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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雨:徒步一百公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莊雨

走一百公里,甚麼概念?我問一位朋友,心裡敲着小鼓。

錯了吧?這麼遠,徒步。

沒錯啊,十幾個人走啊走。我說。想像中會穿越叢林。也許會遇到野生動物?

好吧,希望你把腦子進的水走出來。

這麼嚴重?不會吧。等我把活動詳情一講,對方又改口讚道:非常有意義!

此乃一項公益活動,重走淘金路。同時為一個鄉鎮募捐,修葺社區活動中心。我迅速報了名。

幾年前的事了,疫情還沒有開始。

大約一百七十年前,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發現金礦。此後吸引了許許多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淘金者,也包括上萬名華人。他們為躲避維州具有歧視性質、專門針對華人收取的昂貴人頭稅,選擇從南澳登陸。然後挑着簡單的家當跋涉千里,抵達維州的淘金重鎮。

其中的艱辛,以及遭受歧視與迫害的苦澀,真是難以盡述。其間還發生過針對華工的暴亂。但是,即便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華人先輩仍然不屈不撓地頑強生存下來,並且為當地經濟做出了卓越貢獻。

為了銘記先輩的苦難和事蹟,我們模擬重走了一小段當年的淘金路。從巴拉瑞特到本迪戈,全程一百多公里。村鎮鄉野徒步四天歸來,墨爾本正逢賽馬節狂歡,城裡到處是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相比之下,感覺恍若隔世。

前輩的腳印已被歲月抹平,然而其精神卻歷久彌新。

 

第一天:花錢買罪受

出發時意氣風發。巴拉瑞特博物館正在舉辦名曰「龍」的有關中國淘金者的展覽。當地副市長和媒體為我們舉辦歡送儀式。第四天我們將抵達另一個淘金重鎮本迪戈的中國金龍博物館。

有人採訪組織者張先生,他講得興致勃勃。急性子的人開始抱怨:一會兒就是午飯時間了,引起善意的哄笑。

首日目的地是科里思維克。途中參觀了七千萬年高齡的岩石山。原來的岩層呈水準分佈,由於火山地質運動,岩層被九十度翻轉,成了豎列,所以七千萬年歷歷在目。沿途春色宜人。我們被美景吸引,禁不住在草叢中伸伸懶腰。那些顏色各異的草隨風舞動,宛如彩色的波浪。中間是獵獵長風。車輛呼嘯而過,絲毫不減速,驚得大家跳進草叢,避免和袋鼠一樣的命運。一路上看見被夜間高速行駛的車輛撞斃的大袋鼠至少有七八隻。博愛的隊友蹲下,雙手合十,認真為袋鼠超度。

張先生介紹說,高速路禁止步行。我們為此次重要活動申請了特別許可證。除了重走當年華工淘金的艱辛路程,還為南澳的歷史重鎮募捐。為了安全,我們要在路邊草叢中行走,和車輛逆行,可以看到迎面而來的汽車,引起警覺。即便如此,他仍然走在隊伍最後,眼觀兩路,隨時提醒前方「車來了!」「現在兩邊都有車!」

全程他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安全,安全,安全」。

他還專門請了登山愛好者作領隊,配置了支援車一路隨行,組織工作嚴密周到。大家都親切地尊稱他為「村長」。可能因為澳洲以農業立國,雖然礦業興起,但其鄉鎮腹地還是大片廣袤的田野,所以人們喜歡以村民自居。

我報名時很搞笑,人家問我一小時能走多少公里。我不擅長計算,不假思索回答,大概十公里。對方笑了,說,那我得叫你師傅!後來才知道,一小時十公里是馬拉松的速度。

科里思維克是澳洲二戰時的總理約翰科廷的出生地。他功勞卓著,二戰勝利前夕在工作崗位去世。當地還有著名的藝術家琳賽家族。畫家筆下再現了當時的華工畫像,面容愁苦憔悴。和當年淘金者相比,我們的徒步很像安定生活的裝飾。有救援車、睡袋、牀墊、暖氣、熱水……不過,這種裝飾和賽馬節精緻的小帽子相比,從內容到形式都有所不同吧?

