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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人間重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8月號總第452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安寧

你要去哪兒?他一邊撥打電話,一邊飛快地問她。

我要去給女兒買一雙運動鞋,明天一早她要跟爺爺奶奶飛老家。你呢?她盯着馬上要跟人開啟通話的他,有些不安地回道。

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沒有選擇電梯,而是避開文藝晚會審核後混亂的人群,從四樓昏暗老舊的樓梯上,一級一級下去。

自從辭職離開這家演藝團體後,她已兩年沒有到過這裡。儘管一切看起來沒有甚麼區別。每個排練廳裡依然亂糟糟的,到處是散亂堆砌的舞台道具。一個石膏製作的裸體女人雕塑,倒立在牆角,將飽滿但卻陳舊的小腹,不知所措地呈現在眾人面前。就在他們審核節目的過程中,不斷有鋼琴聲,從天花板上雨水一樣滲透下來。那琴聲時斷時續,每一次停下,她都以為會永久地不再響起,但隔上十幾秒鐘,琴聲又猶豫試探着,繼續滴滴答答地從四面八方流淌下來。以至於她總是走神,而恍惚的視線,又無一例外地落在他的右手上。那是兩年前,她曾經親吻過的手。

喂?喂?聽到我聲音了嗎?可能我這裡信號不好,在樓梯拐角走着,你稍等一下。

他的臉上,有些焦慮。她瞥見他看了她一眼,轉而又朝窗戶看去。窗戶是洞開着的,其中一扇裂了長長的一道,那縫隙凜着一張臉,直通向鏽迹斑斑的把手,又像一道閃電,面目模糊地指向外面虛空的天地。

他終究沒有在那扇窗戶旁邊停下,又繼續旋轉着下樓。他的腳步依然是飛快的,像他說話的語速。又似乎兩年未見,它們更快了一些,以至於這速度讓她心慌,不由得也加快了步伐,緊跟着它們,有些暈眩地旋轉而下。

下午幾點見面?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錶。一樓的大廳裡陽光眩目,她看着門外耀眼的盛夏的陽光,忽然間有些緊張。

呃,現在是十二點鐘,我一會就回家給女兒做飯,她媽媽出差了,然後三點我要送她去學舞蹈,那麼四點?好,就這樣。

他們在大廳的門口,一起停了下來。

我送你吧?他臉上寫滿了不知歉疚還是期待的表情,她一時間有些判斷不清。

不用,你去忙吧,我自己在門口打車就行。她慌亂地回他。

一個舊日的女同事,甩着鑰匙鏈,顛着渾身的肥肉,快樂地朝他們走來。

嗨,走吧,跟我一起,我送你回去,正好順道。女同事笑着向她邀請。

她忙忙地擺手,不用不用,我不回家,還有別的事要做,你先走吧,謝謝啊。

於是她和他站在門口,微笑着目送女同事離開。有那麼一刻,她覺得他們好像一對送別客人的夫婦。她為這樣一個突然閃現的比喻,忍不住想要笑起來。

他似乎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笑。是這抹並沒有流淌出來的笑意,讓他恢復了昔日的霸氣,於是他的語氣裡,就有了一絲不容分說的命令。

走吧,我送你。

她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一腳踏出門,陽光便夾着讓人頭暈目眩的火星,重重地砸下來。她的腦子轟隆隆響着,頭髮也似乎嗞嗞拉拉地燃燒起來。不,是她整個的人,都被一團突然降落的火燄燃燒起來。這火燄讓她想要快步地逃掉。

天氣預報顯示,今天最高溫度三十七度。但她懷疑預報天氣的人為了安慰,撒了善意的謊言。從門口到停車場,不過短短的二百米,她覺得自己快要蒸發掉了。

這翻滾而至的熱浪,讓他們彼此沒有話說。當然,她也找不到說話的機會。他在不停地低頭看着手機,聽着因為一上午關機沒有聯繫,而爆滿的一條又一條語音。那些語音,也是迫不及待的。

你在哪兒?怎麼一上午都關機?有事找你!

