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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健鍬:修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8月號總第452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譚健鍬

林飆接到院長辦公室主任張令符的電話後,心頭便一陣緊縮。那張陰冷的臉像殭屍似的。那個被鼻音壓制得陰沉的嗓子,猶如混雜了無數泥沙。

一年前,林飆在夜班上收了一個九十歲的患者。肺炎。老人在傍晚入院,頭上套着VIP光環,因為他是山陰縣勞動局局長的父親,而局長更是石牌醫院院長陳極唐的好朋友!老人精神得很,不發燒也不咳嗽,僅僅是胸片提示「肺部感染」,交談甚暢。林飆就給他上了一瓶抗生素,靜脈滴上,夜間無事。清晨六點半,護士按醫囑給老人抽血,老人還合作得很。可半小時後,老人突然被發現僵直於牀。一杯水把牀單打濕,一摸皮膚,早就涼了。

時任醫務部主任的張令符徹查到底,他把下夜班回去的林飆喊來,又找了幾個科的主任,開了幾次會議。終於,林飆被認定業務水平不足,未能甄別病情輕重。好在並非服務精神欠缺,免於處分。但,晉升也迅速被擱置。

一年後,林飆走到74號會議室門口,心裡七上八下的。作為一個沒甚麼職稱沒有品級的醫生,在這樣高規格的會議室出現,合適嗎?這個樓層出入的都是穿着漂亮整潔白大褂的「醫護人員」,他們無需跟病人直接打交道,他們一天到晚唯一要做的就是開會,再開會。

門開了,張令符端坐中間,意氣風發,領帶筆挺,由於長期不再接觸臨牀一線工作,這位醫生的臉豐腴了許多。旁邊是三個女同事。

「這是康復科的胡蓮博士,這是後勤部的孫媛良技師。」張令符向林飆一一介紹。順帶說,旁邊穿便裝的是自己秘書小蔣。林飆只是木訥地點點頭,這些人與他的工作無關,沒有產生交集的必要。說實話,林飆在石牌醫院幹了十年,依然有很多同事似乎素未謀面,更談不上知道姓甚名誰。

張令符開門見山地說,醫院即將迎來創院一百二十週年紀念,院長和各位領導決定:編修石牌醫院院史!經過一年的籌劃,各個科室已經把文稿上交了,目前需要找人將那些文稿進行校對、潤色和補充,最好能把內容搞得豐富些。你們三位,是經常給報紙投稿的,相信你們的文學才能可以幫助醫院順利完成該項歷史性的重要任務。

張令符一邊說,小蔣一邊馬不停蹄地手寫記錄。林飆他們三個,當然是點頭同意積極參加。最後,小蔣當眾拿手機建立了微信聯絡群,把在場者都拉了進去。林飆分到的已打印文稿是門診部、外科、眼科、兒科、醫務部。他粗略看看,堂堂一個外科,不過四五頁的歷史,而醫務部則至少有三十頁之巨!難道,一家醫院與病人息息相關的東西不足掛齒,反倒是行政部門製造的繁文縟節才是歷史的主流?至於文字,皆粗糙生硬。

林飆心裡一陣酸酸的苦笑。他是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的。臨走時,張令符特意留下他單獨交流。

「去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意外有時難免。你的態度很好。所以,我們不為難你。但,我也得照顧院長的面子,還有他的脾氣。今年吧,這件事搞好了,我一定保舉你,讓你當上主治醫生!」

林飆依然一陣哭笑,雖然隔着口罩無人能見,但他還是擔心眼神出賣了自己,乾脆沒有直視張令符。

石牌醫院並非等閒之輩,這所醫院由草創的中醫式廟堂發展而來,歷經一百多年風雨屹立不倒,中間有多少波瀾壯闊的歷史?當年一座小廟怎樣變成具有西醫技術的診所?又如何進化成中西醫結合的民營綜合性醫院?又怎樣在公立醫院環伺、市場競爭激烈的新時代,依然在山陰縣佔據半壁江山?參觀訪問者無不好奇而心嚮往之。可是,林飆不過就是其中一個打工者而已。就像一艘百年大船上一顆隨時可以替換的釘子。

