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8月號總第452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劉荒田
一 又「見」戴夫
1
又見到戴夫,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在挪威郵輪公司屬下的「出走」(Getaway)號超級郵輪上。昨天登輪。今天整天在海上航行。我獨個兒在自助餐廳,揀一個靠窗的位置,悠然而坐,讀一點紀伯倫,看大量的風景。
「你們先去,我在這坐一會。」後面響起渾厚而略嘶啞的男性嗓門,地道的美式英語。不必回頭看就猜到,是一位和我們來自同一塊大陸的白種老紳士。怎麼有點耳熟?我警覺地自問。不經意地掉頭,他正在用小匙慢條斯理地攪着烏黑的咖啡。滿頭銀髮,純一不雜,被「鳳梨」狀的海浪襯着,閃着曖然的光。八十開外了,不胖不瘦,氣色極好。我暗裡端詳,似曾相識呢!是誰?又回味他的嗓音,遂肯定,從前不但見過面,而且算得熟人。我站起來,走近他,乾咳一聲。他面對我。
「先生,冒昧地打擾您,請問您是不是戴夫?」
他沒回答,微笑,凝視我。我提醒他:「康麗思」。
他兀地站起來,大叫:「我的上帝,你是雷蒙!」兩個老人擁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背部,哈哈大笑。我把我的咖啡杯拿過來,與他面對面坐着。
「多少年沒見了?」
「足足三十六年!上一次在哪裡?在費爾蒙旅館的員工餐廳前。」我說,這一幕是記得清楚的。
他想起來了,回應:「就是就是。那是我最後一次走進費爾蒙。」
「然後呢?說說你的經歷。」我說。出於禮貌和對等原則,我先把自己這「三十六年」簡略地報告:離開「康麗思」後,在費爾蒙旅館幹了二十七年,2011年退休。
戴夫邊聽邊點頭。說起自己,離開康麗思以後,和太太一起經營餐館。先在舊金山灣區東部一個購物中心開。租期滿了以後,在太浩湖賭城內一家大賭場承包一個餐廳,直到2006年,老了,不幹了,在湖邊買了別墅,兩口子住,釣魚,蒔弄花園,冬天也去滑雪場,但不敢冒險……
一白人老太太急吼吼地進來,對他說:「走,差個搭子,你必須參加。」戴夫不情願地說,等等,我和老朋友聊得正高興。老太太嘻嘻笑着,對我點頭,解釋說:「以後有的是機會,對不對?」戴夫隨她到四樓的麻將房去了。連再見也來不及說。
2
1983年,我在「康麗思」餐館當練習生。戴夫是這裡的頭廚。他在奧利根州出生,父母是中學教師。讀完二年制社區大學的烹飪系後一直當廚師。他身高一米八五,挺拔,英俊,儀容整潔,性情溫和。我上班第二天,和他閒聊幾句,忽然發現,他和昨天看到的電視廣告裡的廚師很像,便問:「CNN一則廣告的主角是不是你?」他說,是啊!哦,明星在眼前。那廣告是這樣的:一個食客坐着試吃名叫「詹姆斯蘋果派」的糕點,一身雪白的廚師站在旁邊。食客吃了一口,稱道它的味道。廚師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夠格當大廚了。」隨後把高高的白帽子戴在食客頭上。戴夫說,拍廣告片並不複雜,廣告公司的經理先和我聯繫,我答應了。一天趁餐館沒開門,攝影師帶來器材和幕布,佈置一個場地。他就「給食客戴帽子」的動作排練兩次便開機,半天拍完。「詹姆斯蘋果派」是老闆的朋友出產的,奉老闆的命幫忙,沒要錢。戴夫說,老闆待他不薄,每月的薪水之外,還送一個大旅館內的停車位,在那車庫停車,要四十元一天,他這樣作回報。
我常聽到廚房裡笑聲不斷,以為他是被生活厚待的幸運人。不料,一次工間休息,他和我對坐。他問起我的家人,我說有太太和兩個孩子。接着隨口問,你呢?他低頭喝咖啡,遲遲不答。最後,嘟囔一句:「All passed away。」我知道,「pass away」的意思是死亡。怎麼可能「全完了」呢?只好懂裝不懂,不敢往下說。
