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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正軒:羽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蔡正軒

窗戶與窗框準備合上前,窗框上那條對於螞蟻而言鴻大的縫隙,提供了足夠的空間讓幾隻螞蟻爭先搶後,搬動母親放在那裡的藥餌,往返牠們的穴居,與牠們的同伴共享。那笨拙的身姿,卻能搬動起比牠們身體大幾倍的物件,我總是感到異常驚訝又可惜。那堆在街上努力搬動米飯的蟻群,其實並不需要認為那是一宗宏大的美事而總是欣喜若狂地蜂擁而至,而應該認為自身的偉大相比突然而來的恩賜來得重要。

那時還是一段懵懂無知的歲月,對於外界依舊充滿着無限的好奇。母親人有三急地走到了商場裡如廁,而我則在公園裡拿着一盒壽司卷玩弄,在手掌裡黏在一起然後壓扁變形。有一半的壽司卷在母親的陪同下已經走到肚裡,而另一半則準備在無人看管之下被我玩弄。

一些落單零丁的米飯,在被我壓扁了之後逃脫了我魔掌的控制,掉落在公園裡的純白地磚上,卻像是天降欣物般被細小的螞蟻發現。牠們碰見米飯之後,相互之間交頭接耳,像是在組織着甚麼特別的行動,以五至六隻的螞蟻數量圍堵着那顆落單的米飯,並勿忘地抬起後往原路返回。看見有趣便把更多的米飯灑到地上,在還沒把剛才的米飯抬進洞穴之前便往新來的米飯看去,勿忘地往新來的米飯突擊,如我所願地行動。在觀察牠們努力的模樣的同時,我的嘴角微微上揚,像發現到了一些甚麼接近世界真理的真相。兒時的自己卻並不會意會到自己舉動背後的含意,而是把對於螞蟻而言更大的米飯山倒在地上,讓牠們傾巢而出完成那有關改變世界的偉事,讓那數也數不清的螞蟻在我俯視的目光下完成壯舉。

 

在那之後,母親便把我盯得有多緊便能有多緊,好像要我完成某些特別的偉事。但我卻在她的緊盯中發現,那其實並不是有關於我的偉事,而實則是她的偉事。畢竟她總是以「我的兒子」、「我身為母親」、「我有責任」……等等語句放在句子的前頭,宣示她在事件當中擁有的主權。當然那都是在後來才慢慢發現,那並不是為了真正的我,而是在她眼裡的自己。

母親喜歡在家裡栽種各種盆栽,在盆裡放滿她揀選好的泥土,放好種子然後淋上水分,把盆栽放在有陽光的地方成長。有一次我詢問母親,為甚麼要在盆栽的周圍插上一根一根的竹籤。彷彿是要在那空曠的範圍裡直穿雲霄。卻原來是用來限制植物的生長範圍,以她喜好的形狀往上發展,她自豪且大安旨意地回答。在那之後我就不再過問她有關盆栽的事宜,甚至是她將要在每一盆盆栽上灑上過多的驅蟲藥劑。

母親除了過問別人的事情之外,也打理家裡的大小事務,煮食、準備日常用品、清理家中四周塵埃。每當打理家中的事務超過她的負荷時,母親總會如一門如臨發射的導彈,尋找目標後對準發射。而總是把電視裡的賽馬賽事開至最大聲響,終日埋首於其中並研究如何中彩的父親,往往成為遭殃的獵物,露出被害的神情。

 

從小開始,便記得父親總窩藏在家裡,從不工作。那時我認為那才是應有的狀態,直至在課上被老師點名站立,問及父親的職業。我只能呆呆地放大嘴巴對於問題一時不能回神,在不能反應的瞬間已經被鄰座的同學嘲笑連父親的職業都不認識。後來的記憶卻是父親對着老師笑說自己在手錶工廠裡工作,費解着兒子為何不懂得回答。

