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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雯:天堂通行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7月號總第45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聯會作品專輯—小說卷

作者名:陳慧雯

與有婦之夫珠胎暗結,未婚生下我送我進保良局,這個人,我甚至沒有機會叫她一聲媽媽。我的日記本始終夾着她的黑白照片:瓜子臉,面龐綻放笑意,咧開的嘴角露出一顆虎牙,秀髮微鬈,隨意搭在肩上。多少個晝夜,作為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一個小男孩無數次地凝視照片,飽嚐思念之苦。照片陪伴着我走過幼年、童年以及青春期,承載着濃濃的思念、怨恨與悵惘。大學畢業踏足社會,我便投身地產經紀行業,得到一位城中富豪的賞識與支持,二十八歲時已坐擁三億多港元身家。

童年的苦難以及成長的艱辛,使我對金錢異常敏感,我自詡為鑽石王老五,亦格外警惕女人對我財產的覬覦。美麗的女人如同一塊塊色彩繽紛的啫喱,那麽容易打動我,又那麽容易讓我倍感甜膩。我很難信任女人,儘管我滿懷憧憬地認真開始每段感情,但是每到關鍵時刻準備步入婚姻殿堂時,我都縮沙(臨陣逃脫)了,這也大大傷害了她們。如此渾渾噩噩,我虛度着光陰。

三十九歲生日的翌日清晨,我被房外「喀嚓喀嚓」聲吵醒。我住在香港新界的獨立屋(設有花園與私人泳池)。如果按照地產中介的介紹就是:「都市桃源、尊尚府邸」。我按動遙控,窗簾往兩邊拉開,秋陽杲杲,撒進了一屋子的金粉,陽光親昵地吻着我的面頰。鰻魚瀑布蛋治與鴛鴦奶茶的香味撲鼻而來――忠實的菲律賓女傭為我準備了早餐。躺在二樓臥房的牀上,我可以看到庭院那株印度橡樹的樹冠,一把伸縮高空修枝剪刀正在作業,是園藝師在修剪枝葉。

許是昨晚喝酒太多所致,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波一波的疼痛襲來,伴隨着斷斷續續的「喀嚓」聲,我又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久,屋外恢復了寧靜,似乎園藝師已收工離去。迷迷糊糊中,我費力地睜開雙眼,看見橡樹在園藝師的妙手施法下,已經由雜亂枝椏變成了整飭的冬菇頭。很想起身,可是卻無法動彈,我有些恐慌,以往從未有此癥狀。我再次嘗試,發現除了雙手可以活動外,依然無法翻身。癱瘓在牀,我陷入了巨大的駭懼之中。

這時,有隻犀鳥飛來吸引了我。牠身型碩大,停歇在橡樹枝頭,頭頂長着犀牛角狀的盔突,黃色的喙巨大且彎曲。我正在暗暗稱奇,枝椏上陡然鑽出一隻貓虎視眈眈,犀鳥驚慌地撲騰着,笨拙地向遠處飛翔而去。那隻貓居然徑直從門洞入,由一樓跑到二樓,跳上了我的牀。牠瘦骨嶙峋,腦門斑禿。我定睛一看,這不是多年前死去的貓嗎?

「歡歡!是你嗎?你怎麽來了,變得這麽瘦了!」我又驚又喜。

以前的歡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富態十足,如今卻令見者心酸。由於我從不讓牠捕鼠,牠死後被拒之天堂外圍,流浪於野地雜草間。之所以被允許在外圍轉悠,得益於牠生前抓了不少蟑螂(其實純粹是討好主人之舉)。看到牠此番慘狀,我抱着牠抽抽噎噎起來:「歡歡呀,是我害了你呀!」我舉起衣袖正欲擦拭淚水。

「別動!」貓兒呵斥一聲,忽地躍上我的右肩膊,爪兒麻利地把淚水裝進小玻璃瓶中。

「您為我流淚了――有了天堂通行證,我得救了,謝謝親愛的主人!」貓兒連聲道謝。

我止住了淚水,疑惑不解。

「喵喵,我的主人,我是來接您一起去天堂的。您的身體會逐漸僵硬,最先進的醫療都無法打救您,您僅剩一星期時間。」

這真是晴天霹靂!我讓女傭緊急通知我的女友們,希望她們來跟我告別。可是,她們認為我玩世不恭對我怨恨之極,都不願再見我。這對我又是一個極大打擊!我深切體會到世情薄涼!為了報復女友們對我的冷漠,我作了一個讓大家都震驚的決定,請來律師辦理手續,與年逾五十歲的女傭領了結婚證書,三分之一的財產留給她,三分之二捐贈給孤兒院。

