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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秉懿:因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文秉懿

《文學101香港文學地圖》透過短片介紹蕭紅與香港的關係,重現這位流落異鄉的東北女作家人生最後的日子。《香港文學地圖》的製作團隊享有地利,到留下蕭紅足迹的地方實地拍攝,讓香港文學愛好者緬懷故人。第三集(下篇):苦難歲月,鏡頭瞄準蕭紅長眠之地――聖士提反女子中學。

我是聖士提反女子中學的畢業生,作為「聖士提反女孩」(St. Stephen’s girl),看到這一集,雖然說不上內心翻騰,總是有一點感受。

 

母校佔地寬廣,在港島西半山區肆無忌憚地伸展開來,有一點趾高氣揚。它擁有一座花園,在香港這片細小的土地,對面積寒酸的學校來說,偌大的私家花園是奢侈品,可望而不可即。也許很久以前,閨閣小姐在這裡賞花木、聽鳥鳴、談心事,甚至上演過遊園驚夢。

母親懷着我的時候,跟鄰居散步至學校花園閘門外,閘門給鎖上了,她們不能內進,只好停下腳步窺探園內景物。母親不清楚園子的底蘊,卻盲目地喜歡它。她當時許願,要是生下女兒,就讓女兒到這裡上學。她一時來了興致,竟然指腹為婚。

果然,多年之後,我每個上學日都從這個花園進出。學校有好幾個進出口,我偏愛這個閘門,因為我喜愛植物。中一時在花園吃午飯、盪鞦韆、打籃球,看到的只是一座供我享樂的園子;到了中二,看到的內容不同了。

中二時我遇上潘楚英老師。她教授中國語文課,除了講授課文,還時常向我們介紹中國文學知識,積極刺激大家對寫作的興趣。每當她提到閱讀和寫作,臉上都會閃耀出興奮的神色。有一天她教授魯迅的作品,連帶提到他的生活圈子中出現過的人物,其中有蕭紅。

「你們聽過蕭紅這個名字嗎?」

「沒有。」對於陌生人,我們漠不關心。

「你們知道她的骨灰埋葬在我們花園嗎?」怪力亂神,狐妖鬼魅,從來都是引人入勝的話題,不會落伍。教室爆發一陣躁動,老師這一回聰明,找到正確的切入點。

「怪不得花園總是陰森森的,原來有死屍。」一群少女對於鬼魂之類無稽之談,往往是既害怕,又好奇。於是,大家留心聽課,期望聽到鬼怪故事,然後利用這些資料作為根據,增添潤飾,廣加傳揚。

根據後來閱讀所得的資料整理一下,我相信當時潘老師的說話內容是:蕭紅為了逃避戰火,跟丈夫端木蕻良南來香港。香港淪陷,母校給改建成為醫院。蕭紅病重,被丈夫送來接受治療。她死後端木蕻良把她的骨灰分成兩份,把其中一份埋葬在我校花園。原來我們的學校是有經歷的,一個女人以她的悲涼人生為學校寫下一頁傳奇,造就香港文學世界裡一道風景。

我是一個性急的人,當日下課後我立即到圖書館尋找蕭紅,決定從短篇小說入手。上學日我往往利用午飯時間在花園閱讀,在她的陪伴下讀其作品,容易出神,以致下午上課時恍恍惚惚。我能夠參加蕭紅為我一個人而辦的讀書會,是奇妙的緣分。之後幾年間斷斷續續,一本接住一本讀,最後在《馬伯樂》的未完之處停下來,惘然若失,不知所措。「半部紅樓」,十分遺憾。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堅持把一個作家的小說粗略讀完,縱使未臻心領神會的境界,也是一項功業,自滿要光宗耀祖了。

我在校舍內來回往返的時候,往往疑惑蕭紅的病房在哪,執著尋出確實位置。我在一層一層的光影和塵埃中尋尋覓覓,永無止境,明知道不可能找到答案,卻不甘心。任何一個房間都可能讓她住過,每一寸地方都有機會聽過她在患病中痛苦的呻吟,每天穿透窗玻璃射進室內的日光,大概照亮過她蒼白的臉頰。也許她精神好一點的時候,曾經走出病房,在走廊散步,或者倚着欄杆,看一下樹。機緣巧合,她可以瞥見松鼠在枝椏間跳躍的身影。於是,校園處處都是蕭紅的蹤影。

我曾經幻想,學校調查當年蕭紅留醫的情況,確認她病房所在,在房間內放下病牀,置辦一切擺設和用品,還原實況,然後騰出這一方土地,建立蕭紅紀念館,開放給公眾參觀。還可以舉辦寫作班、講座、蕭紅作品研究等課程,為推動香港閱讀和寫作風氣出一分力。或者說穿了這個只是炫耀心態,要讓人驚嘆聖士提反的不平凡。

隨着年齡增長,我漸漸不甘心受作者擺佈,讓他們牽動情緒。於是,我反客為主,嘗試寫作,要挑撥人家喜怒哀樂。得悉蕭紅寄住我校花園,寫作的心意更加堅定。當時我產生一個瘋狂的想法,就是只要多待在花園,多接近蕭紅,就可以得到寫作靈感和能力。置身林深人渺之處,吸收天地靈氣,持之以恆就可以脫俗,甚至得道。修煉之道,大同小異,參考變通而已。

