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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兒:葛羅利雅與阿曼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大洋洲散文專輯

作者名:夏兒

「她看上去像隻聖誕火雞。」

半昏迷中我聽到葛羅利雅對她的牀對面的阿拉伯女人說,那是在形容我呢。我記不住阿拉伯女人的名字,但相處幾天我們已成朋友。

聽到葛羅利雅這樣有藝術性的評論我不禁暗自笑了起來。如果不是難受得說不出話,我很想告訴她其實此刻的我更像中國京劇裡的穆桂英掛帥。

因為各種輸液管、吸管從我的脖子、腰部、手臂開始往四面八方吊升上去,通向病牀兩側那兩個高高豎着的架子上,同時覆蓋在我身上的幾件毛衣和睡衣七橫八豎五顏六色,活像克里木特作品中那些在色彩繽紛中受着生老病死折磨的人物。可惜葛羅利雅壓根兒不知道世上曾有穆桂英這麼個女人,不然她的形容會更具準確性。

葛羅利雅與丈夫驅車十三小時,從布里斯班鄉間一個小鎮趕來悉尼探望他們的三個女兒和孫兒們,與他們共度假期,卻突然發病被送到醫院,和我住在同一病室,她的牀就在我對面。這樣她的行程就完全改變了內容,變成了與我作伴。

一生那麼漫長,住醫院的日子是最最漫長的,就像命運故意把你從日常生活中硬拽出來,拖到這個你從不願正眼看一看的角落,先讓你經歷一番死裡逃生,然後強迫你徹底安靜下來,把自己一生的每一個日子,遇到的每一個人重溫一遍……

牆上鐘的指針可恨地凝固着,動也不動,我渴望它趕快走,好讓我窒息的呼吸可以跟它一道向前移動,好讓我飛越這些難熬的時刻。

等終於可以坐到窗口旁,我把無力提起的頭抵着玻璃窗,觀看樓房的另一面,一堵被塗成柔和的暗紅色的牆。這牆後面的內容並不像它的色彩那麼怡人,它是這個醫院的最森嚴部分――手術室和深度治療室,在它裡面我度過了難以想像的兩天兩夜。胃被切除三分之一後,我被天旋地轉,噁心,昏厥,幻覺,和各種恐懼包圍着,唯一關心的就是護士塞在我手中的嗎啡機,不要讓它溜掉,這樣在劇痛來時就及時地按一下,然後再感受別種的難受。因為沒有一種難受超得過劇痛。從不知道它的存在的嗎啡機此時變成了我的生命,我緊緊握住它,像握住一盞神燈。

現在唯一可觀賞的,就是這座載着可怕記憶的建築了,因為它擋住了背後的所有景物。在灰色的雲層中它顯得那樣高大,凝重,過去了的日子似乎都躲到它後面去了,再尋不着蹤影。

在嚴重疾病的打擊後,你的過去其實已名存實亡,人生被分割成兩部分,一半在病前,一半在你將重組生命的今後。

我繼續用眼睛向下搜索,發現另一邊的下一層樓那空蕩蕩的天台邊緣上孤零零地長着一棵植物,它雖無人光顧,卻獨自盛開着團團粉色的花球,兩隻燕子站在它旁邊的欄杆上啾啾叫着,不停地擺動着牠們漂亮的黑剪子。燕子使荒涼的院子動了起來。

這忽然安慰了我。原來一個幽閉着的院子所暗喻的,可以比真正的原野還要豐富。

現在回到葛羅利雅。

她的臉型有點像影星梅麗爾,銀髮輕繞着她那有皺紋,卻依舊美麗的臉。說她與我作伴,還不如說她在看護我。醫院裡人手奇缺,護士們整夜在此起彼落的鈴聲中奔忙着,每一道從走廊傳來的鈴響都表示某個病人有自己解決不了的緊急問題。這樣,仍未找到病因的她,不由自主地成了我的護士。

