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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梆:爹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王梆

1

那年秋天,陳子盛高考落榜了,禍不單行,村裡又鬧起了秋瘟。第一個被瘟神帶走的,是村西的李擺子,前一天還在冰冷鬆軟的塘泥裡踩藕,吹着枯澹的秋風,後一天就斷氣了。據說死前兩條手臂煞癢,翻來覆去抓搔了一夜,次日清早,家人就着晨光一看,所抓之處,竟冒出了一片肉刺,觸感有如荷梗。消息傳開,嫩白的蓮藕,很快就爛在淤泥裡了。接着是趙家老小六口,只吃了幾顆新採的蓮子,症狀和李擺子一樣,不抓刺癢難耐,一抓皮破肉糊。趙老頭平時身體最弱,狸皮似地癱在竹椅上,此時竟是撐到最後的那位,每天一勺勺地,舀着缸裡漆黑的冷水,輾轉於兩間破瓦屋之間,指望冷水的凝冷,能為兩個孫子,兒子和兒媳那馬蜂似的躁動,帶來片刻紓緩。至於趙老頭的髮妻,趙家第一個被瘟神點中的女人,此時早已僵硬了,灰髮蓬亂,衣衫不整,一路攜帶着生前積攢的各種恐惶,架在牀板與陰曹地府之間,橫放也不是,側放也不是。

短短一個多月,村裡就死了十來個人,不是死於皮疹,而是抓撓後的傷口感染。村裡唯一的郎中,范老頭也死了。染上這個怪病之前,范老頭就偷偷寫好了遺書,只是不知閻王爺幾時有空上門。村裡人見慣了死人面孔,表現不出戲劇性的悲痛,只在樹枝上繫幾根蔴布條子,任烏鴉在其間飛來飛去,不至於令灰色的天空過於死寂。

只有陳子盛的父親放鶴先生,經常一個人爬到墳山上,見墳就哭,見遠飛的燕子也哭,哭得肩上的松枝瑟瑟發抖。

放鶴先生並不是沒嚐過生離死別的滋味,民國三十三年逃鬼子,在兩塊天然的石板底下,他的兩個孩子,大兒子十二歲,小女兒七歲,趁大人們昏睡,像蟲子一樣,偷偷爬出石板,就再也沒能爬回來。時值六月,倭寇佔領了整個村莊,月光劈入石板間的縫隙,光刃落在一行行仰起的臉上。被飢餓削尖的顴骨,拱起皸裂的皮膚。槍聲熄了又起,狸貓叼着死鼠秫秫閃過……腐葉經由暑熱,蒸出瘴毒,日夜瀰漫在石板底下。

那是一個人死如秣草的六月,磷火中飄來借捲煙的,冷不丁都是個死人。放鶴先生不敢下山去找,捂着生疼欲裂的腦袋,蜷縮在泥色的黑暗裡。剩下三個月大的陳子盛,被他的母親呂氏瘋了似地裹在胸口,爆出踉蹌,憋屈,似嘔似咳的啼哭聲。

噓……噓,濫吃濫睡,長命百歲……身旁的難民湊過來,撫摩着他的小鍋巴臉,輕聲哀嘆,睡吧,睡吧!誰也不能活着離開這個世界。

陳子盛用睫毛蓋住兩顆小黑豆眼,果真酣睡起來,嘴巴一張一合,像水下的金魚,咿咿呀呀地,也只有畫面。月光流過山谷,呂氏終於平息了些,解開包袱,抓起一把淡黃色的玉米粒,嚼成汁液,口對口,順着兒子的小嘴灌進去。玉米糊吃光了,只有墨綠色的牛舌草,綠汁裡夾着一股持久不散的澀津。

鬼子被擊退,放鶴先生用一隻籮筐兜着陳子盛,拉扯着心神不寧的呂氏,回到了老家。田壟邊四間瓦房,只有關騾子的那間片瓦猶存,四匹騾子首尾無蹤,只剩幾坨乾屎,黏在濕漉漉的柴禾上。雞毛在混沌的光線裡漂浮。放鶴先生的私塾也幾乎被夷為平地。一尊泥塑的孔夫子被推倒,又被暴雨還原成泥濘。

放鶴先生把陳子盛放在雜草上,往他的小手裡塞進半隻紅薯,就開始忙碌起來。呂氏負責在騾子間鋪蓆蓋,搭灶台;放鶴先生負責敲青磚。殘落在瓦房裡的青磚,一塊塊敲下來,除了搭個新灶,還剩不少。放鶴先生便向鄰居借了板車,把磚瓦拖到私塾原址上。

壯丁所剩無幾,村裡的長輩們不忍心看着放鶴先生獨自忙活,便紛紛加入進來,砌磚伐木,捐瓦捐樑。再一窮二白,逃難回來的娃娃們,終究還是要識字學珠算的。達成了共識,羸弱的蟻骨,也變得有力起來。十二個月零十一天之後,一座簡陋的新私塾就建好了,裝着孔夫子畫像的破鏡框,篩掉玻璃,照舊掛回新牆上。落成儀式如期舉行,面黃肌瘦的娃娃們,端坐在一張張小板櫈上,家長們穿上最體面的衣服,畢恭畢敬地站在後排,陳氏族長們一一發言。輪到放鶴先生,他語無倫次,哽咽地唸了一句:「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便泣不成聲。

