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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湛舸:冰川攝影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倪湛舸

1

拋棄他的女人住在北方的城市。她說自己不會嫁給與他身形和面容都相仿的男人,不會生兩到三個孩子,不會在壁櫥裡掛滿同款式的襯衣和西服,也不會去門前的花園種植蕾絲花、金魚草並豎立起銅質馴鹿雕像。

拋棄他的女人打扮得像個海盜,左眼甚至還蒙着眼罩。她說: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從沒想過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於是困惑着離開了北方的城市。那裡被冰川環繞,第一場雪就像長九個頭的白熊那麼重,冬天有九個月那麼長。剩下的三個月裡,人們匆忙湧向河流入海處的遊樂場。午後三四點街燈就次第亮起,他們在越來越亮的街燈下唱歌跳舞,蛾子般輕盈,也蛾子般頑固不肯散去。他們拿琴弓和鼓槌敲打彼此的肩背,喝簡易紙杯裡勉強蓋沒冰塊的朗姆酒,撿野餐人家留在草地上的紅白格塑膠布當作旗幟,還試圖用這旗幟兜起爛醉如泥的流浪漢扔向正在靠岸的

駁船。

所謂的流浪漢就是他們自己,他和他那些熱衷於借助暈眩逃避生活的好朋友。他們紛紛跳入水中,游泳去河海交匯處樹木葳蕤的荒島,偶爾徹夜不歸。河流帶來泥沙,泥沙堆積成小島,建橋的議案被一再否決。不管這是不是人們想要的生活,大家都明白,生活的核心最好是空白,宿醉後或是剛出生時的那種茫然才是一切問題的答案。

游泳去荒島並不累。起初水冷得刺骨,但會漸漸變得溫暖,彷彿被肌肉燃燒的熱所點燃。他把捲煙和火柴用膠布裹好塞在內褲裡,煙絲裡捲着迷幻劑。他也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做。就像一扇門通向另一扇門,離開後還有離開,夢境注定越陷越深。

他喜歡的,是點燃的時刻吧。在島上嬉戲時,朋友們歡呼着追逐流雲投下的陰影,他去一旁搜集金黃色的松針堆成祭台。朋友們躺在松針上睡覺時,他躲在一旁對着黑漆漆的海浪抽煙,伸手撫摸煙霧中浮現出的幻象,比如騎着白鯨的黑猩猩,或是挾持黑猩猩的白鯨。其實他很想放火焚燒這一切,多麼輕易,只需抖落煙灰間一息尚存的火星。想像中炙熱的光,以他們年輕的身軀為燃料,抵抗正在轉冷的天氣。

燃燒的河心小島會更為空白嗎?第一場雪能帶來怎樣的答案?他甚麼都不想知道。朋友裡有天生紅髮的傢伙,他們一起來到這座城市,一同長大卻仍愚昧不堪。紅髮朋友的脾氣未必比別人更暴躁,他也未必比別人更漫無邊際。紅髮朋友近來不太喜歡他,像提防島上的海鷗那樣提防他,海鷗偷吃他們的餅乾和堅果,他大概更危險吧,他想要放火。

他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因為他的確想放火。去淡水池塘洗臉時,紅髮朋友掏出懷裡的剪刀絞斷自己的一頭亂髮扔到水裡,問他這樣算不算犧牲,能不能幫助他平靜下來。水很清澈,漸漸漂散開的髮絲是一些令人暈眩的線條。他哆嗦着從內褲裡摸出最後一根火柴,學着朋友的樣子也扔到水裡。火柴漂在水面上,先是攪亂了雲的倒影,又與恢復形狀的雲貼合起來。如果濕了的火柴還能點燃,那麼,天上的雲會不會也跟着燃燒起來?

盯着火柴和雲的他看見了熱氣球,巨大的深藍色熱氣球因為遙遠而縮小成池塘所能容納的倒影。那是做冰川勘探的熱氣球,每個月都會升空巡查。

紅髮朋友說:冰川正在融化,城市就要消失,你沒有必要焦慮。

 

