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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宇鵬:病的眾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向宇鵬

抑鬱焦慮那幾年,我家養過兩隻唐貓。兩歲,都是公貓。花斑貓叫芝蔴,橘貓叫牛角包。名字是我給牠們取的。從領養中心帶回家,到義工來把受驚過度的貓抱走,僅僅一年。我姐常常唸我養貓出於私心,原意自私極了,不配當飼養者。你連自己都不愛惜,憑何許下照顧動物的一生的諾言。

爾後我不願提及這件事。別人問我有否養過小動物,我總是含糊其辭,躊躇在「有」和「沒有」之間,久久不能答話。只是每次經過飯廳的牆角,都總會憶起用紙皮箱給貓砌的小屋,如今像一座山墳,建在心房上,搖搖欲墜。貓離開的那天,我把頭栽在毯子上,流了一眶淚,沾濕的貓遺下來的毛髮和指甲橫蠻地成長,絞住。負疚像貓爪的刮痕那樣燙在眼角,糊掉了視線,隱隱作痛。往後每次碰到貓,我彷彿見到那兩抹曾經在我家短暫待過的貓的身影,藏在布簾後曬太陽、攤在被窩裡睡覺、躬身在砂盆上笨拙地理砂,把砂粒都扔到盆外。砂盆、貓爪板、糧兜,以至給貓拍的照片,始終沒有丟掉,像擱置在墓碑前的鮮花,凋零後仍守着亡靈。偶爾刷手機瞥到別的貓的照片,擺出各種惹人發笑或憐愛的模樣,心裡便會癢癢的想着養貓,但我不敢再跟父母提起此事。

對於我和貓,那一年似乎都是齣惡夢。夢醒之後,我自此對貓敬而遠之,前男友的貓、朋友的貓、店舖的貓、流浪貓……貓離我很遠時,我溫柔地觀望;靠近時,我謹慎地蹲着,讓貓毫無顧忌地打量我。彷彿欠下的債務,必須兩倍三倍奉還,才不至於有愧於心而悔恨不得。友人問我,你果真喜歡貓嗎。我想,我喜歡貓,但恨透那個喜歡貓的自己。

貓是我苦苦哀求爸媽領養的。我剛從大學退學,在餐廳打工,每天工時十多小時,一星期工作六天,休假那一天就覆診,生活除了工作和情緒病,別無其他。生活的鬱結像一團團沾了尿液的貓砂,倒進馬桶裡無論如何也沖不掉,隱約發臭。鬱病日趨嚴重,西醫中醫都無從下手,醫生為我失控的行為下註釋,勉勵我終究要靠自己的努力康復過來。我媽盡可能找一些能平復情緒的東西,撿來二手的烏克麗麗、替我辦了健身室的會籍、買回來一堆小說和影碟,我仗恃着父母對我有求必應,順勢要求養貓。

高中時,我喜歡的男生喜歡貓。他跟我聊起他那隻十多歲的老貓,我邊聽着他羞澀地談着這種個性挑剔的動物,邊偷偷地想像他能像抱貓那樣擁我入懷。校園生活不快樂,週末常獨自到家附近的那座山看野貓。看貓就會想起男生來,有關男生的一切事物都很美好。坐落山腳的天后廟有幾隻常駐的貓,街坊定時給牠們帶乾糧,引來好些麻雀來搶奪飼料。久了,麻雀變得機靈,比野貓還要早就前來等候餵飼的人。我總是待到野貓都一一前來報到,心裡算一算,貓的數量不多不少,心才安定下來。

唸大學時,我也愛到山腰宿舍的草坪看貓。那裡有幾隻唐貓,各有名字,親近人,愛撒嬌,每逢颱風過後,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去看貓。下課後從山頂走下山,途經貓群駐守的斜坡,總會瞇起雙眼看着草叢,免得錯過任何一次看貓的機會。我想,那時候的我一定很愛貓。貓大概不認得我,但起碼牠們不會無緣無故地辭別,只要我待久了,貓必然會從雜草的某處竄出來,蹲在老遠跟我對視。從來沒有人如此疏遠我,又讓我靠得如此親近。