手錶工廠裡工作,並不是父親的幻想,而是在我出生之前他能夠做得到的工作,在後來母親的話語裡得知。如果下一次再遇到相同的問題,便如我教導般地回答,母親如此教導。一些曾經是事實,卻不再是事實的事實,並不算是謊言,在他們隱含的話語裡,我是如此地理解。

但一些自認為是事實,卻不是事實的事情,從旁人眼中如何地定義,卻是一個困難的疑問。父親在我出生那年,罹患了思覺失調症,而這也是後來的我才知道。在父親每幾年便發作一次的異常症狀,我便應當約略地猜到,那是看到天大偉事的眼神,相信自己是被天上所選中和眷顧。

 

那年,我剛出生。母親在家裡等待工作後的父親回家,家中的門鈴卻遲遲沒有響起,翌日早上換來的卻是警署打來的電話,通知母親親自到警署一趟,保釋父親回家,並要在家人的看顧下監察他的行動。

後來在法庭上,父親得到精神科醫生的鑒證,罹患上了思覺失調症後才免除了刑責,但需要到青山醫院居住以接受治療。而父親破壞的馬場玻璃門,則不再需要賠償罰金。

賽馬對於父親而言,應該是一種信仰而並非賭博。馬匹在賽場上向前奔跑時肌肉律動的影像,會被父親的視線重重地捉緊,彷彿自己是那一匹正在競賽的馬匹,向着終點和目標衝去,只要能夠越過終點,便甚麼事情都能夠發生。例如自己就是在賽場上競跑的賽馬,自己在競跑時身上肌肉律動的紋理,被世人投放上熱切的視線和大額的押金。

而就算是在清醒的狀態,父親也算是一個迷信的人。家中有關神佛的事宜都是他在自己打理,早上和晚上定時的供奉香火,母親對於這點唯一沒有反對。我相信母親斥責父親在發作時過於迷信,也只是爆發時的藉口,而不是真的如此認為。因為母親和父親,在生命裡對於某一些物事的嚮往,兩者其實應該是互相相連。

在母親的回憶裡,聽說當初父親實質是響應了天上的號召,才舉起堅實的鐵鎚一下打破馬場的迎賓大門,保安員便以正當自衛的名義把他捉拿。父親的眼裡,卻是一班妒忌仇視美好之事的愚民,阻止他行使正義的使命。

沒有人知道全部事情背後的真相,但是母親每當憶起到青山醫院探望父親的往事,都只能記得醫院走廊徘徊的病友,那深信被安負使命的眼神,和彷彿要拿起利器衝上前來行使正義的異樣舉動。這也可能是致使母親在餵蟻事件之後,嚴加規管成長模樣的其中一個原因。

 

那次,父親如同水泥牆般的拳頭,仿如不能抗拒的命運,迫近我那最初長出鬍鬚的臉龐,彷彿又要行使他的正義。而我也第一次作出了反抗,回敬他那正義的拳頭,揭露他並不是唯一一個響應天上號召的人。母親則試圖把我倆拉開,她哀傷的臉仿如在揭示大家應該面對那真實而哀傷的事實。

而事源已不太能記得清楚,只記得父親在電話那頭,以憤怒的聲線向着大伯的女兒獅吼,控訴着我那苦苦支撐家庭的堂姐,並不幫助大伯的兒子和自己的家兄出支金錢。我所意會到的,卻並不是一頭具有力量的獅子,而是得不到眷顧的螻蟻,向着另一隻同類揮下瘦弱的手臂,偽裝自己孔武有力,宣示着那衡定不變的命運。

命運卻能轉化為悲憤的情緒,透過聲線對外傳播。難以抑壓的不憤則能打破瘦弱的蟲蛹,揮下相同的拳頭。而終結也被一團混雜過激的情緒蒙上一層隔幕,然後以不再對話的方式塵封在記憶的盡頭。

在母親的勸說裡,父親的舉動卻變成了幫助如坐懸崖的大伯,逃離已無生路的絕地,而非迫害已於死地的堂姐扣上最後的板機。在我看來,母親和父親也都其實一樣,就算母親一直以改造或改變的身份,強加一些可能的出口。但她並沒有正視是否需要出口,或出口是否真實的問題。