2

拋棄他的女人住在城裡的高樓上。這座城市並沒有中心,所有的樓房都是相通的,所有的樓房都建在被河流強行分割的同一片山坡上,河流入海處的荒島才是這座城市的中心。

拋棄他的女人戴單隻眼罩,背後有覆蓋整片肩胛骨的渡鴉紋身。她邀請人喝酒時高舉起貼着狼群印花的馬克杯,她說她想要更多更多的智慧,願意用眼球去交換。

你已經做過交易了嗎?人們好奇地追問。她聳聳肩轉身離去。據說她只在工作時摘下眼罩,她是攝影師,冰川攝影師。

九個月長的冬天裡,人們都被困在四通八達的樓道裡,她也不例外。她坐在廢棄的電梯井口給孩子們講故事,迷路的他停下腳步聽她描述深藍色的熱氣球如何升空。

她這樣告誡孩子們:離開這裡有很多方式,睡在熱氣球下面的小框裡升空大概是最美妙的,就像獲得新生。你們都會變老死去,哪怕這並不是你們想要的生活。其實你們嚮往的不過是一隻熱氣球,打開窗子把紙做的蝴蝶扔向天空是遠遠不夠的。

孩子們大概聽懂了,他們快樂地穿過人群跑回各自的家,大概半路上就忘記了自己曾經聽懂了甚麼。他們身上套着五顏六色的衣裳,在四通八達的樓道裡集結又分散,分散又集結,像是條由無數小昆蟲匯聚而成的巨型蜈蚣。蜈蚣也許有智慧,但他肯定沒聽懂她的話,他也不好意思問。他鼓起勇氣邀請她去樓上的酒吧喝酒,那也許是樓下,關鍵是他們往哪個方向走,這裡的樓群是沒有方向的迷宮,他們也許永遠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然後,他和她就走散了。

她說她的臥室裡貼滿海螺圖案的壁紙。可這並不是她的地址。他不知該怎樣找到她。他檢查過每處廢棄的電梯井口,結論是那裡的植物時時刻刻都在生長,藤上結出的瓜果很美味。這些連綿的樓房是精心設計的溫室,錯落有致的玻璃穹頂能夠保證光照,而地下河流源自包圍城市的冰川邊緣。他想像着同她在貼滿海螺圖案壁紙的臥室裡讀書、跳舞、吃剛從電梯井道裡摘來的葡萄。

冰川融化的時候,水會先從這些井裡漫上來,我們先要習慣吃魚,然後再學着魚進化出腮。這是紅髮朋友嚇唬他的話。紅髮朋友在餐廳工作,給魚去鱗去骨切片,他說從冰川另一頭運來的糧食越來越少,貨運列車空着去,空着回來,又空着去,帶回來神情驚恐地臉貼車窗玻璃的孩子們。這些孩子很快就忘記了自己逃避的是甚麼,這些孩子加入他們如同水消失於水。城裡流傳着這樣的猜想:可能所有人都是這樣到來的。對,這裡沒有家庭和父母,只有漫山遍野的孩子,有的早已腐朽,有的還很新鮮。這一定是座不存在於任何地圖上的城市。

「冰川護祐避難者。」這是冰川監測中心門前玻璃櫥窗上的口號。旁邊被人用五彩噴漆接着塗鴉:「我們早就死了,被埋在這裡。」

他終於想起來可以來冰川監測中心等她,這裡有她沖洗照片的暗房,而玻璃櫥窗裡展示的是最新的冰川輪廓。他終於等到了她,她左右雙肩揹着至少五六隻相機,正要搭乘電梯去樓頂的平台。她不記得他是誰,他覺得這很正常,他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他按捺不住興奮,請求她帶自己去看冰川,她用沒被眼罩遮沒的眼睛直視他,說不行。

所以,她真正的工作是激發起人們對熱氣球的嚮往,卻拒絕帶他們升空。

 

3

火山有死活之分,冰川也是。世間一切生物都共有唯一的靈魂,無論海螺或苔蘚,人還是丹頂鶴,攥着樹皮的變色龍也好,盤旋雲端的五爪龍也罷。

剛才的兩句話並非風馬牛不相及,世上唯一的靈魂當然是沒有形狀的,但它有影子,影子就是傷口般袒露在海陸之間的冰川。能夠結冰的不僅是水,還有其他液體,乃至黃金和惰性氣體。結成冰的可能是一切物質,也可能是任何物質都無法獨佔的靈魂所投下的影子。

那麼,活的冰川時刻都在運動,對,這是我們看不見的。它沒有血和血管,也不像被河牀規範的河,更不要試圖用人的思維去為它擬人。它活着,所以這個世界還存在,生命暫且還是生命,城市中心聳立着霓虹光柱,而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我們可能只是夢境裡的一些碎屑。我們隨時可能湮滅,冰川卻永存。死了的冰川其實是個悖論,能夠被推演,卻超越我們的經驗。死了的冰川意味着靜。絕對的靜意味着至福。