葛羅利雅不知為何很喜歡我,也許因為我說出的傻話總讓她發笑。手術後,我虛弱得廁所都不敢去,是她鼓勵着我邁出第一步;當我患了肺感染,被從肺裡不斷湧出的痰啜住呼吸臉都變了色時,是她跑去把護士喚來救我;水打翻在牀單上,我不好意思再去麻煩人家,是葛羅利雅自告奮勇,堅持找人來把牀單換了;在我一分一秒地等待各種難受過去時,葛羅利雅哼着一支曲子,歪歪趔趔地轉着不大靈活的身體跳起舞來。

這否定了我不由自主生出的,任何一個住院病人都很容易生出的那種被世界遺忘,拋棄的孤獨感。

我在電話裡叫兒子給我帶一雙拖鞋來,兒子卻拿來了我做花園時穿的那雙又重又笨的牛皮套鞋,上面還沾着泥巴。別無選擇,只得穿着它在醫院走廊中來來去去。葛羅利雅發覺後馬上叫她丈夫出去為我買了一雙又軟又暖和的棉毛拖鞋,一雙粉紅長毛襪子。我從此天天穿它們。

多天滴水不進,我瘦成了皮包骨,餓得人似浮在半空,卻因胃不舒服而對所有食物反感,無法下嚥,葛羅利雅每頓飯都半勸半命令地讓我吞下食物。我想起了去世的母親,要是她老人家在天堂裡看見這一幕,她會不會流下淚?

現在葛羅利雅已回到她的布里斯班的家,她多次得意洋洋地向我描述它:一幢小小的房子,花園設在最中央,她在這裡吃早餐,喝咖啡,吃午飯,和已經退休的丈夫常常在傍晚久久地坐在那裡,永不厭倦。

我好像已經能看見那小巧玲瓏的花園,太陽照下來,和花兒一道向房子各處散佈芳香和色彩,我已很熟悉這所房子了。

離開醫院時,葛羅利雅讓丈夫先出去,自己走到我的病牀前,含着眼淚對我說:「你是個特別的人,哪怕受罪你也在笑。你的笑讓我連住院都高興。你好起來時我是那樣高興,看到你受罪我心都碎了!你已經走進我的生命,我忘不了你。你要快快好起來呀!……」

葛羅利雅走了,病房一下冷清下來,好像她把所有的歡娛都偷走了。

護士們現在和我混熟了,白天裡不忙時會來找我說笑。她們有白人、菲律賓人、黑人、印度人、南美洲人、中國人、越南人。起初我有點不信她們能從事這麼精細的工作,但她們改變了我的想法。她們有一點都相似,就是都很坦率,有高度的同情心與責任感。我有時生出一個傻傻的夢想:把這些護士們分散到我的祖國的各個醫院,她們那純真,熱忱,一定會感染人的。每一個優美的靈魂都會是一顆有生命力的種子。

一個孤零零的早晨,我正呆躺在牀上,印度籍護士比娜忽然給我捧來一大捧鮮花。它們插在一個雪白的繫着粉紅絲帶的四方盆子裡,花裡有一張小卡,上面寫着:「想念你。趕快康復!葛羅利雅」。

病房一下亮起來,葛羅利雅隨着這些花又一次來到我身邊。我又看見了她被花白頭髮圍繞着的臉,聽見了她只有澳洲人才有的爽朗笑聲。比娜放下花,微笑着向我眨了一下眼睛就匆匆離去了,這是她與我之間的暗號,是她表達友情最簡單的方式。

阿曼達是我在醫院遇到的另一個不尋常的人,她是我離開醫院前兩天來到病房的。

她在傍晚時分被推進來,安置在我斜對面的病牀上。新來病人都有很多家屬陪着,她卻沒有,倒是好些醫生來了。他們和她討論着甚麼,她則在吐,吐完了繼續和他們談。

我沒有聽談話內容,正全神貫注對着一本食譜學做地中海羊肉,打算出院後做給兒子吃。那時我已好些了,已經習慣了與各種病人相處,習慣了在呻吟聲、咳嗽聲、嘔吐聲和不間斷的鈴聲中,在亮着的燈下安然入夢。