門診部上交的稿件顯然是抄襲某本雜誌的。許多細節還模模糊糊。林飆給門診部主任發了信息,希望他把更詳細的資料找來,這是醫院的任務。不過,人家並不買賬,那主任說,自己很忙,無暇處理。自己的下屬和秘書也很忙。這事,還是你自己弄吧。

「醫院的早期歷史包括了門診歷史。那時候還沒有住院部,更談不上分科。石牌醫院是怎樣從一個中醫廟宇走向西醫診所的?這該往哪裡找資料?」

「這不是寫着嗎?魯迅先生到石牌醫院工作,開創西醫先河。」

林飆說,這也太空泛了吧?如此重要的一段怎能一筆帶過?然而門診主任乾脆就不再回覆他,彷彿掉進了另一個黑乎乎的世界。

無奈,林飆只好去醫院檔案館,從那些滿是塵垢的資料裡找蛛絲馬跡,可惜乏善可陳。又去了縣圖書館找,依舊兩手空空。林飆煩躁不安,他記得張令符說過,一定要把門診部的歷史釐清!雖然張令符不具備將軍那樣威嚴的眼神和語氣,可冥冥中,林飆不得不按着他牛叫一樣沉悶的聲音辦事。

群組發來小蔣甜蜜的提醒:下週五開一次例會哦,看看大家的進度。大家可要努力喲!一個笑臉再加一個彎肘加油圖案。胡蓮博士迅速回應:內科資料正在與科室助理校對中,進展順利,請領導放心!一定準時赴會!孫媛良技師也響應:目前已把膳食科的文稿修改完畢,正在看工程部的稿子,一定按時參加!

林飆心裡一陣着急,又苦澀難言。他坐在圖書館閱覽室滿頭大汗,捶胸頓足。今天原本是他的假期,卻還得處理這些所謂公事。管理員見了,問明來意,竟然靈機一動,給了他一線光明。

原來,山陰縣有一位著名的文史研究員,叫廖堯翔,年逾九十了。他的父親當年就是石牌醫院的集資創立者之一,聽說,當初魯迅先生的確來過石牌醫院,具體怎樣,也許這位廖老能知道。不過,他目前在石牌醫院住院,不知能否採訪到。

林飆大喜過望,立馬趕赴,找到正在療養的廖老,申明來意。這位風燭殘年的先生一邊吸着氧氣面罩,一邊斷斷續續地咳嗽咳痰,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林飆擔心勉為其難。好在,老人家對歷史傳承很是重視,他找出一本手寫的文稿,說自己曾記下家父當年的回憶,裡面涉及魯迅在石牌的事。文稿未來得及刊印,但內容可以讓林飆參考。

林飆感激涕零。他在廖老的病室之外花了四個小時,終於梳理出魯迅與石牌醫院的一段緣份。

原來,周豫才先生(那時還沒有魯迅的筆名,也可稱他樹人先生)東渡日本研習西醫肄業之後,1909年回鄉謀職。雖然,他沒有行醫的資格,但他的現代醫學基礎知識甚為豐富,同鄉得知石牌醫院正打算轉型,向西醫謀出路,拓展業務,急需人才,便將周先生引薦給石牌當醫學教員。雖然,先生沒有專門教醫學生的經驗,但半年時間裡,他的講課給當時處於蒙蔽愚昧狀態的山陰村醫們帶來曙光,那些珍貴的內容囊括了解剖學、病理學乃至醫學人文和倫理學、邏輯學。很多人受到啟發後,發奮讀書,銳意深造,終於成為當地醫療界的翹楚。

「可以說,周豫才,不,魯迅先生,在石牌醫院的歷史上佔據了重要地位,正是他的出現,給醫院,甚至給山陰縣的醫療衛生事業帶來新時代的光明,帶來無可爭議的開創性影響力!他的侃侃而談,他的嬉笑怒罵,遠遠超越了藥劑的效用,也不亞於任何一把鋒利的手術刀。」

歷史是別人提供的,評語是自己寫的。林飆讀着自己添加的評述,心花怒放,酣暢淋漓,彷彿自己就是太史公。末尾,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魯迅先生是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和文學家,儘管他沒有直接投身醫療事業,但他的深邃思想和淵博知識早就穿越了知識與行業的藩籬,正是他基於醫學人文的循循善誘,為石牌醫院的現代化進程實行了奠基禮!」

