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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薪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7月號總第45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聯會作品專輯—小說卷

作者名:葛亮

這麵館起了個名字,叫「虹口」,是明義以往做救火員的地方。

店面裝修好了。素娥找出明義穿着制服、在救火會大樓前拍的照片,去了英皇道上的照相館,翻拍了一張大的。明義寫給素娥的第一封信,就夾着這張照片。照片上的明義是個意氣風發的樣子。他一手叉着腰,一手遙遙指着,方向是身後六角形的塔樓。素娥把照片鑲了框,擦了又擦,穩穩掛在牆上。

青年戴明義和柳素娥,相識於救火會和章華紡織公司的聯誼舞會。

戴明義在工部局的救火會擔任文職與翻譯的工作。彼時的消防站,屬工部局。虹口救火會,會員大多是義務的,主要是一些本地店家、工廠的志願的青壯年。有火警則救火,只發銅帽、衣褲和皮靴等一干救火行頭。但駐會的僱員,多是外籍,便有和本地溝通的障礙。戴明義在會裡,起了橋樑的作用。他上班的地方,是座清水紅磚的三層樓房。屋頂上有一個方形塔樓,再往上是六邊形瞭望塔。救火會除平時訓練外,會在每年五月二十日,俗稱分龍日,舉行傳統消防演習,比賽操作技能和出水快慢。每逢分龍日,觀者如潮。

不知哪年起,演習之後便有青年會組織的舞會。救火會員都是精壯的小伙子。那一年,舞會的聯誼對象是章華紡織三廠的女工們。舞場上正熱鬧,戴明義見一個姑娘,安靜地坐着,臉上只微笑。他便上前邀舞。姑娘說不會跳,他便教她,就這樣認識了柳素娥。

柳素娥是浙江舟山人,與寧波一衣帶水。據說家裡與柳鴻生沾了親。柳鴻生號稱實業大王,章華紡織公司便是其產業之一。但因為遠,並未受到許多照應。戴明義聽岳母說過,他們家道興時,曾經放過一任道台。所以論起來,素娥也是官宦家的後人。戴明義笑笑,他其實並不在意這些。他只在乎這姑娘人沉靜,沒有時下年輕女子的驕嬌之氣。兩人處得融洽。半年後,便擺了酒結婚,住在了一起。

婚後感情甚篤,柳素娥是家務勞作的一把好手,只是美中不足,不善庖廚。戴明義倒不覺得缺憾,因為這正是他的所長。出身浦東三林的明義,早年失怙,自力更生慣了,又與鄰里一個燒本幫菜的老廚師成了忘年交。川沙、三林一帶鎮上有操辦紅白喜事的,進學宴請的,老師傅掌勺,他便也去幫廚。久而久之,早就鍛煉了一手好廚藝。只是以往一個人,不得施展。如今組了家庭,也正有了用武之地。他便換着樣地給素娥燒菜,有老廚「鏟刀幫」的經驗,又加入了自己的許多心得。做妻的便有了口福。兩個人的小日子也因此多了滋味與盼頭。那時節的上海人吃菜靠時令,本幫菜的燒法又平民近人。如大多老城廂的家庭,四季的食材,明義便也都算是信手拈來。春季的油燜筍、草頭圈子,是將清爽與膏腴相得益彰;夏天人內外濕滯,便用糟法開胃。魚蟹蝦貝、毛豆茭白、花生麵筋,全可以拿來糟一下。糟法大同小異,而各曲盡其妙;秋冬要補,一個濃油赤醬,考的是火候功夫。多少好吃不好吃的,一燜一煨,都能夠化腐朽為神奇。

 

素娥感激夫的用心。 她嘴上說他,「花樣經透來。」卻已知道家裡的情形,不如以往寬裕了。因為生產,她失去了紡織廠的工作。全靠明義救火會的一份工。瞅了個空,明義說,他想棄了文職,轉往去火場去當救火員。他輕描淡寫說,那幫子英國人和阿三,沒有我照應,其他人那幾句洋涇浜英文,真不夠用。