事後我向日裔侍應生洋子打聽。原來,五年前,戴夫上班時,位於利治文區的家起火。太太跑出,看兩個孩子陷在火海,衝破旁人的阻攔,重新進內尋找,結果全出不來。遭此慘變,戴夫崩潰了。康麗思的侍應生中,有一位是戴夫太太的閨密,也來自韓國,叫淑貞,比戴夫大五歲,守寡多年。她憐惜戴夫,一有機會就去陪伴,以東方女性的溫柔,攙扶他渡過難關,從中建立了愛情。奪命火災過去兩年後,戴夫和淑貞成為夫妻。我在康麗思上班時,淑貞已辭工,在一家韓國餐館當領班。是戴夫的主意,夫妻在一起工作,怕引起利益衝突。
「康麗思」的員工,廚房部以白人為主,餐廳則全是亞洲人,二十多位侍應生,來自日本、韓國、越南、中國、菲律賓,清一色的資深女性,沒有四十以下的,最老的是日本大阪來的由乃和北海道來的真由美,分別為六十三歲和六十歲,都是餐廳從開張就進來的。戴夫是這群女子中的「賈寶玉」,她們逛街時,總「順便」買圍巾、襯衫、襪子送給他。又因為戴夫是共同的好友淑貞的丈夫,舉動不能過分,止於淺層次調情。戴夫熟知女性的小心眼,不敢對任何一位給予特別待遇,以保持微妙的平衡。
3
我在康麗思幹了一年多以後,轉到費爾蒙旅館的送餐部。因康麗思設在這家旅館裡面,它的情況我隨時瞭解到。我離開三個月後,一天餐期中,康麗思出了事故——排氣管爆炸。這家餐館煎牛排和龍蝦的操作檯採開放式,燃料不是煤氣或電,而是從夏威夷訂購的特級木炭。只有這種熱帶果木燒出來的炭,才能產生近一千度的火燄。煎板上方的巨大排氣管,多年來沒加清理,積纍了大量油脂,有一次被飛濺的火星點着,迅猛燃燒,引起巨響。雖沒出人命,但上了本地報紙。餐館閉門修理多天。重新開業後自然門可羅雀。戴夫負直接責任,雖沒受處分,但心裡很不好過。
三個月過去,我在員工食堂吃午飯,戴夫進來,把我邀去門外。他告訴我,他已辭職。我立即表示:「早就該出來創業了!」「老實話,要不是你鼓勵,我沒有這個勇氣。」是的,我在康麗思時,多次和他聊天,擺出他以及他太太的優越條件,結論是:必須豁出去。他說,已在海沃市一購物中心租下店面,開壽司館,眼下正裝修。我明白他的策略,雖然專業是西餐,但日本菜是最近的時髦,他岳家幾代在漢城開日本菜館,太太浸淫多年,有的是把握。我說,你們一定成功。
他有點難為情地說,我這次找你……裝修耗費巨大,錢用光了,能不能借,我付利息……我想也不想,說,沒問題,借多少我沒把握,但會盡力。明天我休息,我去銀行提款,後天這個時間在這裡見面。他眼睛閃着異樣的光,可能流淚了。美國人不興私人借貸,要借就找銀行。這次,他走投無路。
我冷靜下來,才想到難辦。移民才四年,頭三年攢下的一萬塊,因投資失敗,大半付諸東流。次日,趁太太上班,拿着活期存摺去銀行,全部提出。交給戴夫的是三千七百元現款,我抱歉地說,積蓄全在這裡了。他說不少,正好救急,匆匆告辭。回到家,我把事情經過告訴太太,挨一頓罵,沒作辯解,但心裡舒坦。
從此沒有戴夫的消息,沒打借條,沒有他的電話和地址,太太說:沒想到你蠢成這樣!我說,不過兩個月的薪水,這個虧吃得起。一年多以後,還是在員工餐廳門外,戴夫滿面春風,給我送來一張支票。「我太太特別感激你雪中送炭,非要我多給利息。」他說,「壽司館已開張,生意好得難以想像。」說完,趕回去主理廚政。
4
一別就是三十六年。……戴夫被白人老太太拉去打麻將之後,我躺在牀上,睜開眼,茫然對着天花板上微弱的天光。心裡滿是驚喜。最近老唸叨:不知戴夫怎麼樣,就來個不期而遇,在充滿詩意的波羅的海!再想,咿,有點不對勁。新冠疫情未見緩和,哪有可能乘郵輪?和他相對而坐,既沒戴口罩,更沒保持六英尺的社交距離。哦,是南柯一夢!
我搖頭,嘲笑自己的無聊。轉念一想,好人戴夫,前半生已把一輩子的苦受完。夢裡他沒有提及太太淑貞,她該八十五歲以上。願他們都安好!
