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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彥:戴草帽的夏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趙彥

那年夏天整整三個月她都戴着一頂乳白色的拉菲草編織的大草帽,草帽的一側綴着一顆藍色的絨布蝴蝶結,帽沿鑲着一道白色的寬絲帶,自從裡子被一個金屬髮卡蹭出破洞後,每次戴帽子她都小心翼翼地把頭髮攏起來,以免將洞口撐得更大。從看護的老太太家回到自己家裡要過一條河,地鐵還沒修建時她可以輕鬆地就從小路直接穿過去,路過一家煙草店進到公園裡面,然後再從公園穿出去。地鐵站建好後,主街被一分為二,公園成了一家房地產開發商的新樓盤,去公園的路於是被完全封死。現在到河邊必須坐一站公交,下車後再爬一段坡,那段建在一家小公園裡的坡在她簡短的行程裡具有終點的地標意義,因為出公園就是她家的那幢居民樓。因而到了夏季,那頂大得出奇的太陽帽就會成為她一座移動的避難所,從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一出門或一下公車,她就會把自己緊縮在帽檐下,就像一把傘骨收攏的傘――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打開自己。連一個手指頭都不會。

她很在意上下坡時輕度彎曲的羅圈腿會不會引來周圍人的目光,除此之外,她習慣性地將手機耳線纏在上衣口袋裡的一枚鑰匙上,以便隨時扯出來接聽女兒和女兒男友的電話時不至於絞成一團。這段只有二三百米的坡之所以讓她氣喘吁吁主要原因出在那條有舊傷的左腿上。不過女兒男友說那是因為糖尿病的緣故,只要你的身體變成一架功能失調的製糖機器就無須找其他的原因了,未消化完全的葡萄糖的鬼影已出沒在了你身體裡所有的部位。

她從未被它擊倒過。或者還不到時候。她覺得有點輕微的症狀而已。她的兩個兄弟,其中一個因為糖尿病已經去世了,另一個像她一樣正處在發病初期。過早離世的大哥還有其他毛病,不過給他致命一擊的還是糖尿病。去世前他眼睛幾近失明,視線裡的全黑加劇了他的恐懼和孤獨感,那時候他的一個腎也已經萎縮了,肺部有陰影,還有尿血,每天用導管接出來的血又紅又稠,就像油漆。最後一天他聲稱他的黑眼眶裡出現了去世多年的母親,就像防偽標籤一樣貼在他的瞳仁上,他說他還看清了病房裡的其他擺設。沒有人懷疑他,因為他準確地說出了牆角的三把椅子,牀頭一罐他愛吃的糖水荸薺。應該是迴光返照給了他清晰的一擊,四個小時後,也就是傍晚五點二十八分,他輝煌的視覺在那根正在輸液的滴管上壽終正寢――護士發現他心跳停止了。

她把這當成他們家族一個連續劇,糖尿病成為在他們手裡連續傳遞的接力棒:大哥去世前母親也死於糖尿病,而外祖母年紀輕輕就去世了,症狀與糖尿病相仿。但她並沒有認真看待這起家族病。她認為自己還不到時候。她剛過完五十八歲生日。她還有個遠在異國他鄉的男友,兩人每天都會聯繫,心臟的這部分活躍在情愛關係上的機能給了她以生機。女兒對她與男友交往到甚麼程度渾然不知,她不打算隱瞞女兒,可是這一切如果在暗底下進行會更刺激。她男友的生活和個人故事脈絡清晰,主線是他自己,副線是他女兒那個四口之家的爛攤子,比如幾天前他女兒就在加油站附近被一個順風車司機強姦了。由於語言不通,由手機軟件翻譯過來的信息還過得去的準確率足以讓她大致瞭解他那邊寂寞又渴望有個異性相伴的獨居生活。

她不介意有人對她說甜言蜜語。非但不介意,她還喜歡他在那頭說的那些貌似不得體的調情的話。那些既似性暗示又像是語法錯誤的信息讓她在一片模模糊糊的詞語迷幛中感覺到幸福。「我想用嘴襲擊你的大腿上部的上面」「我思念你粉紅的帶血的心臟」,她更願意把這類語言怪胎歸之於手機翻譯軟件的殷勤和呆傻勁兒。要是一個男人直接對她說「我想操你」「我想摸你」之類的,要是翻譯軟件不幫她柔化那些見不得人的男性性念頭,她早就用耳光把說這類話的人扇過去又扇回來不知多少回了。

當然,這一切仍舊得益於她與他的交往是在暗底下進行的。兩人從未見過對方真人。

 每天晚上準時她去老太太家,第二天早上九點回來。五年來,每一天她都在等着僱主兒子在電話裡告訴她今天可以不用去了,因為他母親,那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心臟停止跳動了,就在剛才,就在他打她電話的幾分鐘前,老人的心臟突然被緊握了它九十年的血管鬆開了。早已半癱瘓在牀的老太太就這樣在自己家裡告別了人世,在被皮膚碎屑鋪白的牀單上,在衛生間漏水的馬桶邊上,在吃藥吞嚥口水的那一秒鐘裡,在睡眠中一句夢話和另一句夢話之間,在打開一隻眼皮同時合上另一隻眼皮之內……老人與我們這個活力四射的世界所保持的那一點點微弱的聯繫毫無徵兆地就這樣中斷了,生命的火苗舔到了死亡火柴棍上的最後一毫米。這樣的一天,僱主的兒子盼望了很多年了。因而在每週一到兩次的例行電話裡,他都會用一種心灰意懶但又滿懷希望的口氣問她他母親是否已經有便秘的傾向了。

不知道他從哪兒得知老人只要持續幾天便秘就是大限將到,這個大學後勤部負責賬務的校工對此深信不疑,每次通話最後一句都是用來查問他母親運行正常的消化功能是否到了最後一刻。她掌握的信息更為務實和科學:老人們最後幾個小時的身體狀態更與呼吸道相關――因為喉部肌肉變得鬆弛,臨終老人都貌似含有一口痰,一旦那口暫時的痰下去了人也就過去了。

老人家裡值點錢的東西幾年前就被她兒子搬空了,有些被他挪到了自己家裡,有些則被他變賣了。視力不佳的老太太對此心知肚明卻並不願意兒子以這種方式提前轉移財產。白內障嚴重起來後老太太經常會指着門廊裡那盞落地燈問她她兒子是不是又來偷東西了。有時候這樣的質疑需要一些適逢其時的配音,一些子虛烏有就像是一個人匆匆踏過客廳的地板噪音拂過她耳膜時老人就會異常激動起來。她已經無數遍地告訴過老人那不過是一盞普通的落地燈,但老人腦子裡已將它合成了一個賊的形象,之後,只要輔以任何一點動靜,賊的形象就會具化為他兒子的身影,那個「兒子」身後還拖着一條細長的不光彩的陰影。

「鬼鬼祟祟地站那兒幹嗎?」

「夜光杯去哪了?」或者,「你還嫌拿得少麼?」「昨天你數了多少錢?」

「他走了?」在一番問話沒有人回應她之後,老人就會把頭扭向她。

以前她會認真地回答她,現在她甚麼也不說了。

每天從老太太家回家她都會心情愉悅,因為在年輕的時間裡,事物不會錯位,至少一盞落地燈不會被無辜地看成一個偷東西的兒子。這段回家的路程也讓她演習時間是如何慢慢遠離我們的。例如,她會在穿越小林子時想起一些如今已再也見不到的人,她會想起父親的一個朋友,儘管她與他見過的次數有限。那朋友比父親小十多歲,之所以想起他是因為他有次曾開玩笑地問過她長大後願不願意嫁給他。當時她父母和其他朋友正在參加另一個朋友的婚禮,他們打趣這個帥氣的年輕人為甚麼不找女朋友,為了讓氣氛更歡樂些,二十出頭的他於是不厭其煩地一個一個問過婚禮上所有的女性,連才七八歲的她也沒放過。多少年後,所有的人都將這個場景忘記了,只有她還記得這個玩笑。幾年後這個朋友死於自殺。