素娥知道,去火場比做文職,收入高了很多,明義在意;可也危險了許多,明義又不在意了。

以後呢,明義在家裡的時間就少了。素娥一個人在家裡,常常揪着心。那救火會的樓頂,有座六邊形的瞭望塔。凡遇火災,先鳴警鐘。工部局的報警,第一次先敲鐘五分鐘。之後敲鐘的次數不同,以示火警發生之處:鳴鐘一下,火警發生在外白渡橋;鳴鐘二下,蘇州河到大馬路;鳴鐘四下,是南京路至延安東路;鳴鐘八下,那起火的地方就在浦東,或是黃浦江上的船隻。素娥的心,就跟着這鐘聲走。鐘聲多一聲,她就越擔心一點,因為她知道明義便離她遠了一點。每次明義回來,風塵僕僕的。臉上有煙塵,是笑的模樣。她心才慢慢地落了下來。

素娥也想學着做些暖胃的,給明義吃。但她雖然用心,天賦卻很有限,似乎還不及常人。做出來的菜,不是鹹得無法入口,就是夾生。燒一道烤麩,都可以老得咬不動。明義嘆一口氣,笑說你好在是嫁給了我。公成婆不成,都是個命。素娥後來,終於跟一個孃姨,學了白酒醃黃泥螺、醃活搶(生蝦)。後來又學會發海蜇頭,用蔥油、花雕、老陳醋拌來吃。味道居然不錯。有時明義出夜警回來,已經是大早上。她煲了白粥,給他盛一碗,從罐子裡舀出黃泥螺,拌一個海蜇頭。然後溫上花雕,看着他吃。

有一天,明義夜半出去,到了天大亮沒回來。素娥心煩意亂着,這時鄰居家敲門,說不得了。靜安寺那邊失了大火,燒死好幾個人。說是有救火員進去救了人,自己沒出來。素娥聽了,沒命地就往外跑。跑出去,卻和回來的明義撞個滿懷。明義臉上滿是煙塵,只剩下一對眼睛見得白。他聞見家裡一陣焦糊味兒。原來素娥心焦,熬了粥忘記了熄火。明義甚麼也沒有說,徑直走到爐前,將鍋端下來,熄滅爐子。他盛了一大碗熬得黑兮兮的白粥,大口大口地吃,一面佯怒說,我在外頭救火,回到家還要救,是沒的歇了。素娥方才愣愣着,這時「哇」的一聲,哭出來了。她上前抱住了明義,緊緊地。兩個人便抱在一起,笑笑哭哭,哭哭笑笑。

明義去當海員的時候,世道已經很艱難了。銀紙不如紙,連大米都要在黑市上買。他們有了四個孩子。靠一份救火會的工作,已經養不活全家人。素娥一早從外頭接了裁縫和洗衣的活計,沒日沒夜地做,但也是杯水車薪。

後來,明義聽了他浦東老鄉的話,跟着去出海。收入是救火員的許多倍。經了風浪,吃了苦,他也在外頭見了世面。但心裡因為記掛着素娥和孩子們,從不走太遠。至多在南洋轉一轉,就回來。馬來亞、印尼、菲律賓,每次回來,總帶來些新奇東西。多半是吃的,有時是個榴槤,一時是幾個椰子。他看着孩子們吃,自己一邊就着黃泥螺,喝素娥煮的白粥。

有次回來,他從包裡掏出兩個黑漆漆的東西,孩子們都圍上來。明義便問他們知道是甚麼。孩子們搖搖頭。素娥看一眼,有些驚奇道,大烏蔘?

明義呵呵地笑,還是我老婆有見識。

素娥便說,怎會不知。日本人來那年,德興館的「蝦籽大烏蔘」,廣告貼得到處都是:「交關好味道,鮮到掉眉毛。」

素娥說的事,日後成了一則沒經考證的民間傳說。淞滬會戰之後,中國軍隊南撤,上海市內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淪為「孤島」。當時,南市十六鋪經營海味的商號生意冷清,銷往港澳和東南亞的一大批烏蔘積壓。這一消息被當時「德興館」的名廚蔡福生和楊和生得知,他們隨即決定以低價收購。買回大海蔘後,他們將海蔘水發,以本幫菜的烹製方法,加筍片和鮮湯調味,烹製成紅燒海蔘出售。因為當時上海本地飯店都沒有這道菜,所以「德興館」的這一菜品立即成為最吃香的招牌菜餚。名動一時,得以傳世。