後來我家養了貓,我就甚少到山上看貓。那些抑鬱發作的深夜,我哭得死去活來時,貓既不打擾,但也不離開;既不着緊,但也不至於視若無睹。男生說,是啊,貓是文學的動物,頗有個性,一舉一動都撩起人的思緒。後來,男生走了,以貓和文學的形象留下來。再後來,我家的貓也走了。我自以為把一切與愁緒掛鈎的東西棄之如敝屣,就得以從病中康復過來,卻發現牠們倒成了我心頭潰爛得最粗糙的傷口。

爸媽起初反對養貓,一來要安裝窗網,不方便抹窗,也好不雅觀,再來就是要照顧貓的起居飲食,餵貓、清理貓砂、替貓剪指甲、洗澡,心裡多了掛牽。過些日子,媽突然說帶我到領養中心看貓。這樣對我的情緒好一點;無人可傾訴時,還有貓作伴。媽多番問我是否承受得起生離死別的傷痛。我並不知道,原來遺憾比起回憶更煎熬,愧疚比起悲傷更紥心。

我和媽到領養中心,媽跟中心的義工詢問養貓的事宜,怎麼餵養、怎樣跟貓相處、生病了怎麼辦,我則迫不及待地跑去跟貓玩。中心有十來隻貓,有的在追逐,有的則與世隔絕般蜷縮在一角。我伸手撫着貓的毛髮,不曉得是懶得躲避,抑或覺得舒泰,貓逆來順受地讓我輕撫,從耳背順着花紋一直滑下至尾椎,上癮似的來來回回好多次。像一種無副作用的鎮靜劑,撫平我的焦躁。我特別喜歡其中一隻三色的母貓,但媽說不行。領養母貓要一併帶上她的孩子。家沒這麼大。

義工主動介紹另一對年紀稍長的貓給我們。這兩隻貓仍住在中途寄養家庭,暫養父母已經教會牠們上大小便、吃乾糧,不必再下功夫訓練牠們。照片裡的貓擁擠在一起,我和媽看了,就立即決定帶牠們回家。直到把貓接走,義工才提起貓的遭遇,兩隻貓在外流浪時,被別的貓排擠、遭人惡意欺負,橘貓擔當哥哥護着花斑貓。義工說,也許芝蔴愛撒嬌,漸漸和我親近,惹怒了牛角包。我姐不以為然,反覆地指責我,是我蓄意激怒貓。有情緒病的人就不該養貓。你連自己都顧不好,憑甚麼照顧別的?你這樣害死貓了。

醫生斷定我的病因是人際關係的挫折和學業壓力,延修兩年,終究還是退了學,躲到廚房裡工作。但情緒並沒有如願地好過來。慣常下班回到家已十一時許,有時跟餐廳師傅喝點啤酒,凌晨時分才攆着沾染煙味的工衣回家。家人早已入睡,芝蔴蹲在門口等我,瞳孔像兩顆熟透的牛肉丸那樣圓滾滾的,繞在我的腳踝磨蹭一會兒。起初,我也曾嘗試逗牛角包,揮動逗貓棒,或是把公仔捧到牠腳邊,但牠只是窩成一團,愛理不理那樣打着呼嚕,瞇縫着眼睛監督我和芝蔴。久了,我幾乎都不會理睬牛角包,在家的短短幾小時,只給芝蔴順毛,只餵牠零食,看牠爪子牽着繩球,在沙發底和電視櫃底之間竄來竄去,在我半醒半醉的疲態繞出一圈又一圈,圈起來的究竟是焦慮、是憤恨、是愁緒,還是顧影自憐,我無從查考。

生活過得亂七八糟的時候,看到有甚麽同樣的亂七八糟,心裡居然覺得踏實。或許世界本來就很糟糕。

離開校園的那段日子,我怕極了面對人群,一旦遇上舊人問及近況,我沒辦法坦言我早已退學,在打一份月薪僅一萬多塊的廚房工作,自慚形穢不已,常常半夜從廚櫃裡翻出來許多零食飲料,暴食,然後扣喉嘔吐。芝蔴有時在客廳的另一端,有時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我狂吞幾包薯片、消化餅,灌下幾盒豆奶,再隨我不穩的步履走到洗手間。甫出來,我就忍不住抱頭痛哭。芝蔴躡手躡腳地走近我,蹲在一旁,緘默不語,不會窩進我的懷裡止住淚腺,只是愣愣地看我哭完,若無其事地踮起肉球,走過我灑滿一地的羞恥和愧疚。

