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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影:那一刻的燦爛寧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雲影

在黃昏下到海的後面

這個冬天真冷。

比起法蘭克福的冰雹,香港的冷是潮濕的,綿綿不絕的,從骨縫中一點一點地滲入,在身體的低窪處緩慢地堆積起來。

儘管如此,過年時還是去了土瓜坪露營,說是露營,其實也就是一頂帳篷,幾本書。山中人少寂靜,信號不好,一片茂密的紅樹林擋住了從海灣吹來的冷風,在那樣的純粹的自然的懷抱中,人是空的。

和一片葉子,一隻海鷹,一尾魚沒甚麼不同。

和漆黑的夜空,一陣一陣的微雨,和徹夜不息的潮聲沒甚麼不同。

你甚麼都不用想。

當你甚麼都不想的時候,你才明白我們原本就是因為想的太多而痛苦不已。

想起盧梭在聖皮埃爾島上的時日,他終日無所事事,天氣晴朗的時候,他會早早的吃完午餐,跳上小船,駛入碧茵納湖的湖心,湖水清碧,湖岸荒蕪卻別緻,岸邊樹木繁茂,與水毗鄰,遠離大陸,因為人迹罕至而更加僻靜,這個時候,盧梭就會躺在船上仰望天空,聽任小船隨波飄盪,他「既無匱乏之感,也無享受之意,既不快樂,也不憂愁,既無畏懼,也無所求。」後來他說這種持續的,平和的,不留痕迹的感覺就是幸福。

他或許是對的。

明亮的瞬間往往都稍縱即逝,令人神傷,而我們卻必須依靠某一種永恆的東西保持生命的熱量。

我說不出那些永恆的東西是甚麼。

我想起了尼采,他說必須下到深處,就像太陽,在黃昏下到海的後面。

他是對的,在冷的深處,找到暖,那暖就有了光芒。

 

白月光

夜色落在山丘上就暗了一些,落在小葉榕傘狀的樹冠上就更暗了,黑漆漆,一層層壓下去,把天空團團圍住,只剩下葉縫間瘦瘦的一線光,當夜色一路滑落到低處,在扶桑叢鋸齒狀的葉邊兒上,那線光彎曲起來,沿着它蜿蜒而去,燈火在山腳下次第亮了起來。

你正想說甚麼,一抬頭,你看見一輪月亮。

昏黃的,濕漉漉的,似語非語的。

那麼近,就在你家樓頂上。

那麼大,往你的眼睛裡注滿了水。

你回頭看見依山而居的每一棟建築都開始發光。

你分不清那是月光,還是燈光。

你忘了要說甚麼。

說甚麼都不緊要了。

有一次我說我會的不多。

顧晨說不知道你會甚麼不會甚麼,但我喜歡看你寫的東西。

我是這麼看的,重點在轉折的部分,她喜歡看,我寫的東西。

當年在雅禮上堂時我一般都坐在她左邊,她的左邊是古樸的舊窗,窗邊一棵鳳凰花木伸出細細碎碎的羽狀片對葉,微風吹過,小小的,碎碎的,橢圓形的羽片彷彿下着一場又一場綠色的雪。

葉落的時候是綠雪,花落的時候是

紅雪。

陳先生講過的很多東西我都不記得了。

那些綠的雪,紅的雪,坐在摺櫈上南腔北調語無倫次自由自在的快樂時光卻讓人分外懷念。

我寫了信給先生,告訴他同學們早已各分東西,我再也沒有能把大家聚到一起了,先生回我世事變幻,要勇氣,也要妥協,人生百味,曾是終點,也是起點。

經歷了這麼多之後,我突然明白了聚散。

聚是興至,而散是無言。

就像這象牙白的月光,望向你,也望向別的地方。

 

巨大的迷茫的海邊

有一年,我突然間陷入迷茫之中。

天當然是藍的,只不過藍得淺一些或是深一些。山也仍是綠的,只不過有些時候高得嚇人,有的時候又矮得提不起勁兒,像溺水的人只望見眼前的水,白茫茫的一片。

就像我溺水的那次。

十年前的清水灣是真的清水灣,水是真的清,海牀上的貝殼和魚一目瞭然,都不用鑽進去。現在的清水灣已經不能再這麼叫了,水變得渾濁起來,但是我又說不出是甚麼時候開始變渾濁的,好像不是一點一點變的,也不是一下子就變的,總之,我和往常一樣游了進去,先是在淺得不能再淺了的海岸游,差一點點都伸不開腿的,我就往裡面又游一些,胳膊腿兒都能伸展開了,再深一點,感覺好多了,頭能埋進水裡了,那叫舒服……我就往底下望了一眼,黑乎乎的甚麼都看不見,超出預期,沒有魚,沒有珊瑚,渾水中一點點一點點的不知道是甚麼東西,心底一驚,呼吸霎時失去平衡,鼻子和嘴巴都亂了,感覺自己在往下沉,手腳拚命撲騰,越折騰越沉,連護目鏡都開始進水了,完了完了,救生員遠得都看不見在哪兒,我心裡還是清楚的,總不能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兒吧,我開始閉氣,連眼睛都閉上,結果,人就浮上來了。