那一刻,林飆的腦海中,魯迅先生正在講壇上對着石牌的村醫們口吐蓮花,背後便是一輪冉冉昇起的太陽。

歷史,終究是人寫的,重要的還是,勝利者或後代們寫的。不管這是拿給帝王看,還是拿給領導看,不都一樣?林飆滿心歡喜,成就感滿滿一懷。

當例會召開的時候,他已不像第一次那麼拘謹。

張令符看了門診部的修改稿,見歷史考證得如此詳細,文筆如此優美,醫院沾的魯迅光環如此輝煌,忍不住拍案叫絕。

「太棒了!真不愧是山陰縣徵文比賽冠軍的手筆!不過,這兒,還得加一點東西。」張令符扶了一下厚厚的眼鏡,指出了瑕疵。

「你看,歷任科室負責人這一欄,2000年至2005年,門診主任是王耀吳。」當初每一份稿件都缺少專門介紹歷史上主要負責人的段落,正是張令符英明地發現了疏漏。於是大夥又費了不少苦心,跑人事科又翻檔案館又找現任主任瞭解,忙得不可開交。

「這是我向人事科找到的資料,千真萬確。」林飆以為對方覺得失實。

「對,但是,當時陳極唐院長正在擔任院長助理,他分管門診部的事呀,所以呢,你應該在王耀吳後面加個括號,裡面寫上:陳極唐分管。這樣,不就完美無瑕了?」

林飆馬上心領神會。

這個時候,孫媛良技師抱怨道,她找了幾次膳食科和財務科的人,要他們提供準確歷任科室主任的姓名和任職時間,可對方總是搪塞,而且提供的資料,連現在的主任都無法說清對錯,人事科也沒有相關資料。大概當時覺得這些輔助科室不重要吧,檔案估計都銷毀了,或者根本就無需甚麽正式任命流程,只是口頭指定某人即可,那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年的習慣。

孫技師今天沒戴口罩,露出一副哭喪的臉,她若不是這苦悶的表情,興許還算半個美女。

「丘青權。以前財務科真有這個人嗎?」張令符質疑道。

「沒人感肯定,是這個丘,還是帶耳朵的那個『邱』,是這個『青』還是帶三點水的『清』,也無法考證。這是老一輩口傳的,說這是第一任科室主任。」孫媛良無奈地說。

張令符不置可否。這次會議到底沒有提出完美的解決方案,只能先擱置。各人繼續完善稿件的潤色和校對。

這天晚上,林飆的微信收到交友請求。

「您好!林醫生,我是康復科的胡蓮。」

林飆當然沒有拒絕。兩人一番客套之後。胡蓮便說,她是住院醫生,剛來石牌工作,日後希望林醫生多教導。她還非常仰慕林醫生的才華,這次能一起工作感到非常榮幸。自己的稿件有時候不知道在文字的處理方面合適與否,必要時請林醫生一起斟酌。末了,她還說很想讀一讀林醫生數年前寫的《山陰賦》,要認真學習學習。

胡蓮把內科、婦產科、護理部、信息部的文稿一併發給了林飆,希望他有空先幫她改一改。

林飆被女生戴了高帽子,對甜膩的請求無法拒絕,更是一時興奮,便答應下來。那個晚上,他改稿子改到凌晨四點。第二天上班時直打瞌睡。

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林飆重點處理外科的文稿。這篇本應洋洋灑灑的文章,卻草率得像乞丐嫁女兒,字裡行間寒酸得很。外科的業務量如此巨大,開展的項目如此豐富,工作量如此繁重,可筆墨之下卻恍如鷄肋。也許,人家真是太繁忙了,不屑於這些文人工作吧。

林飆找了幾次外科主任,通過電話,通過微信。可對方極其擅長耍太極,拖延戰術也運用得爐火純青,任憑林飆如何催促修改、提供新資料,對方就是穩如泰山,一動不動。林飆像老鼠拉龜,奈何不得。

最後,外科主任把任務推給了外科秘書。外科秘書再把任務推給了主動請纓的普外科魏利煌。這位醫生已五十出頭,職稱很高,本來對這種事情可以隔岸觀火,不過,他入職幾年而已,從廣東投奔到浙江山陰縣。為了盡快在領導面前立功,他理所當然有所表示,儘管這算不上投名狀。