到了該睡的時候我才再次注意到阿曼達,她的姿勢引起我不安。她一直躬身坐着,頭深深埋在胸前,每隔一會就聽到她的輕輕呻吟,放在兩側的手在抖,顯然她在忍着痛。

嗎啡起作用了,她昏昏欲睡,整個人向牀的一則傾斜。而牀兩邊的扶手被人放下去了,這很危險,我打鈴喚來一個護士,讓她把阿曼達的牀的護欄拉起來。阿曼達迷迷糊糊看了我一眼說:「謝謝你。」

一個有點粗魯的護士好像為了甚麼與阿曼達爭論,聲音很大:「我告訴過你,就是那樣。」

說完這話護士就離開了病房。顯然是拒絕了阿曼達的甚麼要求。阿曼達有點無奈地看着我,做了個很幽默的總結:「她需要多一點耐性,是麼?」

藥力過去,她又痛楚地呻吟起來。我忍不住問:「你為甚麼不躺下?」

「腎很痛,背後不能挨着任何東西。」

「嗎啡也止不住痛嗎?」

「止不住。」

「你打算這麼坐着到天亮?」

她沒有回答。我只好這麼鼓勵她:「你試試向上帝禱告,會減輕痛苦的,我剛剛學會了。」接着又加上一句:「現在我就為你禱告。我們一起禱告好嗎?」她溫順地同意了,雙手握在胸前,頭低下去和我一同禱告。十分鐘後阿曼達重新抬頭看我。

她還不到四十歲,略胖,白淨秀氣,戴着眼鏡,一頭紅得近乎透明的鬈髮有點凌亂。她把頭髮攏好,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感謝你在這個時候給我幫助。」

晨光中,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阿曼達坐在牀上的身影,她坐了一整夜,而我卻甜甜地睡了一整夜。

葛羅利雅送的花仍在牀頭明亮地盛開着,我把它們捧到阿曼達牀邊,送給了她。阿曼達細細看着花兒,笑了。雖然整夜坐着,她看上去卻比昨天精神一點。我們開始聊起來。

她告訴我她患腎癌已近二十年,她與病魔搏鬥了整整二十年,現在癌細胞已轉移到各處,腎已停止工作。她想休息,願意讓步給死神。她明確地告訴醫生們拒絕再動手術,他們一次次找她談話,她依然這麼堅持,既是這樣,今天下午醫生就讓她出院回家。

回家?我悲傷地想。

她平靜地又說:「母親要我再做手術,我這次不聽她,她很傷心,沒有來,但我已經沒力氣再經受一次了,我準備好了。」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着別人。我遲疑着,甚麼也不敢說,難道勸她去繼續受罪?

她忽然打破沉默問我:「你是幹甚麼的?」

「我是畫畫的。」我很願意改變話題,興奮地回答。

她的臉亮了:「你是畫畫的?我也是呀!要是你能找到紙和筆,我可以給你畫一張素描作留念。」

她四下看看,像要找甚麼。

這可是頭一回由別人提議我當模特。阿曼達那股熱切使我激動起來。而現在,我的眼睛在找筆紙,手卻慢了下來……

經歷多了,我開始變得害怕留下痕迹。聰明的阿曼達看出我的遲疑,就沒有再作關於畫畫的任何建議。

這時我旁邊的病友,一個希臘女子因為腸堵塞在劇烈地嘔吐,阿曼達關心地看着她,等她靜下來時告訴她:「你喝些水,那樣會舒服點的。」

希臘女子沒有聽清楚,阿曼達又耐心地說了一遍。

她是個細心的人,說話時注意力完全在對方身上,她好像隨時能忘記自己。

忽記起櫃子裡有本我自己的畫冊,我拿出來給阿曼達看。

「喲,你的畫冊!」她驚喜地說。她把畫冊平平放在自己膝蓋上,一頁一頁翻起來,每幅都看很久。

陽光從側面射進病房照在她的髮上,臉上。她的臉白皙而光滑,並沒有垂危病人的憔悴,那特殊的紅髮在陽光中變成了耀眼的橙黃色。她看得那樣專注,似乎死亡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然後她放下畫冊,眼睛投出窗外,看着遠處的山坡。那上面時隱時現地鋪着一條小路。每天清晨我都看着這小路。想起從前揹着畫箱,在清晨穿過山崗開始一天寫生的日子。那是多麼遙遠的事!也許永遠不會再有那樣的日子了。