二 「輪友」克文
陌生人見面,找一個具有共同興趣的話題,聊起來,是為交往的開篇。最便捷、常見的,是即景生題——「今天天氣」。魯迅老夫子似對此舉有微詞,在天氣後面加上「哈哈哈」,也許暗諷沒話找話的老套和虛偽。然而,它是屢試不爽的。即如這一次波羅的海郵輪之旅,我憑談天氣交上半個「輪友」。
那天,早上六點多就出發,離開挪威郵輪公司去年才下水的巨無霸「Getaway」號。從港口坐老式綠皮火車,呼哧呼哧三個多小時,抵達柏林,歸程依然。火車沒有空調,上午不覺異樣,午後的日頭卻毒辣起來,車廂內的溫度計顯示氣溫為攝氏三十四度。車廂裡盡是領略過柏林牆的遊客,我和老妻在兩張相對的雙人椅上的一張落座。對面是笑嘻嘻的老白人和他太太。面對面的姿態,不說說活是說不過去的。
「這麼熱!想不到!」我揩了一下額頭,說。
「哈哈,受不了啦?」老白人接茬。
「可不,我們來自四季清涼的地方,給寵壞了嘛!」
「哪裡?」「加州的舊金山。」
「哦,好地方,嚮往好久了!」搶話頭的是緊靠老白人的女士,全身上下都有雀斑,彷彿披上一層沾了芝蔴的粉皮,我早知道許多人喜歡雀斑,不可視為缺陷。
「你們來自……」
「佛羅里達,天天攝氏四十度,我們從那裡出逃,還是躲不過,哈哈!」他笑起來,窗戶怦然。這老男人生性詼諧,早上出發時他和我們同在一個車廂,也是這樣逗附近坐的人笑彎腰的。他脖子短得好像頭顱直接架在肩胛骨上,臉盤比普通人大三分之一, 一見難忘。
「佛羅里達的奧蘭達,可是退休者的天堂,早聽說了,不知還興旺不?」我說。
「一個樣。」他回答。
天氣談到這裡,差不多了,除非找到新話題。往下,各各可心安理得地打盹或看手機。然而我適時地有所發現——他穿短袖襯衫,露出兩隻異乎尋常地粗大的胳膊,身板也比普通人寬厚得多。「您一定是健身家!」我的語氣,不可置疑,讓他格外受用。
「哈哈!眼光不錯。」他的眉毛揚了揚,下意識地甩了甩右臂,肌肉震了幾下,舞台效果十足。「蜜糖,我們哪一天結的婚?」他擺開細說從頭的架勢。「4月22號。」太太說。
「對了,從1988年的4月23日,蜜月的第一天,我正式進入健身俱樂部,打造這個——」他亮出左右兩臂的二頭肌。我揣測,此公一年到頭,襯衫均以短袖為主。
我擺出「念彼殊殷」的姿態,懇切地說:「呵呵,遇到高人了!說說看,哪些訓練項目?」
「開頭仗着年輕,急功近利些,專注在舉重上。才一個月,量量臂圍,足足增加了五英寸,一路練下去,三年以後,我抓舉的成績一百八十公斤。」
「夠格入選舉重隊參加比賽了!」我誇張地讚嘆,心裡譏笑自己不擇手段,為了引起對方的談興,亂戴高帽。
他笑着說,那不行,我沒那個興趣,健身歸健身……知道不?世界冠軍是一個伊朗人,叫拉札拉維,人家抓舉的成績是二百六十三點五公斤。繼續談健身,過去,我一個星期七天,一天三個小時,下班以後就泡在健身房。我本來要問問他的職業是甚麼,插不上嘴。
最近十年,緩下來,一個星期去三天,每天一個半小時。槓鈴、單車、拉力器、仰臥起坐……各塊肌肉都得照顧到。他站起來,吸一口氣,把又寬又厚的腰板旋了半周,做一個健身表演的標準姿勢。我看呆了。嘆一句:「天!甚麼時候您才會變老呀?」
「猜我幾歲?」他得意極了。眼睛瞟了一下太太,太太以笑回應。
「五十以下,肯定!」
「六十四了!老婆五十八。」在我虛偽的「絕對不相信」的叫嚷中,他把妻子緊緊摟着。
我不必發一言,他滔滔不絕,越說,和我的距離越近。我成知心朋友了,也許。
說到動情處,他把花襯衫脫了半邊,讓我看頸部一處。那是刺青——一朵玫瑰。我說,好別緻!他說,這裡有故事。你細細看。我貼近,粉紅的花瓣,覆蓋着一個二十五美分硬幣大小的圓形傷疤。不難揣測,刺青和傷疤各有故事,合起來也許是傳奇。
他清清嗓門,要「細說出頭」。太太愛撫着他的臂膀,順便摸了摸那朵奇特的玫瑰。我豈能不浮想聯翩:車禍落下的,源於逞英雄式的冒險,健身房的事故,還是別的緣由?