冰川攝影師想要記錄的,是至福的反面,藏在活冰川核心的黑。所以她總是把左眼藏在漆黑的眼罩後面,那是留給冰川的眼睛,再多智慧都不能點亮的、只能望進黑的黑。她可能是這座城市的巫女、祭司或靈媒,她源源不斷地帶回來冰川的照片,好像那是大家共同的親戚。大家圍在冰川監控中心門前的玻璃長廊那裡看照片,發出愚蠢而歡快的驚呼:哎呀長高了,那裡矮下去了,白顏色的冰峰瘦了,漂在海面上的浮冰看起來更膨脹了……

真的有變化嗎?她並不確定。人們只能看到他們想看到的,他們想要冰川活着,雖然誰都聽不懂她關於冰川死活的佈道。他們覺得她很神奇,圍困或保護着他們的冰川更神奇。他們成群結隊地跟隨她,她可能是巨型蜈蚣的美麗頭顱。她去水煙館,他們就為她研磨顏膏裁剪錫紙。她去俱樂部跳舞,他們就擠在鋼琴前,像個多手怪物那樣為她彈奏錯綜複雜近乎噪音的樂曲。她回到貼滿海螺壁紙的臥室睡覺,他們就在樓道裡堆滿新鮮海螺,彷彿那裡早就在海平面之下,艱難呼吸的人只是海洋生物奇異大腦裡閃現的幻象。

他只是他們當中微不足道的某個人。她偶爾同他們中的某個人睡覺,某個人可能是任何人,他被選擇,他被拋棄,這兩者沒甚麼區別。她的一隻眼睛很明亮,另一隻眼睛是空的,眼眶的空洞裡嵌着玻璃彈珠,漆黑的、被體溫所浸潤的玻璃彈珠。任何同她睡覺的人都會持續夢見那顆彈珠,緩緩旋轉的它像是星球甚至宇宙的模型。

冰川的另一邊,是怎樣的世界?他問她。他喜歡探索河流入海處的荒島,據說島是河流帶來的泥沙堆積而成的,島上的植物是從飛鳥投下的種子裡萌發的,泥沙和種子都來自於冰川外面的世界,他們其實也是,他們來到這座城市就忘記了怎麼出去,他們也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對,他們沒有名字,沒有記憶,每天清晨都滿懷好奇地醒來,每天傍晚都悲傷莫名,只能抽着水煙在鋼琴上跳舞,然後捧着海螺在鋼琴腳下睡覺。

她說:冰川的另一邊可能是生前,也可能是死後。她說的話沒有人在意,俱樂部的彩色光球正緩緩旋轉着變黑。

她累了,她回去睡覺,她的追隨者們在樓群的各個角落睡覺。他卻醒着,像個幽靈似的上下樓梯,他的腦子裡也有很多樓梯,上升或下沉,盤旋或筆直。這些樓梯並不通向任何地方,因為他的腦子是空的,他甚麼都想像不出來,他必須親臨其境才能有所體驗。他想要懷疑「世間萬物共用獨一無二的靈魂」這樣的說法。也許世間萬物各有各的靈魂所以彼此隔絕;也許世間萬物共用的是獨一無二的身體,這樣的話他沒有必要離開任何地方因為他已經存在於任何地方;也許世間萬物各有各的靈魂也各有各的身體並且靈魂和身體分屬不同的世界所以靈魂與身體的交匯才是幻象。他拖着腳步上下樓梯,也會穿過漫長的走廊和空曠的室內廣場。他不相信她說的話,卻喜歡她說話的樣子。他和她各有各的身體,好吧,他渴望她緊實的身體。他和她共用世間獨一無二的靈魂,這樣不好,他渴望把自己從冰川裡鑿出來,做一介脫離實體的渣滓。

 

4

春天只有三個月,臨時遊樂場跟隨着春天,像成團飛絮那樣咬住匆忙的步履不肯放鬆。一個月搭建,一個月狂歡,還有一個月用來清掃殘局。從出現到消失,遊樂場都是那麼地輕飄飄,那麼地不真實。即便迷幻劑都不能如此高效地製造幻象,但這座城市裡的人可以,他們都是孩子,除了各種自欺欺人的遊戲,甚麼都不懂,甚麼都不會。

為甚麼樓群裡有那麼多空蕩蕩的電梯井道,因為電梯被拆了,鋼板被重新切割、焊接,改裝成摩天輪、過山車甚至跳樓機。跳樓機是這座城市的制高點,它矗立在樓群間,被霓虹燈管死死纏繞,天黑後就會跟着冰淇淋車的旋律變幻忽藍忽紫的光陣。有人覺得這是場噩夢;有人覺得噩夢很美;也有人不喜歡站在窗前瞭望,他們跑去玩樂,抓着霓虹燈管爬到跳樓機的機頂,在那裡留下真人大小的黑猩猩玩偶,用膠布固定住,像個可恥又可憐的囚徒在被迫示眾。