 

有一次我在外回家,便看到母親站立在房間的中央,而地上則是一團雄雄的烈火。手上緊握着一個手提的打火機,手指不斷滑動開關口旁邊的齒輪,眼中流露出一份狂熱的信仰,誓要把某些東西燃燒殆盡,彷彿是用以解盡心中不能宣洩的出口。

地上燃燒起來的卻是我塵封在櫃子角落許久的筆記本,火裡有一堆堆被烈火圍攻至走投無路扭在一團的螞蟻,扭動的姿勢如同圍着營火翩翩起舞,慶祝送走不祥的惡運,直至燒焦成黑炭形成扭在一團的生命雕塑。

母親說道那些是必須被送走的污垢,以防家中變成污穢之物的窩藏。我即時想到一個奇妙的念想,原來自己一直塵封的東西是不被容許的污穢,而並非是自己的物事。

究竟甚麼是應該被得到容許,或本來是否存在容許的這回事,邊界會逐漸模糊,假若凡事總要執究被人定義下的自己,天上便會突然多了一個不可視的存在,在對着我們指手劃腳,心情好的時候給予欣慰,心情不好時降下火災把我們那瘦弱的手腳和觸鬚燒焦,就為了表明我們不會再被繁殖開去。

父親卻並沒有多問,自己是否會被降下火刑,而他的精神仍然依舊寄託在那電視裡頭正在奔往終點的馬匹,研究何時能夠收回那以幾倍化大的彩金。

 

螞蟻是群居的生物,只要能夠看見一隻螞蟻的出現,幾乎能夠肯定會成群地聚集。曾經在課本上讀到,人類也是群居的生物,相互之間有交流的需要。而在社會上被孤立的人群,則往往會以孤獨死的情況,走完他們的一生。

出來工作之後,發現人們會自立組成一些細小的群組,而小群組與小群組之間,又會結成一個廳大的大群組,最後化成主流的群眾。人們在群組之間的流動,透過群組與群組間的定時聚會,變得連綿不斷又像命定,巨大的洪流形成一股恆定不變的聚居模式。

父親患上思覺失調的那年,家中缺乏可用的收入,母親帶着剛出生的我,走到政府合署申請綜援,全稱綜合社會保障援助計劃。每月以固定的政府資助,應付一家恆定的開銷。

在螞蟻的族群裡,沒有不能工作的單位。不能勞動的螞蟻,只能是屍體的概念。母親放火燒死蟻群的當下,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又是如何面對那時在病牀上被綁起的父親。憎恨,應該也是離不開的情緒。只是她那憎恨着的源頭,究竟是擅自把父親綁起的人們,或是被綁着不能工作的父親,或是在不良時機出生還在襁褓裡睡着成為纍贅的嬰孩,還是選擇以人類身份出生的自己。

出來社會工作之後,對於這個問題有了充分的瞭解,就算能夠工作也未必等於得到首肯,容納自身並接受於群體之內。交頭接耳也只能代表觸鬚可以如常運作,並不代表群體就非需要自己不可。反而,自己認定為必要的需要,才會強化自己仍然缺乏的假象。

 

我輕輕地挪動手指把母親放於窗框縫隙上的藥餌掃開,避免螞蟻能夠拿到消毁牠們自身存在的毒藥。事實卻是牠們仍然能夠穿越重重的障礙,找到並走到藏匿藥餌的地方,再次穿越重重的困難搬動起龐大牠們身體幾倍的物件,往返牠們的巢穴像履行牠們的天性義務。

螞蟻能夠違反天理地面對困難並翻山越嶺,卻不能質疑事物的正當與自身的權利,與直視自身的生命完整性。因為超過界限的視點,並不是能夠納入考慮的因素。

 

一次,父親很認真地向我道歉,對不起所有從前對我所做的行為,我意下把它概括成所有對我的欺騙、所有偷竊金錢拿去賭博的行為、所有凡舉起拳頭解決的事件,甚或所有不稱職成為父親的條件。