一個清爽的秋日下午,陽光鍛打的片片金箔在被單上跳躍閃爍。我留戀地望着這個世界,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靈魂剝離肉體隨着塵埃上升,飄往窗外飄向雲天。在光輝閃耀的天國,天空被過濾了一切雜色,上帝的宮殿是座莊嚴的城堡,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積雪猶如潔凈的白絨毯。當飄到天堂的外圍時,我撞到了一堵無形的牆反彈着跌倒了。

在我困惑焦慮的當兒,歡歡出現了,牠用極快的語速講解道:「沒有一位女友為您的過世流淚,這讓上帝頗感為難:您要取得女友為您流的眼淚――天堂通行證才能進入天堂內部,且須在太陽收斂最後一道光之前!」

「這不公平!『壓傷的蘆葦,祂不折斷;將熄的燈火,祂不吹滅,直到祂使公義得勝。』我生前捐贈了那麽多善款!」我高聲背誦着《馬太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節表示抗議。

「正是看在做善事的份兒上您才有機會停留在外圍。今晚落日時間是18:10:25。」

「我靈魂出竅時已是下午五點零六分,如此算來,時間豈非很緊迫?」我很有為自己痛哭一場的衝動,不過,此刻就算哭,也於事無補了!

「喵喵,如果得不到眼淚,就只有『會飛的豬頭』可以打救你。」

「甚麽豬頭?……你才是豬頭!」我的生肖是豬。我不客氣地掄起拳頭向歡歡作勢示威。

今日適值中秋。我在心裡篩選着歷任女友,由後往前數:露露、悅悅、夢夢……可是,我並不覺得她們會為我流淚。因為我確實消耗了她們的青春,傷了她們的心,即使我有苦衷!罪過啊罪過!我的心一片苦澀,開始悔悟。

「怎麽,沒有找到一個有同情心的嗎?」

「問題不在於有無同情心,而在於她們都恨我……」

「啊?哦!……這個這個……呃……」貓兒抓狂地扯自己稀疏的毛毛,瞬間,貓毛飛揚,刺激我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人類的情愛世界,又豈是牠可以理解。

無論如何,在此緊迫之際,我聽取了貓兒的建議,決定找菲菲一試,至於勝負如何,我完全沒有把握,我與她的戀情發生在七年前。之所以選擇她為突破口,是因為她是我的初戀最令我難以忘懷,她與失明兒子小天相依為命。

隨着香港法例的修改,新界很多地方都明令禁止放孔明燈。不過,沙頭角有條舊村落仍堅持傳統自製孔明燈燃放。七年前的中秋夜,我驅車前往觀看,驚艷於兩盞一層樓高的孔明燈,這對母子也在人群裡看熱鬧,菲菲的秀美脫俗令我心動,我忍不住上前搭訕,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貓兒神情嚴肅地按照我的指示行事。牠希望我沒看走眼,希望我選對最後一根稻草。我的靈魂隨着貓兒來到菲菲屋前,由殘破的窗口而入。多年未見菲菲,生活的蹂躪使她變得憔悴不堪,她面色萎黃,微鬈的秀髮盤起,用一支簪斜插固定着。小天長大了,健壯了,眼神依然空洞,正坐在媽媽身旁用手指摸索着閱讀盲文。

貓兒對着菲菲的手機吹了口氣。菲菲即刻收到了一封電郵,她身子一悸怔住了,停頓了半晌才點開細閱:「親愛的菲菲,我是王越,當你收到這則信息時我已不在人世。這張照片請你珍藏,想你。」照片裡是剛認識的第一年,我、菲菲與小天一起吃聖誕大餐慶祝的情景,氣氛溫馨浪漫。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找不到合適的保姆照顧小天,為了取悅菲菲討她歡心,我與她們母子共慶節日。

