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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青:袋鼠谷探幽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大洋洲散文專輯

作者名:崖青

在澳大利亞,袋鼠比人多,袋鼠是國家標誌,民族象徵,上了國徽。袋鼠多了,是否就在街上橫衝直撞,與人共舞,甚至佔人上風呢?我在其他國家旅遊時,有人問我,澳大利亞袋鼠很多?那你們晚上睡在帳篷裡,會不會有袋鼠闖進來?

其實我倒滿嚮往這樣的生活,可惜不是。生活在澳洲,見袋鼠的機會自然多一點,但那是要去動物園,被飼養的袋鼠習慣在陽光下伸伸懶腰,實在躺着無聊了,才站起來蹦幾下,牠們當然不怕人,任你撫摸餵食合影。開車去外地,幸運時能見到路旁樹林中影影綽綽跳過的幾隻袋鼠,也見過朋友射中遠處的袋鼠,還吃過多次袋鼠肉。但野生的畢竟見得不多,通常袋鼠見人,很快跳得遠遠的。

曾經駕車去有名的景點獵人谷,看到了壯觀的斷背山脈和葡萄莊園的蔥蘢綠意,訪問了一處處散發醇香的酒莊。

網上訂了一家Hotel,按地址找去,卻是標誌着「此路不通」的鄉間小路,猶豫了一下,但地址一點沒錯啊,硬着頭皮向前,開到盡頭才看見孤零零的鐵絲網大門, 那是甚麼Hotel 啊?一片荒原上零星幾棟小木屋。整個晚上只有三棟亮着燈,門前停着汽車。接待人員囑咐了一應事項就要離開了,他交給我們鑰匙時指着一片稀疏的樹林說,那兒可能有袋鼠出沒,你們晚上出來散步要注意安全。我心裡暗喜。

半夜裡兇猛的雨點不時敲打着屋頂,猶如調皮的袋鼠敲打我美夢的門窗,我好幾次挑開百葉窗,外面沒有袋鼠造訪,只有黑暗和風聲。離開這酒店時還發現大門上竟然寫着:「這也是袋鼠居住的地方,請注意!」可是說好的袋鼠蹤影也沒見。

先生發了微信朋友圈,朋友回應說,想遇到袋鼠應該去袋鼠谷――袋鼠谷的風景比獵人谷好。就憑着風景好這句話,肯定要去袋鼠谷。

袋鼠谷可能原來是袋鼠們的天堂,也許曾經袋鼠泛濫,縱情撒歡,因人類的入侵,袋鼠們紛紛搬離到更偏僻的山谷去了,據說如今的袋鼠谷已見不到袋鼠。袋鼠遷徙後,袋鼠谷是土著人的樂土,是土著部落的聚會地點,山谷裡至今還保留有許多澳洲土著文化遺址。

喬治.埃文斯是第一個來到袋鼠谷的歐洲冒險家,1812年4月北行入谷。甫一踏進此地,隨即讚嘆眼前風光,將之形容為「沒有畫家可以畫出更美麗的風景」。自從英國移民發現了這塊得天獨厚的寶地之後,土著人曾經快樂的日子就結束了。這些外來者在這裡開牧場,伐木建屋,逐漸將這裡建成一個清靜悠閒的小鎮,從此再也沒有土著人的立足之地,更別說袋鼠了。

我看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袋鼠谷裡無袋鼠」。說袋鼠谷自從開發以後根本見不到野生袋鼠。因為離市區近,各農場自己圈養了袋鼠、羊駝、牛啊馬啊之類的動物,並相應提供一些騎馬、划船的活動,這兒成為一個旅遊區,中學生們會來這兒野營,家長也會帶孩子來短途旅遊。

衝着「風景好」去,心懷遇到袋鼠的希望,那是bonus。

這回訂的是民宿。距離鎮中心三四百米一條小路,不多的房子,我們要去的是一棟鶴立雞群的二層樓。

車剛停下,主人迎出門來,一位打扮時尚的老太太,白皙的皮膚,微微捲曲的銀髮和細框眼鏡, 斯文而優雅。我照例說,很高興遇到你,勞拉。她指點我們,樓上的臥室和洗手間,樓下是客廳餐廳和廚房,隨便享用。走出後門是寬大的陽台,我們跟她走到陽台的一角,她指着柵欄外面說,下午時常有袋鼠光顧。啊?真的還能遇到袋鼠?她說有時袋鼠還跳進她的圍欄,這時她的狗就是護院好手,逐個把袋鼠們趕出去。但我心裡暗想,這也是作作廣告而已,就像獵人谷的旅店在大門上寫的那樣――擺噱頭。