遊樂場裡最受歡迎的就是這些隨處可見的玩偶:紙紥的鶴、布縫的山貓,還有鐵皮圍攏而成的大象,更生動的是戴着動物頭套閒逛的人們。據說動物們也經常扮作人類出現在這座城市裡,誰都不知道誰是誰,誰又不是誰。但操縱熱氣球的她說,誰都改變不了自己的影子,從高處往下望,只有影子才是真實的,就好像冰川才是世間萬物的真形。

所以,跳樓機頂上的黑猩猩到底是誰?他親吻她的腳跟,像飛絮那樣卑微而又堅韌地發問。她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太累了,這座城市裡有太多像他這樣的提問者。她早就說過,世間萬物只有唯一的靈魂,冰川沒有來路和去處。

春天如此短暫,每個人都焦躁不安。在河邊陽傘下吃牡蠣和鱸魚的人談論着水煙館的鬥毆、披薩店的槍擊和遊樂場裡傀儡操縱者的暴動。白色海鷗鍥而不捨地向餐盤上被撕碎的麵包發起突襲,大家都懶得抬頭張望跳樓機頂上的黑猩猩。只有他試圖體諒黑猩猩的孤單。他問過很多人,誰都不知道是誰把黑猩猩囚禁在跳樓機頂上。也許它是自己爬上去的,要知道春天是個瘋狂的季節,人可能比人之外的動物更野蠻,非人的動物也可能比人更絕望,哪怕沒有生命的玩偶都能運動起來,就連冰川都在融化,滴滴答答的靈魂流淌着盤旋着攪拌着海,海平面會越來越高直至這座城市完全消失,如果暈乎乎的春天就這樣持續下去……

會嗎,永恆的春天意味着海潮高漲,哪裡都去不了的黑猩猩不是被白鯨吃了,就是吃了來挑釁的白鯨。紅髮朋友在水煙館被人揍得鼻青臉腫,他去取預定的披薩時被流彈擦傷了肩膀。他們坐在河邊抽煙,也許煙裡摻多了迷幻劑,他們以為粼粼波光是滔天巨浪,慘叫着沿河岸狂奔。他們不約而同地跑向跳樓機,為了再望一眼遊樂場對岸的荒島。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沉入海底,攀爬霓虹燈管時會有海水的浮力助他們騰飛,於是反反覆覆地起跳又落下,卻根本沒有離開遊樂場的地面。

遊樂場原本就建在火車站和植物園之間,地面上堆滿完整墜落的茶花,鮮紅的、粉白的、因脫水而變黑的茶花。更碩大的牡丹在遠處,哪怕蓓蕾都大過盛開的茶花,樹叢的間隙裡閃現着明黃和姹紫。春天的行進不可抗拒,春天的衰亡同樣無以挽回,就像紅髮朋友和他的起跳和落地,反反覆覆,執著又徒勞,令清醒的圍觀者發出哄笑,可誰又真的保持着清醒呢?

也許只有她?她站在圍觀的人群後面,穿着吊帶背心和及地長裙,背後的刺青是渡鴉,胸前有巨大的馬頭,馬的八隻腳在她腰間,跟她睡覺的人都見過。她的後面是一片斜坡,長滿了蕾絲花和金魚草,甚至還豎立着銅質馴鹿銅像。天快黑了,他跳不動了,紅髮朋友非常沮喪,因為籠罩他們的空氣不是海水。他拖着沮喪的朋友離開遊樂場,經過抱着胳膊冷眼旁觀的她,她向他伸出掌心,那裡滾動着一團飛絮。

她的手掌蕾絲花那般平而薄,他借着西斜的陽光注意到山坡上的蕾絲花都蒙着一層飛絮。再仔細看,空氣裡飄飛的都是白絮,人們像是穿行於水母所組成的陣列裡,而所謂的水母,原來是蒲公英花籽、稠李殘瓣和柳絮。這些想必就是人們陷入狂躁的病因,鮮艷的花朵令人警覺,白色飛絮卻難以防備。一個月醞釀,一個月爆發,還有一個月用來筋疲力盡,再後來,就是九個月的苦苦等待。

 

5

春天只有三個月,三個月的瘋狂需要九個月的鎮定來平衡,他必須抓緊時間離開這裡,趁着海還沒漲潮,趁着雪還沒轟然落地。他必須緊張起來,學會控制自己的肌肉,像獵手那樣把精力集中於目標,手指鬆開的那一刻,箭是沒有退路的。他必須把自己像箭那樣射出去,而不是像晾衣架上的襯衫那樣原地飄盪。