但素娥這時回過神來,厲聲道,這是有錢人家打牙祭的東西。買了這兩條,儂弗要過啦。

明義不說話,兀自點上爐子。用火鉗夾住大烏蔘在火苗上烘烤,烤到蔘周身黑焦發脆,用鏟刀刮去硬殼。一天一夜,在旺火與冷水間交替。蔘發開了,竟有小孩胳膊粗細。

明義一面收拾海蔘,一面說,我這次去了一個好地方,叫香港。

素娥便問,遠不遠。他說,不遠,他拿起筷子頭,點一下素娥面前的碟子,說,這裡是上海,然後用筷子一路劃下去。劃到了桌子邊緣,意猶未盡,又往自己的胸口劃過來,在空中點了一下,說,香港就在這裡。

所以,明義家有關香港最初的記憶,似乎是和那烏蔘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細滑、豐腴、顫顫悠悠,上面淌着紅亮濃郁的蝦子。但當他們有一日真的踏足這塊土地,已經是若干年後的事情了。

 

「虹口」麵館開業那天,街坊們都來了。送了個花牌,也是熱熱鬧鬧的。上面寫着「門庭若市,日進斗金」。

雖不至日進斗金,但生意確實很好。明義和素娥,都沒把它當生意來做,倒像是每天熱火朝天地給家裡人做飯,心氣兒十分足。一大清早就起來備料,熬高湯。肉自然要當天新鮮的。為了便宜些,明義蹬一架三輪車,自己去肉食公司買五花肉,也還是一塊塊地挑。久了,人家都知道上海師傅是個精細人,糊弄不得。至於麵呢,則是對面「振南製麵廠」送來的上海鹼水麵,高筋麵粉製成,又爽滑又勁道。出鍋後,明義照例要在涼開水裡,先醒一醒,咬勁兒就更足了。

午市開了,來幫襯的先是附近做生意的街坊,魚檔果欄的。再是附近電車廠交班的司機大佬、豐華國貨的售貨員。到了晚上,那可就熱鬧了。因為街坊孩子們都放學了。家裡大人忙的,乾脆給他們在明義店裡包了伙。長身體的時候,格外地能吃,一大碗嘩嘩就落了肚。明義看他們吃得滿頭大汗,就拎起勺,給他們添塊肉,加勺湯。子女們回家早的,也都懂事來幫忙。可是舖子小,後廚又熱。明義和素娥,就將他們趕回去。唯有女兒鳳行,趕不走。兩個老的,見這孩子不吱不聲,見縫插針把該幹的事,都給幹了。間隙還不忘了溫習功課。到了夜裡,過了一點,最後一波下晚班的工人吃了宵夜,走了。店裡才算是能喘一口氣。兩個老的,互相給對方揉揉肩膀,捶捶腰。看着燈底下,是鳳行瘦弱的背影。這小囡還坐在小板櫈上,埋着頭洗碗,仍是一聲不吭地。兩個人心裡就又心酸,又安慰。

「虹口」麵館,就在北角紥下了根,一做就是許多年。明義和素娥,漸漸地老了,兒女們也長大了。

麵館就着那個小門臉兒,生意沒有做大,其實名氣是大了。外區的客人,經常慕名而來,就為了嚐嚐戴老闆一口「入口即化」的紅燒肉。有些師奶,竟然要明義面授機宜,教那紅燒肉的做法。按理說,這於店家很不合規矩。但明義笑笑,一五一十地教給他們。然而,她們回去照樣做了,還是燒不出明義店裡的味道。就越發敬佩戴老闆,口耳相傳,幫襯得越發勤了。

這些客裡,總有一個馬姐,夜色將近的時候,拎着一隻提籃出現在店門口。那提籃是老物,很精緻,把手上雕着花。籃身上,也還辨得出,是鳳穿牡丹的圖案,雖然已經褪了色。提籃裡頭,還裝着一隻駱駝牌的保溫桶。這馬姐總是站在外面等着,也不進店堂。打上一碗麵,就走了。人安靜,和明義也未怎麼交談。印象裡只第一次,麵打好了,看一眼,說,唔好意思,我家主人唔食芫荽。她的廣東話,有外鄉口音,聲音軟糯。明義記住了,自此便再沒有放過香菜。

這馬姐陸陸續續,來了有幾年。有一陣子,香港颱風掛了八號風球。她不來了。明義和素娥兩個,竟有些記掛。其實萍水相逢,記掛的是甚麼,兩個人也不知道。但就是隱隱有些擔心。一個月後,她又來了。明義回頭看看素娥,素娥眉眼裡也是如釋重負的笑意。

明義就下廚,燒了一個烤麩。另裝了一碗,一併給馬姐放進提籃裡,說,這碗是送給你家主人吃的。

馬姐依舊沒說話,但眼裡淺淺泛着光,對明義點點頭,算是道謝。

 

