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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貝:坦佩的「潘之歌」和「女兒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大洋洲散文專輯

作者名:西貝

在悉尼的庫克斯河(Cooks River)南岸,有一座「坦佩之宅」(Tempe House),是近二百年前,由一位來自蘇格蘭的富豪移民於1834年委託建築師以喬治亞風格設計而建的田園式別墅。大宅的後面是花叢、果園、溫室及園丁小屋,宅前是寬廣的草坪,伸向蜿蜒的庫克斯河,河上還建造了一座洛可可式澡堂。主人用希臘奧林帕斯山下的坦佩谷(Vale of Tempe)給它起名為坦佩之宅。河對岸的行政區也因此被稱為坦佩區(Tempe)。

小時候沉迷於希臘神話,在我的印象中,坦佩是一處高山間的峽谷,被譽為阿波羅和繆斯喜愛的去處。在悉尼,每每和H路過坦佩區,我都會說:「這地方一馬平川,為甚麼叫坦佩呢?」有一次去悉尼南面的盧加諾海鮮餐廳(Lugarno Seafood Restaurant)吃晚飯,餐廳坐落在喬治河的岸邊,夾在綠色的山谷裡,我興奮地說:「坦佩的名字應該給這個地方才對啊!」H搖着頭取笑我:「咱是不是得強迫症了?整天糾結這個名字。」

畫家塞繆爾.埃利亞德(Samuel Elyard)於1836年所畫的《坦佩之宅》及其周圍寬闊的水域和草場,讓我感覺那時的澳洲幾乎是一種鴻蒙未開的景象。而坦佩宅四周亭廊的廊柱,隱約帶有希臘神廟的影子,優雅的比例、精緻的輪廓,沖淡了洪荒的混沌感,似乎能引人穿越一場幽謐的時間之旅,其中的荒邈之感,讓我想起希臘神話裡的克里特國王之女阿里阿德涅愛上雅典英雄忒修斯,他們私奔到遙遠的荒島,後來忒修斯把阿里阿德涅遺棄在洪荒的水畔……

直到讀了雪萊那首美輪美奐的寫坦佩谷的詩《Hymn of Pan》(潘之歌),我才恍然意識到「坦佩之宅」的主人之所以給此地取名坦佩,大概是緣於雪萊在這首詩裡描繪的坦佩谷迷人的芳草河畔:

 

……

幽暗的坦佩谷靜臥

匹尼奧斯河盪着清波,

白里翁山的陰影

被我的笛聲催促着,

正在吞沒夕陽的暮色。

賽利尼、西爾宛和方恩,

及水澤與森林的仙女們,

向濕潤的芳草河畔走來,

向露水盈盈的洞口走來,

所有的來者都在傾聽,

靜靜地、懷着滿腔的愛,

阿波羅 就像現在的你,

羨嫉我悠揚的笛音。

(譯自《Hymn of Pan》)

 

澳大利亞的這片土地,二百年前四海八荒,遍佈野生的爛漫和神秘的傳奇,荒蠻的自然之物被土著人擬化為天地間的種種神靈。可以想像當年伴着庫克斯河清澈的流水,和四季的草木葳蕤,靜聽天籟之音,遙對落日餘暉,確實能媲美大詩人神來之筆《潘之歌》中的坦佩。

遺憾如今的坦佩之宅,被林立的高樓大廈重重包圍,彷彿是蜷伏在鋼筋水泥叢林裡一個小小迷宮的幽靈。事實上,在過去的幾十年裡,這座曾經顯赫一時的「上流社會的豪宅」一直處於完全被遺棄的危險之中,花園和周圍場地雜草叢生,人迹罕至。幸或不幸,它得以修復的唯一方式是與沃萊溪(Wolli Creek)區的高層住宅開發項目相結合,結果是,它原有的廣闊背景全部被遮蔽,好在宅前伸向庫克斯河的荒蕪之地,如今被打理得綠草茵茵。

我有幸跟着畫家朋友瑪麗安去過坦佩之宅,平時那裡不開放,瑪麗安所在的畫家俱樂部,有一個週末安排去那裡寫生,我拿着個畫夾子和鉛筆魚目混珠,混在裡面。這所大宅,經過精心修復,坐在屋內的落地窗前,看着綿延至河畔的青青芳草,似乎還能感受到昔日「貴族」田園生活優雅的情調。

坦佩之宅裡面陳列着很多文物和照片,我被它紛繁的歷史所吸引,簡直無心寫生了。特別是原房主離世後,房子被賣,自1865年由一位人道主義者、女慈善家卡羅琳.奇澤姆(Caroline Chisholm)租下這裡,把它變成了一個年輕女子的寄宿學校;多年後這所房子被一個修女會買下,為貧困女子提供避難所。因而在漫長的一百多年裡,它一直是個有着很多動人故事的「女兒國」。

卡羅琳.奇澤姆的故事讓我感動到熱淚盈眶。她原住英國,在陪同丈夫到悉尼休假兩年的期間,她注意到當時在澳洲的移民所面臨的困苦,尤其是那些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朋友的年輕女性,她們白天在街上流浪,晚上擠在岩石洞或露宿街頭。這些移民女孩的困境讓卡羅琳非常揪心憂慮,她收留了多達九個女孩住在自己家裡,同時她和朋友一起試圖幫助那些女孩找工作。

她多次上訪,以求州長批准為移民女孩提供庇護所的計劃,最後終於得到總督的支持。她很快就讓九十四名女性得到了庇護,並開設一個工作登記處,為女孩們找工作。她還帶着一些女子風風雨雨奔走在鄉下,安置她們在農場工作,幫助她們建立婚姻家庭。

