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張光達:後神州的散文書寫:局限與超越——序李宗舜散文集《燈下江河長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8月號總第452期

子欄目:文藝漫談

作者名:張光達

前篇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開始閱讀大量的馬華文學書籍,詩集方面,天狼星詩社和神州詩社的詩人所出版的詩集,我捧讀再三,愛不釋手,那些充滿古典中國抒情風味的詩句,令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1970年代,天狼星詩社與神州詩社,一在馬來半島,一在台灣海島,從霹靂州金寳小鎮到台北都會,他們憑着一股對文學對現代詩的熱忱和信念,在大馬和台灣兩地,皆辦得有聲有色,慕名而來的擁躉不少。除了詩社的靈魂人物温氏兄弟――温任平和温瑞安,各自掌舵天狼星和神州,詩社其他重要社員如方娥真、黄昏星、周清嘯、張樹林、藍啓元等,也都嶄露頭角,頻頻發表作品、出書、詩朗誦、辦文藝活動,在短短數年內積纍了豐厚的文化資本。他們都在那個時期出版了個人寫詩生涯裡的重要詩集,如温任平的《流放是一種傷》、温瑞安的《山河錄》、方娥真的《娥眉賦》、黄昏星與周清嘯合著的《兩岸燈火》、張樹林的《易水蕭蕭》、藍啓元的《橡膠樹的話》等等。後來神州與天狼星的決裂,局外人並不清楚其中的內情,這些文壇人事糾葛,往往蓋過人們對文學詩歌的關注,而神州詩社在寳島從崛起到頂峰再到解散,其中的來龍去脈眾說紛紜,當時的主事者也三緘其口。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政治介入文學的暴力,足以摧毁一個文學世代的理想國。神州詩社所經歷的事件,當事人中除了温瑞安和方娥真,李宗舜身為神州的第二把交椅人物,他的現身說法,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歷史意義。

李宗舜,本名李鐘順,1970年代他以筆名「黄昏星」馳名詩界。如同其他天狼星或神州詩社的詩人,黄昏星是一個非常抒情浪漫的名字,也是很天狼星或神州式的名字。我開始讀他的詩作,也是透過黄昏星這個名字,那本他與周清嘯合著的《兩岸燈火》,曾經被我捧讀再三,滾瓜爛熟,還有一些詩作被收入温任平主編的《大馬詩選》,以及散見文學刊物的詩作,都曾吸引我的眼球。作為跨越天狼星詩社到神州詩社馬台兩地的當事人,從參與天狼星到留學台灣,創辦和擴展神州詩社,後與天狼星決裂,再後陷入文學政治事件,李宗舜是整起事件的參與者與見證者,而且相比其他詩社成員三緘其口,他對整個事件從一開始的語帶保留,到後來的發而為文,清楚道出事件的來龍去脈。我覺得李宗舜的現身說法,非常有意義和參考價值,因為他身為該事件的主事者和見證者,他所提供的第一手資料非常重要,可以幫助讀者釐清多年來的疑問,糾正讀者對神州詩社的一些誤解。這些文字裡所敘述的故事和線索,對有意研究天狼星和神州詩社的研究生和學者來說,可以提供另一個角度來切入馬華現代詩史的研究。