公園的那片小樹林裡有幾棵高大的椴樹和金合歡樹,樹底下的草坪長年綠油油的,灌木很少,因為有人定期做清理工作。也沒有雜草。供行人通行的小路上砌了一些水泥小台階,為的是減緩上下坡的陡度,小台階呈之字形扭扭曲曲沿着那面山坡繞上去。她很少在那片林子裡停下腳步,因為每次經過那兒人都很多,早上是晨練的人,傍晚是散步的人,中午還有幾個推嬰兒車的保姆。

不過她喜歡那片林子。

女兒男友從他搬過來住的第一天改造和修繕工作就沒有停止過。他不停地在家中四處敲敲打打,更換掉了款式老舊的家具,動手製作有更多儲物功能的櫥櫃,甚至連浴室地板都被他撬過幾回了,因為要補上一些踩裂了的瓷磚。前夫離開時廚房還吊着一套實木做的櫥具,如今那隻防火板整體廚櫃已舊得捲起了藍色的貼紙。客廳也被改變了幾次格局,女兒男友在沙發牆上釘了幾塊擱板,還塞進去了幾張他收藏的唱片和碟片。女兒和男友還在上學時就認識了,他高她一屆,拜充沛的荷爾蒙所賜,他稍稍使點勁就把她追上了。之後女兒就再也沒有變心過。兩人不久就形影不離了,直至無父無母的男友搬過來和她們一起住。

她在老太太家每晚都睡得很好。小房間的窗戶外面正好是個小庭院,晚上很安靜,席夢思也又軟又厚,儘管有點窄小,但她能在那兒睡個囫圇覺。老太太一入夜就沒聲音了,從來不會麻煩她,因而她在老太太這裡的看護工作更像是個守夜人。女兒男友搬過來與她們一起住這就有了更多的合理性,至少他可以充當女兒的伴侶兼保安。不久後,三個人把空出的一個小房間出租了,為的是增加收入。女兒和男友住到了她以前的大臥室裡。他們在網上掛了租房信息,將出租理由寫得煽情而誠摯,希望找一個會積極生活、勤勉工作並且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有個男租客就這樣在這兒一住就是三年,他們從沒擔心過他會走,每三個月一次的房租讓女兒和男友對未來有了更多的信心。他們一直想要一個自己的家。女兒男友拚命存錢,幾乎把三分之二的工資都存入了銀行,她也把自己一半的收入存到女兒名下,因而到了月末三人會約一個日子專門去銀行裡查看存摺上的數字。儘管看不看那個數字都在那裡。

女兒男友十歲那年父母去世,之後被姑媽一家收養,少年時那段寄人籬下的生活讓他迫切地盼望有一個自己的家。他每天會在餐桌上談論他的計劃,這是他最為憧憬和激動的時刻,因為每次談論都將他往未來的理想生活推近一步。他已記不得自己父母的模樣了,好多年前,一起罕見的事故引發了兩列火車在郊外的一段鐵軌上相撞,死了很多人,他父母是其中的兩個。

她最初與他聯繫還以為他是個在海外生活多年的華人,因為他說話語氣怪怪的,也看不懂她發給他的一些新詞。他在手機上打出來的每個句子都有穿戴整齊的主謂賓,用她的說法都是一些「穿制服的句子」。但要命的是他連「制服」也不知道是甚麼意思。因而最初聊天他們大部分時間在討論句子的語法問題。他那種像外星人般的認真勁兒非常吸引她。很快這類爭論被揭了老底,在一次談話之後,他向她承認他不懂中文,所有到達她手機上的信息都是通過一款翻譯軟件來傳遞的,他很驚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仍舊能夠溝通某些東西――他說現在用這類手機翻譯軟件交朋友的不止他一個。

他在一家加油站上班。每天的工作是拖着一枝加油槍插入一台又一台疲乏的車輛,因而他認識自弗里德利希.本茨發明汽車以來的所有噴油嘴和汽油泵的造型。這份工作如同塑膠生殖器的性生活,每天插入拔出,但是沒有高潮。在那家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加油站,擁有一些噴油嘴和汽油泵的知識是必須的,也是娛樂的,因為他那兩個同事,其中一個隔天才來上班,另一個已經很多年不開口說話了,自從腦部Broca氏區受損後,同事就只會說幾個有限的詞。但這並不是甚麼問題,國道線改道後,來這裡加油的車輛越來越少了,沒有人知道這家加油站還能再撐多久。聖誕節後就有人傳說這家加油站要關門了。

在那個社交軟件上她認識了不少人。他只是其中之一。她之所以加入這種時髦的交友活動是因為女兒男友給她下載了這款軟件,還偷偷把她的照片發佈在了帳號的首頁,之後又與女兒合夥修改了她的年齡,至於她那張照片也不是真的,被PS過幾次,於是她就生活在一具比自己本人年輕漂亮幾倍的身體裡,一座實際上不屬於她的肉體豪宅中。他們把她的魚尾紋修成了一塊平滑完整的皮膚,將她的髮型改短了還加了顏色,給她修了眉線,眉毛上添上了一顆小小的栗色的美人痣。起初這只是一個玩笑,她也不當真,可等後來兩個年輕人漸漸忘記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與他們當中,即那些被她的年齡與照片吸引的人中的一個聊上了,就是那個在加油站工作的男人。他費勁而認真地通過翻譯軟件每天找她說話。還裝作是她附近的一個人。直到有一天露了餡。

他告訴她十多年前他妻子就去世了,有個女兒,女兒養了兩個孩子。女兒十八歲就與一個汽車修理工同居並有了孩子,之後結婚,但那傢伙是個要命的酒鬼,女兒的噩運自此開始。他的酒鬼女婿一週至少有兩天喝得人事不省。於是女兒就陷入了這種離了又復,復了又離的迴圈中。到了離婚季她就帶着那對兒女來父親家與他同住,以避難者的身份理直氣壯地霸佔他家的浴室和另外兩個房間,讓尿臊味成為一種配料獨特的氣味穿梭在整條走廊裡,至於廚房也整天都不得空閒,不是煮這個就是烹那個;幾個月後,當復婚季來臨,母子三人就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回到他們地窖一樣又潮濕又冷的半地下室房子裡。這順勢也煅就了他的生活節律:女兒和外孫們一旦過來同住家裡便亂作一團,其中一個小的還要餵奶,另一個則喜歡搗亂,會將家裡僅有的兩隻兔子身上的毛拔得一乾二淨,將工具箱裡的扳手藏在毯子下面讓人找不着,有一次甚至從路邊拖回一張髒兮兮的油毛氈來說是要在後院做帳篷。現在正處於女兒第三次復婚當季,秩序的輪廓已慢慢回到了家中每一樣事物上,沒有噪音,沒有那股刺鼻的臭味,也不會再有東西忽然失蹤或者現身。他裝作對女兒在公路上被人強姦無感(其實很介意),現在他可以四腳朝天在牀上躺一個下午也不會有人催他去洗榨汁機或去安撫那兩隻可憐的赤身裸體的兔子。他也可以在家中隨便哪個房間裡抽煙。到了週末不上班的日子,或者到他的輪休日,他還可以用手機與她聊上整整一天。

