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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音池: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郭音池

她們搬來了這棟租來的房子,房子不大,行李不多,附近的樓棟還日復一日響着手風琴的練習曲,曲子裡穿插着漏拍和錯音,像一片被燒得千瘡百孔的布料。

錢勉強夠姐妹倆生活,姐姐從早上坐地鐵去上班,晚上回到小房子,偶爾會在下班的路上買點甚麼給妹妹帶回去,有時是她喜歡的甜點或水果,有時是書或光碟。

這一天她帶回來的是一束玫瑰花,因為印象中她已經好久沒有看到妹妹的笑容了。剛剛搬進來的時候她也有數不清的怨言,說牆上的掛畫太壓抑,畫上天使的眼睛總是直勾勾地盯着人看;說智能鎖太不安全,夜裡夢到有陌生人要闖進來,而自己怎麼也關不上那扇門;說窗簾下面有一道遮不住的縫隙,拉上窗簾也很沒有安全感。自從做了那個噩夢以後,她就不讓姐姐再用密碼鎖開門了,她說,敲門吧,我會去給你開門的。

妹妹不喜歡上班的生活,便自己在家做平面設計,只有在週末出門去給初中生做家教。平日裡獨自在家的時間越長,白晝的糾結就越深地陷在她身上。

此時的妹妹正坐在窗戶旁邊的牀上,粉色的晚霞從窗簾的敞開處落在她的睫毛上與她告別,她低頭看窗外,不理會天上因過敏而瀕死的雲。她看到姐姐左手抱着一束玫瑰,右手夾着煙,她抽煙的樣子那麼美,熱烈的紅和小小的火,遠遠看去快要將她的身體在陰影處燒得一乾二淨了。她似乎在風裡緩緩移動着,煙的繚繞刻畫出她身旁空氣原本無形的走向,她把煙頭扔到地上,最後一口煙在她背後拖出一雙殘破的翅膀,最終消失在磚塊路的紋理中。

回家後她把還新鮮的玫瑰插在裝水的塑膠瓶裡並擺在了牀頭邊的桌子上。她問妹妹喜歡嗎,妹妹說還好吧。姐姐大概懂了她心裡的想法,看着在落日裡像病患一般蒼白的妹妹說:要不你白天出去走走吧?就在社區裡散散心,說不定還會有新的靈感。

她當時似乎是答應了,或者是敷衍地答應了一聲。姐姐想到,如果她們姐妹兩個是一體的,妹妹就像寄居蟹那條海螺漩渦中心的尾巴,柔軟地蜷縮着,同時浸滿淚水。於是姐姐走到牀邊親吻她,從臉頰到嘴唇,不帶感化的色彩,在玫瑰富有攻擊性的香氣裡模糊了冷與熱的界線。

「別這樣,天使在看着呢。」妹妹笑着說。

或許那束玫瑰真的起了作用,姐姐看到妹妹的笑容,心裡閃爍起奇異的感動,她抱住她倒在牀上並再一次親吻她的嘴唇,她說,天使看到了又會怎麼樣?妹妹說,天使都是暴力的傢伙,會在夜裡把我們殺死。

第二天姐姐離家後,妹妹又獨自待在家裡,到了中午左右似乎是想起了姐姐昨天的話,走出了房門在社區裡散心。儘管樓都很老舊,樓與樓之間的距離也有些擁擠。社區內的環境並不太差,樓棟西側盡頭就是一所中學,因此社區住了不少中學生,他們有時去摘樹上的沙果,傷口在夏天結綠色的痂。

手風琴的聲音在室外聽起來格外清楚,音符和旋律之間相互磕碰着,碰撞出一個天賦極低但努力用功的演奏者形象。

熱風一次又一次地按捺住將發未發的雨季,人造小溪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啼叫,她起初以為是嬰兒的哭聲,但很快看到灌木叢背後走出一隻白貓,再次衝她叫了一聲。這隻流浪貓很瘦,於是她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點火腿蹲在地上餵給牠吃。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貓的進食,那種姿態比她想像中的更加兇猛,讓人聯想到豹子。

「牠是你家的貓嗎?」突然有人問道。

「不是的,應該是流浪貓。」妹妹回答道。她抬起頭,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年輕男人站在一旁。很快那個人也在她對面蹲下來,似乎很喜歡這隻小貓。

