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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元勇:因為那一場櫻花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大洋洲散文專輯

作者名:楊元勇

經過整整一週的南極冷風的洗禮,璀璨星辰落幕,耀眼的朝陽在天邊蜿蜒的山巒後緩緩地升了起來,溫厚平和的大地重回人間。

我站在湯加里羅步行道(1)的起步點,四周是齊膝高的茅草的荒野,氣溫依然很低,細心的話還能看到南極冷風殘留的影子,那些葉子上晶亮的晨霜。

在薄薄的霧裡,剛下完客的早班車一轉身,飛也似地隱沒在茅草和樹林的後面,繼續專心它渡人的旅程。毛利族司機的道別聲,帶着一股青草的味道,散落到道路兩旁的茅草上。

對於我,此刻,正享受着太陽的光線。它如此慈愛地籠罩着我,撫摸着我的額頭,觸動我的耳垂。一股暖意不禁湧上了我的臉。心裡,還竟有了一種接受洗禮般的莊嚴。

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可能,是巧合吧,我將要踏上這一段嚮往了許久的尋夢之行。

「我們開始走吧。」身邊的她,抱着我的手臂,興奮得像個要去領獎品的女學生。

「不過呢,如果我走不動了,你一定要等我,不能扔下我。」她把我的手臂摟得更緊。

「而且,如果,我實在是爬不上山,我們就回來,下次再走。」話音剛落,她就把臉抬了起來,眼睛溜溜地盯着我。

「你要走不動,我揹你走,我們一起走完,好吧?」我用另外一隻手捧了一下她的臉。

「我很重的,你一定揹不動我。」話雖如此,她的臉卻瞬間笑成了晨曦裡的一朵花。「其他人都走好遠了,我們趕緊上路吧。」

於是,她撒開了我的手臂,像一朵粉紅色的雲,飄去了前面。

我先把雙手攏到嘴邊,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氣,展現一下微小的我在大自然裡鮮活的存在感,算是一個簡短的起步儀式。然後,尾隨着她的背影,我也出發了。

 

完全沒有運動細胞的她,是毫無預兆地加了進來。

那天,我抱着手提電腦在搜尋有關湯加里羅步行道的天氣、班車、沿途景點、安全注意事項等資料,她在旁邊,活脫脫一個經驗豐富的導遊一樣,繪聲繪影地推論我在爬山的過程裡將會遇到這樣那樣的磨難。

我也忘了她當時講了有多久。她講累了以後,發覺她的災難預報並沒有動搖我的計劃。失望之餘,她決定要和我一起走,儘管,她也擔心她自己能不能走完十九點四公里的路程。

面對着她從善如流的親和力,我如常展露出會心的微笑,並順理成章地和她商量起那個步道行走的日期。也是她做的決定,挑了二月十四日這一天。

她是愛我的。

相愛的人,能廝混在一起,品臉頰的雅,探手心的熱,接眼眸的秋波,出雙入對,就是這麼自然的事。

在毛利族的神話裡,有個關於天公和地母的故事。他們可算是天長地久的情聖始祖。雖然他們法力無邊可以主宰萬物,但他們最喜歡的就是無時無刻地擁抱在一起,耳鬢廝磨,直到那麼一天,被他們的孩子們嫉妒地拆開。

然而,在不少凡人看來,因為擁有了無限權力主宰世界,天公、地母才能過上這種神話裡的生活。愛情是一個神話而已。

愛情,如果只是一個神話,只是一個權力和財富纍積後的結果,那我們,包括我們的精神,也會把自己塑造成某種結果。我們將再也不是我們自己,而是一大堆浮世間的膚淺的前因後果。

不讓自己墮入那樣的因果,是值得慶倖的。

 

湛藍無雲的天空下,步道在茅草叢中向前伸延。

我和她並肩走着,牽着手,說着話,指點着四周的風景。

據說,我腳下的這片土地,是火山熾熱爆發以後岩漿冷卻的產物。

有件事卻一直讓我琢磨不透――火山和岩漿的高溫,再加上濃烈的硝煙,應該瞬間就把這片地區的植物都滅絕了,包括了我們喜歡的和不稀罕的。那究竟是甚麼樣的力量和載體,在土地冷卻下來以後,無聲無息地把第一顆種子成功投放到這裡?是來自阿拉斯加的候鳥嗎?還是貼在葉子上面堅強飄洋抵岸的蒲公英?這得需要多大的緣分,它們才可以在這兒紥根繁衍,我也才可以在這兒看到翻動的草浪。