但實際上他們從未聊上過一整天。一到家她就非常忙,吃完中飯後,得給那隻坐月子的母貓做魚粥,清掃衛生間裡的頭髮。房客每天上班前都要洗澡,卻從不擦洗浴缸。她在老太太家待了一段時間後就染上了老太太式的恐懼症:害怕掉落在地上的毛髮,哪怕是一根很短的頭髮或者一小撮鬍鬚茬。對她來說與其是一種潔癖,不如說已是一個癮。最初她被老太太逼着去各個角落巡逡尋找那些不幸掉離人體的毛髮,現在是她主動地將找到幾根新頭髮當成樂趣,如同一個得償所願的尋寶者,馬桶前,沙發上,老太太的牀沿邊,廚房的地板上,陽台角落……這些「寶藏」出沒處從來不會讓她失望。當你害怕的事物變得如此渺小時,你會覺得生活很有趣,因為一根頭髮既不會翻轉過來絞死你,也不湊上來咬你一口,你卻怕它怕得要命,恨不得把它們從世界各個角落都消滅乾淨。

老太太丈夫死於一場意外,發現時屍體已經在家裡腐爛了幾天,他被人藏在一隻行李箱裡,血迹已發黑凝成了痂,而那段時間老太太卻還以為他出差了。這起事故勉強可以解釋老太太害怕頭髮的原因。兇手是給他們家做吊頂的一個工人,當時正在為他們修補天花板。這起案件一直沒有偵破,直到那名裝修工兩年後暴病身亡並在死前向自己的兒子供出細節。因而老太太的兒子一直想把房子賣出去,他在仲介掛了好多年,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買主。

她不相信靈魂,也不相信有甚麼惡鬼,因而她能在這套被人稱作凶宅的房子裡一待就是五年。無神論是她唯一的宗教。仗着這股子強大的唯物主義勁頭,她也才能在離婚後一個人帶女兒生活了很多年。有前夫的時候,她可是頂着一把傘生活的人。

幾年前二哥勸她再組個家庭。她二哥是個樂觀主義者,為了讓她梅開二度,他與他妻子也就是她二嫂為她假想了很多種認識單身男性的方式:參加老年協會組織的各種聚會,以找工作的名義給離退休單身男性做鐘點工,參加老年專場的電視相親活動……因為這些倡議裡都有一個「老」字,都被她拒絕了,後來她被逼無奈只在一家婚介所報了名。但情況根本不像他們想的那樣,那些被安排見面的臨近風燭殘年的老頭哪一個都不是她要找的對象:有個老頭剛吃過一頓飯就想和她上牀。從餐廳出來那老頭很誠懇地說要帶她去看他的住處,因為他家是個三室一廳,都空着,她要是願意可馬上搬去他家住。於是就有了那一幕――他們到他家剛把門打開,老頭就在門廊裡脫內褲了――甚至等不及去臥室。可能是因為緊張,老頭怎麼也脫不掉硬得像甲殼蟲的卡嘰布西裝短褲裡的三角內褲,內褲的螞蟥帶被卡進了西裝短褲的拉鍊裡,就這樣,他滑稽地在門廊裡幾乎折騰了半小時。

後來她才知道,連那三室一廳也是假的。老頭有個分居多年的妻子。家中不但兒女成群,還有好幾個孫子外孫要照顧。後面再見的幾個稍微像樣點了。有個老頭非常嚴肅,比她大兩歲,年齡正合適,但她得使勁地說才能讓他蹦出一句話來。之後又見了一個奇怪的,說只想同居。再之後,她就沒再接婚介公司的電話了。

天氣熱起來後陽台上的簾子一直低垂着,因為一到下午就熱得簡直就像一隻烤爐。母貓對天氣的敏感成了他們家一隻會移動的溫度計,哺乳期加劇了牠的天賦,牠生下小貓還不過半個月,大部分時間牠都在室內,要是中午牠也出去遛遛的話,說明這天天氣不錯。陽台上有一把椅子專門用於牠眺望和偵察,那也是牠在這個家中地位的象徵。但現在牠似乎更願意站在欄杆上俯瞰,小貓的出世讓牠的假想敵範圍擴大了,現在牠必須站得更高才能偵察到潛在的敵情。女兒最近為了獎賞牠給牠換了個新的貓爬架,但目前牠對運動還提不起興趣來。

沒人知道牠是怎麼懷孕的。牠來這裡後一直沒出過門。這幢樓似乎也沒甚麼人養貓。

幾天前她發現自己眼睛裡有了一個黑點。起初以為是沒休息好的緣故,因為老太太最近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穩,她經常半夜起來去察看她的狀態。今天她覺得左眼眼球上的黑點似乎變大了,滑動的方式也非常詭異,它在上下浮動而不是左右位移。昨天女兒扒開她眼皮用嘴吹了吹,還用放大鏡看了看她並不清澈的眼球。女兒確認她眼珠上有異物,但不明顯,也不建議她老想着這事兒。剛才她在鏡子裡盯着自己的眼睛又看了看,並沒發現甚麼黑點――可那黑點分明就在她的視線裡,只要她看東西,總會看到一塊陰影。

他今天說的也還是老一套。兩年前兩人就開始聊要去看對方的話題,然而每次結論都一樣。她擔心的東西很多,但她的理由是老生常談:一,飛機得飛行十個小時,她不知道能不能撐下來;二,她不會英文,無法想像在機場之類的地方如手機被盜或不能使用翻譯軟件時該怎麼聯繫對方;三,如果想上個牀,問她快樂不快樂,從哪裡進去更舒服,還得先問機器,也就是說,當他們光着身子時邊上得有兩部手機在用另一種方式交媾。當他們相處時邊上永遠會有兩個第三者。

他們也視頻過多次。這些都是年輕人流行的交友方式。因而她不相信他會是個假人。她在視頻裡看到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白人――儘管女兒男友說視頻也可以作假。他還用手機給她看過他家:那面被他大外孫塗得五顏六色的牆壁,兩隻拔光了毛的釘在牆壁上的兔子照片,以及單身漢特有的荒蕪的臥室。他沒給她看加油站,因為加油站不允許視頻聊天。他生活很簡單,不是在加油站上班就是在家中睡覺,偶爾會與幾個朋友去當地一家酒吧打發時間。

沒有別的了。

視頻中他有點小禿頭,髮際線退得很後,但還沒到謝頂的程度。小肚子呈扁弧狀。常規體型。不是甚麼美男子。他比她大兩歲。他不介意她實際上不是照片上那個更年輕的女性。他在意的是她那座虛假的人體豪宅裡生活的是誰的靈魂,是誰在使用與他說話的這個人的靈魂。

他說他五年前幾乎就沒有性生活了。找過兩次「性工作者」。他這次打出來的字非常正式――「性工作者」。與性工作者交媾就像一隻剝了殼的蝸牛將牠脆弱的軟件探進了一隻公用玻璃茶杯。這句話她很難理解,可能他想說的是第一他很敏感,第二就是對方也不衛生。後來他只好讓她們「吹簫」。「吹簫」這個詞翻譯軟體翻成了「吹一種毛竹樂器」。他還問她她是怎麼解決性問題的。

問得這麼直接,幸虧有翻譯機器在幫忙。

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後腦勺長了很多白頭髮,眼角的魚尾紋也變細加深了,但她還是更關心眼珠上那顆黑點會不會變大,以及能不能消失。