泥地板結,坑窪裡抖動着渾濁的薄冰,積雪壓在折斷的松枝上,新私塾建好了,放鶴先生也死了一半,再也無力修葺自家房樑,一家三口便住在騾子間裡。呂氏幼年時,曾被裹過幾年小腳,逃難時又落下風濕,每天忙完田地裡的活,整個人就像給稻田裡的野鬼拽住似地,不費分娩的力氣,就沒法爬回來,還要做各種家務,買鹽買糖,蒸饃饃,醃鹹菜,製燻肉,曬棉被,碾辣椒……因此經常站着站着,小腿一軟,就往一邊倒下去了。在騾子間長到水稻高的陳子盛,自然也出落得簡陋,營養不良,反應遲鈍,身體懨小,還經常落枕。脖子不靈,整個人像騾子一樣,必須從頭到尾轉過來,才能看清身旁的事兒。

陳子盛才似懂非懂地讀完了《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私塾就被貼上了封條。陳子盛被送到公立小學,放鶴先生則被迫做了陳木匠,為紅白事裝釘喜牀和棺材。他教過的小孩,懂事一點的,遠遠聽到刨木聲,看到他那禿皮貓一樣凸起的脊樑,不知該叫「先生好」,還是「陳木匠好」,尷尬之餘,只好繞道而行。那些好興風作浪的,就朝他扔樹枝和石子,罵他老不死老封建。

呂氏本是佃農的女兒,十七歲嫁入陳家,嫁妝裡稍微惹眼的,也只有一雙繡花鞋和一牀百子緞面,擱在朱漆木箱裡。陳家雖然也家徒四壁,但好歹有祖上傳下來三畝地,兩匹騾子和一個騾子間。此外還有一間正房和三間廂房,廂房的窗子是雕過了木花的,房樑也比呂氏那糍圓的身體高出兩倍。朱漆木箱放在被陰影呵護的角落裡,周圍一圈艷陽,心裡的小船便算靠了岸。

呂氏不是貪心的女人,生完大兒子,跟着放鶴先生去陳家祠堂拜祭,某位陳姓堂哥的二姨太,拉着她的手,硬要請她到屋裡吃甜酒,其實是為了炫耀一張新製的鎏金跋步牀。呂氏摸了摸牀架就走了。榮華富貴對她來說,是水畔戲台,好看是好看,和她的生活終歸沒甚麼干係。

大體而言,除了經常吃不飽,呂氏對生活還是滿意的。放鶴先生雖然從未真正喜歡她,卻也不曾流露過休妻之意。生第二個孩子時,臍帶搭頸,母女倆險些喪命,他還為她破天荒地熬了一口雞湯。當然放鶴先生也不少打她,孩子們淘氣打翻墨硯,該上學時跑去爬樹,歸根結底,都是撿了她的頑冥。

誰家的女人不挨打呢?炸花生油的長工麻二,懷疑媳婦偷吃花生米,還差點把她給油炸了呢!對呂氏,放鶴先生自覺是盡了夫妻義務的,飯桌上沒虧待過她,在外邊,別人也覺得她顏面有光,畢竟,教書可是一份樹人的行當,儘管束修不夠柴米錢。可如今,一切都倒了過來,麻二目不識丁,被捧上天,他知書達理,反成了下三濫。呂氏嘴上不說,心裡必然是慌張的,時常半夜起來,閃入騾子間對面的破廂房裡,月光透過瓦頂上的窟窿灌進來,照着她慘白如紙的臉。沒人知道她在廢墟裡找尋甚麼,放鶴先生也沒有安慰她的方法,只好不時到范老頭那裡求一劑草藥,煎成三碗,囑咐她趁熱喝掉。

放鶴先生的失望是綿長的。當黑夜剩下一盞羸弱的油燈,他便獨自依偎着冰涼的椅背,一會翻翻《康熙字典》和《幼學瓊林》,一會鎖緊眉眼,撫摩書脊上磨損得軟塌塌的蔴繩,沉浸在對時局的憤懣和對兩個孩子的追憶之中,臉上的皺紋漸漸匯成一個「哀」字。呂氏不識字,別說應付這凌亂的大局,就連對偶爾穿堂入室的老鼠也束手無策,此刻又病得不輕,只好任憑這「哀」字,茅草似地,在騾子間裡肆意生長。

草藥喝了好幾服,呂氏卻不見好,還經常聽到各種奇怪的聲音。

一天夜裡,呂氏又被「震耳的砸門聲」驚醒了,想看個仔細,眼皮卻被針腳紥住似地,怎麼也撐不開。她只好摟緊了懷裡的陳子盛,往他那小腦殼上剛長出來的青毛裡鑽。當門板終於被砸開時,她已經摟着陳子盛,鑽到牀底下去了,肚皮貼着漆黑的黏土,嘴裡喃喃地喚着兩個大孩子的乳名。

那兩個民國三十三年,在夢中消失的孩子。

 

2

自從村裡的陳姓長輩們被一個個揪出來,他們的妻妾接二連三地投河上吊,放鶴先生再次被拉去複查……呂氏的病情就開始急劇惡化。一會大叫水缸裡有蛇,一會拍打着棉絮裡的鬼,一會滿山瘋喊兩個大孩子的名字,說要帶他們去金雞廟燒香,如此折騰出一身惡淋,很快就死了。

放鶴先生被複查隊打傷了蹠足,疼得做不了棺材,只好坐在板櫈上,連鑿帶刨,弄出一個淺坑,再找來一張草蓆,裹住呂氏的身體,心有餘悸地,把屍體推了進去。孝衣是不許穿的,陳子盛套着哥哥留下的大一號的小棉襖,跪在泥土上。陰風伸出兩隻冰涼的骨手,裹住了他那騾子般尖削的耳朵。