一個星期後,馬姐又來了。這回來得早,明義才剛剛開張。馬姐攙扶着一個老人。老人鬚髮皆白,腳下行動雖不很爽俐,但面相精神,目光清亮。

老人坐下來,用上海話對明義說,謝謝你的烤麩,道地。

去鄉多年,明義仍聽出了他的老城廂口音。

明義連忙給他讓了個座,拱一拱手,說,您老吃得適意就好。

老人坐下來,環顧一下店堂。目光停留在了牆上的照片,輕輕說,「虹口救火會」。他便問明義,你這店,開了多久。

明義答,六年多了。虧您多年幫襯。

老人點點頭。明義照例給他端了一碗「紅燒肉麵」。

老人看一看,說,好,吃上了頭湯麵。這回,你給我加點香菜。

明義就見他頓了頓筷子,便埋下頭吃,並不說話。或者牙齒不濟,細嚼慢嚥。但胃口很好,慢慢地吃完了,連湯都喝了下去。

他吃完了,用手帕輕輕抹一抹嘴,說,當真適意。

素娥給他端上了一盅花雕,他也一飲而盡。夫婦兩個,都捕捉到了他嘴角的笑意。老人站起身,說,戴老闆,我這回來,是想央你件事。

明義便說,先生請講。

老人說,你可會做「糟缽頭」?

明義想想說,我這店門面小,只有紅燒肉。

老人笑一笑,說,不是在店裡,是想邀您明日到舍下,幫我做一兩個菜。

見明義猶豫,他便說,老朽年邁,既上得門,君子禮尚往來,等你一句話。

明義稀里糊塗,便應承了下來。

說完,便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到面前。馬姐慢慢扶老人上車,轉身對明義說,這是菜單,麻煩您備料。明日黃昏,我來接您。

這時候,恰好「振南製麵廠」的老伙計忠叔來送貨。看見車遠遠地走,愣住神。素娥接過麵,他便問說,邵家的人來過?

見明義兩口子,一頭霧水,便問起方才的情形。明義一五一十地說了。他喃喃說,這可奇了。老人家有日子沒現過身了,邵公最愛吃我們「振南」的麵。

明義給他看馬姐留下的菜單。菜單上並不是甚麼稀罕的菜式,相反,其實多是老浦東人日常的下飯菜。忠叔點點頭,說,這就對了,都是顧先生當年愛吃的。

素娥問,哪位顧先生。

忠叔壓低了聲音,顧粵生。

夫婦兩個,這時有些咋舌。這些年在北角,大概都聽說了顧粵生和香港的因果。主題大概是所謂英雄末路,晚景淒涼。也就知道了香港的青幫洪門和顧門下的淵源。如今走過鰂魚涌的「麗池花園」,前身是聲勢浩大的夜總會,顧粵生的李姓小兄弟的手筆。自然,十數年過去,留在世面上的都是傳說。明義兩口子聽則聽了,只覺得離自己十分遙遠。

明義再看一眼菜單,方才想起,少年時倒是聽三林的老廚伯說過,顧粵生出身不遠處的高橋。發蹟之後,重鄉情,癡念本幫菜。大約也是當年的滋味,讓他每每憶苦思甜,記掛着少年在十六鋪時的艱難營生。

忠叔始終未告訴這位邵公是甚麼來歷。只說,當年同盟會元老饒漢祥給黎元洪做秘書長時,曾給顧粵生寫過一副對子:「春申門下三千客,小顧城南五尺天。」顧先生近側的人自然不少。可能顧念着他衣食的,才是真正身邊的人。

 

因為並非奇珍異饌,料並不難備。臨行前,不忘帶上了一缸老糟鹵。明義緊緊抱在懷裡。當年從上海南下忙亂,一路上丟東西,就唯獨沒丟下這個。

還是那輛黑色的轎車,從英皇道拐上了半山。兜兜轉轉,這才停到了一幢建築前。這建築有一種少見的氣派。自然是與他記憶中上海的純粹西洋風的公館別墅不同。外形方正,如中古歐洲的城堡,可四角綠瓦飛簷,鑲有汗白玉欄杆的迴廊,外牆紅磚圍砌,則又是端雅的中國風。明義只在心裡驚嘆。他並不知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繼園。此為當年廣州軍閥「南天王」陳濟棠大哥陳維周的手筆,移山修建園林,內有山亭水榭。據說全盛時,一家逾百口居於大宅。而此後陳家遷出,幾幢房屋,便各有其主。這建築門口,只一個銅鑲的門牌,旁邊鐫着「邵府」兩個字。