我們進住宿點之前已經去探訪了袋鼠谷的費茲羅瀑布(Fitzroy Falls),只見湍急的水流從陡峭懸崖上飛流直下,衝擊岩石,盪滌塵埃,墜入八十一米深的谷底,壯美景觀令人心神一爽。在平整幽靜的步道上繼續向前,能看到貝爾莫瀑布(Belmore Falls),一個兩段式的獨特瀑布,第一段瀑布直瀉而下,遇到一堆天然的石塊平台,便跌落生成了一對雙管齊下的小瀑布,不禁嘖嘖稱奇。還有第三個瀑布等待着遊人,有點遠,我們知難而退。

袋鼠谷鎮中心是真正的小鎮,一條街一眼望到頭,扳着手指頭也能數得清的幾家店。沒有超市和速食店,離現代化城市生活有點距離。餐館五家倒有四家是做「派」的。在古色古香的百年老店點上一杯香濃的咖啡,享受着恬然靜謐。

除了旅店、郵局等,還有古董店、木製品藝廊。古董店有精緻的瓷器,散發着歷史的芳香和神韻。木製品藝廊主人是位衣冠楚楚的紳士,見有客人真誠地站起來打招呼,卻並不招徠買賣,任你隨意觀賞拍照。是醉心於創作的手工藝人,因為愛好,守着一方小店。小鎮古樸悠遠。

小鎮邊上的河,就叫袋鼠河,河上是澳洲最古老的漢普頓橋,建於1898。這是袋鼠谷的名片,也是先生計劃中第一個要造訪的景點。

貌似凱旋門的漢普頓橋風格厚重,結構複雜。橋面窄窄的,僅容一輛車通過。

沒想到的是在這個偏僻的小小鎮還有一座戰爭紀念碑,最初建於1920年,上面列出了在兩次世界大戰中犧牲的戰士, 小鎮曾經的居民。

與房東接洽好,放下行李後,時間還早, 我們還有一處必去的――山上觀景台。

路不遠,但是七轉八彎的,車要開得很小心。一路來時就感覺到雖然遮天蔽日的滿眼綠意,可以盡情享受大自然的氧吧,但山間公路寂靜而孤獨,翻山越嶺的一路都是急轉彎,角度很小,盤山而上。地圖上看,就是一個鋸齒連着一個鋸齒。澳洲的主要地貌除了東部綿延漫長的海岸線,中部人迹稀少的沙漠,還有就是這種連綿起伏的綠色丘陵。我們到的地方叫「袋鼠谷」,谷不就是在兩山中間的低地嗎?

登上觀景台,陽光清麗,微風輕舞,空氣中流溢出樹葉與花草的芬芳。極目遠眺,綠野如茵的農場水草豐美,銀色光斑下蠕動着肥碩的奶牛和群羊,蒼翠的樹木挺立,繽紛的野花搖曳,好一幅汪洋恣肆的報春圖。

再次進「家」,勞拉還是笑臉相迎,她說晚上將有朋友來接她去參加晚宴,離家時她會把狗關起來, 你們隨便出入,這裡從來夜不閉戶。

我想趁她還在家可以聊聊天,每個人有自己獨特的人生經歷,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個世界,因此認識一個人就等於去了一個新世界。人心的世界,走得近一點,有趣,神秘,驚喜!我對每一個新的世界都充滿了好奇。這也是選擇住民宿的原因之一。

勞拉也很樂意,說如果我們語言不通,可以請她的一個中國學生幫忙翻譯。但就這點日常用語大概不需要翻譯,要不真是白白在澳洲生活二十多年了。

問她教甚麼?她說油畫。原來是位畫家,怪不得她的屋裡屋外特多藝術品,――門口有生鏽的舊農具、大石頭上雕着蜥蜴,樓梯轉角是一隻瘦長的木雕長頸鹿。臥室裡也佈置了幾幅油畫,另一個臥室是兒童的雙層牀,掛着充滿童趣的壁畫。我們的車停在車庫前,而車庫已經改造成畫室了,上題「藝術之家」,裡面幾張桌子,大大小小的畫框,牆上地上畫架上都是未完成的畫,還有被擠得癟癟的油畫顏料管。

我看先生的筆記本上寫的是Mr.勞拉.哈洛斯,覺得奇怪,那是女人的名字啊。問先生,他說有個丈夫的,在網上聯絡時一直稱他們為「Mr.和Mrs.」。待坐定,勞拉才說,網上的照片是我和丈夫,其實丈夫兩年前七十九歲的時候去世了。