那是一個昏黃的陰雨天,連低飛的烏雀都嗚咽不止。即使如此,放鶴先生也沒有失聲痛哭。

而此時此刻,他卻怎麼也止不住彷彿自胸腔湧出的淚水。他的悲傷,並非來自兒子高考落榜,正相反,消息抵達時,他是無比竊喜的。他痛恨新學堂,也絲毫不相信甚麼大學教育。一誤再誤,誤人子弟!無數次,他在心底痛罵,要不是那些所謂的新潮思想,他那騾子一樣的呆兒子,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怪物。

小時候的陳子盛,眼距出奇地寬,鼻樑歪扁,嘴唇很小,比雛鳥的嘴尖還小,嘴角不合作地耷拉在扁窄的腮幫上,既無心向學,也沒甚麼過人的天賦,有段時間,還愛上了到處撒野,在荒地裡像牛虻一樣毫無目的地飛來跑去,惹得滿身泥巴印子,為此,放鶴先生沒少管教,氣急起來免不了家法侍候,但再怎麼打罵,幼時的陳子盛還是嗲過父親的,去鎮上趕墟時,還會扯着放鶴先生的衣角,怯生生躲避路人的目光。可長到熟蔗高之後,他幾乎就沒再叫過爹了,不僅如此,他也沒有再正眼瞧過放鶴先生,即使偶爾與父親目光對視,那目光也是陰冷的,鄙視的,甚至還藏着一股殺氣。一對耳廓也長得跟彎刀似的,從腦勺後看去,青光透亮,鋒利陡峭,還不時伴隨着某種神經質的抽動。人才十八歲,就已含胸駝背,彎腰時,兩塊肩胛骨畸異凸起,外加一條節突清晰的背脊,形同混沌鬼胎。入睡時更可怕,幼時的乖巧安靜喪失殆盡,整晚翻來覆去,還不時抽動四肢,弄得骨節咔嚓作響,像被狂風扭斷的樹幹。臉龐也是變形的,皮脂底下,彷彿藏着一窩異獸,此起彼伏,跳動不止。新鏟過的頭皮裡,似乎也有甚麼,繞着腦瓜裡的漩渦,不停遊曳閃動――每次,放鶴先生想湊近看個究竟,陳子盛都會警覺地猛醒過來,蜇雷似地閃出兩道眼白,把放鶴先生嚇個毛髮倒起。

放鶴先生情願相信是自己的視力出了問題。他的視力確實一年比一年糟糕起來,長期失眠,更加重着幻聽和重影,儘管如此,兒子正在變成怪物,卻也是無需肉眼驗證的事實。

可陳家就僅剩這點血脈了,他又能怎樣呢?他用污濁的袖口,擦拭着彷彿不斷從胸腔裡湧出來的淚水。難道他對兒子不夠上心嗎?只要是能果腹的,能保暖的,他都給了他不是嗎?新學堂裡,剛開始,每人每月還有二十五斤左右的糧票,後來糧票形同虛設,每人每天只發一個饅頭,高粱稈加玉米包皮之類碾出來的饅頭,一股生柿的鹼味,酸裡帶苦,吃完也絲毫沒有飽肚感。他看在眼裡,疼在心上,隔天只吃一頓,拚着老命,也要為兒子省出一口餘糧。

那年月,別說吃的,就連鍋也沒了。鐵鍋上交後,父子倆靠着一隻老祖宗留下的瓦燉盅度日,缺口斷柄,還有一點漏底。家裡日常的伙食,也就是一盅水,水裡放幾根昔日用來餵豬的魔芋,清寡有如洗腸水。豬肉、牛肉、雞鴨甚麼的,早在食堂的年代就被吃光了。也沒有鹽,有背景的,比如糖豆階層之類,才有鹽。紅薯、玉米、芭蕉芋打的粉絲,全是奢侈品;白米飯,外加一勺滋滋滾燙的豬油,都是夢中餐。

飢餓所向披靡,但凡革命的烈燄燒不盡的地方,飢餓都可以風捲殘雲,將其掃蕩得寸土不留。就連「綠滿窗前草不除」的放鶴先生,也經常餓得夜半三更溜出茅房,老鼠似地,在荒地裡打轉。若真撿到一隻紅薯,那簡直是救命稻草,捂在衣服裡,哆哆嗦嗦地潛回來,在瓦燉盅裡煮到半熟,一掰為二,大塊給兒子,小塊留給自己。沉默中,父子二人囫圇吞棗地把紅薯吃完,才夢遊似地,回到夢鄉。

真是今既不如昔,後當不如今啊!

有時候,放鶴先生覺得兒子那灰白,飢虛,躁鬱的模樣,像極了六道中的餓鬼。可一旦細看,又似乎和餓鬼大不同。餓鬼之惡,恐怯多畏,智力也只比牲畜高出一點。全身上下陰獰異狀,戾氣逼人的陳子盛,顯然不只是一個「鬼」字可以概括。

 

3

陳子盛側躺在牀板上,斜着眼,百無聊賴地,盯着一睹破敗的土牆。他的身後,是一條懸掛在房樑上的舊牀單,在一覽無遺的騾子間裡,權當隔斷。那是他十六歲那年,執意要掛上去的。他需要一點隱私,如果可能的話,他恨不得馬上從父親那裡獨立出來,儘管他腦中的字典裡,還壓根沒有「獨立」這個字眼。

從小,他就生活在父親的眼皮底下,像一撇寫壞的正楷。

作為陳家僅剩的血脈,他是整間私塾裡,被放鶴先生打得最狠的。私塾的窗台,離地面三尺高,離天花板更遙遠。生鏽的推窗撐桿上,總是掛着新結的蜘蛛網,而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掛在蜘蛛網上,眼珠朝上,露出兩道狗牙形的眼白,這是他挨打的主要原因之一。陳家的傳家之寶,是一把光緒年間的銅質戒尺,長約七寸,一端細長渾圓,便於把握;一端粗扁寬平,便於拍打。他五歲時,那寬平的一端,不過鹽勺大,已被他的小掌心肉打磨出金色的反光。