明義只是跟着馬姐走進去。馬姐着一個傭人,幫他拿着食料,說主人在客廳裡等他。明義說,我直接去後廚就好。

馬姐笑笑,說,我家主人,知道你肯來,歡喜得沒有午睡。你倒說見不見。

說是客廳,佈置倒更像是老輩上海人的廳堂。對門的是一副楹聯,上面寫着「三顧頻煩天下計,一生好做名山遊。」先前見過的老人,穩穩地坐在太師椅上。見他便站起身,迎上來。

明義卻後退了幾步,衝他遠遠地作了個揖,敬道:邵公。

老人哈哈大笑,說,你既知道了我的名號,不敢近身,是怕我不成?

明義說,倒不是。只是您點的幾道菜,生鮮時都是味兒大的。我雖然使勁洗涮拾掇乾淨了,可還是怕不體面。

邵公一愣,笑得更厲害了,說,我倒說呢,自己生生點了一堆豬下水、魚下水。不怕,你過來。我一個園丁出身,見慣了髒污,沒那麼多窮講究。

明義走近。他問明義懷裡抱着甚麼,答他是糟鹵。他揭開來,使勁聞了聞。 明義見他,眼裡頭是孩子一樣的欣喜神情,說,這老糟味兒,結棍。

 

明義走進後廚,擺下食材。見一個銅盆裡,已經發好了一棵大烏蔘。他笑笑,沒耽誤工夫,便投入了勞作。

待一桌菜都燒好了,已是掌燈時分。

滿目琳琅。明義換上了乾淨衣服,來告辭:邵公,您慢用。我先回去了。

邵公說,你和我一起吃。

明義說,廚不同席。這是規矩。

邵公皺眉道,你不是廚,你是我請來的客人,豈有不上桌之理。再說,你就不想聽聽我對你廚藝的評點。

明義便坐下來。邵公給他斟了一杯酒,說,那日你請我獨飲,今日要與我同醉。你說,這滿桌的菜,我倒是從哪一道起筷。

他說,廣東人的習慣,是先喝湯。

傭人便給兩個人盛了黃豆湯。邵公點點頭,笑說,上好的肉絲黃豆湯,油封湯面、黃豆酥爛,似冷而實熱。你懂行。

老人喝了一口,忽而面容翕動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喃喃說,「對,就是這個味道。」沒提防,明義看見邵公一時間,老淚縱橫。

邵公讓傭人再盛了一碗。將他扶起來,他端着這碗黃豆湯,顫巍巍地,走到了大案的佛龕跟前。明義看見那龕前竟有個牌位。老人恭恭敬敬地將黃豆湯擺在牌位前,說道:鏞兄。你嚐嚐這黃豆湯,是不是咱們喝的那一碗。

邵公重新坐到席前,說,失儀了。今天是我這老哥哥的忌日。小辰光我們在十六鋪學生意。鄉下來的,飯量大得很。可掙的飯錢只夠一客蛋炒飯,一碗黃豆骨頭湯。吃完了不夠,到夜裡照樣餓得肚皮亂叫。我這哥哥就說,將來發達了,要將這黃豆湯喝個夠。他對我說,以後做人啊,就如這湯,表面生不見底,裡頭可已經熟透了。哥哥一輩子的時間都花在做人上。後來我們有錢了,有勢力了。人也老了,來了香港,又想起了這口。老哥哥就請來了上海德興館名廚湯水福,專給我們做黃豆湯。他小心翼翼地做。可是,我們卻怎麼也吃不出當年的味道了。想不到,如今他走了二十年。這味道,卻被你做出來了。

邵公給明義斟上杯酒,說,小老弟,我敬你。

桌上的菜,是生炒圈子、糟缽頭、下巴划水、紅燒鮰魚。

邵公一面吃,一面讚好。幾杯花雕下肚,臉色紅潤起來。興致來了,竟然吟唱起一支小調。明義沒聽過。

邵公說,這桌菜好吃。你說,好吃在甚麼上?