勞拉去過中國的香港,也去過美國的芝加哥和舊金山,不是畫畫,那時她是做時裝的。

她向我們展示放在咖啡桌上的照片――她和丈夫,兒子媳婦,兩個孫子,還有一個鏡框是那隻狗――都是家人。

赴宴前勞拉走去陽台,旋即折身回來神秘地說,有袋鼠了。

我們相跟出門,果然看到在院子的左側有一隻袋鼠在啃草皮,趕快舉起手機,袋鼠離我們有三十米遠吧,遺憾手機拉不了多少距離,再拉近肯定清晰度不行。 先生讓我上樓去取在充電的攝相機。

等我再下樓,袋鼠已經有六隻了,我們拍啊拍,雖然把鏡頭調到最大值,總還是太小,忍不住輕手輕腳下台階,一步步挪過去,想再靠近一些。

呼地一下,警覺的袋鼠集體朝反方向跳去, 先生拍到一段動態的袋鼠舞,再追兩步就氣餒地停下了。我們停下,袋鼠們也原地停下,盯着我們看,並伸出牠們的第五條腿――尾巴,穩穩地杵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像六棵長在地下的樹樁。看着牠們皮毛的顏色跟樹幹很接近,我悟到我們該穿黃綠色的衣服隱蔽自己,先生也責怪我的紅衣服嚇跑了袋鼠們。

飯後百步,我們從後門出了院柵欄,看到遠處有人走下草地邊緣,原來那裡有條小溝,跨過去,在一片荒蕪的土地又見六隻袋鼠在那兒活動。有了下午的教訓,這回不敢驚動牠們了,只遠遠地觀看牠們覓食和散步或遊戲。先生輕輕呼喚,你們別跑啊――我們自己人――我是屬鼠的。 但遠看就這樣,近又近不得。

夜色深了,我們返回屋裡,發現餐桌上有一本畫冊「袋鼠谷的藝術和靈魂」,信手翻看,是本地畫家、雕塑家、作家、詩人的介紹。這樣遠離城市的鄉間,環境優美,安靜舒適,的確有利於藝術家的創作。而下一代,去悉尼讀完大學就留在城裡了,如勞拉的兒子。現在是老太太每月一次去悉尼看他們, 而他們只在聖誕節才會回家團聚, 因為城市裡的人就一個忙字。

第二天一早就聽到勞拉在廚房裡忙碌,下樓看到豐盛的早餐――藍莓和草莓泡在蜂蜜裡,乳酪、熱茶,還有一人一個雞蛋卷,裡面包有玉米粒、西葫蘆、番茄好多種蔬菜。完全超出了我牛奶麵包的期望,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澳洲早餐。

正吃着,勞拉遞過手機,讓我跟對方通話,熒幕上顯示對方的名字LEE TANG,顯見是華人。

寒暄過後,她說從來沒有見過中國人來旅遊。

我們在瀑布公園遇到幾個,還是上海人,但住悉尼的大多當天回家,留下住宿的不多。

LEE問我們住得怎麼樣?希望給房東一個好評。當然當然,我詞都想好了:房東很友好,早餐超級棒!

她熱情地說這裡一年四季的風景都不同,你們起碼要來四次,才能認識袋鼠谷。下次來一定要到我家喝茶聊天。

我的疑問是,這裡環境是很美,但是到底是農村,工作機會很少,除了鎮上小店的店員、警察,還有甚麼啊?我滿心以為是一對華人夫婦從悉尼或墨爾本移居過來。聽她那麼客氣,就好奇地提出疑問:你們做甚麼工作?

她說我是家庭婦女,所以才能有空到勞拉那兒學油畫。先生在醫院工作。

後來勞拉說,LEE的丈夫是個西人醫生。他們是網戀,到談婚論嫁時,醫生告訴她生活在農村,她大吃一驚,幾乎動搖了嫁來澳洲的決心。真的安心住下來,才瞭解了澳洲的農村,並深深愛上了這裡。