我曾經考慮當作家,也許這是讀文學的學生必須定下的夢想,不然就培養不來文人氣質。結果我沒有走上這條路,不曉得有沒有傷了蕭紅的心。也許她曾經相信有一個聖士提反女孩會受到她的感動,握住筆桿建築人生;也許她見得太多半途而廢的人,對於我的放棄只是一笑置之。幸好我一直熱愛閱讀和寫作,沒有辜負文字。因為持續閱讀,很多年以後,我得以讀到小思的《香港文學散步》,才發現蕭紅的故事並沒有隨着死亡完結,世上沒有蓋棺論定這回事。經歷悠悠歲月,蕭紅終於修成正果,上天還是有情的。

端木蕻良在蕭紅死後再婚,男人,不是擅長獨居的動物。端木蕻良在死前囑咐妻子鍾耀群把他一把骨灰帶來香港,灑在聖士提反花園的泥土,讓他與蕭紅團聚。這個男人是不是一直惦記蕭紅,從未放下她?他對蕭紅的愛有這樣深厚?要是環境許可,他會不會幾十年前就南來尋妻,把她帶回家鄉?還是他希望透過這種做法,減輕自己對蕭紅的罪疚感?這些問題,只有蕭紅有資格問他,他只需要向蕭紅交代。男女糾葛,誰人對,誰人錯,誰人得利,誰人虧本,容不得旁人計算定奪。

小思記述,當日母校派出梁政老師和馬莊華老師接待鍾女士,陪伴她進行這項儀式。梁老師是我讀中四和中五時的中國語文老師,馬老師是我的歷史科老師,陪伴我中三、中四、中五和中七的時光。

端木蕻良埋下蕭紅的地方,已經無法確定,大家總不可以殘暴得把泥土都翻過來吧?騷擾花園眾生,實在罪過。梁老師是一個心思細密,觀察力強的人。他留意到花園裡有一株開得極為燦爛的鳳凰木,花朵紅艷艷的,特別搶眼。他相信,蕭紅就是給埋在這裡。原來梁老師的心裡一直讓蕭紅佔有一個位置,默默地紀念她。化作春泥的北地女子,以熾烈的感情燃燒南方的泥土,令本來華麗熱情的花朵綻放得更加放肆,這是何等浪漫的想法!鳳凰木枝葉茂盛,可以為蕭紅遮風擋雨,這是何等細心的設想!梁老師身材魁梧,一副北方男人骨架子,柔聲細語,溫文儒雅,是南方男人的情意綿長。校方對他委以重任,找對人了。

鍾女士同意梁老師的提議,把端木蕻良的骨灰灑在鳳凰木下,這是她對陌生人不可思議的信任。為了完成丈夫遺願,鍾女士來到遙遠的南方小島主持這項神聖的儀式。她是一個大度的人,情到極深,就可以能人所不能地包容。灑下骨灰那一刻,聖士提反的花園不再散發出一個飄泊他方的女人的孤寂冷清。蕭紅和端木蕻良的永恆結合,為聖士提反滋生永不止息的寫作動力和熱情。這裡的女孩子,會珍惜這一份禮物嗎?

2016年母校慶祝創校一百一十週年,舉辦開放日,我終於回去走了一趟。說來慚愧,我大學畢業後,竟然過了二十多年才回到聖士提反。婚後遷居屯門,「一入屯門深似海」,是一個理直氣壯的藉口。我這個訪客重回舊地,只見桃花有變,人面全非。

我仍然從花園進入學校,沿着石梯級慢慢地往上走。兩旁泥土上亂草紛雜,一片狼藉,一副給人踏壞的可憐相。園子裡豎立了一塊紀念牌,介紹蕭紅。我不明白校方為甚麼拖延這許多年月,才承認蕭紅的名分。介紹內容十分簡單,三言兩語,就總結了蕭紅的苦難人生。她和聖士提反結下的因緣,只是幾十個字就交代完畢。她飄泊半生,北枝南移,靈魂終於在這兒長了根。聖士提反的女孩子,肩負認識這一段歷史的責任,負起招呼兩位移民的使命。有空的時候,來花園待一會兒,可以讀書,可以寫作,可以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也可以甚麼都不想,腦袋混沌一片。

園子除了豎立這塊牌子,還開闢了一個角落,放置潘老師的塑像,有學生環繞,佈局儼如教室一角。我見到這個安排,算一算她的年紀,心裡有數,世間萬物皆有其時。潘老師年輕時爭取上大學,畢業後從事教育工作,尤其注重女性教育。邀請她留在聖士提反的花園,守護上學的女孩,一定符合她的心意。當年她向學生介紹蕭紅,觸發我的好奇心,令我走上尋找蕭紅的道路。要不是她,我未必在那個時候認識蕭紅。我現在仍然對蕭紅的作品懷有濃厚的興趣,不時重讀。

潘老師反對封建婚姻,她與王先生自由戀愛、結婚,相守數十載。兩個追求戀愛自主和接受教育權利的女人,在這個園子結為鄰里,相見相識,相交相知,這是老師始料未及的緣分吧?我相信她們會分享讀書心得,會交流寫作經驗,會祝福這裡的女孩為了實現理想展翅高飛。


文秉懿 香港大學文學士,香港大學哲學碩士。多次獲得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已出版《紅》《永恆的叮噹》《溫心老米》《吃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