更神奇的是,這顆種子,彷彿不經意的,也投射到了我以往平靜得如湖水一般的心裡。對於早前完全沒有徒步登山經驗和意願的我,幾年前偶然聽到了「湯加里羅」這個名字,竟是馬上就着了迷,並且還忙不迭地把它加進了我的人生願望清單裡面。這真的讓自認還算理性的我十分意外。

這次決定的過程也十分簡單。經歷了這兩年的疫情動盪歲月,有那麼一天早晨,我推開窗戶,院裡的櫻花樹在昨晚落下了一場淋灕盡致的花雨,粉紅色的花瓣鋪了滿滿一地。剎那間,我的心底裡聽到了「湯加里羅」的召喚。於是,我決定要出發了。

人生苦短,該是抓緊時間去踐行願望了。至於這個願望是否具備一些惺惺作態的所謂宏偉,根本不必在意。

走在路上,聽着靴子踩在泥土和石頭上的聲音,似乎在聆聽一首熟悉的鄉曲,有一種回家的情懷。

 

走過平坦的山谷,享受了曠野的微風以後,上山的路變得越來越彎曲,也越來越陡,腳下的石頭也越發密集。儘管前人走出了一條路,路邊還插了指示標籤,我們依然要小心翼翼地選擇每一步落腳的地方,一個不期然的錯誤也許就意味着前功盡棄。

開始的時候,有好些後到出發點的同路人從後面追了上來,超越我們倆。三個小時以後,就再沒有行者拾尾而來了。很明顯,第一次登山就選擇了湯加里羅步行道的我們,已經成了今天這條步道上的最後一隊,而且還沒到挑戰主峰「赤燄山口」(2)的山腳,比預估的時間相差甚遠。

即使到了這份兒上,她也是已經累得不輕,一屁股坐在路旁的一塊稍平的石頭上,在山風裡抱着背包,不想走了。

她抬頭看着不知道到底有多長的山路,還有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登頂的頂峰,悻悻地自言自語道:「也就是這個地方的人喜歡弄這些累死人的石頭路,要在中國,早就修一條索道登頂了,哪用這麼麻煩?」

「我揹你吧。」我撫着她的肩膀,重複着我先前的諾言。

「我這麼重,而且上山,你怎麼揹得動。不行的。」

「那我幫你揹背包吧。」

「你真的可以嗎?我的背包也很重的。」

說着話的工夫,我伸手幫她卸下了背包。這次她倒沒有拒絕。

一下子輕裝的她,彷彿獲取了新的力量,立刻站起來,邁開了步子。「我們快走吧。要不天黑也到不了終點。」和剛才那個了無生趣的她相比,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

山路變得狹窄,僅容得下一個人在上面通行。

我讓她在前面走,我揹着兩個背包殿後。這樣,我就不用回頭了。

依稀記得小時候我讀過的希臘神話裡面有這麼一個故事:在一條山路上,行走的旅客都要有十分的定力,聽到任何的聲音,即使聽到親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也絕對不能回頭。否則,只要一回頭,這名旅客就會被空氣中的魔咒附體,立刻變成一塊路上的石頭。

我尋思,果真如此的話,我們一路走來,四周的每塊大小石頭,很可能都有名字的,只是,我對此一無所知而已。

兩個小時以前,就在我們準備進入山口的時候,天邊也的確飛來了一隻在水泊才有的鷗。在藍色的天空裡,牠白色的羽毛特別耀眼。飛越我們的頭頂之後,牠一面往山裡飛,一面嗚嗚地叫着。或許,日復一日,牠都在呼喊着那些石頭的名字,一個又一個,用牠們才能聽懂的聲音,呼喚他們早日醒來。

我們在這條路上走走停停,不時找個藉口,找個背風的地方,並着肩坐一下,伸伸腿,說說話,喝點水,吃能量餅乾。而且,如果她的腳上哪個部位不舒服了,我就要趕緊幫忙貼上防止起水泡的貼紙。她恐怕從來也沒有想過,細心護理之下,這雙小腳丫還真能走遠路。