晚飯時女兒和男友都建議她去看醫生。他們還在手機上幫她預約了眼科醫生。六點,女兒和男友出門散步,她收拾東西去老太太家。她那隻帶來帶去的背包每天裝的東西都一樣:一副老花眼鏡,一隻手機充電器,一瓶面霜,一小袋用以解饞的話梅和幾本有時候想看的舊雜誌,兩件輪換的乾淨睡衣。

老太太這幾天開始尿頻了,最近還尿過幾次牀。老太太牀前有一隻痰盂,但只供應急之用,因為老太太尿味很大,尿得也慢,蹲在痰盂上的麻煩不費點力將她弄到衛生間去。因為尊嚴問題她才勉強把老太太這具只會呼吸的人形物叫做「人」 。老太太已叫不出她名字了,她吭哧吭哧從喉部發出來的噪音中勉強有幾個接近她名字的發音,有時候這幾個發音與一大堆咳嗽聲混雜在一起,有時候則完全被淹沒在似乎是另一種語言的噪音中。

老太太的兒子將自己母親的尿頻視作是一個「好徵兆」。他開始計算自己的母親可以最快消逝的可能日期。

而她在電話裡告訴他,尿頻之前也有過。

老太太兒子每週一到兩次的電話都是她剛到他母親家時,這樣有便於他查看自己母親白天所經歷過的情況,以及預判入夜的突發事件。他最近手機全天候地開着,他不介意她甚至凌晨給他打電話。

因為老人們通常都在凌晨嚥氣的。

他對自己母親的死已加快了等待的節奏,他甚至把殯儀館的電話也給了她,他把它壓在客廳的電話機旁並讓她收起來。她從沒見過他妻子,她不知道老太太兒子是不是個光棍,從他的言行看來像,因為他從不談論他的家庭。她應聘時是他接待的,面試電話也是他打的,名義上是面試,其實根本沒有甚麼競爭對手,因為沒有幾個人能勝任一份在發生過惡性兇殺案的房子裡護理死者遺孀的工作,每個來這裡見他的人談完話就扭頭走了。老太太兒子在她入駐前對房子做過一些必要的修繕工作,他自己則十多年前就不住這裡了。他給廚房新裝了水龍頭,換掉了舊的抽水馬桶,給所有的房間都換了鎖。一切都弄停當了才離開。老太太當時還自己在房間裡走動(最近兩年才不行了),但丈夫被殺的那個房間從不打開。很多年前房間就被從裡面釘死了。他們一直等着那名倒霉的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的買主。

老太太睡覺時她就翻閱從家裡帶來的舊雜誌。她只看圖片和養生類的文章。有時候她也讀手機上的新聞,或者把白天男友發給她的那些手機信息再回顧一下――那些語法輕微錯誤的問候和親昵之語。女兒和女兒的男友偶爾會來個電話。二哥也會隔三差五發幾張自己孫子孫女的照片。她的樂趣那麼有限,每一個點滴都值得她放大並一遍遍地回味和溫習。

她也做夢。她經常夢見父親那位長得帥氣的朋友,但等她長到少女年紀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了。他結婚了,然後很快有了兩個孩子。再後來,他有一天忽然跳進了一條湍急的漂流。

老太太入睡後她盯着牀對面的那面白牆。她想看看如果眼睛珠子一動不動,那粒黑子兒會往哪兒移。

男租客在家的時候不多,她很少見到他,因為她回家他恰好在上班。女兒和女兒男友都認為這名男租客是他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任房客,因為他們已經攢夠房子的首付了,很快就會有一套寫着兩個年輕人名字的新家等着他們,到那時,這對新人就會搬去新房子而她將獨享這套二居室。屆時這裡每一個角落都將是她的了。

他們甚至談論過貓的歸屬。他們想把貓留給她,因為他們走了她會很孤獨。但這隻貓與她不親。女兒從朋友家領養牠就已經兩歲了,然後六歲時忽然懷孕,蹊蹺的妊娠令牠脾氣暴躁,坐月子期間變本加厲,一言不合就向任何一名家庭成員亮出爪子。

女兒不在家的日子她簡直有點不敢靠近牠。

女兒和男友最近在忙着看樓盤。女兒男友相中了一套帶頂層花園的三居室,價格很實惠,還能打點小折。但頂層花園不過是女兒男友想像出來的。那套房子樓上有一個不計建築面積的五平方米的平台,只是須通過天窗才能出去。女兒男友打算買下來後做一張通往平台的梯子,運上一些土,然後在平台上種上些鳳仙花搭個絲瓜架子甚麼的。

他們喜歡在餐桌上討論這些。每次談論想像中的「頂層花園」或「頂層菜園」時,女兒男友都會將他老闆家的別墅作比。他去過一次就對那裡唸唸不忘。那次他與另外一名同事前去幫忙,同事負責拆除裝在游泳池底的燈管,而他則幫忙弄電腦。幹完活後老闆帶他們遊覽了花園,還請他們吃了一頓飯。他們倆都很喜歡老闆家養的那些造型怪異的熱帶植物。

「熱帶植物得有人伺候,還要施特殊的肥料,沒那麼容易養。」女兒雖然也很羨慕男友老闆家的花園,但對自家樓上那個未來花園卻抱以懷疑的態度。

他們已經有夠付一半房款的存款了,只要辦下按揭房子就將是他們的了。因而夏天兩人放棄了去澳洲旅遊的計劃,本來這是他們談了又談作為認識十週年的紀念活動之一。剛開始談戀愛時所有的人生計劃都很務虛,但現在一天比一天寫實,寫實到甚至必須節衣縮食。

她男友的女兒是在超市下班回家時被人強姦的。男友女兒本來可以開走家中那輛帶拖斗的二手車的,但丈夫中午給一輛拋錨的汽車送去零件後車子就沒再開回來,電話打不通,她於是等啊等等到了下午四點鐘。五點鐘她自己乘公車去上班。下班已是深夜十二點了。她搭上了一輛恰巧停在超市門口的順風車,以前她也搭過別人的車。一路上為了驅趕疲憊她與那個陌生人有說有笑的,沒想車子後來駛進了一個小樹林。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人姦污了,而完事後那傢伙還不願意將她送回來。她滿身泥污,不知道離家有多遠,衣服被扯爛了,最糟糕的是包和手機也不見了,而高跟鞋鞋跟也斷了一隻。 她又餓又睏,在公路上摸黑光着腳走了半天,再也不敢搭車了。憑記憶加摸索,她一路往北,一直走到第二天上午才看到離家最近的一個垃圾填埋場。他聽說這件事件後勃然大怒,當晚就提着刀要把那個兔崽子給殺了――不是那個強姦犯,而是前一天以送貨名義出門實則醉倒在某酒吧徹夜未歸的操蛋女婿。他在衣服裡藏上一把刀口鋒利的剁肉刀在女兒家門口大叫大嚷,讓那個龜孫子滾出來,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朝他們家的擦鞋墊一個勁地吐唾沫。肇事的醉鬼彼時醉意未消,聽到老丈人的咆哮只敢從衛生間的窗戶裡稍稍張望一下。

於是他們談過多次誰去看望誰的話題又浮出了水面。

因為他女兒一家的問題同時也是他的問題,他的房子現在成了母子三人最經常的避難所,他隨時得為被拋棄的母子三人敞開大門,隨時洗淨那個榨汁機並空出廚房。他當然會去機場接她,他有一輛別克車,無須擔心她會流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小機場而恰逢手機又斷電之類的突發事件。他也不會像那些不負責任的網友那樣把她扔在一個陌生機場,甚至轉賣給一個婦女走私團夥。他給了她他工作的加油站電話,但這個電話實際上沒甚麼用,因為幾個月前他就告訴她加油站可能要關閉了。