那個項目千萬別黃了,資金鏈快要

斷了!

老大被查了,我們的電影怕是開拍不了了!

她忽然替他着急,想着不如掉頭離開算了,明明是十分鐘的車程,她攔一輛出租就可以到的,為何還要麻煩他送?而且他們已經結束,兩年不曾聯繫,這次偶然相逢,又能怎樣?既然不能怎樣,那麼,這十分鐘的陪伴,又有甚麼意義?

如果不是同事急需評委,卻到處找不到人,她原本是不想來參加這次節目評審的。她當初從這家單位辭職後,就沒有打算再回去過。她對舊事舊物或者舊地,向來不喜歡重提或者重遊。舊愛也是。她並不覺得這是自己無情,相反,她無比珍愛所有人生歷經,所以她將它們全部封存在心底,再不打擾,並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對過往的尊重。

如果那天拒絕了同事,那她肯定見不到他。見不到他,也就不會這樣頭頂着一團火,急匆匆地走向停車場,只為了這一場相見,能夠再延長短暫的十分鐘。

他是被她的另外一個舊日同事,邀請來當評委的。他當然也不知道會有她出現。所以當她跟前同事們逐一熱情地打着招呼,忽然間在人群裡,發現他的存在,他們彼此都驚訝得不知道要說些甚麼才好。

你也來了?她腦子裡一團混亂,停了足足有一分鐘,才說出一句話來。

是啊,真沒想到你也會來。隔着一個總想插話進來的女人,他笑望着她。他們誰都沒有伸出手去握住對方,好像心照不宣,知道這樣會打破美好的距離,讓人生中的這一場意外相見,變得疏離。

為了評審公平,評委需要抽籤選定座位順序。重回舊地,又相逢舊人,她一時間有些緊張,胡亂抽了一個,打開,看到上面寫着1號。她聽見他在旁邊柔聲問她,我是2號,你呢?她竟然有些羞澀,好像初次與他親吻,她閉着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迎接他的深情。於是她一低頭,甚麼也沒有說,而是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當然緊跟着走過來。坐定後,她聽見他笑着說,今天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吧?她也笑,或許是吧。

如果沒有一上午的時間,坐在一起,用眼神或者低語交流對節目的看法,讓這樣的相見,變得更溫情一些,她會在結束後,假裝看手機,等他與人告別後一起下樓嗎?而他又會不會如此忙碌中,還要堅持送她?她被一浪高過一浪的熱氣衝盪着,思緒有些凝滯,直到他的車門打開,她坐進烤箱一樣的前排座椅上時,想起他的那句話:今天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吧?或許是吧,她在心裡,再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你說的商場怎麼走?他一邊將空調溫度打到最低,一邊問她。

她嘆口氣:你在這個城市待了十多年,還不知道路嗎?

你知道,我很少逛商場的。

好吧。她打開手機導航。導航上顯示只有十分鐘的路途,如果不堵車的話。

她當然希望堵車。她覺得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變得無比珍貴,她幾乎可以聽得到秒針啪嗒啪嗒快速向前的聲音。

這想像中的聲音,像一雙馬不停蹄趕路的腳,將她吵得有些焦慮,她於是輕微抱怨他道:其實你真的不用送我的,這麼近,我走着都可以過去。

我只是想和你說會話。他將再一次響起的手機,輕輕劃掉。

可是你那麼忙。她的聲音裡,有一絲的悲傷,她一時間不知道這悲傷是源自自己,還是他。或許,跟他和她都沒有關係。

堵車。車流像一條被烤焦的蛇,僵死在滾燙的馬路上。

車裡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她的心,也在這細細流淌的清涼裡,如一片水中的茶葉,開始慢慢舒展。

這幾天真熱。她說。

是啊!我幾乎不想出門。說完,他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空調是否已經最低。讓人舒適的涼風,將車窗外炙烤着的一切,映襯得猶如一個虛幻的夢,明亮,耀眼,縹緲。

我母親每年夏天,都要抱怨,生我的時候,她快要熱死了;還好我那時沒有記憶,我估計自己也是半死不活的狀態。她說完忍不住笑起來。

他也笑,但很快止住了:你生日,剛剛過去四天,對吧?

