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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慶華:石橋車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孟慶華

很多東西,並不如我們所理解的那樣,一定是非黑即紅的。它也許只是我們暫時不能看透並理清的狀態,在事情過後再回頭細看,曾經的一切又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連那些當初是屬於轉瞬即逝的往事,往往也會啓迪了我們的思考,甚至會決定了我們人生的高度。

來日本定居,是我當初不由不接受了命運的又一次安排。為人妻,為人母,在歷史性的大是大非面前,我本該與家人共患難的。就是出於這麽簡單而又樸素的理由,我們全家便來到了陌生的日本國生活。

都說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可是,從中國回到日本來的中國殘留孤兒,既不屬於皇帝的長子,也算不上是百姓的幺兒。充其量是送出去的孩子,在多年以後又回到了父母的身邊而已。

在經歷了幾十年後,無論是生身父母,還是親生孩子,都已經視對方為陌生的存在了。在這種狀况下,唯有認清自己的地位,接受命運的安排,在困境中做最好的自己才可以在日本這個怕强欺弱的社會裡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於是,我們就只能選擇了自立,從最難最髒最沒人喜歡的工作幹起。這人啊,只有心簡單了,世界才會隨之變得簡單了,心也就自由了,生活中的一切也都會隨之變得輕鬆和歡快起來了。

我在東京好不容易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每天去清掃一所學校,要從東到西,幾乎是橫穿整個東京,所以,我必須每天早起,要坐頭班車出發,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在早八點前,乾淨利索地幹完我繁重的清掃整理工作。因為我珍惜這份工作,所以從來不敢慢待它。

只有那時候,我才真正懂得了:人生最大的智慧就是要懂得放下,懂得要放過自己。那期間我只有疲勞,卻沒了煩惱。這無疑是勞動在我身上得到的體現。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這個簡單而又易懂的道理。就是人不要太看重自己,到一個地步就說那個地步的話。這個才是放過了自己,這個太重要了。

後來,我又換過很多工作,也去過很多不同的場所,只有石橋這個小站,因為一件小事,那麽固執地保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我每次經過那個小站的出口時,看到那個年輕的工作人員,我都會有意地掃一眼他的側臉,此刻的我都會生出些許的遐想和回憶來。同時我心裡也會感嘆:時間流逝竟是這麽快!

在日本生活久了,很多事情我都漸漸地認為這件事本該就如此嘛。其實細想想過後,我又會發現自己的思維,原來是錯誤的。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本該如此呢?!

記得剛到東京的第一年,匆匆上陣的我,在離家很遠的一個車站打工,由於時間太早,我每天必須要坐頭班車從江古田車站出發,要在路途中經過一個多小時左右才能到達這個小小的石橋站。下車後,由於還沒有到頭班汽車的始發時間,我也只好繼續步行二十分鐘,才能按時趕過去。

那幾年的日子,天天都好像戰鬥一樣。只有一個忙字,完全品不出生活的滋味來。

我每天在睡覺前必須要準備好第二天的一切。有一次,我睡過了站,醒了以後就慌里慌張地拎起挎包,騎上自行車去了車站,又非常湊巧的是,我家這個站是東京都唯一沒有檢驗車票的出入口。我很自然的像每天一樣進站坐車,上了頭班車要足足運行一個多小時呢,我也一如既往地開始閉目養起神來……

直到下了電車,走到檢票口了,我下意識地在口袋裡拿錢包時,才不由地慌亂起來,怎麽會找不到我的錢包和月票夾了呢?明明記得我昨晚放進包裡了嘛,再找再看,反覆多次也是無濟於事,我不由地驚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磨磨蹭蹭了,不是怕出不去,而是怕耽誤了打卡時間,待稀稀拉拉的頭班車乘客出了站後,我只好帶着尷尬的微笑着走向檢票口,盡量讓自己保持着鎮靜,盡量不失體面和高貴,溫和地跟那位年輕的男檢票員說,我今天忘帶月票了,甚至連錢包也忘在家裡了……我說這話的時候心如鹿撞,感覺自己像是在說謊一樣。正在心裡合計着他會如何處理此事呢?