阿曼達眼光呆滯,遺忘,卻充滿聖潔。我很想知道她眼裡的含意,那一定比我更深,更接近生命的本質,因為她比我更有權利領略。

她的手開始擱在枕頭後一個手袋裡搜索,摸出一包草煙,拿到自己前面,好像在掂着它的分量,然後從裡面抽出一張深藍色的小煙紙。

此後她一直反覆,緩慢地做着這捲煙的動作,但她始終沒有抽。

一小時過去了,她依然在捲着這支永遠捲不起來的草煙,她沉浸在草煙和她自己的思想裡面,把我忘了。

我的內心在起着變化。

被世界遺忘的虛弱感消失了。喜悅像一股暗流,以一種我不理解的力量在身體各處串動,雀躍着……我責備自己,喜悅卻在自顧自地繼續湧出。我看見了自家前院的花圃,看見了後院的魚池和環繞着它的植物,它們正等我回去澆水呢!我看見溫暖的燈光下自己穿着漂亮的衣裙,和兒子、朋友們坐在餐桌旁,桌面擺滿了佳餚美酒。彷彿有一千個明媚的春日等着我,等着我再次揹上畫箱,去旅行,去寫生,去開車兜風,去與情人相會……

彷彿我從未長大,從未經歷,從未擁有過它們。我的心迫不及待地飛離病室,飛到遠處綠色的山坡――那兒有盛開着紫藤和檸檬花的鄉村小鎮,有古老而別緻的小咖啡店,有宛然纏繞,起伏不平而顯出優美陰影的小路――更遠一點,那廣闊,閃着柔光的悉尼海岸線,我在美麗世界上依依不捨地到處悠蕩。

忽聽阿曼達對我說:「你願意和我一起下樓走一趟嗎?」

下樓?住院二十天,我從未下過樓,連想都不敢去想,它太遙遠,是太艱巨的旅程。

「好,我和你去。」我說。

「你肯定嗎?有力推我的輪椅嗎?」 我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卻毫不猶豫:「可以的。」

當兩個來看我的朋友看見我一手推着自己的輸液架子,一手推着阿曼達的輪椅從樓下電梯門裡走出來時,驚訝的說你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好了?

下樓後我請朋友們把她推出醫院門外,她自己在陽光下坐着。我以為她會抽煙,但她沒有,只是一個人靜靜坐着。

阿曼達離開醫院時我那兩位朋友還沒有離去,我正和他們坐在病房對面靠走廊放着的幾張椅子上聊天,忽看見阿曼達坐在輪椅上被人推着,從病房往我們的方向走來,輪椅旁掛着她那別緻的手提袋。這才想起她今天要回家!

她已到了我跟前。她的神態是那麼淡然,那麼自在,一點生離死別的痕迹都沒有,好像我們只是暫時道個別,明天還會再見似的。她把白皙的手舉起,對我揚了一下,簡單的說:「拜拜。」但她的眼睛很亮,閃着激情。

在朋友面前我不好意思情緒激動,阿曼達的冷靜也在左右着我,讓我不自覺地採用了和她一致的表達方式。我也像她一樣只簡單地揚了揚手說:

「拜拜!」

但我的心被揪住了,屏住呼吸,盯着她的身影在過道拐彎……她沒有回過頭來看我,她消失了,這將是永久的消失,我不會再見到她了!

黃昏又來臨,明天天亮我就要回家了,兒子將來接我。

我看着遠處被太陽照得金黃的草坡,那裡的草因為沒人看管,由着性子把穗子長得那麼高,在冬日的晴空下快樂地搖晃着,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的寧靜,沉着,踏實。

生命已經重新定調,承托着它的是一種恆定,一種甜蜜,一種無限幸福的承諾。這幸福不來自任何具體事物,而來自它們背後那深不可測的本質――葛羅利雅與阿曼達向我展示出的本質。


夏兒 畫家、作家,廣東佛山人。出版長篇小說《望鶴蘭》。現居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