她吃驚,忽然想起來:你的生日,是不是也剛剛過去?

不,恰好今天,我們兩個人的生日,相差四天。他的語氣,依然是平靜的。好像這是一個如此平凡的日子。

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

我們一起吃午飯吧,我請你。她帶着過去他們相愛時的撒嬌的口吻,對他說。

可是女兒一個人在家,這會,她怕是餓了……

他的女兒才剛剛九歲,她知道這樣有些自私,她也知道他很為難。但她還是試探着說道:要不,我們快一些吃,給她捎一份回去?或者,直接叫一份外賣?

他沒有回應她的提議。她也馬上否定了這樣的想法。但她還是覺得遺憾,不知究竟是對自己還是對他憂傷說道:可今天是如此特別的一個日子。

或者下午,你有時間嗎?他猶豫着問她。

這次為難的成了她:下午我要陪女兒,她明天就要走了。說完這句,她不知為何,心裡疼得厲害。那疼是從心口慢慢擴散開的,好像被甚麼給刺中了,有鮮紅的血汩汩流淌而出。她覺得周身發冷,身體似乎在沉入一個無邊的深潭中去,她很想抓住一些甚麼,可是四周全是無盡的空。

她在這冷嗖嗖席捲而來的空茫中,聽見他說:我們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說會話吧。

 

如果不是再次相遇,她快要將那些與他相愛的細節,給忘記了。世俗的生活總是那樣強大,以至於她永遠無法與其對抗,或者背道而馳。她想起來,他們約好分手的那天,也是七月,就像他們的第一次相識。

讓我們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以後不要聯繫。她擁抱着他,安靜說道。

他甚麼也沒有說,只是深深地吻她,似乎想要將整個的她,都吸進他的身體裡去。

她之後忙於生活,忘了許多的事情,卻唯獨記得這最後的吻。似乎,這個吻從未消失,一直在她的身體裡,完好地珍藏。

她是怎麼與他相遇的呢?她覺得這一點都不重要。甚至包括她為甚麼愛他,也無關緊要。她只是在行走的路上,恰好遇到了他。他們志趣相投,對舞台有着同樣的癡迷,只不過她用劇本呈現,他用演出呈現。他們都有家庭,並各自為了家人承擔着重負,但這也沒有甚麼。那麼甚麼才是她最為關心的?她想了許久這個問題。後來有一天,她在廚房裡,忙着為上幼稚園的女兒做飯,她將雞蛋打碎,放入蔥花、火腿丁、胡蘿蔔絲,然後用力攪拌均勻,倒入平底鍋。她看着雞蛋在加熱的油中慢慢蓬鬆,完美地打開,伸展,輕微地顫動,像一個女人性愛中輕柔的身體,直至最後,那些水一樣稀薄的液體,變成柔軟鮮嫩的金黃。然後她將雞蛋盛入盤中,又取出麵包片,夾一些進去,遞給小鳥一樣早已張開嘴巴的女兒。

她看着女兒幸福地咬下一口,而後立刻蹙眉,衝她嚷:媽媽,你又忘了放鹽!