我當然是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想,大不了他讓我明天把月票拿來驗證一下,或者是明天拿錢包來,把今天的票補辦上……那一瞬間,我腦子裡冒出了很多的想法來,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這位小伙子的獨特的處理方法。

越是陌生就越會感覺着奇怪,感覺這是非常滑稽可笑的事,原以為日本的一切都和我無關……無論你罰款還是怎麽的,只要馬上放行就好,不要耽誤了我今天的打卡時間。所以我會主動地配合他,盡可能地謙恭地哈哈着,想與他和諧相處,讓他及早放行。

那位小伙子先是打量着我,略思索了片刻,便從抽屜裡拿出七百六十日幣來,他把硬幣托在手心裡,上下有節奏的慢慢地顛着,這種事情我還是頭一次遇到,令我非常的驚訝並感到滑稽可笑。

我用中國式的習慣性的思維想,他也許會刁難我,也許會讓我順利出站,明天帶來我的月票給他看看就會萬事大吉了。唯有這一招,是我萬萬沒有料到的事情。他見我愣眉愣眼地看着他,就再次拿出一張便籤來,慢慢地推到我的面前。

我心想,哎呦,他又想搞甚麼鬼花樣呢?

「你在這裡寫上借款金額吧!」

「我為甚麼要借錢?!」

「這是你的車票錢!」

「我的票價是三百八十,為甚麼要我寫七百六十?」

「這是考慮到你回來時也要買票的!往返的……」

哇,看來還是我誤會了他的心意,真虧他考慮得周到,連我回家時三百八十的票價,也為我想到了。呵呵,看來我是要感謝他了。他也不大在乎我的過激反應,依舊再次平和地解釋着。

當我驀地明白過來時,不好意思地連連點着頭,按照他的意思寫好了借據,謝過他之後,拿着他的錢先出了站,在售票口買了一張三百八十日幣等同的電車票,再轉身把車票交到了這位小青年的手中。然後,就像甚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我急急忙忙地離開車站去上我的班,去做我該做的事情了。

那一整天我都在心裡默默地想着這件事情。日本人的很多想法與遇事的處理方法都與我們大相徑庭。即便是說,明天將有大地震,將會有十幾萬人要因大地震而喪生,也似乎與他們無關一樣。大家該怎樣過,依舊有條不紊,沉着冷靜地過着以往的日子。

與日本人相處得越久,心裡也就越是會感到太不瞭解他們了,即便是地球的毀滅就在眼前,官方也敢在電視台正式地通報,日本人也是一樣泰然自若地生活和工作着。在他們身上看不到絲毫的慌亂。我原以為,他們所做的這一套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現在看來是我需要重新思考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帶來月票,來石橋站出入口還錢的時候,才叫我明白了其實我又想錯了。值早班的變成了一位老者,他微駝着背,側耳聽着我的解釋。當我剛跟他說到昨天在這裡借錢買票的事時,他就立馬明白了,並利索地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張我親筆寫下的欠條來,輕輕地推到我面前來。

作為交換,我把早已準備好的七百六十日幣交給他後,再拿起欠條來細看,下面有一段規整的日語,那不是我寫的,而是那位年輕的小伙子記述的:……是位年近五十歲左右的婦女,她穿着……

我心裡一想,這就是日本人的淡定,他們看上去貌似輕鬆,其實私下裡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了,又不想驚動對方的自尊和體面。甚麼叫含而不露?我以為,日本人就是那種含而不露。

別看他們安安靜靜的,有條不紊地工作着,其實,他們私下裡並沒有漏下一個該記住的特徵,這就叫做有條不紊,兢兢業業吧!?原來在不傷害他人的情况下,他們已經把這些可能危及到社會治安,給環境帶來不好的一切瑣碎的事情上,都細心地做了很多我們不知道的工作,而且又不至於傷了對方的面子。

現在我已久居東京都近三十年啦,從初來乍到時的困惑和漂泊的刺痛感中,漸漸地把自己解放出來。只有心解放了,才會完全地融入這個社會。我不會淡忘了我的童年,也不會淡忘了許許多多似乎應該記住的在祖國的那些令我溫暖,值得回味的往事。

在這裡,我漸漸地學會,並適應了要享受每一天充實而快樂的生活。我懂得了要有一種被感動和能够感動別人的能力。我們永遠對努力生活着的普通人致以敬意,也因從這些普通人的身上,汲取到了生活下去的勇氣而感激人生的美麗。


孟慶華 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專業作家。1983年,在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魯迅文學院學習了兩年。曾有多部長篇小說出版。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隨夫舉家回歸日本,現定居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