她也不懂他說的帶當地口音的英語。

但是他們都想見到對方。

醫生讓她湊進去往遠處看。看機器裡的那隻氣球。

她把頭擱上斷頭台模樣的一個凹槽裡。這個姿勢讓她不舒服,因為下巴上的鐵片又尖又硬,讓她沒法流暢呼吸。顯然她能看清圖片盡頭的那隻熱氣球。熱氣球又亮又小,呈水滴狀,但她同時還能看到一個小黑點。當她換上另一隻眼睛時,那個小黑點仍在那兒,似乎是機器圖片裡的。因而醫生覺得她還要做另一個測試。

眼科門診外面的走廊上有很多等檢查的人。有個看上去與她年齡差不多的女的眼睛裡長了一粒瘜肉,這個同齡人看所有的東西都缺了一個角。「看甚麼都不完美……我能看到的東西其實都是完整的,但被它擋住了。」同齡人的瘜肉肉眼就能看到,就在左眼的眼角上方,有顆直徑約一毫米的肉丁,微紅,長了有快一個月了。因而手術很簡單,把那塊息肉切除就可以了。

「你越是覺得自己沒看完整就越想看。但看完整了後你又能怎麼樣……你周圍的一切還是不完整的。」同齡人瞇緊着那隻長了瘜肉的眼睛,當她睜開眼時能看到眼白上因為過於頻繁地開開合合而佈滿了血絲。

而她的「小黑點」根本看不到。但它神出鬼沒地黏在她看見的任何物體上,同時還能自己上下滑動。這讓醫生困惑不已。

她把下巴架上了第二架檢測儀器上的「斷頭台」。這次醫生讓她注意視線黑區裡的白色光點,要是能看到光點就按下手中的小滑鼠。

結論是「飛蚊症」。

不過醫生仍建議她做進一步的檢查。他還讓她有空沒空閉上眼睛,看是否看到那個小黑點。他的意思是,那個小黑點是否漂浮在黑色之上。

她不太能理解黑色漂浮在黑色之上這句話的意思。

失明去世的大哥最初只是眼睛微血管有點腫脹,之後玻璃體破裂,然後就慢慢看不見東西了。因而她關心的是血管有沒有變粗。醫生告訴她,人的微血管管徑只有6~9μm,肉眼根本看不出來大小,他建議她再做一下別的檢查。

排隊等候檢查的人當中還有幾個是徹底失明的,他們眼前垂着的是一張斷然的黑幕。還有個人一生下來就只能分辨黃色和綠色。另外一隻眼睛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條縫,他的眼皮再也撐不開了,做了很多手術都沒用,儘管眼球看上去又大又亮。這裡每個人眼睛裡的世界都與他人不一樣。對他們來說,視網膜已不同程度地失效,他們用大腦看世界。

老太太整個白天都沒醒過來。自從她早上離開後老太太一直在熟睡中。下午她進去時老太太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睜開眼睛等她。茶杯裡的水仍保持着她離開時的刻度,牀底下也沒有痰迹。

窗戶和早上一樣半合着。燈打開後老太太才勉強撐開了眼皮,因為燈光刺激到了她的淚腺,桔色的光在她牛奶色的眼珠上反覆彈跳,這讓她徹底清醒了過來。不過她很懷疑老太太還能看到甚麼。前些日子她還能把客廳裡那盞落地燈認作兒子,現在可能甚麼都沒有了。老太太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她的整個知覺系統都失靈了。不過她還能吃。昨天她吞掉了一整碗粥,今天她用手比劃着,意思是仍舊想喝粥。

她給她熬了滑口的魚片粥。

每個週末老太太兒子都會回來,把菜買好放在冰箱裡,他並非總是趁她不在的時候來,而是他空閒的時間並不確定。最近半年他還給自己的老母親請過幾次白天的鐘點工,但經常換,因而她也不認識那些鐘點工。他放好菜後會給她留條子,寫明哪些食物是哪天吃的。老太太年輕時喜歡吃肉,也抽煙喝酒,所以陽氣旺,能在丈夫去世後的房子接着再住上很多年。老太太神志清醒時她們也從未談論過那起兇殺案。老太太從不說「那間房子」。有一年有個警察給他們家打電話,是老太太接的,事因是那起案件結了而她兒子還沒去簽字。

她將浴室裡的熱水打開,但老太太不想洗澡,只想在牀上呆着。很可能老太太也聞不到甚麼氣味了。現在她所有的細胞活力都集中起來只執行一個功能:讓吃下去的食物順利地從肛門裡出來。

她給老太太的兒子打電話。

老太太的兒子不想在深更半夜把醫生叫到家裡,白天他也沒時間,儘管學校放假了但仍有很多工作。他也不想拖延時間了,他不想去人為地影響生死這個自然進程。他的意思是,一個人活到九十歲應該對時間知恩圖報,不要再奢望更多了。

她打開電視機,為的只是讓房間裡有點聲音。尿完後老太太又睡着了。她不怕死,她母親就是死在她懷裡的。她大哥去世時她一個人看護了他一晚上。因而她合上眼有時候會看見大哥指着他眼皮裡最後的那三把椅子朝她綻開一種倖存者的微笑。倖存者的感覺來自於他最後的視覺。

她去仔細察看過隔壁那個上鎖的房間。裡面一片漆黑。給人的感覺是似乎有張桌子頂在門後,或者有木板之類的東西將門縫給堵上了,那種密不透風的黑暗就像裡外抹了一層黑漆。

最初他們都懷疑那名男租客是同性戀,因為他從來不在外面過夜,也不約會女孩子。女兒男友有段時間好奇地查看過他晾曬在陽台上的衣物的蛛絲馬迹,目標是那種花內褲或者哪類女性的織物。女兒也參與了這項秘密的偵探活動,但並無惡意。

不幸的是男租客只是自帶潔癖,並無其他見不得人的嗜好。

女兒於是篤定地向男友保證說她喜歡的肯定不是這種類型。內向和有潔癖的男人不是她的菜。

女兒男友心生自豪,女友以委婉的方式頒給他的這枚直男勳章讓他很受用,儘管其光芒只是落到了兩個人的眼睛裡,別人並不見。女兒男友不但是個樂迷,還喜歡看足球,能文能武。他不能理解一個幾乎足不出戶的同性。

女兒男友是做三維動畫設計的,現供職於一家設計公司,整天在電腦熒幕上畫基建圖,偶爾接點其他設計活。

幾天前女兒和男友又去售樓處看房子了。兩人圍着售房處樓盤的塑膠模型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蹀躞中想像的那個花園已經在未拆除的腳手架上開花結果了,房屋裡的一切設施也齊備了,甚至家具們都各就各位了。樓盤下半年就可交房,現在是最後期限了,因為只剩下最後兩套了,而求購電話還連接不斷。有些買主嫌頂樓夏天熱,也有像女兒男友那樣喜歡那個五平方米的平台。各有所好。看房回來後女兒男友就對母女倆下了最後通牒,他認為沒有比這套房子更稱心的了。他打算付上房價的百分之六十,而不是樓盤廣告上要求的百分之四十。他不想讓自己揹上過重的債務包袱。