李宗舜在這部散文集《燈下江河長影》的「卷一:故事」中,同名的散文〈故事〉,書寫他如何在中學時期進入文學世界,如何受到温瑞安的影響開始創作的旅途,如何擺脫家庭沉重的負擔和堅持創作理想。〈搬遷〉寫神州詩社在台北的三次搬家,〈那年我們在台北〉寫他們五人(温瑞安、方娥真、廖雁平、周清嘯與李宗舜)在1974年抵達台北,緬懷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一起走過的記憶,那一段在台北的璀璨歲月。〈守約〉悼念摯交周清嘯心臟病發逝世,寫來情真意切,讀來令人欷歔。「卷二:烏托邦幻滅王國」的二篇散文〈因為,沒有遺憾〉與〈烏托邦幻滅王國――記十年寫作現場〉,是理解神州詩社事件來龍去脈的重要記錄,這兩篇散文敘寫神州事件的跌宕經歷,峰迴路轉,情感自然流露,尤其是〈烏托邦幻滅王國――記十年寫作現場〉一文,可謂巨細靡遺地述說了詩人在台北神州詩社十年寫作現場,交代了那段時期裡每一個重要的細節。這兩篇文章也收入他2012年出版的散文集《烏托邦幻滅王國――黄昏星在神州詩社的歲月》,足見這兩篇散文對他的生命歷程的重要意義。温任平在這本散文集裡寫了一篇長序,完整分析了神州詩社事件與黄昏星其人其文的得失。身為主事者、參與者和見證者,神州事件帶給他很大的創傷,不言而喻。因為國家政治暴力的介入,一個充滿理想,創辦得有聲有色的詩社,在一夜間頓時土崩瓦解,其中的細節唯有當事人最清楚,這個變化實在令人措手不及,當年很多對神州景仰或有興趣的讀者,都希望當事人能够現身說法,提筆釐清事件的真相。或許當年時間過於靠近,事件剛發生不久,一時還無法整理好思緒,需要時間來沉澱,李宗舜從一開始的婉拒,語帶保留,他說:「寫神州是一件非常為難的事情,因它牽涉到歷史,歷史的人事有快樂和悲情的一面,我花了三十年的時間去沉澱這一段歷史的記憶,期間不知多少人士包括研究生、學者或對神州過去輝煌事蹟有興趣的人,都希望我能提筆寫寫,但都一一婉拒。我並非害怕面對歷史,那是我們一生中最重要和不可磨滅的組成部分,少了天狼星詩社和神州詩社那七年,一切都顯得蒼白。」這是他寫於2010年3月8日的回顧文字,過後他發表了〈因為,沒有遺憾〉,清楚道出神州事件的細節始末,也藉此糾正了一些外人所提供的錯誤信息。文中提到他們四人(温瑞安、方娥真、黄昏星及廖雁平)被台灣情治單位帶走,被關在黑牢裡輪流盤問,他及廖雁平被關了一天之後釋放出來,而温瑞安、方娥真過後被遞解出境,斷了神州詩社東山再起的後路。這些歷史事蹟,李宗舜娓娓道來,或許時間上已過了三十年(這篇散文寫於2010年),寫得情理兼容,字裡行間多了一些省思,以及悵然若失的回憶。他為整起事件作出定調:樹大招風,當局藉「為匪宣傳」套帽子,實則要神州詩社連根拔起,銷聲匿跡,趁此機會瓦解神州詩社。這個莫須有的罪名,他說連永亨路(神州的社址路名)的路人都不相信,雖說是實情,但也兼具一絲無奈嘲諷。

更詳細和細膩的細節敘寫,在另一篇散文〈烏托邦幻滅王國――記十年寫作現場〉提供了大量的信息,交代了他半生的寫作生涯,第一則從霹靂州美羅中華中學如何涉入文學談起,文學和繆思成為他往後的寄託追求,第二則寫他的住所「黄昏星大厦」,眾多詩友文友前來此處聚會,以文會友,既相互砥礪、切磋交流,也奠下往後赴台朝聖的決心。第三則和第四則分別書寫在台北羅斯福路三段和羅斯福路五段的天狼星與神州詩社活動,第五則寫神州詩社的日漸壯大,在木柵指南路的新居,神州和三三的結緣互動,辦出版演講等藝文活動,有聲有色,轟轟烈烈。第六則也是最後一則,敘寫詩社不斷擴展,但也同時許多事件相繼發生,家長來詩社興師問罪,退社的浪潮一波接一波,他也因急性肝炎而入院一個月。再過後詩社發生的「為匪宣傳」的冤案,國家暴力的莫須有指控,前面那篇散文〈因為,沒有遺憾〉已經作出詳盡的交代,三十年後李宗舜發而為文,除了交代事件的前因後果和事情的真相,他也做了一些自我的檢討。他說神州事件雖是單一事件,但事後加以剖析,則和過去發生的許多事件有牽連,最後埋下伏筆,熱血青年所追求之理想,烏托邦的人間夢土,竟在旦夕之間成了幻滅的王國。他對詩社掌舵人温瑞安也有一番批評,在他看來,温把詩社當成自己個人的戰場,社裡新人多被遙控,各部各組由一人指揮,成了一言堂,標籤小集團,大廳掛的皆是温的大張人頭照。適逢台灣白色恐怖末期,1980年聲勢壯大的神州社,在樹大招風下,自然無法倖免受到牽連,蛛絲馬跡,早已埋下後日的禍端,只是當局者迷,歷史後見之明,注定了這是一條不歸路,一個瞬間崩解的烏托邦王國。