他卻停下來,因為火車進站,停下。乘客都好奇地看窗外,他不例外。月台並沒有乘客或貨物上落。三分鐘以後,一輛渾身大紅的火車呼嘯而過。車窗外,依然是樅樹林,沿途就是這一種樹,不能不嘆服於德國人的死板。
列車開動。風景飛快旋轉。因為早起,他身邊的妻子我身邊的妻子都在打盹。我後悔沒有帶手機,若然,我就暗裡啟動它的錄音功能,把他的故事記下來。
他卻離座。不能怪他,這時,日頭從我們一側的窗子射入,他的座位首當其衝,他的額頭沁出汗珠。他是率直人,沒有對我解釋甚麼。站起來,轉移到遠處一張椅子去。我的胃口被吊起來,可是,很快釋懷。閒聊而已,中斷有何不可?
我意興闌珊,閉目養神。睜開眼睛,克文在那邊手舞足蹈,可見和新朋友聊得正熱鬧。克文的太太醒來了,我問了佛羅里達州退休社區的房價,她回答了,但談興不高。我知趣地緘口。
回到郵輪,一連三天,沒有看到克文。不奇怪,這艘郵輪號稱「移動的城市」,乘客超過四千,各自沉沒在人海裡。直到一天傍晚,我和太太去餐廳吃晚飯,在門口看到克文夫婦。他們的裝束教人發噱。太太是黑色低胸晚禮服,克文卻是夏威夷式襯衫加短褲,高跟鞋和拖鞋並排。我興奮地走過去,和克文握手,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陣,想不起我是誰。我提醒他:記得從柏林往港口開的火車嗎?他說,哦,你是「中國人」!我頓感失落,我當時是把姓名告訴他的,他談話中多次叫我的名字。原來是過眼雲煙。
我忽發奇想,何不邀請他們和我們一起用餐,邊切三分熟的紐約牛排邊聊他的「玫瑰花傳奇」?我還沒開口,克文夫婦已隨帶位員走進餐廳,在靠窗的雙人桌旁就座。我不敢擾人清興。隨即記起美國的人情學——熱起來容易,冷卻亦然。比如,你和一位老美第一次見面,友情的溫度達到六十度。第二次,你以為有了鋪墊,可從六十度往上加,其實是枉然,必須從零開始。克文這次來,宗旨是慶祝和太太結婚三十週年,而不是廣交四海的朋友。
晚餐後,我和老伴在郵輪閒逛。中心舞台正舉行「伴侶舞蹈大賽」,淘汰已進入第二輪。克文和妻子在台上,隨着狂野的滾石樂瘋狂地跳。樂曲停下,他們手牽手下來,坐在我們旁邊的小圓桌旁。我連招呼也不跟他們打。為的是尊重。這時間,除了跳舞,哪怕是總統來電諮詢,他怕也要掛掉。
九天的郵輪之旅結束,我們排隊登岸。最後一次遇到克文。他和太太排在另外一側,和我們隔着大天井。我高聲和他打招呼。他認出我來了,笑嘻嘻地招手。我心裡好過了點,畢竟,他不算太冷。碼頭上,克文夫婦排着隊上一輛巴士,我們要登上另外一輛。反正有時間,我過去和他道別,他的記憶似乎復甦了,對我又熱乎起來。我說:「記得嗎?您欠我一點債呢!」他眨巴着藍眼珠,想不起來。我指了指他的肩膀,說:「玫瑰花傳奇」。
他搔了搔染髮水加工過的金髮,說:「對對,下次吧!」然後,擁抱,告別。
巴士開走了,克文在車上向我揮手。
解玫瑰花傳奇的懸念,有「下次」嗎?回答是肯定的:沒有。
而這樣的遠遊,毋論名城大都,寧靜鄉村;毋論風景如天堂,珍奇價值連城;毋論偶遇奇人還是一見鍾情,沒有例外地,是初見和永訣。一次過是宿命。克文於我亦然,所以,只算半個「輪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