那是一個美好的開始,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有一個小家,然後還有個孩子 。

女兒六歲她就與前夫離婚了。因而女兒對父親這個角色完全是空白的,在這樣的缺失下,女兒厭惡電視或者電影中出現的任何離異的成年男性。

他們仍舊在持續着這類沒有結果的討論。他的意思是他請不出這麼長時間的假,就他個人而言他根本不在乎那份工作,捱不過今年聖誕節那家連年虧損的加油站就關門了,但他必須考慮他得在一個兢兢業業的崗位上拿到他的退休金這類事。他從不擔心他們會錯失交臂,因為沒有人真的會在機場走失。他們於是又開始談論起他來看她而不是她飛去看他。她很久以前就給他發過一張手繪地圖,都是她每天上下班看到的景物,她把這些組合姑且稱作「地圖」:一條一到冬天就乾涸的河,河牀上淤積的不是沙子而是水泥塊。一家有一個旱冰溜冰場的公園和一群喜歡在那兒滑冰的聾啞兒童。一片靠近她家的小樹林。一段每次都讓她爬得氣喘吁吁的上坡。口袋裡的耳機由耳朵聽出來的另一張關於遠方的地圖。

他在那張獨特的「地圖」上獲得了一種期待。

但他並不認為自己真的能看到她畫上的這一切。

他讓她試試眼藥水,但她沒能記住他說的那款眼藥水的名字,似乎是個拉丁文,或者是簡寫,軟件翻譯不出來。他說還可以做做眼保健操之類的,也可試着敷冰塊。她不相信治癒方法會如此簡單,她也覺得手機翻譯軟件在這類嚴肅的藥理學問題上卡殼很正常。

他的同事現在只剩下一個了,就是那個只會說幾個詞小他幾歲的人。另外一個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超市做安保。那名同事本來就長得五大三粗,很適合做保安,此外他也不喜歡這個位於荒郊野嶺的加油站,再說加油站的工作遲早得玩完。

有時候他與他那個不說話的同事會迎來一個車隊,那是運氣好的時候,比如附近一家錳礦廠運送流水線上的機械設備。那是離他們最近的一家大型工廠,但也離他們有一百多公里,要翻過幾座山,不過那不是常有的事,錳礦廠不是天天在擴充它的生產線的。還有一次他們迎來了一個部隊運送新兵,整個車隊加起來有一公里那麼長,但中途有輛車壞掉了,然後所有的車都停下來在他們這兒加了油,喝了啤酒,還聊了天。他們在公路上鋪開了牛肉和沙丁魚罐頭以及幾瓶鹹得卡喉嚨的鹽漬橄欖邀請他們倆一起分享。那時加油站還有個小賣部,除了薯條、三明治和咖啡,還賣口香糖和扑克牌。同事兼做收銀員。

現在這裡只有幾趟在固定時間會經過的班車和不知甚麼時候會光顧的越野車。越野車因為迷路停下來,打探好路線後再起程。駕駛越野車的都是年輕人,他們揹着帳篷和睡袋,帶着狗、指南針、食物,有時候後備箱裡還會有一台帶炮筒狀長焦鏡頭的蘇哈相機。整部車都塞滿行李和各種造型的攀爬裝備。加完油後年輕人會在油庫上面的陰影裡躺上一會兒,放了很響的音樂。他與他同事不介意音樂聲將他們的心臟震得彷彿要跳出胸膛,只有這些年輕人的光臨才能給這裡帶來生機,只有他們的吵吵鬧鬧才能讓這裡的風景從明信片變回真實而感性的現實。到了夏季,要是車子一直開着不停下來不讓引擎涼上那麼一會兒,發動機就是不出問題路面上滾燙的柏油也會把車胎融成麵條的。這一帶光禿禿的,沒有甚麼樹林,也沒有灌木和草,公路的路面上全是砂石,夏季正午時分地面溫度可達五十攝氏度以上。

幾年來他和他的同事們就在這樣安靜而寂寞的環境中等着一輛又一輛僥倖停下來加油的車子。要是碰上饒舌的司機還能說上一會兒話,如果一整天都是那類埋頭趕路或對他們不無戒意的司機,他們就不會有任何說話機會。那些人加完油就走,連個煙屁股也不會留下(加油站專門有個吸煙區)。加油站能聽的歌都聽膩了,網絡時好時壞。幾乎不說話的同事喜歡玩填字遊戲,每天都從各種報紙剪下各種拼字遊戲,然後一整天都在那裡顛三倒四地畫那二十六個字母。

他女兒又要搬來他家住了。女兒幾天前給他打電話,這次的理由是那個兔崽子三天沒有回家了,自從妻子被人強姦後他變本加厲地泡在各種小酒吧裡,他也不再對她有興趣了,他有兩個月沒碰她了,糟糕的是她又懷孕了,當然不會是那個肇事逃逸的強姦犯的,因為一個月前她就不來月經了。一切如此糟糕,女兒的意思是,連墮胎都來不及了,接二連三地像一頭母豬生了一個又一個孩子,那頭該死的公豬還整天不着家,新找的這份超市工作眼看着又得黃掉。

這次他沒有像上次那樣鼓勵她趕緊來這裡。自從有了這個女兒後,他就生活在一座沒有門的地獄裡,女兒所遭遇的一切都會把他捲進去,這個受撒旦迫害的可憐的姑娘隨時會敲他的門並把麻煩帶進來。他沒法逃脫,現在他是她唯一的後方與大本營了,但女兒每次在他這裡養精蓄銳後沒過多久就會重複之前的那一套。至於那個龜孫子不會傷着他一根毫毛,當妻子帶着兩個小的來岳父家避難時,他就像剛出獄的慣犯抓緊時間行樂,喝酒,泡妞,玩輪盤賭,打架,吸大麻,因為他算準了沒多久就會重歸牢獄,沒有了她他根本過不下去,但只要她一回來,他就開始故伎重演。他於是把家裡的電話線拔掉,為的是不再聽到女兒可憐兮兮的求助電話。

她耳朵裡灌滿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信息。她沒再提見面的事。每次聊天結論都相似,「甚麼時候能見上面」,這是他們談話的起點也是終點,但不會有過程。沒有一個人會跨過那兩個點,來一段貨真價實的約會。但他真的希望看到她,他甚至想看她眼睛裡的那個小黑點。

「看和想不是一回事。我的意思是每次我們以為看到的東西首先都是大腦先想出來,是大腦認為這樣,眼睛只是它的一個工具。大腦最擅長玩這種把戲了……」

她不明白他說的意思。

「我說的是你眼睛裡的小黑點。」他怕她生氣補了一句。

他去開了瓶可樂或者啤酒之類的飲料,他總是在這種時候喝東西。接着她的手機熒幕上出現了以下一行字:「有些人失明後還能看到東西是因為大腦在幫他們想東西。實際上眼睛的功能已經沒有了。我們很難確定我們想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比如,我們的大腦讓我們覺得我們眼睛上有個小黑點,可實際上並沒有呢。」

這話聽起來費解,但能安慰人。可她不想再聊下去了。

「他的意思是這個黑點是我想出來的。」她想。

一切迹象表明老太太又睡死了。上午離開時老太太也沒醒來,她不想把她弄醒,於是她給她兒子打了電話。老太太兒子沒接電話,奇怪的是過後也沒有回電話過來。不過老太太均稱的呼吸讓她覺得還沒這麼快。老太太可能進入昏迷狀態了。她還發現老太太體溫也有點低。

