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7月號總第45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聯會作品專輯—小說卷
作者名:秀實
1
我懷着一個秘密,一直不曾對人說。
約一個月前的某天,我徹夜無眠。凌晨五時半左右,手上的工作暫告一段落,百無聊賴中,便想不如到石梨貝水塘晨運去,順道看看猴子。我搭上86A通宵專線小巴前往。感到意外的是,十六個座位的小巴,竟然客滿。我僥倖上車了。但在石梨貝水塘下車的,卻只有我一個。當我朝司機喊「前面水塘路口下車」時,全車的乘客都以詫異的目光盯着我。
甫下車,朝路往內裡看,四野岑寂。欄杆、樹椏、路旁、亂石,都沒有一頭猴子。我掂量着,難道城市的猴子已習慣了賴牀,不早起的嗎!但我是來晨運的,管不了那麼多。便沿着山路逕朝林中走去。這是個郊野公園,全名叫「金山郊野公園」。2009年出版的《香港巴士大典》一書有記載:「金山郊野公園坐落新界沙田區,佔地達三百三十七公頃,以經常有獼猴出沒著名,故又名馬騮山。每逢假日吸引不少市民前來遊玩。郊野公園入口設於大埔公路琵琶山段,與九龍深水埗區接壤。公園內共有四個水塘,包括1910年建成的九龍水塘、1925年建成的石梨貝水塘、1926年建成的九龍接收水塘及1931年建成的九龍副水塘。」這都是小水塘,我打算繞石梨貝水塘一匝。約四十五分鐘,便打道回府睡覺去。
天已微亮,清晨的空氣分外新鮮。約十五分鐘便來到水塘邊。我站在一塊平坦的石塊上,看着綠色的塘水倒映着城市微茫的天空,這是何等的寧靜。與樹梢外那一片沙田新市鎮的繁鬧相比,這裡真是桃源之地。雖然徹夜未眠,但此刻卻精神抖擻,心境如過濾了的泉水般,澄明無魚。
我把楠木手杖靠在一株形態奇特的蒼松樹幹上,躺在草坪。四肢攤開,全身放鬆着。天慢慢放光,我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天空變改了,出現了梵高畫裡那種漩渦的情況。然後我昏昏然的睡去。不知幾許光景,我感到後邊叢林颳起了一陣風,夾着沙沙擦擦的聲響。我想,天快全亮了,群猴終於歸來。我站起來,拿過手杖,往叢林走去。剛走到叢林的邊緣,約三、四十頭大小不一的猴子朝我這邊奔突而至,發出嘈雜的叫吼聲。然後都攀爬上一株巨大的松樹上。那些落下的松針撒滿我身上。
我感到極其詫異。齊天大聖駕到了嗎,為何猴群都落荒而逃!我慢慢往叢林深處走去,朝霞薄弱,幽暗一片。不旋踵,左邊那片小竹林的葉子瑟瑟發抖,簌簌作響。我緩緩轉過頭來,光影朦朧中,竟看到一頭老虎正慢慢自竹林後走出來。先是露出兇猛的頭,然後是前爪緩緩踏着碎石,隨後是身軀移動着的斑紋,再來是後爪作弓弩狀的提踏着。最後,堅實的尾巴露出來,粗如蔴繩。我大吃一驚,竟情不自禁的大喊出來:
「有老虎呀!」
話音甫落,老虎便停頓下來。牠的頭朝我看去。這時老虎的完整形狀呈現在我眼前。那是一頭華南虎。我曾在粵北韶城見過牠們。坐着若生風,奔走時若激流,吼叫時若打雷,絕對是霸王氣派。韶城既有詩人張九齡,也有全國唯一的「華南虎繁育基地」。那年我認識了詩人惠喬,並給她寫了一篇短評〈韶城明月惠喬詩〉介紹她的作品。後來惠喬帶我去參觀華南虎繁育基地。此後我便一直留意有關華南虎的消息。資料記錄最後一隻野生華南虎已於1994年在湖南被獵殺。則我眼前這隻應是相隔二十八年後,在野外第一次發現的虎蹤。
我提起手上的楠木杖作防衛狀,雙目牢牢盯緊着前方。此時華南虎也停下來。虎身橫着,虎頭卻是八十五度的朝我。稍作目測,是正朝我而微微右偏。牠額上的「王」字斑紋完整無缺地呈現在我眼前。那實在是太震撼的畫面了。區區一座九龍半島的金山,竟然藏着一頭如斯威猛的震山虎。雙方就這樣動也不動的僵持着,約莫有三分鐘之久。在這段悠長的時間裡,我握着楠木杖的右手一直發抖,隨後是上半身不由自主地顫震,到最後整個人都在打瑟,頻率大概與家中觸電的情況相若,幾乎全身要軟趴下來。難怪猴子都荒不擇路的逃遁,因為光爬上樹是沒用的。只要樹下的老虎咆吼一聲,震山撼嶽的長嘯,枝椏上的猴子無不紛紛墜於地上。
在我快支撐不住時,老虎卻開始慢慢向前移動。在往前移動時,牠的頭仍舊保持八十五度不變,朝我這邊看來。這是一頭猛獸做出來相當奇詭的畫面。我稍稍站穩,保持警戒。待牠的身軀消失於前方的灌木林時,我才回過神來,渾身嬴弱的往巴士站走去。這一小段路,仍舊沒看到一隻猴子的蹤影。
探訪猴子不果,卻讓我遇上猛虎。世事總是那樣出人意表。
2
我有兩個「植物性」的異性朋友。喜歡寫分行的東西。我叫她們做詩人。一個名葵花。一個名鳶尾。