明義說,好吃在濃油赤醬,不失本味。

邵公說,依我看,這桌子菜,原都是下腳料。豬舌、豬肺、豬肚、豬腸,還有魚頭魚尾,哪一個上得來檯面。可經了你的手,化腐朽為神奇。

明義謙道,不是經我的手。這是三林本幫菜的老法子。

邵公說,這老法子說的,可不就是我和老哥哥的一輩子。我們做過好人,也做過壞人。硬是用了一輩子,燴熟了,燴爛了。讓你看不清底裡,只能說得一個「好吃」。如今,他們都走了。芮慶榮在哪裡,張嘯林在哪裡,四大金剛在哪裡;小子輩的沉楚寶、林嘯谷又在哪裡。只剩下我一個,還喝得上一口黃豆湯。

 

兩個人吃喝了一晚上,也聊了一晚上。待到後半夜,酒醒了。

邵公便問,老弟,可想過開個餐館,專燒本幫菜。

明義想想,搖搖頭,我這爿小店,已夠忙活了。幾年撐下來,也知足。

邵公說,人始終要有大志向。你這好手藝,埋沒可惜。

明義便道,我也年過半百,有心無力,怕是也做不動了。

邵公佯怒,在我跟前,可談甚麼「老」字!我勸你開,自然是懷了私心。如今香港的上海本幫菜,都做得個四不像。你不開,將來我到哪裡去吃。

明義說,可是,我那個小門面,哪能擺下幾張桌子。

邵公便笑了,說,你且點個頭,其他便是我的事了。

 

回到家,明義與素娥商量。素娥說,眼下孩子們都長大了。你若想做,我們就博一博。

明義還是猶豫道,你年前還病過一場,我們何苦來。

素娥說,老公,你且想想。這一輩子,勿識字有飯吃,勿識人頭餓煞。如今你是命中有貴人,弗好做不識敬的壽頭佬。

這時,鳳行走近來,說,爸,媽說得對。你們做不動,還有我。

明義看看閨女,已經長成了大姑娘。這些年,跟着老兩口忙前忙後。不比別的兒女,她的心,是真的在父親的生意上。在廚藝上,人又是特別醒目,幾個小菜,如今燒得似模像樣。關鍵是,這孩子特別能吃苦。想到這裡,明義也嘆一口氣。他有心將店面傳給小兒子。可戴德是個貪玩的性情,十幾歲的人了,還不生性。

明義說,鳳啊,你夏天中學就畢業了。你要想往上讀,爸媽供得起。

鳳行搖搖頭,你們靠賣紅燒肉,已經供起了三哥和五姐兩個大學生。家裡光宗耀祖靠他們,不差我一個。爹這一手燒菜的本事,莫不是不想教我。像老家裡沒見識的爺叔,傳男不傳女?

明義便知道,這些年,鳳行沒變過,還是那個有主意的孩子。

 

這店便開起來了,叫做「十八行」。門面極好,在灣仔。這是邵公的私產,原先是一間海味舖。兩層樓高,裡面的格局陳設都很別緻,省去了裝修的工夫。樓上從大堂有一座木橋連上去,本是賣貴重貨物的。給大客人上去驗看,上好的天九翅、九頭鮑、大連運來的灰刺蔘。極清幽,雖處鬧市,卻滌蕩喧囂,打開窗子,可見如黛遠山。明義便和邵公商量,闢作了四間雅室。包間的名字,都是邵公起的。他親手以大篆題名,分別是「高橋」「三林」「川沙」;最大的那間,叫做「十六鋪」。知道的,會心他是鄉情所致。再深一層,就是不忘本的意思。

生意大了,便也請了幾個會做上海菜的廚師。那時的香港,上海菜的師傅並不難找,但多不是滬上的原鄉人,倒是走難來港的揚州人。揚州人最出名的就是三把刀:菜刀、剪刀、剃刀。說的是三個門類,廚子、裁縫和理髮匠。無論到了哪裡,憑這三把刀,都可以白手起家打天下的。一個好的揚州廚子,京、滬、川、揚四個菜系,都會做。刀功自然了得,火候食材也上手得快。但也因甚麼都會,調和於眾口,倒失之專精。

明義就做給他們看。從簡單的四喜烤麩、燻魚開始,重在火候和放料的輕重,手中的拿捏。一來二去,這些廚子也就十分服氣了。到大菜,明義自是自己上手。

那「十六鋪」,自然成了邵公長期的包間。獨酌饗膳也好,宴請親朋也好,只需提前一個電話,明義就早早備好了料,等着他。

這來的客,按說非富即貴,可到了近邵公的年紀,也都各自性情起來。講究的,一頭華髮,還是年輕時洋場小開的派頭:全套的花呢槍駁領西裝,口袋裡永遠塞條絲綢的方巾,顏色跟着西裝走;不講究的,全然是家常打扮,穿着件汗衫,一條褪色的桑藍綢緞褲子,趿着拖鞋就過來了。兩種人,彼此看不上。後者戲稱前者是「老克臘」,裝腔作勢,以為還是在上海嗎?前者呢,就學廣東人調侃後者是「麻甩佬」,穿得九不搭八,當喺自己屋企嗎?