李宗舜在「結語:烏托邦之境,神州精神」中說,詩社在遭遇巨變之後,許多追隨主事者的神州人,默默在各個角落安身立命,不願再提起過去所受的傷害,對往昔的點點滴滴,收藏深處,三十多年來,誰都不願碰觸那漸癒合的傷口。這應該也是他自己在事發後的三十年裡對此事三緘其口的因由。記憶無奈,記憶也無限,記憶是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版圖。信然。三十年後執筆此文,追憶往事,感慨萬千,文章雖對某些事作出檢討,和對某些人提出批評,更多的是惋惜,詩社的興亡起落,文學理想的永不言悔,當其他神州人與繆思漸行漸遠,唯獨他在大千世界裡跌跌撞撞,停停寫寫,依然不放棄文學創作,在生活的夾縫中寫詩。1980年代末他捨棄黄昏星之名,取李宗舜的名字重新出發,破繭而出,之後一路筆耕不輟,所發表的詩作不計其數,到他寫作此文的2010年,他已出版了好幾部詩集,質量俱佳,是新世紀裡非常優秀的馬華詩人之一。

 

後篇

我第一次跟李宗舜見面是在1989年,那時距離神州事件已經過去九年。神州事件過後,1981年他回到馬來西亞,經歷九年現實生活的磨煉,詩又回流到他的血液裡,再度重新出發。當年《蕉風》的主編因此想要為他辦一個詩專輯,邀請了我、陳慧樺和周清嘯,針對他近期的詩作出評論,一來以此引起讀者關注詩人的再出發,二來也藉此尋求評論者對他的新作品的肯定。從黄昏星改名為李宗舜,從現代抒情到社會寫實,是詩人改變詩風格的一次重新出擊。這次見面的詳細經過,可以參見書中的散文〈初識結緣〉,文中有附上我在臉書的追憶,這裡不贅。

1990年代以來,他在留台聯總任職,因為文教組織的工作性質,我在幾次的學術研討會會場上偶有跟他碰面交談,對他頻頻在文學刊物和報紙副刊上發表詩作,詩集也一本接一本陸續出版,令我對他的寫作熱忱欽佩不已。1990年代復出後到目前為止,他總共出版了十部個人詩集、三部詩合集、一部雙語詩集以及兩部散文集,除了這部散文集,據聞他會在今年裡出版另一部新詩集,成績可觀。與詩相比,他所發表的散文較少,見報率最多的還是他的詩。這是他的第三部個人散文集,距離他上一部散文集的出版,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一般上提起天狼星或神州諸子,自然令人聯想到現代詩,基本上馬華文壇也是以詩人身份來定位他,而不是散文家或其他,但這並不是說他的散文沒有值得討論的地方。神州詩社過去的社員,至今還在寫作的並不多,李宗舜無疑是其中的一個異數,而且頗為用功,最近幾年越寫越勇。除勤於寫詩之外,也寫散文。詩人寫散文,詩文互補,值得我們嚴正看待。

寫於2000年以後的四輯散文:「卷三:錫日輝煌」「卷四:舊照留影」「卷五:她沒有假期」「卷六:燈下江河長影」,有幾個共同點:一、這些散文的篇幅不長。二、面向當下現實,回顧故人往事,從中抒發生活感懷和生命感悟。三、生活化、口語化的語言文字加强,感傷耽溺的心境遞减。四、具有「後神州」的濃厚色彩。證諸這幾卷裡的散文,大抵不出這四個面向。1980年代後期,他重新出發,揚棄黄昏星而改名李宗舜,他的詩脫掉現代抒情浪漫的外衣,擁抱現實社會和生活省思,大有脫胎換骨、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用意。這個充滿現實關懷和人生感悟的詩風,可以套用學者陳慧樺的「寫實兼寫意」來比附,觀察現實社會和日常生活,化為筆下書寫的素材,對生活事件和生命關懷的感悟,成為推動詩思的情動力,兼具寫實寫意之功。換言之,寫實兼寫意的書寫風格,接近上述的第二和第三點,面向生活現實,從中抒發感懷和生命感悟,語言文字趨向生活化、口語化,既是他的詩語言的特色,也是他近期散文的特色。

在當下回顧追思故人往事,面對時空的推移,時移事往,人面全非,興起人生如寄、時不我予的慨嘆,是李宗舜「卷三:錫日輝煌」裡散文的主調。舉個例子,〈錫日輝煌〉寫上個世紀霹靂州錫礦業的黄金時代,時代的巨輪向前轉動,如今錫礦業沒落,錫日輝煌成了過去式(昔日輝煌),而昔日輝煌已成了歷史(錫日輝煌)。他說:「而今這些機器和聲影,卻在博物館成了廢置的擺設,發黄的照片,無言的雨聲。」時代巨輪,彰顯時間的無情,人事已非的鄉愁,予人歷盡滄桑、時不我予之感。錫日輝煌與昔日輝煌的一字之差,呈顯巨大的語言張力。深一層來思考,他對錫日輝煌的緬懷追憶,不也同樣適合比附神州的昔日輝煌,對詩社昔日榮光的追憶與緬懷?