連續看了數遍電郵,菲菲的嘴唇顫抖着,嘴裡抑制不住「呵」了一聲。小天停止了閱讀面向媽媽。

「你還記得王越叔叔嗎,那個很久很久以前帶我們吃聖誕大餐的叔叔。」菲菲表情凝重。

「聖誕大餐?記得呀!他開車載我們,那時我六歲,是我第一次走出村莊去市中心的餐廳。那是個燭光晚宴:蠟燭燃燒的味道、火雞的香味、玫瑰花的芬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媽媽,您那天還被玫瑰花的刺紥到了手指,您記得嗎?那天晚上,咱們三個多麽快樂啊!」

「是啊,那晚確實很難忘……」兒子的快樂感染了菲菲,牽動着她嘴角上揚,隱藏的虎牙便顯露了出來。

「我那時以為他會成為我的爸爸。」

「那時的我也渴望再生一個健康的寶寶……剛才收到消息,王越叔叔去世了。」菲菲極力控制住情緒,語氣轉為冷淡。

「是嗎?他那麽年輕!我會很想念他的,媽媽……」

「你會想念他?……這個挨千刀的,竟然也有人惦記……」菲菲眼眶發紅,在貓兒正瞪圓眼珠盯視她之際,她飛快地揉了揉眼角。

「那個平安夜,叔叔還教我摺紙……」小天的瞳仁閃着怡悅的光,似乎誰在裡面點了蠟燭洋溢着神采。我的靈魂微微發顫。

菲菲望着少年,頓了頓,下定了決心似的說,「我曾經為他懷上了一個妹妹……那時候,我是多麽渴望把她生下來啊!不過我沒有告訴他。」此刻,無意間聽到了塵封多年的秘密,我猶如滑入冰窖,噤嘇得氣也透不過來。

「後來,妹妹沒有了?……」小天怯生生地問。

「是啊,他之後不知為何斷絕了與我來往……我打掉了妹妹……」菲菲的喉嚨哽咽了,面色慘淡,如同經歷了一場浩劫。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內心翻江倒海,真想抱着眼前的女人痛哭一場:菲菲,對不起!因為我的無情,你打掉了我們的孩子!我之前造了甚麽孽呀!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我的內心在懺悔、在吶喊。在此期間,貓兒神情肅穆,牠比較關心菲菲的眼淚。書桌上的電子錶顯示18:10:00,牠焦急地上跳下躥。

我的心也在砰砰砰地劇烈跳動,都快蹦到嗓子眼兒啦!因為決定我命運的瞬間即將到來。

陡地,菲菲的身體一陣抽搐,喉嚨也哽咽得更厲害了,看來此時她的內心亦波浪滔天。

小天似乎感覺到甚麽揚起臉,疑惑地問:「媽媽,您哭了?」

菲菲停了一剎,輕嘆一口氣,悠悠說道:「媽媽欲哭無淚……」

我的心裡陣陣發冷暗暗叫苦:「這下我回天無術了!」與此同時,菲菲的話也深深刺痛了我,我轉念又想:有因有果,我這也算罪有應得,罪責難逃吧?!

暮色蒼暝,像一張大網撒下,籠罩了整個村落。中秋之夜,燈火星星點點地燃亮,淡淡的光擴散着光暈似乎融進了幽幽情思,令人愁緒綿延。菲菲摁亮了燈,小天則摸索着拉開抽屜端出一方木匣,打開它:「可是媽媽,您不是還保留着那晚的摺紙嗎……」一張皺巴巴淡藍色的摺紙呈現於眾人眼前。

是豬頭摺紙!頓時,貓兒與我面面相覷,都呆若木雞。

曾經褪色的記憶,在我腦海頃刻間鮮活起來:那個夜晚,我用餐單摺了個最拿手的豬頭,將它套在手指逗小天玩。豬頭的大嘴一張一合,時而啃小天的小臉蛋,時而咬住他的手指不放,時而又為菲菲撓撓癢癢……我們玩得不亦樂乎,亦笑得人仰馬翻,那晚也是我最快樂的回憶,似乎彌補了我童年的某些欠缺。