就是那個瞬間,她忽然明白了他在她心裡的位置。是的,她愛他,他也愛她,那愛是生命中的鹽。現在,鹽沒有了,可他們還是要繼續行走下去。只是,不能同路。

此刻,她又遇到了這一粒晶瑩剔透的鹽,他在盛烈的陽光下,熠熠閃光。而她,則像一個孩子,忍不住想要靠近了,再重新品味一下那一粒鹽的滋味。

他要帶她去哪兒呢?她沒有問,他也沒有說。或許他們都不知道,只是任由車在車流中緩慢地向前移動。

手機導航還在導向她原本要去的商場。那機械化的直指終點的聲音,似乎時刻都在提醒着她,這一場相遇,不過還有十幾分鐘,就要終結。她的身體因此有些緊繃,有那麼一刻,她看着汽車向前滑動了一米,幾乎想要跟他說一聲再見,而後轉身下車,一個人穿過太陽下的車流和人群,去往前方那片喧嘩的屬於她的日常生活。那裡蒸騰着一種野蠻的力,她在那股強大的力中,獨自行走了兩年,沒有歡欣,也無悲傷。她從不曾上岸,也不想上岸。

可是最終,她只是打開手機,將導航關閉,而後笑着問他:你這兩年在忙些甚麼?

他凝神想了片刻,才緩慢說道:拍了一兩個片子,都不如意,人一失落就容易迷信,於是找人卜了一卦,說我事業正在低谷,不宜開工,於是乾脆休整半年,這段時間正集中看一些經典電影,算是給自己充電。嗯,你呢?

她看着窗外一個中年女人提着一大袋土豆和番茄,飛快地穿過馬路。那塑膠袋很薄,她於是擔着心,總怕它會忽然間撐破,或被烈日曬化,那些土豆和番茄,便會瞬間衝破束縛,歡快地在大馬路上撒歡。緊跟女人的,是一個頭髮稀疏、大腹便便的男人,他倒背着手,慢吞吞地穿過一輛又一輛車。經過他們車前時,男人突然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好像她的臉上寫着一個不可示人的秘密。她於是臉一陣紅,低下頭去,然後發現她的左手,正被他用力地握着。

她的腦子裡飛快地回憶着最近的兩年,自己的歷經。似乎一片空白,甚麼也沒有。一切都在瑣碎的日常的河流上,泛着慘白渾濁的光。她甚至可以想像,在此後的很多年,她都將這樣平淡無奇地度過,沒有波瀾,也無風暴,是一馬平川的庸常人生。

她注視着馬路右側,在等公交的一個肥胖的女人,傴僂着腰的衰老男人,和舉着房產看板眼神空洞無物的推銷員,嘆一口氣,回道:能有甚麼變化?不外乎還是老樣子,給人做嫁衣,為一個個上演的劇碼奔波勞碌罷了。

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汽車不停排出的尾氣,與無數行人呼出的廢氣,以及兩邊商店裡開足了空調馬力,抽出的熱氣,大大小小飯館裡湧出的油煙,纏繞着,蒸騰着,融混在一起,又經陽光的折射,散發出奇異的絢爛的色澤。

有那麼一刻,她被這半空中升騰的虛幻的熱力給吸引住了,她想像着自己也破窗而出,被太陽融化成它們中的一個分子,在熱風中飛舞,旋轉,上升,直至脫離世俗的虛空世界。

車流開始鬆動,馬路變得開闊起來。他鬆開濕漉漉的手,轉動方向盤,然後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她說:我們找一個安靜的地方。

可是,哪兒有安靜的地方呢?她在心裡回應他說。她知道他也是心底空茫,不知該將車開往何處。這個原本熟悉的城市,在他們的眼裡,忽然間陌生起來,那些寂靜的林蔭小路,行人稀少的偏僻街巷,古老破敗的城牆,似乎全都奇怪地消失在盛夏的暑氣之中。於是,整個城市只剩下喧嘩。到處都是擁擠吵嚷的人,到處都是劈面而來的高架橋、商場、飯店、銀行、菜市場。他們的車,只能在這些夾縫中艱難地穿行。而且,它們永無休止,以一種無法逃脫的巨大的讓人窒息的力,將他們緊緊地裹挾着,通往沒有絕滅的空。