大哭是絕對行不通的,小聲哼唧只會讓父親更心煩氣躁,下手更狠――這似乎是陳子盛自嬰兒期就明白的道理。遇到冬天,小手凍成胖蘿蔔,一拍下去,皮肉是麻木的,骨頭卻一陣生疼;夏天也好過不到哪去,打出血絲的掌心肉,辣辣地冒出一股溫熱,招惹着細腳長嘴的蚊子……這些皮肉之苦,對於騾子一樣訥口少言的陳子盛來說,咬咬牙,就挺過去了,真正難熬的,是旁觀者的目光,那些僥倖,亢奮,得寸進尺的小目光。而更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父親對待這些小目光時,那股助紂為虐的架勢。

子――盛,過來!放鶴先生岔着腿,橫坐在八仙椅上,一手扳在腰後,一手握着戒尺,衝着縮在私塾門口的陳子盛高聲喚道。陳子盛搖了搖頭,抱緊了一團湧動在胸前的毛球。每次預感到要挨打,他都會先藏起來。乾草堆,空醬缸,骷髏般的樹洞,都是他的藏身之地。先躲一躲,再睡上一覺,敵寇我都躲過了不是嗎?他幼稚地盤算着――但再怎麼躲,也有措不及防的時候,比如此刻,放鶴先生只朝李岡使了個眼神,李岡便上前一步,爪鈎式地,箍住了陳子盛那薄如螳臂的肩膀,把它們押到了放鶴先生的面前。李岡比陳子盛大三歲,長得十分討喜,記性也極好,能一口氣背完《三字經》,備受放鶴先生器重,不但從未挨過戒尺,還常得毛筆之類的獎勵。

這是甚麼?放鶴先生明知故問地抬了抬眼皮,目光裡充滿了厭煩。

毛球在陳子盛的手臂裡猛一掙扎,露出兩團驚慌失措的圓腮幫,兩顆雞血石紅的小眼睛,一對透明的大耳朵。

野兔!野兔!李岡尖叫着,身後那些等着看陳子盛挨打的小孩們也聞聲一震,呼啦一下擠上前來,嘰嘰喳喳,爭看陳子盛懷裡的野物。

肅靜,肅靜!都給我下去坐好!放鶴先生揮舞着戒尺站起來,卻沒誰搶先撤退,小臉上個個堆滿了好奇,貪玩,以及幸災樂禍的表情。放鶴先生不得不像趕鴨子似地,把學生們一個個趕回座位。講堂前,終於剩下死命押着陳子盛的李岡,以及眼圈通紅,鼻翼抽緊,滿腹怨屈的陳子盛。

這才一盞茶的時間,你就滿地撒野!書香子弟,一身污泥,成何體統?放鶴先生邊說,邊動手去揪陳子盛懷裡的兔子耳朵。兔子本來就受了驚嚇,加上有李岡在一旁手腳並用,沉着助陣,眨眼間,就落到了放鶴先生的手裡。

哼,你就算是隻縮殼烏龜,我也能把你連皮帶肉揪出來!放鶴先生一把拎起兔子的兩隻後腿,對準門外一尊廢棄的基石,腦袋朝下,幾個狠摔,兔子果然連蹬腿都來不及,就斷了氣。

那一刻,陳子盛也就是七歲左右的光景吧,在偌大的學堂裡,像蚊子一樣,似哭非哭,低聲抽泣着。放鶴先生不容置疑的腳步聲,擊壓着他那光滑而脆弱的耳膜,由近到遠,又由遠及近,間或摻夾着從屋樑上繞來的哄笑聲。有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對兔子說過的唇語,它們本來不過是一些咿咿呀呀的象聲詞,此時卻彷彿有了一些涵義,只是到底是甚麼,他也說不清。母親呂氏捋在腦後的髮髻,也突然預言似地鬆開了,稻穗般細軟的灰色髮絲,蓋住了她的半張臉。黑夜突然抵達,泥路變得更昏暗,空氣變得更黏稠,不遠處傳來篝火在樹枝裡的撕裂聲,那是李岡和幾個同僚在烘烤被放鶴先生砸死的兔子。

陳子盛找不到答案,也漸漸對尋找答案的過程,失去了耐性。他的周圍溢滿了對舊世界的聲討,而這個人見人厭的舊世界,竟然就埋伏在他自己家裡。那破爛的私塾,泛黃的書頁,線訂的書脊,滿嘴的之乎者也,暴怒褪去之後,父親臉上那可憐兮兮的愁容……即使這一切,全都成了回憶,舊世界也仍在那裡,猶如一個胎記,一種恥辱,揮之不去。儘管如此,陳子盛並沒有過於灰心喪氣,記得私塾被關閉之後,他曾趁父親不注意,故意拿出新潮課本,齊刷刷地擺在飯桌上。拙劣的油墨味,散滿一屋。對此,放鶴先生自然是不屑的,照例舞着戒尺,逼兒子背他的三百千。有天晚上,他還趁月黑風高,一瘸一拐地溜到河邊,挑了一塊腳掌大的青石,鬼鬼祟祟地抱了回來。清水中倒映着陳子盛皺成核桃的小臉,筆尖在碗裡反覆攪動,就是不肯動筆。

兒子這副模樣,是放鶴先生未曾見識過的。他愣了愣,旋即變成了一頭受到挑畔的公牛。

上了幾年臭公學,你就屌成這樣,竟敢違背老子!他端起碗,將水潑到兒子的腦袋上。

冰涼的液體,順着陳子盛的額頭淌下來。陳子盛索性將筆甩到地上,身體前傾,雙臂交叉,任水淌過耳鼻。大不了又來一通家法好了,被攆住肩膀,被摁在地上,被面牆思過――老不死的也就這幾招了,不然還能怎樣?那騾子間裡,那私塾裡,那祠堂裡,那滿天下滿乾坤的先儒拓印相,這不,早就空空如也了嗎?