可是這很難,他陷在無所事事裡已經太久,就連游泳去荒島都有可能半路瞌睡,紅髮朋友給他喝裝在小玻璃罐裡的黑咖啡,於是問題又變成了游到半路就想撒尿。他是別人和自己的麻煩。清除麻煩很難。

他想要跟着她坐熱氣球升空,他想要看見冰川外面的世界。她說不行,她很在意獨掌與冰川溝通的權力,她是這座城市裡狡猾的統治者。如果他們都已經死了,那麼外面的世界就是活的,如果他們果真還活着,那麼冰川的另一邊就是幽冥。所以,沒有必要繼續求證。可是他翻遍了她拍的冰川局部,那些照片標註着詳細的時間和經緯度,他因此知道過去是可以被記錄的,未來是可以被推演的,而坐標意味着這一點之外還存在着廣袤無垠的空間,令他因恐懼和興奮而顫慄的空白。

他決定了,要沿着鐵軌穿過隧道去冰川另一邊。與其在遊樂場日復一日地給做棉花糖的粉衣姑娘和吃棉花糖的孩子們拉手風琴,還不如徒步離開這座城市。他準備了越野鞋和壓縮餅乾,紅髮朋友從餐廳偷出來一箱鱈魚罐頭,他的登山包裡只能裝下十來盒,臨走前還換下三盒,換成黃桃罐頭,因為紅髮朋友忽然想起來,遠洋水手會因缺乏維生素而罹患敗血症。他邀請紅髮朋友同行,被拒絕了,紅髮朋友想要留在這裡變成魚。

橫穿冰川的隧道好像沒那麼長,自動駕駛的貨運列車大概兩天就能來回,但還從沒有人去過冰川外面。紅髮朋友說可能有過,我們可能忘了,我們好像都是從冰川外面來的,可是我們甚麼都不記得了,這應該是有理由的。所以,沒有必要去做不合理的蠢事。

留在這裡所做的,也無非就是些不合理更無意義的蠢事,好比玩跳樓機,好比去荒島過夜,好比迷戀那個裝神弄鬼的姑娘。他想得很清楚,去隧道探險符合自己的人生軌迹,穿過隧道去看冰川外面的世界是人生的轉捩點,新的道路是怎樣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冰川的外面也許戰火紛飛,也許遍地荒蕪,也許跟他熟悉的城市沒有區別,也許,如果他沿着海岸線南下,能夠去到傳說中四季鮮花怒放的熱帶。但這都不重要,他在北方的城市活得很懶惰,無所事事的南方所能給予的最美好的東西,也無非就是懶惰。他也設想過北方的城市是強盜撫養子嗣的天堂,燒殺搶掠的強盜把自己的孩子都送去與世隔絕的冰川另一邊,任憑他們醉生夢死,能別醒來就不醒來。但誰知道呢?他其實並不想改變這種生活。

他穿上鞋,揹起行囊,肩頭別着一朵新鮮牡丹,天亮之前就出發,天黑後才走進了隧道。他懶得打開手電筒,好在並非完全人工開通的隧道原本是山洞,洞壁上的礦物閃爍着青與藍與紫的幽光,這是冰川燃燒的幽光。他在冰川的肚子裡,世間萬物唯一的靈魂有褶皺有縫隙也有空洞,他在洞穴裡緩慢地行進,不可避免地瞌睡起來,意識模糊了,他去內褲裡抓火柴和捲煙,卻甚麼都摸不到,他放棄了,枕着雲母岩和登山包沉沉睡去。

後來他醒了,醒來時發覺自己的頭髮全是濕的,身邊傳來微弱的蟲鳴和此起彼伏的鼾聲,他夢見自己回到了荒島上,也有可能他並沒有離開荒島。他手裡攥着火柴,身下是松針鋪成的牀鋪或火堆。他使勁揉眼睛望進夜空,星光燦爛,星辰浩瀚,哪裡都沒有熱氣球的蹤迹。他長長地嘆息,劃亮手裡的火柴,看它墜落。

紅色的火燄很寒冷,黃色溫暖起來,青與藍與紫勉強算得上熱烈,唯有黑,唯有黑才是冰川不懈搏動的心臟。


倪湛舸 芝加哥大學神學院宗教與文學博士,現為弗吉尼亞理工大學宗教與文化系副教授。出版有小說《異旅人》、詩集《雪是誰說的謊》、隨筆集《夏與西伯利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