在終於穿過一條擁堵的十字路口後,他將車拐向一條植滿粗壯法桐的小路。她知道他們最多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這樣短暫的時間,又能做甚麼呢?連去咖啡館喝一杯咖啡的時間,都覺得奢侈。她當然也不希望去咖啡館,那裡面對面說話的感覺,讓她覺得陌生,好像他們從未有過親密的過去,又好像一切都已雲淡風輕,彼此都可以相互忘記。她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在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間,她的心裡轟然一聲巨響,讓她知道一切的放下,都是自欺欺人。那麼繞着整個城市的馬路,一直將車這樣開下去?聽起來又有些悲傷,好像他們是被拋棄掉的無家可歸的戀人,她與他只能在堵車的間隙,彼此握一下手。即便這樣短暫的溫情,也常常被各自手機裡響起的鈴聲打斷。

就在片刻之前,他接到女兒的電話。他將聲音調到外放,她聽到一個聲音稚嫩的女孩在衝他撒嬌:爸爸,我做完了作業,有些餓了,你甚麼時候回來呀,人家肚皮都貼到後背上去啦!

他笑着安慰女兒:丫頭,你先吃一些我早晨特意放到茶几上的水果和點心,爸爸一會忙完就回去了。

女兒再一次確認:不許騙我哦!

他笑出聲來:傻瓜,怎麼會?

她聽了有些着急,真希望現在就放他回家。見他掛了電話,她握住他的右手,溫柔地撫過每一個手指,而後深深地,將兩隻手扣合在一起。她最終甚麼話也沒有說。說甚麼都是無用的,她想。她唯一期待的,是盡快地找一個無人打擾的地方,倚靠在他的懷裡,細細碎碎地說一些甚麼。至於會不會有她懷念的親吻,她還沒有想過。

 

法桐小路的兩邊,停滿了車。他將車開得很慢,可依然沒有等到有一輛車開走,空出車位。在快要駛到盡頭時,一個肥胖的男人慢吞吞地走向他的奧迪,又費力地打開車門,將整個人硬擠了進去。她看到他的唇角上揚,溢出一抹微笑。

這次可以有位置了。他轉頭過來,笑看着她說。

那是一棵年月久遠的粗壯槐樹下的空位。台階上歪歪斜斜地放了一排單車,其中一輛,已經破舊,搖搖欲墜地倚靠在另外一輛車的上面。兩個中學生模樣的情侶,掃碼開車,而後蹙眉,男孩衝着單車踢了一腳,女孩則低頭認真地去挑選另外的一輛。胖男人一邊將車慢慢地倒出,一邊從車窗裡伸出圓滾滾的腦袋來,好奇地盯着女孩,好像他跟她曾經有過一面之緣。女孩抬頭看到胖子肥膩膩的臉,和明顯帶有窺視的視線,便悄悄附到男孩的耳邊說了一句甚麼,男孩即刻抬起頭來,朝着胖男人鄙夷地豎起中指。胖男人不但沒有生氣,反倒抖着一臉的肌肉,邊將車轉向正道,邊嘿嘿笑了起來。

胖男人大約太專注於這件小小的日常趣事,沒有注意到後面有人等待,所以差一點就跟他們的車撞在一起。他一聲嘆息,正要探出頭去發作,一個協警過來,跨在一輛單車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們。這次胖男人老實了,老鼠一樣灰溜溜地一踩油門,就跑得沒了蹤影。兩個中學生終於各自選了一輛滿意的單車,哼着歌,悠閒地並肩慢慢騎遠。

年輕的情侶沒有回頭,她卻覺得他們背上長了眼睛,只不過那視線被協警接替過去,不動聲色地盯着車裡的他們。她有些不安,似乎協警一眼看穿了他們,知道他們要在這裡做一些甚麼,或者有做一些甚麼的打算,於是便依然雙臂交叉在胸前,一言不發地緊盯着他們。