儘管在家裡,陳子盛是自封的贏家;在學校裡,他卻是不折不扣的輸家。幾個高年級學生,經常遠遠看見他,就朝他衝過來,霹靂吧啦,一頓亂打。沒有別的原因,只因放鶴先生代表着某種根深蒂固的荼毒。而這種荼毒,傳到了陳子盛身上,不經過一場身體力行的革命,是無法殲滅的。

每當此時,陳子盛就只能埋頭認打了,誰叫他是荼毒的載體呢?如果打上一頓,就能跟打棉胎似地,把荼毒像蝨子一樣全打出來,那也未嘗不可。只是荼毒的厲害,別人可能不知道,陳子盛自己卻是見識過的。

給我把《開宗明義》抄一百遍!抄完才許睡!

你可聽見?

坐直,坐要有坐樣。你看你這脊背都駝成甚麼樣子了?

提-手-抬-腕,凝-神-聚-氣……聽見了嗎?

放鶴先生邊說,邊挪着瘸腿,往牀邊走去。陳子盛知道父親又要去取戒尺,鼻孔裡嗤出一道白氣,無可救藥地望着他的背影。放鶴先生本來就長得瘦不拉嘰,此刻看起來更小了,與其說像一個人,不如說更像一截哆嗦的老鼠尾。那隻被敲斷蹠骨的破腿,收隱在空洞的褲腳之中,稍一起風,便幡條似地左右擺動,乍一看,被他架在腋窩底下當成枴杖的樹杈,反而更像一條人腿。

同學們不願和他說話,老師們也懶得搭理他。他只好用各種駭人的方式來展示自己的覺悟:提高分貝,大段大段地背誦,像擦拭槍口那樣擦拭黑板,或者漫山遍野到處撿糞等等。他撿糞時,全情投入,人糞、狗屎、稀缺的牛糞、葡萄粒大的羊糞,甚至鳥屎都不放過,一走二十幾里,直到肩上拱起紅腫的山丘,餓得兩腳發抖,徹底迷路為止。

帶着一身屎味回家,注定也是要被辱罵的。陳子盛絕望地走到了荷塘邊。正是荷花初放的時節,荷尖托起落日,紫雲霞光裡,彷彿駐紥着一個美麗新世界。他閉上眼睛,立下了弒父的決心。

 

4

為了考好高考,陳子盛懸樑刺股,把能做的題,全都做了二三十遍,每篇課文也背得滾瓜爛熟。只要能考上大學,他就可以揚眉吐氣,永遠離開父親了――他的心機沒有白費,數理化全縣名列前茅,語文還考了個第一名。

陳子盛捧着成績單,像捧着一塊燒紅的黃金,手心冒汗,全身發熱,急得不知該填哪個大學才好。您出身這麼好,趕緊填個重點大學吧!還猶豫個啥?同班同學貴年,抱着一筒宣傳畫經過,撞見咬着筆桿的陳子盛,趁機一番揶揄。貴年一出生就家貧如洗,從未受過私塾教育,對陳子盛偶爾洩露的古文功底鄙視不已,後來又聽說陳的父親是私塾先生,就更憎厭他身上的腐味了。

陳子盛久久思量着貴年的話,咬了咬牙,在志願一欄,填了西南的一所工學院。那是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學,地圖上看,連個標記都沒有。

不管去哪,只要能永遠離開父親,離開這個鬼地方就好。

天色還不算太晚,在回家的路上,陳子盛決定到母親的墳上看一看。

山丘上雜草叢生,塚中屍骨散發着一股奇異的腐臭。高處一株被砍得搖搖欲墜的葉水青岡,半截埋在土中,半截伸出枯爪,似是啼哭,又似呼救。幾縷寡淡的炊煙自半山升起,陳家祠堂那靛藍色的六角飛簷,經過連綿不休的戰爭和革命,如今只剩三角。

再遠處,是青黃不接的農田,空蕩蕩的糧倉和停滯的水車。一條沾滿泥濘的河,攜帶着一股過客般的漠然,在暮色底下流過。那棟搖搖欲墜的騾子間,匐匍在枯萎的萬物之間,像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在對它長久地俯視之後,陳子盛突然覺得自己長了十歲。他將不再是那個騾子一樣的呆頭少年,他將登上火車抵達另一個世界,那裡有高樓大廈,有商店和電影院,還有真正的實驗室和火箭!他將穿上嶄新的白襯衣,領上每月十八元的助學金,吃上糍香實軟的大米飯……未來在向他召喚,就連一隻偶然從他頭頂上飛過的麻雀,也無疑是未來的信使。他伸長脖子,久久地追隨着這隻麻雀的飛行軌迹。下山之前,他還在母親的墳前培了一抔新土,磕了三個響頭,彷彿等待着母子倆的,是一場幸福的訣別。

然而苦等了一個多月,陳子盛卻沒有迎來入取通知書。貴年和其他幾個出身好,成績卻不怎麼拔尖的同學,竟相繼金榜題名。最後的榜單掛出來之後,陳子盛還是沒找到自己的名字。陳子盛齒間咬着一團戾氣,從縣城中學門口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路向西,碾沙碎石,最後才在一棵玉蘭樹前止住了腳步。碩大的白色花瓣,像一張屍布,在他的破膠鞋底下徐徐展開。他爬上樹梢,試圖用書包捆個結自我了斷,書包帶卻太殘舊,試了兩下就斷了。悲慟加怨恨,三十里的回家路,彷彿變成六十里,月照銀河,他才傷痕纍纍地回到了騾子間。

