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火：她悄悄地離去——悼念飛上天國的祖芬

陳祖芬悄然地走了。說是悄然，是她走後的消息，一直被隱諱了。

今年十月中旬，讀建功兄一篇文章：〈落英繽紛憶故人〉，文末寫道：「……甚至有一位活潑開朗的好朋友，也在疫情期間遠行，我不知道是家人或本人的意願，至今也沒有對外宣佈……」我好奇地問建功，他文章所指的「活潑開朗的好朋友」是誰，他答覆：「祖芬啊！」

這個噩耗令人震驚！應該是大前年吧，我那趟上北京，曾約晤一班朋友敘舊，她與夫婿、知名學者劉夢溪兄也來了，但是都是拄着枴杖的。

夢溪兄因早就有隱患――坐骨神經，祖芬一直是健旺的，席上她告訴我，她患了淋巴癌，有文友介紹她到台灣治療，說那邊有一個治療專家。她去一、二趟了，病情有好轉。

說罷，表情像平時一樣，樂觀、開朗。我還為她慶倖，默禱她早日康復。

後來我向他倆的好友嚴家炎太太盧曉蓉女士探詢詳情，曉蓉女士答覆如下：

「有關祖芬去世的消息，是祖芬生前和他（按：指劉夢溪）商量的，不發訃告，不驚動任何人。八寶山的遺體告別儀式，只有我和嚴先生及他們的幾位親友去了。我們遵照他們的意思，也就沒有告訴任何人，請您原諒。祖芬得的是癌症，發現太晚，曾多次去台灣治療，終不得治，於2019年10月16日去世。夢溪先生問候您好！」

想不到她的離去是在前年的十月。我倏地想起，作為她崇拜的偶像金庸的下世，也是在十月，但他比她早走了一年。

那一年金庸到北京大學演講，祖芬興沖沖地去聽講。慌忙中她走錯了北大的後門，後門大閘給鎖住了，她看看鐘，金庸很快就開講了。她心裡一急，一步登上鐵門的欄杆，攀援起來。

她肩上揹上背包，一邊掛着照相機，「這次用上兩條病腿爬門，真有點奮不顧身。」（陳祖芬）

一個逾五十歲的女人，加上拐了腿，這是拚命加捨身精神呀，目的只有一個，快點見到心儀的查大俠！

這就是祖芬，充彌了率真、衝動和活力。

她是中國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曾獲五次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及幾十次文學獎，出版了二十多種專集，還是北京文聯副主席、全國政協委員。

名譽官銜沒有給她加予任何包袱，她永遠是輕裝而行，所以她活得自在。

我曾寫過，與陳祖芬交往，我很快想到別林斯基的那一句話：「人，在兒童時，瞥見群鳥飛過就蹦跳起來。」

陳祖芬也葆有這種童真和衝動。她特別敏感，對新鮮事物或她關注的人和事，她都感到格外雀躍和投入。

都知道中國商界有一位奇才――馬雲，是市盈率二百五十多倍的阿里巴巴股票的創建人。陳祖芬多年前在香港作家聯會為她舉辦的講座上，特別講到她三次採訪馬雲的體會。

她沒有正面講述馬雲的發蹟史，但她卻講到馬雲生活的另一面――充瀰童真兼富幻想。他原來不懂電腦，卻創造出曠世的網絡股。因為他有一顆赤子之心，唯其如此，才可以海闊天空，遐想聯翩，不受世俗、程式、習慣的羈絆，最終創造出奇蹟來。

兒童是最富幻想力，也是最不受規限和約制的。陳祖芬的情懷和心態是很童真的，她從成人身上，看見許多童心，同時她也把這一顆顆童心捎給讀者。

她那次來港，特別贈我一張自製的賀年咭，是一幀她拍攝的長條幅玩具布娃娃照片。這些玩具布娃娃都是她自製的――世界各民族的布娃娃，她用心去仿造並為這些布娃娃度身定造縫製衣服。

我到過她北京的家。她與夢溪兄在奧林匹克村佔地面積近三百平方米的家闢有布娃娃展覽室，在三邊靠牆的層架上擺滿布娃娃，形狀迥異，琳瑯滿目。她自製的布娃娃，唯妙唯肖，做工一絲不苟，非常精緻。她的先生劉夢溪說有五百多個，是一個小小的娃娃公仔博物館。

這趟陳祖芬在香港巧遇上海作家陳丹燕，在一次飯敘中，陳丹燕看到陳祖芬的布娃娃玩具照片，也大為激賞。她說，布娃娃玩具做得太逼真也有靈氣。

她聽到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女孩子擁有一個十分逼真的玩具娃娃，玩具娃娃會長頭髮，這個女孩子經常要為這個玩具娃娃剪頭髮。換言之，陳祖芬製造了那些奇妙的玩具娃娃，也應有靈氣的。

陳祖芬很喜歡迪士尼樂園的「小小世界」，那是一個屬於兒童的天地，沒有暴戾，沒有鬥爭，沒有爾虞我詐，只有和平歌聲和朗朗笑聲。這在陳祖芬的心中永誌不忘。

祖芬說，較早的時候曾忽發奇想，她希望人生可以掉轉來過――

人應該倒着活――先過老年，滿臉皺紋，滿頭白髮；再過中年，為子女操心，為父母盡孝，為工作奔忙；再過盛年，伉儷成雙，有婚姻，有愛，有青春餘韻，常有愛的節目和歡宴；然後再過青蘋果一樣的少年，帶着觀望世界的蒙昧表情；當然，最後再做嬰兒，回到媽媽的身體裡當小寶貝。人生規律假設如此，世界將有了喜劇的基調。如果人生可以在悲觀與樂觀的活法中選擇，我會選擇由老往小活。

這種倒轉過來活，在現實社會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從心態上，也許可以做得到。人年紀越大越有童心，這在很多老人家的身上可以看到的。

金庸筆下的老頑童周伯通，永遠童真率意，異想天開，創造出兩隻手互為搏鬥的招式，揚威武林。周伯通是小說人物，也是一個逍遙樂天派、令人心焉神馳的理想人物。在這個奸詐、渾濁的社會，周伯通這種心中不沾俗念──沒有設計和機關，放下自在，才是人生最高的境界。

認識祖芬的童真、坦誠，是從她的〈成年人的童話──查良鏞先生北大行〉文章窺到的。那是1994年寫的。

那年冬季，金庸在北京演講。文章寫到陳祖芬自己是金庸的擁躉，她為了一瞻金庸的丰采，跑到北大。陳祖芬寫道：「走到鐵門前，才發現這是後門，鎖着。如果繞到正門，就要晚幾分鐘見到查先生。我一步登上鐵門欄杆，爬越起來……」一個成名的作家、一個瘸腿的中年女士，做出大違常規的舉措，肯定不光是沾了金庸的俠氣，完全是一種童真的衝勁的表現。我們在祖芬的這一組飛越欄杆的鏡頭，可以看到童真在她的身上放飛，童話在她的腳下的詮註。

我記得鐵凝說過一句話：「……正如熱情需要冷靜冶煉，文學所需要的永遠的天真恰恰是穿過艱難、沉重、複雜而又美好的生活，從凝重、深刻的思考中獲得，她乃是人類最優美的精神之一。作家具備了這種精神，才能在困難和成功面前，在希望和失望之中，永遠保持對生活的新鮮感；才能喚起讀者和他一道，熱愛生命，喜悅人生。」

我們倒相信，飛上天國的祖芬，正與朵朵飄逸的浮雲結伴，懷着她那份童真在蔚藍的天空開心地遨遊！

20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