在「卷三:錫日輝煌」裡其他散文如〈流亡的身影〉〈最好的懷念方式〉〈生命的版圖〉〈哀情〉〈遠志,恆心〉〈喜出望外見周公〉等,這些散文篇幅不長,短短數百字,有如小品文,書寫生活感懷,對時間、生命、人生的感悟,平淡中見真情,語言文字呈顯生活化、口語化,置換前二卷散文的抒情耽溺。〈流亡的身影〉寫温瑞安,〈最好的懷念方式〉寫陳正毅,〈哀情〉寫殷乘風,〈喜出望外見周公〉寫周夢蝶,這些書寫對象,與天狼星或神州有深厚的淵源。在這幾篇散文中,天狼星和神州成為他敘寫人物和生活感懷的原初場景,潛伏在他內心某處,揮之不去,有時一個收束不住就會再度翻攪激盪,有時收束得宜就會翻出新貌。換言之,在新世紀的當下,神州事件雖已過去三十多年,但對於李宗舜來說,它並沒有成為過去,它其實已成為李宗舜精神血液的一部分。而他對這些是有自覺的,在〈生命的版圖〉裡他說:「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那版圖仍舊沒有被時光磨蝕,依然結成充滿符碼的網狀,灑滿青澀年華,讓過去沙啞的聲音重新翻唱。」,「原來這是一條曲折的山路,吹拂着血腥的風雨,向荊棘的歷史告別,走出陰霾的森林,在一個充滿陽光的山頭,看到另外一個山頭的陰暗。」他企圖向歷史告別,傾聽來自生活的聲音,與內心深處的自我對話:「順延河川的流水,此刻放慢腳步停歇,傾聽一席山風和鳥兒的對話。在對話中找到初心,瀏覧天色,一片蔥綠。」頗有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寫意境界。走出神州的歷史黑洞,對時間、生命、人生的感懷和思索,超越生活日常認知的局限,是他這時期散文的書寫方式。李宗舜是性情中人,或許個性使然,這些散文,一旦書寫對象牽涉到天狼星或神州的故人往事,記憶被翻攪,思緒盪漾開來,矛盾的心理油然而生,如他在〈遠志,恆心〉中的反覆自問:「從此刻開始,該不該繼續沉浸於過往,還是昂揚向前!」

李宗舜的散文語言有一個漸進式的改變,從抒情感傷(或曰傷他悶透)到恬淡自然,細水長流,不落言詮。在「卷四:舊照留影」裡的散文,在提到神州或天狼星時,開始由活在當下的層面來對照,前世今生,思考現實人生的意義,無論是感懷或省思,語言文字取自生活,恬淡自然,由此得以擺脫前兩卷散文裡對神州記憶的感傷耽溺。比如同名的散文〈舊照留影〉,他在整理舊照片時,時過境遷的人影一閃而過,青春歲月停駐在瞬間的影像中,此文提到天狼星詩社和神州詩社,沒有陷入感傷耽溺的氛圍,過往的舊照片對照當下此刻的日子,顯現出豁達靜定的一面:「然而活在當下,一路走來,推窗望月,星光閃爍,最後卻歸於平淡。」他對現實未來的自我期許:「自我放逐天涯後,再度出海航行。」在〈萍水相逢〉中,他思考生命的轉折,相隔兩地的思念,平淡中見真情,寫下如此飽含詩意的生活語句:「就這麽一輩子,我們常為一份特別炮製的佳餚晚餐,在小小的廚房東闖西撞,生命永遠在小小的廚房狹路相逢。」印證他的散文與詩作互為表裡。這卷其他散文大抵也是書寫生活感懷和生命感悟,語言文字取自生活當下,口語化和生活化是其基調,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散文少了憶神州的感傷落寞,而多了對現實生活、人生、生命存在的省思。而〈清邁風情〉更是少有的注入歷史地理想像,寫泰國樹鐵寺(雙龍寺)的歷史,寫湄公河的地理方位,但因篇幅短小所限,僅是點到為止,敘述中插入詩句,呈現他一貫詩文互補的結構,企圖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以詩入文,是他散文與詩互為表裡的慣常操作手法,如〈心意堅決〉〈趕在雲霧中〉〈我們趕在風雨中〉〈港九風情〉〈樓台外小天地〉等篇,都在敘事裡插入詩句。這是李宗舜身為詩人的散文結構特色。