我卻嚇壞了。

迷茫顯然是一個更為巨大的東西,三言兩語當然講不清楚。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得遭遇一段迷茫。

那時候我還在學校教書,放學後會經過一個海邊的花園,一年四季都馥鬱芬芳的,美得好像假的一樣,在花園中穿行讓人產生錯覺,好像世界原本就是這樣似的,春天的櫻花和茶花,夏天的紫薇和小葉榕,秋天的杜鵑和三角梅,冬天的小葉女貞和洋紫荊,但我知道世界不是這樣的,它更廣闊,更深邃,更有煙火味,我在那小小的花的世界裡使勁兒地迷茫了好久,我不停地問腳下的路通往哪裡,結果,我站在那迷茫裡並不能找到一條路,我沿着那路走到海邊。

我無比感恩所有的遇見。

在異鄉,在另一種語言中,在陌生的街頭,在無數次與無數人的擦肩的瞬間,他們的容貌,他們的神情,他們的人生,他們的順境與逆境,謎一樣盤旋在我的眼前,無論我多麼好奇這一生中所有的故事,我也只能窺知一二,連三都不到。你看,這是甚麼樣的奇蹟使我們在人海中能面對面坐下來,聽一聽彼此的心聲。

無疑地,我相信這就是奇蹟。

這一點兒都不嚇人,相反,值得期待,永遠。

 

半條橋

露營要去橋咀洲。

從西貢碼頭出發,坐貓記的船,不消十分鐘就到了橋咀洲。

橋咀洲四面環海,是一座島,小小的島,聳立在動盪不息的湛藍中,乾乾淨淨的,沒有一條橋。

準確地說……有半條。

一半的時間在海底,一半的時間在海面。相當魔幻不是嗎?

就像摩西走到海邊,驚濤巨浪的大海瞬時分開兩邊,露出海牀,以色列人得以穿越紅海到達了上帝的應許之地。

上帝總有安排,有時候,你得等一

會兒。

等清晨的大海往後退,等黃昏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湧進來,等它浮出來,等它沉下去。

等太陽越升越高,等海水盡退,等海牀慢慢隆起。

那些粗糙的亂石、卵石、蠔殼、沙礫、海草,就會帶着新鮮的海水氣息浮出海面,露出一片新鮮的沙洲,色彩繽紛的石頭像是從雲端直接掉下來的,碎的碎了,沒碎的被一小片海水簇擁着,映出一小片藍,明晃晃的,閃閃發光,海浪在腳邊湧來湧去,風吹向海面,海水不住地顫抖,風吹向天空,雲朵一動不動,風吹向我,我突然心生歡喜,天空俯下身來,和海面貼得很近,我把腳輕輕地踩在海水上,走了一步,又走一步,有涉海而行的輕盈,又有亦真亦幻的錯覺,像是一尾魚,在風中游走,像摩西,聽從內心的召喚,多麼清澈的風啊,和我好像有些甚麼關係,又好像沒甚麼關係。

海水一路後退,我穿過那沙洲,來到了另一座島。

乍一看,是兩座孤島,是退潮後的沙洲把它們連了起來。

我一下子想不起來曾走過了甚麼樣的路,是不是每一步都九曲迴腸,是不是都抵達了哪裡,我曾經興沖沖地出發,去過更遠的地方,而現在,我只站在那裡,站在一片沙洲的荒蕪和壯麗之上,站在黃昏和清晨交錯的地方,站在兩座孤島中間,彷彿抵達了某處。

是哪裡呢,我又說不清楚。

小島的盡頭是白色燈塔。

我坐在燈塔邊讀《斜陽》。讀第一遍時覺得是在讀一個被拋棄的女人,有些傷感;讀第二遍時又認為是一個女人拋棄了世界,越讀越糊塗。有人和我說糊塗就對了,活得太清醒是無聊的,到底是這個世界原本就是無聊的,還是人活成了無聊,誰知道呢。