我越是失落,越是想擁抱誰、被誰擁抱。好幾次我試着抱起芝蔴,牠卻慌恐地逃脫。我記得那時候問男生能不能到他家看貓,他搖頭,說他的貓膽小,怕生。又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不行,貓是慢熱的動物,不能強行抱起牠們。這樣會傷害牠們。可是貓從臂彎中溜走,我卻焦急極了,生怕哪一天貓會不辭而別。

貓初來我家時,我餵食零食時指頭被芝蔴咬破,打了破傷風針,指尖裹上繃帶。緊接好幾天,芝蔴毫無生氣,不怎麼舔零食,也不玩逗貓棒,嚇壞了我。獸醫說,不要擔心,過幾天沒事的,貓有靈性,有意無意的犯錯也會不開心。我不懂得貓的語言,不知道牠們何時驚慌,何時憂鬱。如果我學曉貓各種叫聲眼神的含義,是不是就能及時退場,把所有不屬於我的東西退還給別人?

就正如男生離去時,我聲嘶力竭地喊着不要走,他也說,他不懂我的語言,不知道我怎麼突然讀不了書、怎麼突然吞上好多安眠藥、怎麼變得如此陌生。

這些日子以來,抑鬱發作的深宵,我把眼淚栽在芝蔴的脊背上,牠也愛繞着我跑圈,或者踮起腳跟跨過我的腿。那次芝蔴主動攀上我的臂彎,我按捺不住喜悅,拍了張照片,卻成了我和貓第一張、最後一張照片。我越是跟芝蔴親昵,牛角包越發暴怒,頻頻對着我低聲嚎叫,後來連芝蔴也一併被兇了,似乎在控訴我:是你把芝蔴奪走了,是你待芝蔴不好。

每晚回家跟牛角包對峙的半秒,我都頓時渾身乏力。所有僵持的關係都能重修舊好,可是我實在太累了。還未來得及示好,我率先崩潰了。

那夜,積纍了一整年對生活、對疾病、對工作的怨恨傾瀉而下,我喊破嗓子地罵回去。牛角包立即豎起毛髮,出爪,修長的尾巴像警棍那般氣勢洶洶。我和牛角包用各自的語言演繹憤怒,抖動各自的身體宣洩恨意,僵持不下。最後我跑到家附近的公園,抱膝哭了一整晚。隔天我裝着沒事,如常上班回家,媽察覺出來我跟貓之間某種無形的敵意,一問之下,我邊哭着如實相告。

媽致電領養中心轉述狀況。義工提議不如他們把貓收回去,替牠們另尋新家。這兩隻貓本應讓有經驗的領養者照顧,這年來已換過好幾個主人,最後還是遭退回領養中心。畢竟我們初次養貓,面對較為兇的貓難免措手無策。

男生說過,分離之時要好好道別,這份遺憾才不至於刺心,回憶依舊很甘甜。義工來的那天早上,我一直在抖,不曉得是因為不捨,還是因為我從來就不是稱職的主人,辜負並傷害了這兩隻貓。芝蔴躲在窗簾後,像一團沒加酵母而發不大的麵糰。我問,可以讓芝蔴留下來嗎。可是義工把牛角包帶走,也把芝蔴抱走了。我哭了。我沒有目送牠們踏出家門。我想,就如那些吐得快要虛脫的夜晚,芝蔴給予我自暴自棄、自我厭惡的隱私,若能倒回貓剛進家的那天,我該歸還牠們空間恰當地安放不安,禮尚往來。

那幾年我反覆地念着那些離我而去、我狠心割捨的人和事。男生如是,貓如是。以為只要拚命地維護我所有,生活就如願以償地富足。到最後發現但那不過是自私不已的慾念。人本來就一無所有,無資格擁有甚麼,也無資格哀悼失去的東西。

半年過去,義工致電媽,告訴她兩隻貓尋獲新家了,又問我們打算不打算領養其他比較和藹親切的貓。我翻開領養中心的網站,想看看有沒有刊登新領養者的照片,網頁登着許多被撿拾後暫託於中心的貓狗,一雙一雙有神的眼睛,溢滿痛苦和希望,就像從前芝蔴和牛角包要討吃時的神態,惹人歡喜,惹人憐憫。每一雙瞳孔都是一個憂傷的意象,每一根爪子都是一組哀怨的聲韻,懸在天花板橫樑上,蹲在被窩上,守在房門前,拼湊成詩,誦唱成歌,譜在心坎裡,沒世不忘。


向宇鵬 閒時看書聽音樂,偶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