父親臉上那千辛萬苦才擠出的懊惱表情,印證了背後確有自我深刻思考的辯證過程,而非那天上突然傳來的號召,或輕易從眾的懦弱行為。母親曾經說過那意在幫助大伯脫困的初心,彷彿在連同他對我低頭的同時,一同向我演示着過往的他只是一個嘗試不同解決方式的兒童,如何從被困的信念中脫困,和拿回他應有的力量。

而母親在父親的旁邊靜靜地待着,並不像從前總要在旁邊焦慮地指手劃腳、加一把口。彷彿曾經如同炸藥的能量,沒有再充斥在他們的口鼻,下一秒即將爆發的能量也轉換成更温順的流動。宣告着他們終於能夠演活自己的角色、履行自己的責任,不需再依靠別人的干預,也能好好展現自己的本性。

就像在那之後,那隻在母親摘菜時被發現的細小蝸牛,縱然自己行動緩慢,仍能自由地四處探索,也沒有被母親阻攔抹煞。在母親好奇的注視下,終於是可愛的自然而非猙獰的入侵,並最終被允許放回牠應該回到的田地。

 

就算現在,工作的場所依舊有一堆堆圍在一團的人群,還是七嘴八舌地論及新興的潮流和必要的跟隨,揭示群體聚居模式的改變。而不跟隨風潮的人們,則獨立獨行地成為群眾話題的風口,吹到口唇邊總會被那異於群落的特異突然啞口無言,像意會到自己的甚麼後以異化或變態用以搪塞過去,而不是試圖突破那界限限制的思想箝制。

令我想起那位坐於鄰座嘲笑起我的同學,他也只是因為過早被社會認定工作需要的模版重重地刻印在思想裡,而不知如何應對那些不常出現卻仍然屬於事實的可能,並只能以笑遮醜地回應心中那塊未被支持卻仍然希望成長的自我。我站在座位前只能呆呆地啞口無言,實質並不是因為對於自己的回應充滿着甚麼值得羞愧的地方,而是思考着對於問題與答案之間的天然關係,是否有必要對於眼前不知道的人群存在回答的義務,當然也有訝異竟然會以嘲笑回應的成分,但是又會有誰對於世界的天然規律感到羞愧。

除非那些不能正視原初的自己的人群,才會因世界的圓滿完整與自身的存在不能掛鈎,從而產生如此強烈而反常的反應。而世界開始之初,並沒有說過不能這樣或不能那樣,只有產生不能這樣或不能那樣的念頭時,限制才會隨然發生。

 

在我翻動藥餌仍被蟻群發現找到之後,母親拍打我挪動藥餌的手掌,示意不要搞亂她苦苦努力佈下的檔攤,卻不知道蟻群總是會自投羅網地走到應到的位置被好好捆綁。母親則拿起雞毛掃掃清角落的灰塵,追蹤那些難以看清的蟻群行蹤。

我則走進洗手間拿起平常用於清潔的毛巾準備清潔雙手,殊不知有一隻螞蟻從我的手指的縫隙中爬出。假若我生來便是一隻螞蟻,或生於螞蟻之家,會否總是等待天上降下神賜的甘露,或是從聚落裡找到並捉緊那一席之位。

而不像眼前這隻正匆匆向前的落單螞蟻,在一個難得的機會下發現另類的可能,在好奇與興奮的驅使下反抗那遺傳的習性。就算眼前是從未踏足過的濕滑地面,仍然會以那違反天理的堅毅卻以與從前不同的視野,穿越那像不可能的物種變化,努力爬上旁邊那已經為牠打開的細小窗戶的邊緣,身影隱沒在那宏大的世界之外,準備牠離群羽化的旅程。


蔡正軒 香港本土出生成長,畢業於香港某學院文學創作學士。從意會到能夠寫作開始,自娛寫作十年。過往甚少投稿,現嘗試寫作真實以換取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