糊里糊塗的時候,風開始冷了,太陽就要落了。

舉目四望,潮水已經淹沒沙洲,最後的船也離開了橋咀洲。

沒有一條橋,也沒有一條路了。

夕陽的澄黃把海水燃燒起來,燈塔落在水中的影子黑黢黢的,那些落盡了葉子和花朵的樹舉着光禿禿的枝幹,像是做最後的道別。

幾隻白鳥從頭頂飛過,牠們潔白的翅膀有着無限的輕。

沒甚麼沉重的,除非你想。

想想也就算了。

是時候等星星了。

 

櫻桃街

沿着浪澄灣綠道往前走,穿過奧海城天橋,從滙豐中心下到地面,就來到了櫻桃街。

沒錯,真的是一條櫻桃街。

這是讓人一聽就高興的名字,櫻桃街,櫻桃街,你一邊默唸,一邊抬頭到處去找,你迫不及待地想找到甚麼,你的眼睛穿過枝條橫斜的天空,穿過一重重的灰藍,一條灰撲撲的街道用櫻桃命名,她給足了想像,給足了花朵與色彩,你還在找甚麼?楓樹街?橡樹街?棕櫚街?白楊街?你能找到一個比櫻桃街更不可思議的名字嗎?你盡可以一邊按捺住雀躍的心,一邊往前走,慢慢地走。

要慢。

像一隻蝸牛,螞蟻也行,頂多只能是化蛹前的毛毛蟲,沒翅膀就行。

要慢,要走走停停,要來來回回地走。

要慢得忘記水汽瀰漫的壞天氣,忘記包圍住你的空氣有毒,你最好把戰爭,壞人,通貨膨脹,失業率統統都扔進垃圾桶裡;忘記開滿了一整個海濱公園的黃花風鈴木,忘記落滿草坡的木棉花;把好的,壞的,之前人生的種種記憶一股腦抹去……你要慢得像是一個全新的,再慢一些,讓你的影子跟上,讓你主宰你自己。

你看見那輛黃色的蘭博基尼,正用一碼的速度緩緩穿過櫻桃街嗎?

就是要這麼慢,沒錯,從一棵銀珠樹到另一棵,從一樹黃花風鈴木到另一樹紅花風鈴木,還有那麼多的秋楓,榕樹,要慢啊,要讓那花朵剛剛好落在你的帽子上。

花落到了果實的深處。

你不用去找別的甚麼了。

你就是一顆圓滾滾的櫻桃,汁液飽滿地掛在時間的樹椏間。

風怎麼吹都行。

櫻桃街哪哪都是果香。

 

芒果樹下的春天

我對公園裡的長櫈情有獨鍾,尤其是芒果樹下的那個,灰色的鴿子在我面前的樹影中不住地點頭,我抬起頭看見如傘的巨大樹冠一動不動,墨綠的樹葉間星星點點的光陰,鳥聲稠密,卻空無一人。

如果我再仔細地看,也許就能看見太陽升起在多麼湛藍的天空中,也許我就能看見藏在樹後面的春天。

我真的伸長了脖子,然而我只能看見街上人煙稀少,巴士裡似乎沒有甚麼人。

街對面的銀行好像一直沒有開門。

死亡從來都沒有如此直面而來,以雷霆萬鈞之勢,把人群逼向絕境。

我轉身去洗橘子。

我把橘子一個一個洗乾淨,擦乾,放進盤子裡,外面陽光甚好,照在我的橘子上,也照在我心裡,我端着它們走了出去,在台階上坐下來,開始剝開第一個,鄰居的小女孩朝着我笑,我揚了揚手,她就走了進去,又過了一會兒,她一邊咬着蘋果一邊靠在圍欄上,風吹過我的白蘭花,天空很藍。

不知道吃了幾個了,我沒數,我不喜歡數,數學沒學好,連最好的老師也教不好我。

我迷迷糊糊地活着。

迷迷糊糊地在陽光下吃橘子。

甚麼也沒想,新聞、電視、手機、書本、車聲,全都離我很遠。

彷彿有一對薄薄的翅膀在我的心口慢慢地一起一合。

假如再給我一把搖椅,一把蒲扇,一段遊園驚夢,我就是窗格子下打着哈欠瞇着眼睛的老祖母了。

就這麼一個時刻,突然覺得沒有甚麼非得去恨,沒有甚麼不可諒解,沒有甚麼非得你死我活,沒有甚麼敵得過歲月。

我和我的橘子是眼下我的全部,我吃掉橘子,陽光融化我。


雲影 居香港,喜歡紫羅蘭山頂的月光。出版詩集《必要條件》《西貢的海岸》等。《圓桌》編輯,《女也》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