她忽然覺得自己儘管不怕死但還不能理解死,不能與死和解,比如,為甚麼人死後體溫就沒有了呢?為甚麼一切就沒有了呢?為甚麼我們只能在自己的身體裡想事情為甚麼我們不能知道別人在想甚麼?為甚麼人死後身體就要消逝?為甚麼我們能看到大的身體卻不能看到小的原子,儘管看得見的身體是由看不見的原子構成的……諸如此類的。很小的時候她就想過這類問題,後來覺得思考這類問題非常幼稚,因為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等年紀再大些,這類問題的答案又變得不明確起來了。

父親走得最早。有一天,她母親發現她父親在另一個房間很久沒出來了,他彎着腰蹲在那裡一動不動至少有一個多小時了。幾年後輪到母親在一個重症病房裡走完了她的全程。大哥步了母親的後塵。親人們離去多數是連個招呼也來不及打的。為此,二哥為了晚點去見他們――自己的父母和大哥――天天鍛煉身體,與妻子每天去公園裡跳廣場舞,吃電視廣告裡推送的保健品,還收藏各種各樣養生的公眾號。但他們有三個孫子,孫子都圍在他們身邊,他們維護起來的精力還不如損耗來得快。

老太太呼吸其實沒那麼勻稱,有時候會突然急促起來,幾分鐘之內加重,之後又恢復正常。痰也多了起來。還有其他不尋常的徵狀,比如皮膚涼有點微濕(比正常體溫低兩度),腋窩裡全是汗。昨天晚上老太太還尿了褲子,早上她來時聞到了一股很重的臊味,內褲也是半乾的。準是在睡覺時尿下的。老太太身上的味道越來越重了,所有的細胞都不再進行自我修復,它們發散出來的氣味有某種警告的意思。如果老太太醒來她決定幫她洗個澡。儘管每次把她弄到浴室裡去都很費勁,老太太那麼沉,肉不多,但骨架的分量還在。

但老太太沒有再醒來。

她再次給老太太兒子打電話。電話關機。

她幾次把寫有殯儀館電話號的紙片從電話機下摸出來,但想了想又把它放回去了。

一個月前老太太當着她的面又開始寫遺囑。只有幾行字。她沒讀懂。老太太手抖得很厲害,有些字她也只能認出半個。老太太兒子說之前她至少寫過十份遺囑了,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到底寫過幾回了,活得那麼長壽,她幾乎年年寫,月月寫,有時候想起來就寫,寫了收在一個盒子裡。後來盒子在收拾東西時扔掉了,於是她繼續寫。老太太把這當成了告別儀式中最重要的一環,但她不知道沒有人會把她的遺囑當真。

她在老太太的枕頭上找到了兩根頭髮,就像兩根透明的尼龍線。她還在抽水馬桶邊撿到幾根。每次有這樣的收穫都能讓她興奮起來,她把它們塞進一個小垃圾袋裡。之後,她把臥室門合上,將雜誌在膝蓋上攤開,但她腦子一直嚶嚶嗡嗡的,好像是眼睛裡那個小黑點飛行發出的聲音。

中午,老太太不知怎麼醒了。老太太指了指牀頭櫃上那杯水。但只是用它沾濕了嘴唇,水根本嚥不下去,她乾燥的上唇費力地沿杯口滑行了一番後就黏在那裡不動了。喉嚨裡發出的聲音也很怪, 就像是有一段骨頭一直在喀喀喀地響。

毯子仍舊緊緊地裹在她身上,但全是汗。額頭也是冰的。老太太沒有力氣坐起來。就這樣斜歪在枕頭上,就像一堆失去控制的肉,肉上的纖維已經被時間融化了。她覺得老太太現在更接近一攤液體。

沒多久老人又睡去了。

第二天中午老太太兒子才給她回電話。他的手機昨晚忘在辦公室了,上午才拿到。她把那些症狀告訴了他。他說會過來看看。

「就在這幾天了,」老人兒子說,「我希望不要拖泥帶水。」

不要拖泥帶水,意思是速戰速決。

從他嘴裡說出來死亡不像是一個自然過程,而更像執行一個人工程式。但他不明白要關掉一堆運行了九十年的破零件為甚麼那麼難,為甚麼不能像一張熒幕只消摁一下它的遙控鍵就行了。他摸不到那隻摁鍵的手。

餐桌上女兒興致勃勃地向她宣佈一個消息:售樓處給他們打了一個很低的折扣,因為那套房子下面有個小變電房。之前沒有任何買家注意到這個。已付款的購房者們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都被它蒙蔽了,而機靈的男友懂各種各樣的結構,他圍着樓盤模型上偽裝成一個方形盒狀的東西看了又看,覺得它既不像是裝飾物,也不會是一個建築附體,因而他成了第一個向售樓小姐發問的人。而售樓小姐也沒有隱瞞。就這樣,他們拿到了比其他買家多半個點的折扣。也就是四萬塊錢。

全部首付在一個月內付清,他們把合同簽了,錢也在下班前打過去了。回家路上女兒男友還拐去一個建材市場看了幾家裝修材料,主要是查看有沒有那種可以在屋頂搭藤類植物的鋼材架。但女兒想弄個草坪,如果有個架子甚麼的,陽台空間就變小了。

在這對未來的新房主人的想像中,五平方米比世界上任何一座花園都大,因為它是一個想像中的花園,他們想把他們認識的每一種花都種在那座花園裡,如果他們種下一株不認識的植物,總有一天他們會認識的。這座花園承載了他們過多的計劃,以至於都忽略了房子其他地方的裝修問題,比如客廳是否要吊頂,廚房是實木打造還是用防火材料,家具是定製還是買整套,陽台是否要封玻璃,小臥室是先裝修成書房還是直接做成嬰兒房。

這些事要是一一討論起來都挺吸引人的。這讓他們變得興致勃勃起來。關上門家就是一個完整的小系統和小宇宙,因而有一些問題就像當初上帝建造伊甸園時那樣可以影響到全人類:要不要栽一棵蘋果樹?要不要種一些以後可以戴在耶穌頭上的荊棘?要不要養一條蛇?以及要不要讓那條蛇爬上那棵致命的蘋果樹?

但他們顧不上了。

他們也談到了結婚日期。年輕人決定將婚期延至年底,那時候房子應該裝修好了。也有可能拖到明年,因為他們不想那麼快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裝修材料的化學氣味也需要時間散去,同居生活需要向正式的夫妻生活慢慢過渡過去。另外還有那隻貓,他們不知道要不要帶走牠。

男租客在廚房裡打電話。不知為甚麼男租客覺得廚房裡的信號比其他地方都好,有可能他只是不想讓聲音傳到他們三口之家的耳朵裡。女兒和女兒男友正在起勁談論的計劃裡不能被他帶兒化音的電話聲干擾到,那些閃光的未來裡不能被一束清冷的潔癖光輝污染。但他們都聽到了他的聲音,脆嘣嘣的,使你感覺到一股寒意,但又不至於厭惡。他們沒和他說搬進新房後是否還可以繼續住在這裡,她也沒想過女兒和女兒男友離開後生活怎麼繼續,也許得和她照看的老太太一樣,一個人過上很多年,然後有一天失智,將檯燈看成小偷,之後化成一堆靜態的肉等着嗓子裡的最後一口痰,為這一口痰她等啊等。