前面提到李宗舜近年的散文,具有「後神州」的特色。我必須解釋何謂「後神州」,「後神州」作為一個術語,概念來自王德威教授的「後遺民寫作」。在王教授的定義裡,後遺民的「後」,不僅是一個世代的完了,同時也指一個世代的完而不了。引申其說,我這裡對「後神州」的「後」,乍看是對神州事件的告別,但事實不然。神州詩社、烏托邦王國可以幻滅,這是歷史事實,但經歷過該事件的神州人,他們的記憶不可能磨滅,如果說神州事件總已形成李宗舜精神血液的一部分,承認烏托邦幻滅王國的時空錯置,那麽對他來說,「後神州」的「後」,並非告別神州或擁抱神州的二選一,「告別」和「擁抱」的二元對立其實不足以含蓋這一過程中的矛盾複雜心理面向。活在當下追憶神州,追思那一段存亡絕續的歷史,它曾經存在的理由,它對現實的借鑒意義,由此所產生的慾望與焦慮、抗拒與妥協,超越感傷與挫折,成為李宗舜書寫的一大動力源泉。換言之,「後神州」對李宗舜寫作的重要意義是,回顧而不迴避,前瞻人我關係,以神州作為借鑒、作為初心,由此回顧和前瞻的雙向視野中,照見當下生活現實的局限和核心價值。

在「卷五:她沒有假期」及「卷六:燈下江河長影」中,我認為他已邁入後神州的寫作階段。天狼星和神州在〈逝者如斯〉〈儒俠風彩〉〈回首入夢〉等散文中更多的是成為生活的借鑒,用以反思現實當下的出路,走出了傷逝哀悼抑鬱之絕境。然後是2018年的〈寳島行隨筆〉,寳島台灣行的一系列散文隨筆,可歸劃入他的後神州寫作的一部分。這輯散文,寫李宗舜跟他太太在2018年11月的台灣旅行記述,行程包括基隆、花蓮、台北,與一些台灣友人見面話家常,語調平靜安詳,雖有提到陳素芳出差無法在台北見面,及回憶武昌街周夢蝶擺書檔為生一事,但沒有追思神州歲月,足證他已經走出幻滅的心境。另外兩篇散文〈懷念已故詩人管管〉和〈回首入夢〉也具備後神州的特色,前者稍微提及年少結社,認識到一些仰慕已久的詩人作家,此處結社指的是神州詩社,但只是點到為止,管管是他當時所認識到的詩人之一,這篇散文悼念在2021年逝世的詩人管管,寫來語調平靜,平淡中見真情;後者是他的同名詩〈回首入夢〉的散文版,再次印證他詩與散文結構互為表裡的操作手法,此文寫於2021年,是李宗舜為林保淳出書作序的心境記述,林也是神州人,與温瑞安、陳素芳都是台大中文系的同班同學,距離神州事件已過了四十年,未曾見面,此番他為林保淳的新書寫序,不免回憶起前世今生,文中稍有提及神州舊事,但也只是點到為止,述說不落言詮的情義,是他後神州的語言特色。另外李宗舜的散文〈確診染疫時〉,記述他在2021年7月確診新冠肺炎Covid-19的經歷和心情,在散文中也穿插了一首詩〈成長日記〉,作為勉勵自己抗疫防疫的心路歷程,用生命和時間與疾病搏鬥,期望盡早告別這個可怕的世紀禍害。其他也收入數篇詩集的序言文字。

李宗舜這本散文集為神州事件的歷史面貌,帶來重大意義,一方面他現身說法,書寫創傷,見證歷史加諸神州的暴力,釐清歷史的真相;一方面他以此為借鑒和啓示,成為書寫當下的一大動力源泉,用以反思現實生命的出路,成功走出傷逝抑鬱之絕境,展現了後神州的書寫特色。散文之所以有別於詩,正因其允許瑣碎歧出的細節書寫,選擇這一寫作姿態,結合散文與詩的互為表裡,面向當下現實,回顧故人往事,從中抒發生活感懷和生命感悟。李宗舜以散文見證歷史敘述的局限與超脫,在神州歷史的盡頭,後神州的精神面貌,於焉浮現。

 

25/4/2022寫於大山腳


張光達 馬來西亞華人,祖籍福建同安。著有《風雨中的一枝筆:當代馬華詩人作品評述》(2001)、《馬華現代詩論:時代性質與文化屬性》(2009)、《馬華當代詩論:政治性、後現代性與文化屬性》(2009)、《馬華文學批評大系:張光達》(2019)。編有《辣味馬華文學:九○年代馬華文學爭論性課題文選》(2002)。學術論文刊於《中國現代文學》《台灣詩學學刊》《蕉風》《馬華文學評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