魏醫生很快就把改好的外科史發給了林飆。果然,內容增加了一倍!不過,他只是加上了大量普外科的資料,至於神經外科、泌尿外科、心胸血管外科,他是一無所知也無從下筆的。

林飆還是耐心地讀起外科史。魏醫生寫道:「2016年,我院普外科引進魏利煌醫生。這是我院的第一位外科博士後。魏醫生臨牀經驗極其豐富,科研水平在當地首屈一指,在日常工作中,擅長理論結合實際,救治病人之餘還積極帶教,在新入職的醫生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他還是傳統手術和內窺鏡技術雙重人才。我院歷史上第一台子宮大出血髂動脈栓塞介入止血術,就是魏醫生成功實施的。此外,魏醫生還是第一台ERCP的指導者……魏醫生在我科的發展史上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目前他在團隊中處於不可或缺的地位,是我們醫院外科享譽海內外的靈魂人物。」

林飆越看越不對勁,感到自己的臉都紅撲撲的。天啊,哪怕是那些服務了幾十年、大權在握的地頭蛇,都不敢讓屬下如此寫自己吧?林飆無奈,只好適當刪減,那些第一的紀錄,他凑合着留下,那些自吹自擂的溢美之詞,他悄悄刪掉。

這一週,小蔣繼續在院史群組裡預約開會時間,末尾,又加上握手和加油的圖案。

幾天之後,林飆收到魏利煌的短信,說是邀請他一起吃飯、喝酒。飯局上都是山陰縣的大老闆。魏醫生還說,要表表謝意。

林飆不好意思推脫,在那席間忽然遇到了自己的內科主任傅琢儀,還有,張令符。宴席間,觥籌交錯,衆人略有醉意。

傅主任把林飆偷偷拉到一角,低聲耳語。

「明年還是繼續委屈你當着住院醫生吧,晉升的事,哎,前景不太好。」

「甚麽?張主任不是說藉着院史的事,保舉我嗎?」

「你怎麽這麽幼稚?他說的你當真。在院務會議上,各領導確實討論過明年的晉升人選。陳院長一聽你的名字,就說,去年的事,他有反省吧?張令符馬上接他的話,說,對對對,讓他繼續在住院醫生的崗位上浸淫幾年更穩妥些。」傅大哥終究向自己的直系下級透露了機密。

林飆馬上如五雷轟頂,傻呆得渾身發涼,腦子一片空白。他沒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失魂落魄地跑出酒店。他覺得,天空好像下起了暴雨,像下刀子一樣,儘管當時月朗星稀,雲淡風輕。

一個留着板寸髮型、小鬍子的矮個子男人叼着一根煙,匆匆走過。林飆差點想一把拉住他,哭喊着:魯迅先生,我好痛苦、好無助啊!您可以開導我嗎?

夜裡,林飆把所有第三遍修訂的文稿一併發上了院史群組,奇怪的是,張主任和小蔣都沒有像往常一樣給點讚,或說聲謝謝。

倒是胡蓮私下微信他,她只發去一則摘錄,沒有任何評述。

摘錄來自維基百科,這樣說:1909年魯迅從日本回到中國,隨即擔任浙江兩級師範學堂(今杭州高級中學)優級生理學、初級化學教員,紹興府中學堂監學兼博物學教員,紹興山會初級師範學堂(今紹興文理學院)校長等職務。後寫出第一篇小說《懷舊》。

難道魯迅先生沒去過山陰縣的石牌

醫院?

林飆大驚失色,趕緊跑回醫院,他要找廖堯翔老人論個究竟。然而,病房的護士告訴他,廖老病重,已轉ICU監護了。當晚還有一個病人轉去ICU,叫張令符,酒後腦出血!

那個群組從此就沉默了,沒有人再催開會的事,也沒有人詢問稿件編寫的進度。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過去了,群組的人就像死光了似的。有一天,傳來消息:院長辭職另謀高就了。

石牌醫院一百二十年華誕,以這樣一種很特殊的方式結束,至於院史編撰,好像根本就沒存在過。

某日,林飆碰見胡蓮,看到她的胸卡上赫然寫着:主治醫生。


譚健鍬 醫學碩士,現任澳門鏡湖醫院心臟內科醫生;為《澳門日報》專欄作者、澳門中華文化發展促進會常務理事、澳門筆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