記不起我們又繼續走了多久,終於,歷盡磨難,我們登上了海拔一千九百七十八米的頂峰赤燄山口。

眼前的景色,在網絡上有數不清的圖片和影片,不同的角度都被收入鏡中,我在出發以前就已經不陌生了。只是,一旦身臨其境,尤其是不懼地挺立在寒風中,一覽眾山小,我竟會激動得無法自持。

大概,現在我們可以回到她的那個問題,為甚麼不修建一條索道,省下旅人們的攀爬之苦?類似的問題還有,《西遊記》裡面唐僧為甚麼要苦行去西方取經?西天來回一趟,對他的幾個神通廣大的徒弟們來說都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另外,如果佛祖自己飛來一趟,把經書帶來當面贈書不也是挺好的嗎?

大凡進入到一個專門開闢的登山攀岩探險區域,卻總想着要坐纜車的人,從一開始就來錯了地方。設置這個地方的目的,就是鼓勵你運用體力和智力去征服路途上的困難,並從中獲得成功的快樂。

希望徒弟代步取經或者奢望佛祖送經上門的人,毫無疑問也是選錯了唐僧這個職業。不管是當初求職的時候沒看明白職務明細,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抄近道,都不可取。沒經歷過這段磨練和修悟,經書還是經書,和尚還是和尚,芸芸眾生還是芸芸眾生。

不過,時下,由現代科技妝點起來的功利主義大行其道,和眼前的偌大的火山口一樣,看似生機勃勃的白煙在岩縫中冒起,下面,卻隱含着在瞬間毀滅一切的力量,值得我們時刻留心。

主峰下面,有三個大小不一的湖。那湖水綠得如同一塊經年的祖母綠玉石,溫潤而深邃。

湖水的美,鑲嵌在山石之中,舒展在藍天之下,而且是俯視的角度,一時美不勝收。

女人對美的觸覺有着先天的優勢。她馬上就被吸引了過去,並拄着登山杖,擺出了攀登成功的姿勢,笑容燦爛,讓我前前後後地拍照留念。先前半天時間的那些苦行的鬱悶,似乎也一掃而空了。

當然,被湖水吸引駐足的也不僅僅是我們。在這裡,我們趕上了前面兩位美國來的女生。

早在我們出發前,我們到一家奧克蘭的店裡購置登山裝備。剛好店長是一位戶外運動的發燒級人物。她曾經走過湯加里羅步行道,而且,有八次之多,包括了在冬天裡的行程。

我記得當時她直率地說,最後幾公里是最累人的。因為,前面美好的風景你都看完了。剩下的路,你只會一門心思地想着快點結束,快點到停車場取車,快點回到住的地方脫掉靴子、洗澡上牀。「所以,你會很累。」

的確,下山的路都是盤山路,貼着山的邊上,繞過一座山,又繞過一座山,慢慢地下降高度。總覺得路好長,不像路標所標示的只剩下幾公里。

除此之外,店長的經驗之談在我們身上沒有應驗。我們隨性而行,隨遇而停,沒有甚麼精神壓力,加上,大約我和她早就已經累過了頭,身體的感覺減弱,反而可以繼續邁動步子。在下山的路上,竟然讓我們追上了前面的一隊。

遼闊的天際,蔥綠的森林,泛着波紋的湖泊,還有山邊不時冒出的地熱白煙,還有飛來送行的虎紋蝴蝶……最後幾公里,依然很美。

 

終於,我們要告別了,在暮色裡向它揮手。

湯加里羅,依然如我早晨初見的,安然端莊,沐浴在斜陽。

在欲言又止之間,它和我道別,它目送着我離去。

它默默地、靜靜地等待下一場、又一場的櫻花雨。

它會在溫潤的山風裡輕輕地呼喚我的名字。

當星辰再次躍上天穹的時候,那滿山的石頭中間,應該有一個曾經回頭的我,如幻如夢,等待聆聽天上白鷗的呼喚,等待着下一次的重生。

 

【註】:

(1)Tongaririo Alpine Crossing

(2)Red Crater


楊元勇 新西蘭華文作家,致力華文文學和居住地毛利文化的融合。散文〈紅花與夢〉獲首屆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小說《秋雨三年》被中國現代文學館和奧克蘭市圖書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