她在眼科等候區等叫號時又看見了那個同齡人。同齡人手術很成功,現在正要去做複檢。不過割掉的瘜肉可能會復發,一段時間後可能還會看到一些「不完整的東西」。

所有的化驗指標都像她料想的那樣全部在正常範圍裡。給她做檢查的醫生多此一舉地問她是不是很擔心這個小黑點。

仍舊是上次那個醫生。檢查前他往她眼睛裡滴了幾滴眼藥水,目的是放大她的瞳孔。很快,她的眼前糊成了一團,甚麼也看不清了,但那顆小黑點卻一如既往。就像生在她眼睛裡的一顆黑太陽,從哪個角度都能看到它。不過它現在模糊掉了。

與糖尿病有關的尿糖、尿酮体、尿蛋白幾個數值也與上次差不多。醫生告訴她她眼睛的玻璃球體乾乾淨淨的,沒有任何檢查結果能讓他對她的病症做出一個負責任的判斷。失明?他覺得是想多了;白內障,根本就不會形成黑點。

但她覺得她眼睛裡的那個黑點遲早會變成一塊黑布,直至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眼前已一團漆黑。她於是起來去察看自己昨晚留在洗手盆玻璃架上的假牙,她其實還沒有完全從夢裡醒過來,但本着熟悉的路徑她走進了衛生間,她看不到窗戶開在哪裡,也不知道鏡前燈的開關的具體位置,她於是在牆上摸索了好半天,直至明白這一切都已經失去意義了。她蹲下身子開始哭了起來,假牙這時在她一聳一顫的動靜中從玻璃板上滑落了下來,她止住了哭聲,將它撿起來,把它卡進那兩塊空蕩蕩的牙齦肉間。然後她站起來,離開了衛生間。

這很像是某部電影的結局。但她連「劇終」這兩個字也看不到了。

大哥最後半年都是在陽台上度過的,他每天聽着樓底下的聒噪的汽車聲,電視機裡此起彼伏的說話聲,妻子繞過他故意放緩但總會不慎碰響某件家具的腳步聲……聲音是這個世界最後與他交流的信息。但一定沒有人告訴過你,一個看不見的人其實很忙,因為他失去了眼皮這個開關,無論甚麼時候他都在看,任何一點聲音都能喚起他觀看的念頭。沒有一個人能阻擋他看東西,看這麼多東西讓他很累,有時候他不想看了,但他沒法用眼皮把視線擋在外面。有時候他習慣性地會把眼睛合上,或者扯上一塊布把眼睛擋起來,但不管用。那些事物的影子會以任意的方式從任何一條縫隙進入到他的大腦裡,他甚至能看到一層又一層的黑暗,它們是這個失明世界裡的生物,有時候它們會聚在一起,有時候分開,它們把手搭在他肩上的樣子就像一個他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他非常累,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相信他看到的東西。他也不相信自己能看到。但他就是看到了。

他最後還是拒絕了女兒的要求,他認為女兒應該學會獨自承擔生活。他勸她打掉肚子裡的孩子,她不會再有精力來撫養第三個孩子了。但女兒說不,她不想謀殺自己的孩子。她寧願殺死自己也不會讓肚子裡的這個孩子死掉的。

他還與她談到了那個不負責任的酗酒者,那個兔崽子。奇怪的是每次他都能成功逃脫由自己的岳父護送過去的戒酒俱樂部,在那裡呆上兩天後,他總能找到理由讓他的同伴們相信他離開是出於無奈。他工作過的那家汽車修理廠再也不想收留他了,超市送貨員這類工作也不適合他。他失去了基本的養家餬口的能力,但女兒的怒火一離開家就消失殆盡,只要與他一分開,女兒就會想着他甚麼時候來接她。眼下女兒尚處在怒火初發的階段,父親的話她根本聽不進去,她一門心思在如何選擇一個合適的週末把那輛裝了生活必需品的有拖斗的皮卡開到自己父親家門口――所有行李中最重要的是那張嬰兒牀,這張嬰兒牀將被第三次啟用。她甚至已經辭去了超市的收銀員工作,而搬家的東西也收拾好了。

地獄不會只來一個――他在手機熒幕上發出以下幾行信息――大意是――他工作的加油站月底就要關門了。加油站最終沒有撐下去,他也不打算再幹了,現在他想闢一塊地種果樹。地獄隔壁是天堂,不是這樣麼?但這不是一個實際的想法,因為這一帶缺水,種植業所依賴的地下水豐沛的地質環境和安裝灌溉設備的地形條件這裡都不具備。他也不能保證水果都能夠賣出去,不過可以採摘做果醬加工成或製成各種水果罐頭,這一帶有的是拉美移民,隨時可以僱到便宜的工人。地也不要錢,可以隨便開墾,夢想都很廉價,但多數人並不感興趣,因為多數人的夢想穿着現實的濕衣服,飛不起來,能飛起來也飛不高。

「養上幾隻孔雀和一群火雞作為農場的侍衛。」他繼續,「坐在樹蔭下啃着水果看孔雀和火雞跳華爾滋舞,你要是願意,可以天天欣賞這類莊園節目。要知道這些禽類可是大有用場的,孔雀以牠的殘暴做我們果園裡的警衛,肉量巨大的火雞是我們的佳餚和麵包,鴿子是通訊聯絡員,其中一隻輸送情書,另一隻吵架時幫我們遞求和信……」

他知道,真實的情況是根本不會有這樣一天。他們根本見不上面。

他也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果園。如果耳朵聽力再好一點,他甚至可能很快就能聽到不遠處女兒的皮卡的聲音了。

他一廂情願地撥亮這類虛無縹緲的希望之火,相愛、飛機、種植園這些詞是它的燃料,他將燈芯從瓶子拔出來一點點,讓現實的影子變得更亮一點,變透明一些,讓她不要再盯着眼睛裡的那個小黑點。一旦你確認了自己眼睛裡的那兩個小黑點,它們就會變成兩個真實的小黑點。

 

老太太終於走了。

老太太兒子用一種如釋重負的口吻在電話裡說她閉上了眼睛。時間巧得很,恰巧中午去那兒取個東西,他想去看看她。好像預計到她今天會走,早上去那兒取東西的念頭強烈到讓他立即拔腳出發才行。

老太太兒子聲音激動難抑。好像被他自己直覺發現這件事比任何事都要讓他

自豪。

她原來還以為老太太會死在她陪夜的晚上,或者某個凌晨。老太太嗓子眼裡致命的吞嚥聲會像吵鬧的喪鐘把她凌晨的睡夢震醒。

但老太太放了她一碼。

她把那頂拉菲草草帽重新戴上,將帽檐上的絨花很正式往旁邊拔過去一點點。她將之前去老太太家第一天要揹的包揹上。她確定這是今年夏天最後一次戴這頂遮陽帽了,因為夏季就要過去了,九月已經來臨,這頂遮陽帽的帽檐對她來說也顯得過於寬大,幾乎可以把整個世界都擋在外面,而現在她再不需要在外面這個世界裡躲躲藏藏了。

這一定也是她最後一次走這段路了。

五年來她天天走,每天走上兩遍,現在她要轉向另外一條路了。

也很有可能,她不需再走這條路了,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女兒和女兒男友即將搬走的家裡,就像剛才接電話前那樣,一邊戴着眼鏡摁着手機鍵盤上的字,一邊看着貓,一邊想着他陌生又熟悉的臉,一邊盯着眼睛裡或許存在或許不存在的小黑點。

越來越慢。

於馬德里


趙彥 1974年生,1995年開始在《小說界》《人民文學》《大家》《上海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有多篇小說收錄於《「七十年代以後」小說選》,出版《我們都是二手動物》《偽人》等。現為西班牙康普頓斯大學拉美文學在讀博士,大益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