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冰：災難中遇見美好

日本思想家鶴見佑輔曾說：「人當青年，正是易受外物感應的時候，所以青年時代所受的影響能支配我人一生。得好影響的人們是福氣，受惡影響的人們乃不幸。不論好惡，在我人一生中均難消滅。」誠然，我是幸運的，更是福氣的。年少懵懂、不諳世事的我，在經歷了生死一線的重大災難後，感受到人性真、善、美的光輝，感悟到勇敢、堅毅與樂觀的淳樸美德帶給社會的和諧、溫暖與美好。

我的童年是在北京度過的，從未經歷過戰亂、自然災害、社會動盪等艱難歲月，我的生活中每天都充滿陽光與歡樂，一切是那麼溫馨、幸福與美好。

從幼稚園畢業，順利升上居家附近的小學，同學都是住在附近胡同四合院裡的孩子，由於四合院多以工作單位分配，家長們是同一單位的同事，孩子們自幼相識，非常熟絡。每天放學後，幾個要好的小夥伴經常聚在一起寫作業。我家住的四合院庭院很大，兩間朝南的大北房，牆面一米以上都是通透的玻璃窗，冬天溫暖的陽光照射入屋，暖洋洋的；夏天清涼的過堂風吹來，清爽涼快。我父母是雙職工，平日上班，家裡只有我自己。父母經常出差，從上海、廣州等地買來大白兔奶糖、廣東點心等特產，我每每都與大家分享，所以同學們最喜歡來我家寫作業。

寫完作業，我們就在庭院玩捉迷藏，假山、圍欄、灌木叢都是我們的遮身之處，跳皮筋、丟手絹、跳房子等更是時常的遊戲。我們的娛樂雖然簡單，但小朋友們無比歡樂。

轉眼到了暑假，由於父母要上班，無暇照顧我和弟弟，媽媽決定將我們送到天津的外婆家，我和弟弟都十分雀躍，雖然天津離北京很近，但這也是一次外出旅行啊。1976年7月26日，媽媽做了一生中最後悔的決定，送我和弟弟去天津，7月27日媽媽返回北京，我和弟弟仍沉浸在興奮中。

7月28日凌晨，突然天旋地轉、地動山搖，唐山發生了震驚世界的七點六級特大地震，天津離唐山較近，受地震波及很大。當我在夢縈中，享受着遊樂場轉椅的搖擺樂趣時，警醒的外婆憑藉着豐富的人生經驗，立即將我和弟弟從夢中推醒，並高聲大叫：「快鑽到牀底下。」說時遲，那時快，外婆連拉帶拽將我和弟弟塞入牀下。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牀板猛烈震動，煙塵滾滾、泥土飛揚，嗆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原來是我們房子的一堵牆倒塌了，瓦礫砸落在牀板上。隨後屋外響起了嗚嗚的警報聲，那尖聲刺耳的聲響，劃破沉寂的黑夜，響徹天際。這突如其來的一切瞬間發生，我們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舒適、溫馨的家，就化為烏有。我們祖孫三人躲在牀底下，四周漆黑一片，世界彷彿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濃煙漸漸散去，天邊露出了魚肚白，只聽到窗外淅瀝瀝的雨聲，彷彿在為災難的突然降臨低聲啜泣。

天色漸漸亮了，外婆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從牀下爬出來。由於時值炎熱的夏天，我們睡覺時只穿着內衣褲，外婆淡定的從東倒西歪的家具中找到我的漂亮裙子，讓我慢慢穿上，外婆也幫弟弟穿上整齊的衣褲。牆壁坍塌導致房門被堵住，無法開啓。外婆慈愛地安撫着我們，她說剛剛是地球爺爺跟我們玩捉迷藏遊戲，躲在牀下就不會被發現，天真無邪的我們竟信以為真，毫無懼色。

忽然，一陣嘈雜聲和移動瓦礫的聲響，「砰」、「砰」、「砰」、「砰」急促的敲門聲格外震耳，緊接着，有人大叫：「婆婆，你們在嗎？有人嗎？」外婆喜出望外，大聲回答：「我們都在，只是大門被堵住了，出不來。」這時外面的人又說：「再等等，我們來救你們」。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等待救援時，時間竟是如此漫長。終於一道強光照入屋內，黑暗被瞬間驅散，幾個高大健壯的叔叔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們渾身泥濘，滿面灰土，和藹可親的笑容，像一副速效鎮靜劑，紓解了我的忐忑不安。他們溫和地詢問我們是否受傷，確定我們無礙後，兩個人上前攙扶外婆，兩個人分別將我和弟弟揹在身上，並不停安撫我們。我第一次伏在陌生人的背上，卻倍感安全，第一次感受到與陌生人之間也有着如親人般的信任。我們住在二樓，碎瓦頹垣已經把樓梯全部封住，沒有通路，叔叔們只能匍匐着向前爬，餘震帶來的晃動，碎石飛濺，每爬行一步都十分艱難，一點一點向前行，終於我們成功到達了安全地。

救我們的是當地的民警，原來媽媽送我們到外婆家時，在當地派出所做了登記，地震發生後，派出所的叔叔知道家裡只有外婆獨自帶着兩個孩子，就立即前來施救。我一直以為捨己救人的行為，只會在電影中出現，但當我親歷這一切，是這樣的真實可信，這一幕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此時的天津市到處是倒塌的房屋、敗瓦殘垣，家具、雜物滿街四散，隨處懸掛，衣衫不整的大人、孩子，哭叫呼喊着家人的名字在路上奔跑。素昧平生的人們，自發地組織起來互幫互助，大家互相攙扶，為傷者清洗包紥傷口，穿戴整齊者脫掉自己的襯衣、外套送給衣衫不整者遮體，自己只穿着內衣背心，沒有人哄搶滿街的物品。只要聽到瓦礫下有呼救的聲音，人們就徒手挖掘，先是三、五個人，之後越來越多人圍過來幫忙，每救出一個人，大家就歡呼雀躍，但當救出者已無生命迹象時，大家都默默低下頭，稍息片刻，再繼續挖掘。

放眼望去，支離破碎的房屋，滿目瘡痍的街道，惶恐、哀傷的人們驚慌、混亂地哭叫着，奔走着，雜亂無章的廢墟中，人們又是這樣井然有序地守望相助，雖然他們如同這座城市一樣，遍體鱗傷，內心流着淚、流着血，卻依然以勇敢、堅毅、善良、仁愛之心，維繫着社會的溫暖與

和諧。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災難降臨時，一切的美好，可以快速撫平傷痛，給我們重新出發的力量和勇氣。童年的不幸遭遇卻是我一生中之大幸，有如在我人生的旅途中埋下的一顆顆彩蛋，每當我遇到困難與艱辛，樂觀地開啟新一頁，生活就會重新綻放絢麗的色彩。

【註】：《國文趣味》，姜建邦編著，中和天色漸漸亮了出版，P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