卡羅琳.奇澤姆的丈夫休假兩年期滿後離開悉尼,而她繼續留在澳大利亞,幫助超過一萬一千移民獲得了住所和工作。她的丈夫也非常支持她所做的一切,後來她成為了一名社會工作者和宣導移民權利的慈善家,通過在社會上籌資來幫助移民家庭。她創立的「女性移民之家」 在之後的三十八年裡幫助了四萬多女子。她擁有的博愛精神及辛勤的付出在澳大利亞獲得極高的好評,她的頭像曾被印在1967年至1991年的五澳元的紙幣上。

當今的時代常有人說:「人與人之間只有利益關係」,這樣的人生哲學豈不是貶低了「人」這一物種所擁有的精神屬性?豈不是令人缺少了「助人為樂」所帶來的人類精神上的滿足和快樂?毫無疑問,每個人的一生都曾為他人付出過愛與善,而那些把利益交換作為生存法則的人,他們享受不到因付出而獲得的內心滿足和喜悅,反而會陷入計較回報的焦慮和苦惱中,這何嘗不是一種損失?

一些醫學研究還發現,意念對人體有很大的影響,愛心慈悲、寬容柔和能極好地提高人體健康的能量場;而焦慮怨恨、苦惱計較等情緒容易導致很多疾病。沒有人是孤立地生存於這個世間,被需要也會使人感到活着充滿意義。並且誰都有走投無路之時,當我們伸出手去幫助需要的人,就會有善的循環,宇宙間一個強大的法則就是吸引力法則,善念越多,磁場就會越強,人間循環的善自然會回到我們的身上。

再看坦佩之宅,1887年撒瑪利亞修女會買下它後,為無法找到工作和有賣淫危險的無處棲身的貧困女子提供住宿,讓她們在後院開設的洗衣店、奶牛場、果園或家禽場工作,也幫助安置一些做過妓女、蹲過監牢和一些因酗酒流落街頭的女子,並教授年輕的女孩們縫紉、烹飪等技能。該女子避難所維持了九十六年之久,直到1983年關閉。這個一百多年的「女兒國」幫無數女子渡過難關,其中包括無數有「犯罪前科」的人。

印在二十澳元紙幣上的女頭像,就是有「犯罪前科」的女子瑪麗.瑞貝(Mary Reibey)。她生於英國,十四歲因偷馬被判罪,十五歲被發配到澳大利亞。後來她在悉尼結婚生子,丈夫開辦船運業務,不幸丈夫早逝,她獨自承擔了照顧七個孩子和經營所有生意的全部責任,並持續擴大自己的商業興趣,成為成功女商人的傳奇人物,新南威爾士銀行就曾是在她位於麥格理廣場的家中成立的。她因對慈善和教育事業的付出而受到尊重,被同年代的人視為社區的榜樣。

我國古代的思想家告子曾說:「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就是說,人性其實沒有善惡之分,像一攤水沒有東西之分一樣,人性是受不同條件和環境的影響,形成善或惡等不同的品性。毋庸置疑,那些吃不飽肚子的人怎能有善舉去幫助飢餓的人?同樣,那些陷入生存絕境在苦難中沉淪的人,又怎能簡單地用「墮落」兩字去評判他們的一生?當絕望落到你的頭上,哪裡還有甚麼歲月靜好?一個朋友曾對我說起她的同學在美國因生活所迫,做了妓女,更有人絕望到自殺或殺人。顯而易見,向徘徊在難言困境的人伸出救援之手,是多麼功德無量的事啊!

澳大利亞詩人亨利.肯德爾曾以幫助過四萬多移民女子的人道主義者的名字寫過一首詩《卡羅琳.奇澤姆》:

 

……

她帶給她們食物,帶她們穿過暴風雨

        和熱帶高溫,

直到她們抵達白晝的遙遠之鄉,那裡

        麥田芬芳。

她用雙手幫她們建造家園,像夏天葡

        萄藤一樣綻放;

她們在沃土上豐衣足食,葡萄酒閃耀

        晶瑩的光芒。

(譯自《Caroline Chisholm》by Henry Kendall)

 

坦佩的「女兒國」,悠遠的「潘之歌」,讓人久久沉浸在想像的幽深之處,那些曾瀕臨絕境的少女,在河上洛可可式的澡堂裡沐浴,在黃昏的亭廊發出輕輕的嘆息;流向遠方的河水清澈綿長,相伴少女們隱密的憂傷;她們的愁苦、疲憊、顫慄,瀰散在坦佩之宅果園花叢的馨香裡。那溫馨的氣息在悵恍中穿越時空,抵達一百多年後此刻的庫克斯河,帶着絲絲縷縷「女兒國」的無奈,帶着卡羅琳.奇澤姆奔波勞頓歸來時風塵僕僕的風采,沿着「潘之歌」悠揚的笛聲,「向濕潤的芳草河畔走來……/所有的來者都在傾聽/靜靜地、懷着滿腔的愛。」

一切都會消失,而善與愛會留下來,並且善與愛會傳遞、會循環,就像老子在道德經裡所說的「上善若水」,「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像水一樣地利澤萬物,施而不求其報,至仁至善也。即使我們達不到至仁至善,僅僅是點點滴滴的愛心與同情,也會像清泉一樣滋潤在我們靈魂的深處,幽長而雋永。


西貝 女,畢業於南開大學,後移居悉尼做系統分析程式設計工作。《憤怒的蜥蜴》獲台灣世界華人小說佳作獎;詩集《靜守百年》獲第五屆華人華僑中山文學獎;童詩集《月亮河.天空城》2021年被評為第八屆「上海好童書」。英文詩曾在澳洲獲詩歌佳作獎,英文童書《Scarecrow & Forget-Me-Not》於2020年在英國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