「前幾天,我做了盞孔明燈,咱們紀念一下叔叔吧……」

母子倆將豬頭摺紙用透明膠固定在孔明燈頂。菲菲牽引着小天來到屋外的空地。小天持穩燈體,菲菲點燈,火燄的光圈在朦朧夜色裡抖顫着,如同訴說着此刻大家複雜而煩亂的心緒。待熱氣盈滿,小天倏地放手,紅暈的燈盞在大家注視中晃晃悠悠地飄升。我的靈魂也被牽引了一般,脫離地面,隨着燈兒、貓兒同步上升。「喵喵,主人得救了!」貓兒叫着,而我苦笑一聲。離別在即,我心如刀割。

燈盞悠緩地越過菲菲與小天的頭頂,悠緩地越過房屋,悠緩地越過屋後的池塘……我們緊隨其後飄遊。小天彷彿可以看見似的,仰望着我們,忽然,他向我們用力揮手,大聲叫道:「王越叔叔,再見啦!我――愛――你――!」少年帶着哭腔的啞音仍顯稚嫩,卻很堅定!

一陣不疾不徐的旋風掃過,我們又重新被吹回他們頭頂,盤旋着,依戀地兜着圈子。小天的話似乎觸動了菲菲,她那嚶嚶啜泣聽來甚為真切:「唉,你這個冤家……許是上輩子欠你的!」抬頭仰望之時,她已滿眼是淚,臉上顯出無限的悲憫與留戀,口吻憐愛且悲傷至極:「冤家……好愛好愛你!願上帝寬恕你,一――路――走――好――!」菲菲的聲音在曠野鄉間迴響,同時傳向了寂寥無垠的夜空。此刻的我再也不能自已,淚如泉湧。

美好的時光如片片黃葉紛至沓來,在我眼前翻飛,我想起了第一次載他們去教堂禮拜的那個星期天,想起了第一次跟他們踏青的那個春日,也想起了第一次在村子宿夜的那個星晚……不知不覺間,我的面龐爬滿了淚痕。再見了,親愛的菲菲,我的愛人!再見了,親愛的小天!我在悔恨交加中默默道別。貓兒迎着呼呼的風發出淒慘的嗚咽,令人肝腸寸斷,是我從未聽過的。

燈盞繼續悠緩地越過紅樹林,悠緩地越過金黃的蘆葦花田……依然良久地佇立着,好似被凍結了般,菲菲娘兒倆一動不動,彷彿正在佇候着某人歸來……我們越飛越高,他們的身影縮成了兩個小黑點。在他們心裡,越飛越高、越來越小的孔明燈是永遠無法抹去的一滴血,業已隱沒在了茫茫穹宇……

我與貓兒翺翔着飄往天堂外圍,覆蓋上帝宮殿的積雪霎時融化,聖殿恢宏莊嚴,金光四射。大朵大朵的鶴望蘭在眼前盛放,如火如荼,恍似千萬隻仙鶴迎風飛舞。貓兒輕巧地飛躍而過,而我,又撞到了無形的牆。

「主人,您回去吧!――找他們去!」貓兒隔着牆大聲呼喊。

「好的!――可是,我還回得去嗎?」我焦急萬分。

未等貓兒答話,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着我遽然下墜、下墜……

「啊――啊――!」我驚叫着醒來,發現自己正從牀上坐起,額頭汗津津一片。我驚魂未定,連忙抽出牀頭櫃,查看我的一條全棉格紋手絹,其上印有血痕如一朵暗紅梅花,七年前菲菲被玫瑰刺所傷,我用它擦拭並保存至今。我將手絹貼近面龐,內心五味雜陳。

突然,我聽到了女傭的嚎啕下牀查看,她剛才夢見我,正坐在靠背椅上哭天抹淚,見我安然無恙便停止了哭泣。「請通知司機備車,我要去沙頭角。」我吩咐她道。驀地外頭傳來喵喵聲,我急轉身奔到露台,樓下,橡樹的冬菇頭才進行到一半,園藝師邊吃盒飯邊朝我揮手致意,蹲坐他腳旁的貓兒向我展露出微笑,旋即――消失無蹤……

 

創作於2021年10月28日


陳慧雯 香港作家聯會理事,香港文化發展研究會會長,香港文化藝術界聯會副理事長,香港文促會副理事長,中國香港現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十四行詩研究會會長,「中國散文網」海外顧問,香港小說學會理事,《香港文學報》副主編,《香港詩人》報創刊及執行主編,全媒體嶺南文化特邀副總主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