花錢買罪受。村長說,每個報名的人都不簡單,除了交報名費,還挑戰自己的意志力和體能極限。第一天走了二十公里,輕易破了我自己一次走十公里的記錄。關鍵看和誰在一起。隊友都健步如飛,自己再軟弱也只能緊緊跟上。至於腿腳是否痠痛,那是以後的事了。

我們參觀了當地一個三十米深游泳池,1919年從一個廢棄的金礦坑改建而成。後面是當時華工營地,後發現金礦,被迫遷移。對面還保留了華人墓地,稱為先行者園。許多華工客死他鄉。

問及此地的華人後代,社區工作人員溫蒂說,很難知道了,即使有些人有華人血統,也已經完全融入澳洲,外表上很難看出華人祖先痕迹。

當晚住宿火車站旁邊的社區中心。男生樓上,女生樓下。地毯上放幾張牀墊,鋪開睡袋鑽進去。據說夜裡至少有兩輛火車轟隆而過,可是我沉入夢鄉,那裡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響,連夢的影子都沒有飄過。

第二天一早,當地的社區領導準備給我們放一段歷史資料錄影,可是放像機彷彿設了機關,怎麼也不出圖。他暗自着急,低聲嘟囔:這該死的機器又瘋了!我忽想起隊友中有電腦高手。果然,高手鼓搗兩下就好了。

 

第二天:喜鵲在太歲頭上拉撒

走在連車輛也不多見的高速路上,我們的徒步佇列是唯一的行路者。前面是寬廣的地平線,彷彿我們正向天邊走去。

第二天到達斯密頓,是火山分佈地帶,現在仍有許多死火山。

當地的油菜花是著名風景,十月份盛開時吸引許多攝影愛好者前往踏青。不僅如此,油菜籽採收後會大量出口到中國,用於提煉優質食用油。由於火山土很肥沃,呈現出美味巧克力一般的紅褐色,適合根繫植物的生長。水分和氮被鎖住,慢慢成為土壤需要的氮肥。這裡適合農作物生長,也就和華工結下不解之緣。收穫時節集中在夏季一、二月份,天氣熱,時間緊,需要大量勞力。歐洲來的背包客要價高,要管吃住,而且不可靠。在1860年,每星期要付給他們兩英鎊,算高工資。

所以當地農場主開始僱用華工。他們自己烹調,或者只要求米飯和鹹魚,相當靠譜。華人懂得沿着溪水種菜。用稀釋的肥皂水治理害蟲,很有效。這個方法慢慢也被當地人採用。

後來淘金時代來臨。當時是深挖,在古代河牀發現含金的岩石。但是要找到金礦需要好幾年。要挖到二百米深,要爆破岩石。礦井黑暗、塵土飛揚,爆破還釋放出有毒氣體,因此許多礦工很年輕就死於肺病。

華工在山上建環形蓄水工程,用水車把水從山下抽到山上,方便在山上採礦用水。這在當時是非常先進的。

有趣的是此鎮的創建者赫普本船長的雕像。他是個幸運兒,可是他的雕像卻很倒霉。

赫普本船長於1838年在此地安家。他用自己故鄉之名,斯密頓,為其命名。這倒是療癒鄉愁的方法:想家的時候舉目四望,第二故鄉盡在眼前。他建立了麵粉廠,發家致富。投奔這裡的人越來越多。鎮子不僅有了雛形,而且漸具規模。為了紀念他,後人用一整棵鐵木為他做雕像,立在亭子裡,夠隆重結實。萬沒料到,喜鵲也喜歡這個亭子,在亭內頂棚建了安樂窩,正好在雕像頭頂!這下,船長的雕像可吃盡了苦頭。

 

第三天:機械技工學院

我們經過一處廢棄的鐵路線,看出歷史怎樣被現實的泥沙掩埋,歸於塵土。如果不去用心保護,真的可能湮沒無聞。

每個人即使體能達到極限,也不肯輕易放棄,讓救援車在頭兩天只收穫了寂寞。這支隊伍中的華人有七十多歲的母親,也有六十多歲試圖忘掉喪親之痛的女性,走起來都是一樣堅定的步伐。隊伍中當然也有澳洲領隊和學者。

終於到達鈕思泰德鎮。令人詫異的是在這偏遠地方,居然早在1866年就成立了機械技工學院。其建築原來是辯論和讀書俱樂部。在鎮上一家私家工房,別具一格的裝飾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的招牌是一架立體的小飛機,駕駛員是個戴着墨鏡的大大的泰德熊,耍酷極了。

