辦法睡覺,多睡一小時,就會好一點;想辦法多進食,蛋白質就是最好的藥,多吃食物一小口,就會加速轉陰一大步。

終於到了第十天,老公從藥房裡買來了抗原檢測。複查兩次,都是一條槓,知道自己正式獲得自由。

彷彿稀里糊塗到哪裡走了一遭,這事兒莫名其妙也就過去了。

原本在朋友圈說了會好好寫寫新冠日記,結果發現也沒甚麽好特別記錄的。

但還是聯繫了知名的華人中醫,拿了一些中藥,希望可以改善體質,預防後遺症和併發症。

七天之後,複咳。吃藥無果。

到醫院拍片,一切正常;抗原複查,一切正常。但就是咳嗽不止。醫生說是症狀的延續。周圍得過新冠的朋友說或多或少都有掉頭髮、陣發性咳嗽、乏力等後遺症。如果拖上一年都是如此,大概也就是所謂的長新冠了。

面對這樣的情況也沒有更好的應對方式,唯有調整飲食結構和作息時間,加强免疫力。上呼吸道細胞受過病毒的攻擊,肯定是需要好好修復一陣的了。作為一個新冠疫情尾聲的參與者,深感自己沒有被時代遺忘,排排坐,吃蘋果,你一個,我一個,早晚都會輪到我。

再過了一週以後,微信上諮詢我的人就多了,諸如你當時得病多久好的?過程中吃了甚麽藥?要注意些甚麽?

一夜之間,我所認識的華人朋友全部都得了。

拖家帶口,無一倖免。

我成了前輩。

和一個工作上的夥伴說,我剛得完新冠,雖然已經轉陰,但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晚些再約吧。

對方回,沒事,我也剛得,我全家都剛得,我同事也得。

見就見吧,誰也不嫌棄誰。

天下新冠一家親,再過些時日,估計沒有得過的反倒是異類了。

就像我一針疫苗都沒打過,屬於異類一樣。


李雨潭 中國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日本文學譯者,神秘學研究者,現居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