老頑童們一起了鬨,就有個聲音軟軟響起來,做了和事佬,說,叔叔伯伯,這裡可不就是上海麼?來了就當自己屋企,賓至如歸嘛。

這甜美的聲音,話說得俏皮。起齟齬的人心裡舒泰,立時就休了戰,干戈化玉帛了。鳳行於是鬆口氣,利索地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因為少年時來的香港,她的一口廣東話,說得極地道,又有上海話吳語裡,一點細微的軟糯。無論是上海人,還是廣東本地人,聽得都熨帖。明義看在眼裡,想自己讓女兒負責樓面,真的沒有錯。

這孩子如小時候,有一種天然的周到。並不是張揚的性格,不聲不響,就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了。可只要該出面的,她便站出來,溫言軟語,三下五除二,毫不拖泥帶水。這灣仔,長久都是黑社會盤桓之地。「十八行」開張不久,便有古惑仔來找麻煩,收保護費。那天明義原是心裡屈服了,花錢買個平安。可鳳行說,有一便有再,便有三。血汗錢填不滿無底洞。明義沒及攔,她便出去。叫企堂給來人每人斟上一杯明前龍井。她自己先坐下來,柔聲說,各位大哥,實在唔好意思,小店生意在貴地落腳,還未趕得切拜碼頭,罪過得很。只是啊,保護費的事,我們燒菜的說的不算,因這館子,是邵公的物業。這邵公啊,說我們這小店,只賣三碗麵,一是情面,二是體面,三是場面。不知眾位大哥,想吃哪一碗,我即時讓後廚做上來。

鳳行說得輕描淡寫,明義直捏一把汗。但古惑仔們也立時心驚,知道了這店有青幫的淵源,連連賠罪,作鳥獸散。

 

可他曉得,這孩子的心志,還是在跟他學廚。但這一行,不說成見,可就有姑娘家學成了的?始終是缺了把力氣,白案尚可,但兜腕掂勺的活,可是女人能做得了的。況且將來嫁了,手藝和人全留不住。

她一心要學,明義便也教。心裡想的卻是讓她知難而退。這樣教了幾個月。有一次,他便教她獨自掌勺一道「紅燒鮰魚」。這是本幫菜裡的頭道功夫菜。做得好了,鮮嫩軟糯,入口即化。可也因鮰魚肉質非常細嫩,魚肉容易從魚骨脫落。要保其形,烹製過程中既不能隨意翻動魚塊,又不能讓魚塊黏鍋。所以最關鍵的步驟,出鍋前要經過兩次整體「大翻」。掌握這個技術,全在腕力與手眼協調。

鳳行獨自掌勺,燒得十分用心。可菜一上桌,明義在心裡嘆上一口氣,嘴上是格外殷勤。

自然,無論「老克臘」還是「麻甩佬」,舌頭卻都是一式地刁鑽。嚐一口,便皺起眉頭,說,阿義,這鮰魚就如此糊弄我們這些老東西嗎?肉散骨碎,這還不算,竟是一點「臘克」都沒有,乾巴巴。你要是砸自己的招牌,邵公也是救不了你。

所謂「臘克」,是滬上老饕們的說法,說的是「自來芡」。本幫大菜的出色處,在成菜毋須勾芡,全靠這道菜的主料、輔料和佐料在適當火候,幾近天然地合成濃厚細膩、如膠似漆的黏稠鹵汁。上海人稱這種質感為鍍了層「臘克」。

沒有「臘克」,自然是功架遠遠不到,明義趕緊賠不是。斜眼看看身邊的鳳行,臉色青白,暗暗咬緊了嘴唇。

 