是的,袋鼠谷,谷藏美景,有山川、雨林、懸崖、亂石、瀑布,風光如畫,生活悠閒,歲月靜好。

告別勞拉時,她將那本厚厚的印製精良的畫冊送給了我,封面上說,袋鼠谷是澳大利亞最美的山谷。是袋鼠谷的山水滋養了他們的精神和藝術靈感。

我們還剩最後一個探幽處,一個大壩。

去大壩的路也小,除了我們沒有旁的車。景點停車場也只見兩輛工程車,按照標牌指示,走了幾百米,到平台可以觀看大壩全貌。

返回停車場,意外地看到兩隻袋鼠等着我們,這回我的衣服不鮮艷,我們一面拍照,一面悄悄移近,牠們竟然視而不見,我們也得寸進尺,拍一張,挪一步,牠們一點不在乎,自顧自在啃地皮。甚至一隻小鳥停在袋鼠背上,牠也沒有嫌棄, 任鳥兒在牠背上展翅,跳腳,歌唱。袋鼠向前走動,鳥兒也不驚不乍,繼續在這塊舞台上施展才藝。這樣持續了幾分鐘。袋鼠站起來,用第五條腿支撐着,臉朝我們,表情友善,像是擺POSE讓我們拍照。在兩隻袋鼠互相接近時,先生小心蹲在牠們後面,差不多可以伸手去撫摸了,他們相處和睦,好像是他和自己的寵物。一直到我們離開,袋鼠們還在那兒不徐不疾地踱着步。

同是野生袋鼠,為甚麼見到我們的反應卻大相徑庭?薛定諤的袋鼠?我想是袋鼠們對人類有着不同的認識。聽過一個真實的「袋鼠外婆」的故事。

熱愛野生動物的澳大利亞姑娘瑞塔(Retaboop)六年來救助撫養了不少弱小的袋鼠,其中有一隻,只有五個月大,因車禍身負重傷,母親也被撞死了。姑娘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悉心照護餵養牠,稱牠為米拉(Mirabooka)。幾個月後牠傷痊癒,放回了大自然。雖然回歸了,可米拉是有着美好感情的小袋鼠,時不時回來探望養母。來時禮貌地站在門口用拳頭敲門,進屋後自己找個地方坐下。後來牠帶了「男朋友」來見岳母大人。再後來牠袋裡多了隻小袋鼠,瑞塔欣喜若狂,給自己的袋鼠「外孫」取名叫博凱(Bookie)。小博凱常來,還在「外婆」家的花園裡學會了蹦達。 其他回歸大自然的袋鼠也常有回來探望的,但拖家帶口「回娘家」的,惟有戀家戀母的米拉,真是一隻高智商高情商的袋鼠。有類似經歷的袋鼠見人肯定友好有加,不然就是遠離甚至打人。

現在澳洲袋鼠的數量已經是人口的兩倍多,政府也鼓勵大家獵殺捕食袋鼠,袋鼠肉還出口去其他國家,是餐桌上受歡迎的野味。而袋鼠傷人的事件也被觸目驚心地記錄在案:

比如2013年5月坎培拉一位部長郊區慢跑,被袋鼠暴打。以後每年都有這類事故發生,最嚇人的是2018年初,在昆士蘭一個高爾夫球場,袋鼠試圖攻擊一名男性,有位女士上前援助他,袋鼠反身對她發起了報復性的暴打。致使她頭部留下很深的傷口,背部和手臂也有擦傷。

由於數量太多,袋鼠也是道路交通安全的一大害。目前,袋鼠是對澳大利亞司機威脅最大的動物,與動物有關的車禍當中,百分之七十都是由袋鼠引起的。我在朋友的農場門口也親眼見一隻袋鼠「自殺」式地衝向一輛卡車。飛踹、直拳、鎖喉、衝撞……袋鼠攻擊可謂又快又狠,統計顯示,試圖和袋鼠搏擊較量的人,十個裡有四個會被踢得皮開肉綻,五個會短時間內倒地不起,最後一個沒事的,多半是早早收手知趣離開了。

所以人們也不要輕易惹袋鼠, 雖然袋鼠是國寶,雖然袋鼠很可愛。

袋鼠谷的景不算驚艷奇絕,但是原生態的自然風景,處處清新怡人,上山是一路的蜿蜒曲折,熱帶森林的蒼翠,枝頭鳥兒的歡叫。下山是遼闊的牧場,悠閒的牛羊,起伏的山崗。視野開闊,空氣清洌,一路皆景,陶然心醉。

澳洲除了袋鼠谷,還有袋鼠島,你來袋鼠國一定能遇見馴養的和野生的袋鼠, 聽到更多有關袋鼠的故事。


崖青 本名龐亞卿。女,華師大中文系畢業。1996年移民澳大利亞。曾任中文教師、《澳洲日報》副刊編輯,現為澳大利亞中文作家協會會長。已出版散文集《無背景狀態》《S城》,微型小說集《誰是澳洲人》《初吻》。多次獲徵文比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