放鶴先生正耷拉着腦袋,坐在一張小板櫈上,打着長短不一的鼻鼾。墨斗、木屑和一柖熬好的牛膠散落在他的腳旁,黯淡的煤油燈光,將他的臉塗成銅色,看起來像一具疲倦的銅雕。

陳子盛在灶台上抓了一個又冷又硬的饅頭,一口一陣心梗地吃了,便一頭癱倒在牀上。父親的鼾聲像雷雨,下了整個晚上。第二天,天還不亮,陳子盛便下地去了,別人在收割糧食和蔬菜,他覺得自己在收割死去的青春。

秋風一起,天氣便陰寒起來。表面上沒甚麼變化的村莊,內裡像是長滿毒菌似的,觸哪都險象叢生。十幾具屍體被抬走火化之後,人們變得愈發警惕起來,偷偷在門後貼了驅趕瘟神的紙符,在屋前屋後灑了鹽,只要是癰腫疔瘡,便加倍塗上雌黃等等。儘管如此,惡訊卻不曾間斷,傳言也接着漫天飛舞。

屍體被火化,象徵性的棺材還是要做的。一個人做不過來,放鶴先生便勸兒子跟自己學木工,書不一定甚麼時候都能派上用場,手藝卻總是有用的。才教唆幾句,陳子盛就一言不發地掀翻了飯桌,蟄伏在皮脂底下的「異獸們」,也跟隨情緒,失控地彈動起來。望着兒子扭曲變形的臉,放鶴先生又氣又怕,哆哆嗦嗦地退到牀邊,在枕頭底下,摸出戒尺,剛想重振權威,就被陳子盛一把拽住衣領,使勁一推,連人帶枴杖倒向牆角,戒尺落地,腦袋磕在米缸上,黑色的瓦隙滲出血絲。

反了,反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你爹!放鶴先生一邊狂叫,一邊掙扎地爬起來,順手掄起水缸旁待磨的推刨,朝兒子身上狠狠砸去。

被父親砸傷了腰,陳子盛有了充足的藉口,也像患了秋瘟一般,賴在牀上,終日不肯起來。他身後,是放鶴先生那拄着枴杖的身影,被灶火或油燈打在舊牀單上,有如皮影戲裡的獨足魑魅。

秋日西漸,寒風披着巨大的冰斗篷,收刮着被大火燒得焦黑的麥秸。晚飯時間早就過了,黑夜開始將墨汁一桶桶地灌入土地的心臟,放鶴先生卻仍不見蹤影,一隊火把卻由遠及近。草草吃過剩飯的陳子盛,還未看清火把的去脈,幾個人影就已躥到跟前,其中一個,不容分說,將他摁倒在地。一隻大腳,踩住了他的臉。

剩餘的人魚貫而入,眨眼工夫就砸爛了灶台上的瓦燉盅。呂氏的陪嫁木箱也被撬開,一疊線裝書,一本本,墜入陳子盛面前的空地,連同兩牀破棉絮,兩把靠背椅,一張八仙桌以及放鶴先生丁零噹啷的木工家當。

他們說你偷了淺灘的鴨子,你……你偷了嗎?!

過了半晌,放鶴先生才一臉頹喪地點了點頭。陳子盛體內那積蓄了多年的怒火,頓時化成一條條長滿拳頭的火蛇,從他那飢黃孱弱的身體裡躥了出來,一捶捶地,落在了父親的身上。兩旁的人見勢,趕緊把陳子盛拉開,萬一兒子打死了老子,明天的大會就開不成了。

黑夜繼續吐着它那黑色的膽汁,黏稠的黑暗,就連月光也力不從心。陳子盛被綁在離父親三米之外的圓柱上,想哭,卻哭不出來。多年的戒尺訓練,已經使他徹底地喪失了哭的本能,就像自幼被馴化的豺狼,喪失了獵捕的本能一樣。

放鶴先生望着臉若寒霜的兒子,胸口上那條冤情深重的大河,又開始澎湃起來。黎明時分,陳子盛睡着了,放鶴先生卻一夜無眠,哭掉了光澤的瞳仁,像鹽鹼地裡的兩顆老琉璃珠子。

 

5

早晨七點一過,陳子盛就被李岡帶走了。帶去了哪,放鶴先生不知道,只能徒勞地目送兒子那踉踉蹌蹌的背影。秋風滲進細雨,雨絲在鴿灰色的瓦頂和長滿青苔的天井之間飄盪,為破舊的陳家祠堂洗去了些許霉氣。

陳子盛被帶走後,兩個留下來看守的毛頭小子也打着哈欠,一前一後地離開了。祠堂又恢復了往日的空寂,只有雨滴,順着瓦頂的漏隙緩緩而落,在石板地上發出撞裂的聲音。放鶴先生環顧四周,憶起兒時在此背書的情景。清神生心,心生規,規生矩……有的句子,畢生難忘,卻已無可奈何。他埋頭俯身,試圖用褲子抹去眼簾上的水霧,這才發現兩隻膝蓋都破了,補丁裡一片血污。他嘆了一口氣,端詳起滾過腳趾的雨珠。它們被腳上的污泥染成了灰白色,行迹緩慢而神秘,像一顆顆神婆用來占卜的米。