大家在鎮中心的公園用午餐。華人志願者的餐車早已到達,有兩種餡餅和炒米粉。傳統中餐美食啊!由一對慈眉善目的華人夫婦免費提供。經過幾小時跋涉,大家都覺得好吃極了,風捲殘雲。我和一個隊友坐在鞦韆上邊聊邊吃,不知不覺吃下三個冒着熱氣的大餡餅。

下午隊伍一度精簡到了只有六個人,另外六七個落後分子在車上用手機進行錄影攝影。給腳底的水泡貼上「補丁」,稍事休息後再加入徒步行列。

 

第四天:螞蟻採金隊

出發前進行休整鍛煉,開懇談會。領隊布魯斯提到,我們追溯的不僅僅是華人歷史,也是澳洲的歷史。傳奇人物馬瑞已經八十步了,曾經徒步丈量過多處澳洲大地。他對張先生說,「你在重複我以前犯過的錯誤。」他指的是自己以前的壯舉都沒有留下影像資料或者詳細記錄。老人當即表示自己願意捐一千元,請專業人士錄影。

據他稱,我們是一百六十年間第一支組織起來、徒步跨越兩個當年淘金重鎮的隊伍。而且是第一次經過警局註冊、獲得在高速路步行許可證的。也就是說,擁有這些第一,可以被載入史冊。有沒有勳章?有人問。村長一笑了之。

漢姆有八分之一中國血統。其曾祖父是當年的華工。他至今都精心保留着家譜,裡面有照片,還有用毛筆工整書寫的信封。從信封上可以看出,其曾祖姓溫。工整的毛筆字顯示出學養深厚。信封背面是毛筆題的幾個大字:和氣生財。我把這古訓的意思解釋給漢姆聽,他頻頻點頭。

說到步行的意義,他說是讓大家消除種族差異。在人生路上,重要的不是多少次被打倒,而是多少次站起來!說到這裡他聲音哽咽。

許多人都因為大家純真的友誼而落淚。

科里思是位澳洲學者,他稱讚許多中國人具有廣闊視野,不只局限於一角一隅。在徒步的隊伍裡無論跟誰交談,都能輕易談起世界上發生的事。

多數徒步的人臉上寫滿了堅韌不拔,是有理想、並甘願為之奮鬥的人。雖然是重走淘金路,我們和一百多年前的華工境遇已經大相徑庭。祖國的國力日益提升,而且我們經過奮鬥,生活穩定。當年華工忍受艱難討生活,我們忍受艱難卻是為了尋求物質之上的意義。

村鎮和城市生活方式存在很大差異。這兒擁有成群的牛羊和散落的馬匹。有一群羊,大概有五、六百隻,看到只有零星車輛往來的公路上忽然走來一隊人,衣着五顏六色,立即興奮地咩咩叫,擁到籬笆前圍觀。貌似非常熱情地打招呼。看來真是孤獨壞了。

行走的時候,話題當然離不開金子。據說古河牀才會有黃金。有一處砂地相當整齊。博學的人說是大黑螞蟻的傑作,牠們建造地宮時,會把不要的大砂礫翻出來。我異想天開,說如果這些螞蟻可以識別金子多好,把金砂運到地面。那樣的話,也許我們就可以成立螞蟻採金隊……

雖沒撿到黃金,可是好幾個人找到了有趣的石頭。我收藏了一小塊鐵礦石;村長拿着一塊小石頭,說裡面疑似有銀礦顆粒。我橫看豎看不敢相信。馬瑞老人找到一大塊岩石,雙手搬着向我們展示它的帶狀分佈。看它多美啊!他雙眼放光,裡面寫滿了激動。

高爾先生組織了本迪戈的舞獅隊歡迎大家。他的曾祖父是華人,過去成功經營菜園。他說,當年華工經歷的困苦和做出的貢獻是不應該忘記的。由於他的曾祖父告訴愛爾蘭妻子稱呼他為老公,妻子就誤認為那是丈夫的姓氏。所以歪打誤撞,高爾先生的官方姓氏就是老公的音譯(Lougoon)。據他介紹,大概百分之五的本迪戈居民有中國血統。莎瑞金髮碧眼,說自己也有八分之一華人血統,應該學習中文。當我告訴她「漂亮」這個中文詞的意思時,她很興奮,說,聽起來就很美。

我們的徒步隊伍其實也像是採金隊。只不過收穫的不是黃燦燦的金屬,而是諸如苦幹、忍耐、堅韌不拔等黃金品質。


莊雨 澳洲華文作家。出版有《自在行走》《莊雨微詩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