就在車已經進去半個身體,試圖將另外的半個,也穩妥地安放進去,與其他車排成整齊的一道線時,他忽然扭頭看她一眼,說:我們走吧。

她點頭:好。

於是車便飛快地衝了出去,又拐過路口,徹底地將協警甩在了後面。

她的心裡空蕩蕩的,是用甚麼都填不滿的空。那空越來越大,猶如一團薄霧,起初還是細長的一條,慵懶地環繞着她,後來便擴散開,將她與他,整個地包裹住。他們開着車,在這濃重的大霧中穿行,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這蒼茫的道路,何時才能到盡頭。

車拐過一條大道,又折進一條小巷,巷子很快到了盡頭,一片亮光照射過來,她的眼睛有些刺痛,眼淚不知怎麼,就流了出來。

還是回家吧,女兒在等着你。她終於開口。

他沒有回她。窗外的小飯館裡,一個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務生,正端出一盆洗菜的水,嘩啦一聲潑在白晃晃的陽光下。那水很快就蒸發掉了,地上只留下陰濕的一片痕迹,或許過不了多久,那印記也終將消失無痕。

這強大的世俗生活,重重地驕陽一樣朝他們砸下來。如果車裡沒有空調清涼的撫慰,她還會跟着他,穿越大半個城市,只為尋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嗎?而他呢?又會不會對這偶然的相逢,戀戀不捨,一定要在這火烤一樣的正午,飯也不吃,只為跟她說一些甚麼?

我住的社區旁邊,有一個無人打擾的小巷,我們去那裡吧。說完這句,他硬朗的臉上,又泛起柔和的光。這光讓她內心的躁動,又慢慢平復下去。她甚麼也沒有說,只是與他對視一眼,將內心浮起的溫柔,融入那一抹明晰的光裡。

 

她注意到窗外開始有細細的風,在閃爍的樹葉間遊走。風從一株乾淨挺拔的水杉樹,跳躍到另外一棵闊大的法桐上,再到一小片閃亮的草叢中。最後,風落在一朵含苞待放的蜀葵上,並沿着柔軟的花瓣,一縷一縷地,游進了花苞。她想像着風在花苞裡親吻着甜蜜的花蕊,並試圖將花朵一瓣一瓣打開。那是戀人間的親吻,濕潤的,潔淨的,溫柔的。

因為風與花蕊的吻,她忽然就想起他們決定分開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盛夏,午後兩點,整個城市都陷入沉默無邊的沉睡之中。

她說,再見。

他說,我愛你。

她說,我知道。

他說,你不知道。

她最後一次擁抱他。微閉着雙眼,而後仰起臉,慢慢地找尋着他滾燙的雙唇。她聽到他的呼吸,熾熱的,急促的,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地湧盪過來,並將她席捲。他們並未像過去那樣,以驚濤駭浪般的激情,和一觸即燃的熱烈,迅速融化進彼此的身體。他只是微微地張開雙唇,敏銳地捕捉到她的舌尖,而後像一縷小風,一陣細雨,一抹晨霧,濕漉漉地將她浸潤,撫慰,纏繞。他的吻,在她的唇邊,只停留了很短,便悄無聲息地消失掉了。但她卻將它銘記在了心底,自此再也不曾忘記。

此刻,他載着她,開往某一條隱匿在喧嘩中的小巷。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記得那一個淡若無痕的親吻,又會不會像此刻的風一樣,探入她的雙唇,重新將她溫柔地開啟。她不再關心他要跟她說些甚麼,她只想要一個柔軟的親吻,那並不會花費太長的時間,但她卻可以獲得他全部深沉的愛。

他的家位於這個城市靠南的一角,她曾許多次路過,卻從未下車,沿着植滿垂柳的周圍小路,走上一次。甚至即便是透過車窗注視一眼,她也怕打擾到他。她只把這個名為「風尚」的社區,珍藏在心底,除非有人提及,她從不主動說出這個名字。