愈近午晌,氣氛就愈發緊張。人們一邊在細雨中埋頭幹活,一邊祈求老天保祐,最好能顯現一點慈悲。也有人假裝幹活,其實甚麼都沒幹,一心只等高音喇叭的奏響。還有人藉口回家拿東西,進門後就開始東躲西藏,恨不得像水蛇一樣捲入水缸,眼神卻一刻不離風吹草動的門檻。就連巷子裡的老狗,地裡的耕牛,空中的烏鴉,也變得分外警覺起來,長時間的巡視,令牠們的眼中佈滿了血絲。

午晌還未到,高音喇叭就準時響了起來。只半炷香工夫,曬穀場上便站滿了襤褸的人。人們戴着破爛的草帽,用蔴布裹住小半張臉,像脫水的絲瓜一般,在層層疊疊的肉身藤蔓裡蠕行。除了那些特別積極向上,動輒敲鑼打鼓,興風作浪的人以外,誰都不想被擠到前排,誰都希望這雨變成隱形藥水,眉頭一點,兩腮一劃,人便就地消失。連平日裡嗓門大得能將豬皮震落的屠戶,也跼蹐蹐地,把自己縮成了一株沉默的包穀。當然最恇怯不前的,是看着陳子盛長大的陳姓長輩們,他們不單在重修私塾中出過力,和放鶴先生的祖輩也有過深厚的淵源,儘管他們中的許多爺字輩,早就接二連三地見了閻王。站在他們身邊,含胸低眉,瑟瑟發抖的,是陳子盛從小叫大的姑婆姨嬸們。食藿懸鶉的生活,奪走了她們臉上的光澤,也磨損了她們那本值得造物主炫耀的身體。倘若呂氏仍然健在,她就是她們的一部分,穿着黑色的對襟薄襖,磨破了底的黑布鞋,不敢大口喘氣,也不敢亂放手腳,就這樣惶恐而不安地站着,任憑棉絮從立領上,從肩縫中,從袖籠裡袒露出來。被雨水浸過的白棉絮,像一泡泡稀爛的鳥屎。

放鶴先生抬起血腫的雙眼,呆望着眼前的人群。他的視力似乎從未像此刻一樣,既清晰無比,又異常模糊。稍一聚焦,每個人的臉龐、神情和人中裡的褶皺,便歷歷在目,毛髮畢現;而稍一走神,整個曬穀場就成了一片黑色的山谷。

寂靜中,有人疲倦地垂下手臂,透過肩膀的空隙,偷偷朝台上望去――那裡其實並沒有「台」,只有一塊空地,曬穀場前方的空地,不知何時,已被清掃得如此乾淨,甚至能看到一個個晶亮的水窪。而前一天,那裡還是滿地的穀殼、凌亂的秣草、折斷的竹篾、馬屎、牛糞和一坨坨板結的黃泥。

眾人不語,李岡帶頭衝着放鶴先生又一陣猛踢,小四和蓮生則拖出一箱從騾子間抄出的線裝書,抖落在放鶴先生光涼的脊背上。放鶴先生見到自己的書,如虎添翼,叫得更淒厲了:「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台上那幾個年輕人從未見過這場面,咬着牙齒,扭着脖子,面面相覷。

你給我住嘴!

空氣中突然爆出一聲清洌的脆響,不偏不倚,重重地敲在了放鶴先生的胸口上。

放鶴先生昂起頭,血紅的眼珠迷惘地搜索着聲音的來路。在一片漆黑的深谷中,他總算又看到了兒子的臉,和昔日那乖張陰鬱的臉比起來,似乎很大不同。那是一張十八歲的臉,和自己十八歲時如出一轍,窄額細眼,白齒青眉,少年老成,若佩上方巾闊服,便是一張人人敬仰的秀才臉。放鶴先生怕是自己看花,不敢眨眼,想再辨認,視線中卻突然閃出一根鐵鏟,一頭有血,雨霧中,鮮血開出梅花,分外艷麗。再抬頭望去,眼前哪有甚麼俊秀少年?只有一團氤氳的水汽,輪廓不明,色澤不清,裡面裹着凌亂的口鼻牙齒,儼然一個怪胎。

陳子盛目不斜視,一手緊握鐵鏟,一手握成拳頭,衝着人群,一陣連嘶帶喊:「就是他,就是這個老不死的,他不僅偷雞摸狗,還在藕塘裡投了毒,一手製造了這場秋瘟……」人群裡爆出一陣噓聲,人們很快安靜下來,許多人,尤其是長輩們,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目光。陳子盛想再說點甚麼,卻一時語塞。此時,李岡悄悄衝他使了個眼色,不聲不響地站到了他的旁邊。陳子盛順勢扔開鐵鏟,從褲袋裡掏出一本作業簿,手指沾了沾口水,快速翻到滿字的一頁,大聲讀了起來。

細雨打濕了字迹,也打散了人們的目光,卻擋不住他的聲音。他那抑揚頓挫,字正腔圓,令每一個重音都舉足輕重的聲音,在曬穀場上久久迴盪。漸漸地,人們開始把目光從放鶴先生身上,移到了陳子盛的身上。畢竟是秀才之子啊,這才華!有人暗自感嘆。年輕人更是聽得熱血沸騰,亢奮不已。