我慣常把朋友分為兩類:「植物性」或曰「纖維質」,「動物性」或曰「脂肪質」。前者會在交往中成長改變,後者則在歲月中把原來的纍積。
中秋前,葵花邀請我和鳶尾到她家中作客。瘟疫臨城,朋友少聚,我們馬上答應。葵花在whatsapp中說:
「那天你們早點來,與毛孩們玩耍。吃芝士火腿與英式紅茶。晚上點外賣。」
葵花獨居,一個人飼養了三隻寵物,分別是:一隻狗,Oscar,男性,銀狐種。兩隻貓,其一是Bella,女性,英國短毛貓;另一隻是番薯,男性,英國曼基貓。我從未見過這三隻毛孩,卻一點也不陌生,因為葵花頻密的把牠們的生活照與視頻放在網上。記得最初我觀看Bella的一齣步行的影片時。看着牠從客廳走向房間那種步姿,便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奇怪感覺:
「Bella的舉止神態表明牠不僅僅是一隻貓!」
那天我和鳶尾來到葵花的住處,是下午三時三刻。大圍與繁華的港島銅鑼灣等地相比,只能說是個城鎮,而因為這樣,節日更具傳統的氣氛。我懷着愉快的心情按響門鈴。待門打開不到一半時,Oscar便隔着鐵門朝我怒吼。我說吼,不說吠。因為Oscar此時確如猛獸般兇猛。但牠的吼聲不實,表明內心的怯懦,不敢主動攻擊眼前的敵人。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邊吃下午茶邊聊天。Oscar顯得十分不安,沒有一刻歇下來。牠總是走到我跟前,朝我狂吠,又走回房間內,如是往復多次。葵花說:「動物都有不可思議的直覺,你一定心懷不軌!」鳶尾說:「狗看人很準確,能辨忠奸。牠知道你是壞人!」我當時也莫名所以,辯解無從。但我注意到伏在牆櫃上的Bella,牠一直盯着我,目光很是審慎。而番薯哩,卻一直沒看到牠的蹤影。
「搵番薯出嚟,佢匿埋喺邊?」
「你哋一入嚟,佢就匿喺按摩椅下面。」
「點解會咁?」
「佢未試過咁樣。」
當時我並不知道,Oscar狂吠不止,番薯匿藏不敢露面,是因為我身上存留着的老虎味。吃完下午茶,我移到餐桌上滑手機。相隔不久,Bella跳上來,盯着我,風吹不動。然後牠在我前面的玻璃桌面上橫過,頭八十五度的側着。樣子相當滑稽,我不禁笑了出來。而在笑容仍未收歛之際,我悚然一驚。因為我看到Bella眼裡藏着銳利的寒光。為了緩和氣氛,我用充滿情感的語調,像老朋友般:
「別來無恙,你還好嗎?」
Bella凝神不動。然後緩緩的跳下椅子去。未多久,牠從我側邊的地板走過,依舊是身軀橫着,頭八十五度的朝我。我驟然想到,那不是我在石梨貝水塘遇上的那隻華南虎的姿態嗎!簡直一模一樣,沒半毫釐之差。在晚餐外賣送到前,牠這樣的在我身旁招搖,至少有四、五次之多。彷彿有甚麼話要對我說,而終於我恍然大悟:Bella就是那隻我在石梨貝水塘遇上的華南虎。牠為了隱匿行蹤,化為另一個角色藏身於葵花家裡。
為了完全隱匿不被獵虎隊發現,Bella變身為一隻寵物貓。原來二點三米的身形縮小了,那些粗短而緊密的虎斑,也變為棕灰色。華南虎臉上獨有的「王」字紋沒了,鼻樑是一爿白毛。唯一沒有變改的是眼睛,仍舊閃爍的象牙黃中分明的黑瞳。我相信,無人知道Bella本來是一隻老虎,包括牠的主人也被蒙在鼓裡。
為了進一步確實此事,我點開了手機的Google Map,查看石梨貝水塘與大圍的地理距離。竟發現大圍地處於金山山脈東邊山腳下。換言之,兩地都屬於華南虎的活動範圍。事情已經十分清楚了,當日天色微茫,早一晚自葵花家偷偷出走到石梨貝水塘的Bella,回復華南虎的真身,卻意外地被我遇上。那時,牠正趕在日出前返抵葵花家去。
那是中秋節後一天,天邊的月亮更圓更亮,正是民間所謂的「十五月亮十六圓」。聚會結束,我便離開,徒步往火車站走去。穿過一個市鎮公園時,樹影幢幢,陰氣濃郁。石椅上的一頭橘色貓懨懨欲眠,但在我走近時,卻猛然掙扎起來,如箭般穿過竹籬,往草叢深處奔去。我不以為然,因為我知道,牠嗅到我身上有Bella的老虎味。華南虎是極度瀕危的物種,存活本身便懷有重大的使命。Bella的眼神信任我,我會緊守這個秘密,讓牠可以在這個人吃人的城市裡安然的活着。
當晚我關在「止微室」翻閱資料,看到有關華南虎這樣的一則記載:「形如魑魅饕餮,穿屋逾顛,逾重樓而下,攫其人,必重傷且斃,即棄去,又不盡食也。」我確信,Bella就是當日我在石梨貝遇見的那隻華南虎。因為城市急速擴張,森林面積大幅減退,華南虎以另一種方式,懷着重大的使命在這個城市裡苟度餘生。
並且,我會多來看牠,因為我已然體會到牠那種王者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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