時間飛快地消逝,已經接近午後一點,儘管再拐過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就到了他居住的社區,但她心裡還是着急,為正等他回去做飯的女兒。商業街的兩邊,是琳琅滿目的店舖,暑氣蒸騰中,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肉舖的老闆正將一架冷凍的牛肉,咚一聲扔到案板上去。飯館裡的伙計們,一邊擦着額頭的汗,一邊小跑着給客人端盤送碗。理髮店裡的流行音樂,以將屋頂掀翻的架勢,震耳欲聾地響着。幾隻鴿子站在一家福利彩票店的看板上,咕咕咕咕地叫着。火鍋店裡瀰漫出辛辣的味道,刺激着路人的眼睛。風逡巡到路口,探頭看一眼熱氣騰騰的人間世相,猶豫了片刻,終究沒有進入,一轉身,去了別處。

到處都是行人,他們的車只好走走停停,不過是幾百米的道路,卻似乎走了許久。以至於她幾乎失去了耐心,想要開門下車,隨便找個館子,吃一碗熱辣的牛肉拉麵,便打車回到與他再無關係的日常生活。她的心裡像這一條不長不短的商業街,處處都是擁堵,處處都有障礙。她側頭,看一眼他,見他臉上那抹明亮的光,正慢慢黯淡下去。

穿過商業街後左轉,是一條小巷,大約三百米,便到了盡頭。一牆之隔的社區裡,六層樓上,掛着幾件飄盪的衣服,一條酒紅色的長裙,一件淺粉色的文胸,一條深藍色的男士牛仔褲,和一頂黑色的棒球帽。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探出頭來,對着旁邊一株高大的榆樹,啪一聲吐了一口痰。她不由得微微側頭,好像要躲開那一口痰。

巷子的兩邊,停滿了私家車。只有靠牆的一個角落,一輛破舊桑塔納的後面,可以讓他們暫時地容一下身。

儘管開着空調,她還是看到他的鼻翼,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等他將車停穩,身體鬆弛,並朝椅背靠去。他轉過頭來,略微疲憊地注視着她,溢出一抹微笑。她也衝他微笑,並伸出右手。就在她的手指,輕輕觸碰到他鼻尖的一顆汗珠時,他將她的右手深情地握住。

像許多次在夢裡出現的那樣,她微閉上雙眼,熱烈期待着他的雙唇。此時的每分每秒,對於他們,都如此奢侈,她不想再虛偽地掩飾自己,她只想要他的親吻,那可以一生銘記的親吻。她願深陷在那深沉猶如大海起伏的呼吸之中。

就在他們雙唇熱烈觸碰在一起的瞬間,一陣砰砰砰敲擊窗戶的聲音,將他們驚醒。她與他幾乎同時睜開眼睛,不安地朝窗外看去。那裡正站着一個身體乾癟枯朽的戴紅袖章的男人,隔着玻璃,朝他們大喊:快走,這裡不能隨便停車!

幾乎就在同時,他的手機也鈴聲大作。他低頭看了一眼,猶豫片刻,終於接起。

寶貝,別急,爸爸知道你餓了,爸爸一定會回去的。呃,多久回去?

他停了幾秒,朝她看過來。她甚麼也沒有說,只是將靠近他的身體,坐正了,而後扭頭,看向窗外。那裡,一臉不耐煩的男人,正等着他們離去。

丫頭,爸爸……這就回去,你耐心等着……

他說完這句,便匆匆掛斷電話,發動引擎,並在男人的目送下,朝着喧囂的大道行駛。

那裡,正有無處可逃的烈日,像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沸騰的人間。


安寧 生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人。已出版作品二十五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村生活》《遺忘在鄉下的植物》《鄉野閒人》《遷徙記》。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葉聖陶教師文學獎、冰心兒童圖書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