鳳行不見了活潑,低目蹙眉,似有心事。明義看在眼裡,暗自怪自己。可狠一狠心,想小孩子家,或許過了這一陣兒,也便好了。

一天等廚師們都收了工,廚房裡還有動靜。明義走進去,遠望見鳳行立在灶旁,手裡舉着一隻大鍋,用力顛翻。這孩子漲紅了臉,汗如雨下,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但手上卻絲毫沒有停的意思。那鍋裡的東西,每每落下,便在她手中狠狠一震。明義看清楚了,是半鍋鐵砂。

明義在門口看了許久。鳳行專注,竟始終沒有發現父親。明義只覺得眼底酸楚。想上前,但終於沒有,而是悄悄退出,將門帶上了。

 

一個月後,邵公約下了幾個相熟的客。鳳行請纓,說,爸,我再燒一次鮰魚。燒壞了魚,從我工錢裡扣。燒壞了「十八行」的口碑,我再也不進店裡的廚房。

明義想一想,點點頭,說,翻的時候,穩當點。記住「推、拉、揚、挫」。

菜端上來。邵公先動一筷。明義看他方才談笑風生,此時卻蹙了眉頭,漸漸又舒展開,眼睛亮一亮,說,好啊。

明義鬆一口氣。旁人一聽,便也紛紛下筷子,說,戴師傅的鮰魚,咱們吃了許多次,這次倒是怎麼個好法。

邵公說,你們快來嚐一嚐,這滋味交關好。吃得出是明義的手勢,但又有新的好。我卻說不出哪裡好,只想拍巴掌。

明義說,邵公好眼力。這道鮰魚,是小女鳳行燒的。

竟是囡囡燒的!邵公愣一愣,上下打量鳳行,倒彷彿以往不認識。

他長嘆一聲,真是虎父無犬女啊。這本幫菜不同淮揚菜,歷來少有女廚。「德興」那樣的老館子,光一記「翻大翻」,難倒了多少英雄漢。囡囡,你讓老伯我生生長了見識!

 

鳳行算是就此出了道。

不需多久,便已在港島打開了局面。這時的香港,又比以往多了許多的移民,自然不是粵菜天下獨孤。外地菜系,落地為安,漸漸發嬗,日趨爭鋒之勢。有的自成一統,如川湘、雲貴,因口味一味霸蠻,始終難成大的氣候。倒是江南一帶的菜系,潤物無聲,且變化多端,葷可濃烈入骨,素則清淺若無,像是琢磨不透的美嬌娘。這便解了蘇浙移民的思鄉之情,又逗引了生長於斯的香港人好奇的味蕾,可謂大受歡迎。到1970年代,從港島至九龍,漸漸燎原。這裡頭出名的,大約當屬「杭幫菜」。杭菜以精緻著稱,且港地杭菜館的主廚大多來頭不小。像「雲香樓」的韓同春,在杭州執業時已是遠近聞名。他一道「煙燻黃花魚」,號稱冠絕港九,甚而各國的外商、買辦來港,必去嘗試。「十八行」有自知之明,自然不與其爭。但本幫菜,原就博杭幫、淮揚、徽州、蘇錫之眾菜系所長,要想在一眾江浙菜館間脫穎而出,須闢蹊徑。鳳行的出現,算適逢其時。因了邵公和相熟老饕食客的口碑,加之鳳行的廚藝,日臻精熟,漸漸打出了名堂。因其生得清麗,便真的有食客慕色而來,便又為其手藝絕倒。一來二去,就有了「本幫西施」的雅號。雖則略顯輕薄,但卻名副其實。

明義想,也是宿命。養了八個孩子,五子三女,出息的都算出息,成家立業,更有出國定居的。到頭來,能繼承自己事業的,竟是這個小女兒。可鳳行再果敢的性子,筋骨裡也還是個弱質女流。這些年,他也漸漸覺出,飲食業池水深,學問大。灣仔呢,又是港島魚龍混雜之處。自己終歸是外鄉來人,邵公是個靠山,可年事已高。自己也早歲過花甲,不知能夠再做幾年。這爿店,剛開得入港,又如何是她一個人的肩膀能撐得起來的。

夫婦兩個看在眼裡,不禁有些擔心。但見鳳行自己,卻是穩穩的樣子。時日久長,他們終於也就放下了心來。


葛亮 作家,學者。著有小說《北鳶》《朱雀》《瓦貓》《七聲》《戲年》《浣熊》,文化隨筆《繪色》《小山河》等,並譯為英、法、俄、意、日、韓等國文字。曾獲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等獎項。代表作列入「當代小說家書系」,兩度獲選「亞洲週刊華文十大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