如果不是人群裡突然傳出驚叫聲,那個秋天恐怕就只能有一個結局了。那驚叫聲,由遠及近,乾啞淒厲,像一隻被射中的黑鳥,在空中鶂飛着,不知何時會掉落下來。人們不約而同地順着聲音望去,很快便發現,那驚叫聲來自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腮幫被幾雙大手死死按住,卻中邪似地,全然停不下來,讓人不由得想起了臨死前的呂氏。幾個力氣大的,想一頭一尾,把那女人抬出曬穀場,她竟雙膝一塌,昏過去了。這邊亂作一團,那邊又有人尖叫起來,叫得更慘烈。尖叫聲此起彼伏,人群裡像捅開了蜂窩,變得騷亂不堪。有人甚至開始撥開人牆,試圖向場外逃竄。一個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裡的小女孩,也驚慌失措地哭了起來。她看起來不到三歲,戴着一頂荷葉帽,穿着大一號的,從哥哥那裡傳下來的舊棉襖。後來有人掐指一算,她也就是戰爭結束後,陳子盛被放鶴先生用一隻籮筐兜回村裡的年紀。她瞪着驚恐的眼睛,癟着小嘴,一邊抽噎,一邊咿咿呀呀地低語着。

怪……物,阿媽,怪物……

此時,她的阿媽總算聽清了。她順着女兒的目光望去,陳子盛早就不見了,台上站着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體積正在無限膨脹,衣服也被撐破了,露出全身畸肉,一臉石灰石似的增生。

 

6

也有人說,陳子盛沒有消失,他一直站在台上,握着被細雨浸透的作業簿。人群逃散之後,他還站在那裡,像一具僵硬的石灰石雕,一直站到了初冬。有一天,李岡遠遠地扔給他一隻紙飛機,打開來,是一份紅印通告,放鶴先生被判了苦役,二十五年,在更北的北方,這讓陳子盛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傷感。幾天後,他收到了一封信,來自他的班主任,對他的事蹟讚賞有加,並鼓勵他參加複考。他把這封信讀了幾十遍,讀到最後一遍時,悲傷殆盡,心中湧出一股激流。複考是成功的,他進了外省的一所理工大學。入學第一個月,他就吃上了雪白的米飯。他不顧一切地往飯裡倒醬油,金黃色的米粒在蒸氣中閃着晶瑩的油光。平生第一次,他還結交了朋友。有了友誼之後,他變得比從前真摯熱情,喉結在白色的襯衣領口裡上下滾動,音色也逐漸練得平穩沉着。在和夥伴們郊遊的時光裡,他一邊欣賞着湖光水色,一邊饒有興味地聆聽着五湖四海的鄉音。

大學畢業以後,怕被父親的罪行牽連,他主動負荊請罪,提出到老少邊山地區支援水庫建設。他的要求意外獲准,他設計並帶領施工隊建成了三所小型水利發電站。幾年以後,他已經是上面重點培養的實幹人才。

三十一歲,他成了我的父親。

六歲那年,父親帶着母親,我,以及三歲的弟弟,回到了父親的家鄉。我們一家大小,借住在某位陳姓的叔公家裡。

接風宴席擺了七大桌,新鮮的雞血沾在祭祖的雞脖上。閉着眼睛的豬頭,唅着一根自己的大腿骨,看起來頗為愜意。還有一道令父親大為開胃的菜「孜然烤野兔」,用花椒、老抽、陳醋、紅糖和料酒仔細醃漬過的野兔,外酥內嫩,乾香而不柴。坐在大桌中央的父親,一邊油光滿面地將野兔從齒中撕開,一邊讚不絕口。我和弟弟則坐在專供女人和小孩吃飯的小矮桌旁,吃力地嚼着一種鹵過糖漿的排骨。賓客們不止一次見識過我爺爺――也就是「放鶴先生」生前的模樣,不過誰都沒有再提起他。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和弟弟身上,弟弟穿着小牛皮吊帶西裝褲,我穿着國外的童裝雜誌上才有的蓮蓬長裙。間或也有人疑惑地瞥着父親,那個翹着二郎腿,抽着名牌過濾嘴香煙的胖子――他變了,和年少時太不一樣了,倒是我那肩膀糍圓,低眉順眼的母親,讓人欣喜又悲傷地,看到了幾分呂氏的影子。和父親那闊氣的體態相比,其他男人都像放了血的泥鰍。李岡、小四和蓮生一夥人,一連三天,在我們的下榻之地進進出出,送煙遞酒,求父親幫忙在他的地頭討營生。父親答應得乾脆爽快,我卻再也沒有見過他們。父親已經被調入了省城,再過幾年,他就是正科級了。我在機關大院專屬的小學就讀,晚餐常吃鴨舌、藕餅和清蒸塘角魚。

父親為奶奶豎了一座新碑,「慈」字底下添了爺爺的名字,落款是矯健有力的「孝子拜攥」。掃墓完畢,他讓叔公把那些廉價的煙酒統統拿走,把某個老女人給我的水果糖扔給了月台工人。有一樣東西,父親卻留了下來。當我們坐上返城的綠皮火車,父親便一把將它從行李箱裡抽了出來,帶着漫不經心,不容置疑的威嚴,對我和弟弟獰笑:「小手掌給我伸出來!」

於是我們不得不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掌。我們的手掌像兩片剛出生的橡皮葉子,單薄的指尖上刻着命運的漩渦。我們還沒有時間體會那個東西的形狀和記憶,綠皮火車就已一聲長嘯,穿過了歲月的光斑。


王梆 出版有《王梆的英國觀察:貧窮的質感》,電影文集《映城志》等。電影劇作《夢籠》獲2011年紐約NYIFF獨立電影節最佳劇情片獎。文學作品發表於《長江文藝》《芙蓉》《山花》《花城》《中華文學選刊》等,入選美國奧克拉荷馬州大學《中國當代文學選集》、美國「文字無邊界」、古根海姆博物館「故事新編」中國當代藝術展。為單讀雜誌撰寫的非虛構「英國觀察」系列,獲2018《收穫》排行榜專家榜第六,並入圍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