「你有養過貓嗎?」男人問她。

「沒有。只養過一隻狗,兩年前去世了。」她腦海裡浮現出一些記憶。

「甚麼品種?」

「柯基。」

「養寵物也挺費神的,尤其是分別的時候。」

「是啊。」

「時間久了寵物就像家人一樣。」

「早晚都會分別吧。」

那個男人只是這樣簡短地和她聊了幾句就起身走了,妹妹一個人留在那裡,低頭看着那隻白貓把火腿吞得精光,然後依偎在她腿邊一副不打算離開的樣子。她感受到牠的呼吸,甚至心跳,並透過這種起伏發現了自己的生命,儘管仍如隔着一層冰冷的展館玻璃相見。

初中的時候家裡養了那隻寵物狗,從小小的身軀到有點發福,又慢慢衰老得啃不動骨頭,眨幾下眼就過去了。姐姐一直很喜歡那條柯基,而妹妹似乎新鮮感一過就不再付出太多的關心了。柯基生育那年生了八隻幼崽,全都死於娘胎裡染上的病毒。可憐的母親獨自活着,時常抓撓着地板發出嘈雜聲,彷彿要埋葬牠早已不存在的孩子。後來有一天姐姐買了一個柯基形狀的電動玩偶,能走能打滾還能發出電子叫聲。她說她怕柯基太孤獨太思念自己的孩子所以買了這個。妹妹當時只覺得那個會走的柯基公仔詭異到家了。

「這手風琴每天都響得這麼早,也是夠勤奮的。」姐姐在樓下小攤買早餐的時候嘀咕了一句。

「你是最近搬過來的?習慣就好了,好幾年了。」攤主說。

「好幾年?」

「是啊,你應該還不知道手風琴的故事吧。」

「有故事?我還真不知道。」

「好幾年前這裡住着一個高中生,走藝術的,估計是家裡給孩子心理壓力太大,藝考的時候沒發揮好,崩潰地躺在地上大哭,嘴裡只是媽媽媽媽地叫,從此以後腦袋這塊兒就出了毛病,成了精神病。後來就每天在家沒日沒夜地彈琴,持續好幾年了,彈的水準甚麼樣你也聽得出來。」攤主說完哼笑一聲。

姐姐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只感嘆了一句現在的學生真不容易。她在心裡暗暗盤算着甚麼時候帶妹妹離開這裡,換個地方租房住。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對自己妹妹的愛,儘管過分的憂慮讓妹妹哀愁且瀕臨倒塌。她感到妹妹的命運與她們曾經飼養的狗有着粗暴的重疊,似乎她也曾孕育着某物,緊接着在不為人知的黑暗中全部早夭。

幾天後妹妹常去輔導的那家的孩子突然失蹤了,妹妹因此再三接受警方的調查訪問,穿着警服的人在這附近遊蕩了好些日子,藍色海浪般一波接一波湧動着。那個孩子並沒有和家裡人住,平時都是一個人住在出租屋裡,後來家裡人電話聯繫不上他,學校也沒去,打開住所的門發現早已人去樓空。遲來的雨季和沒有盡頭的疑問沖刷了社區的街道,警察的到來似乎加深了妹妹的痛苦。那天姐姐拎着不停滴水的雨傘回到家裡,敲開家門的時間比她想像中長了太多,而她進門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最近經常覺得有人在偷窺這間屋子。」

是誰在偷窺這間屋子?她說不清楚,也許是某個偷窺狂,也許是多疑的警察,也許是天使。昏暗且狹小的房間裡,姐姐不斷安慰着她,磕磕絆絆的手風琴穿梭在雨點中,變成了一張遭到破壞的老唱片。姐妹兩個人躺在潮熱的牀單上,姐姐問她平時一個人在家裡是不是很害怕。她說還好,不下雨的時候也沒那麼怕。如果我能不去上班,或者不天天去,而是多幾天在家陪着你就好了。不用,你正常上班賺錢,到時候帶我去海邊就行了。你最近還經常做噩夢嗎?做啊,做各種各樣的噩夢。都有甚麼樣的噩夢?太多了,有的時候夢到鏡子裡的自己驚恐地盯着我,有的時候夢到自己能夠預知災難卻無能為力,有的時候分不清夢境與現實,覺得自己一個翻身就從牀上翻到了窗外,有時甚至夢到我還在高考,答不完卷子就把卷子偷走了。姐姐聽了笑了起來說真的嗎?妹妹說是真的,我經常做一些關於時間來不及的夢,甚至夢到過趕不及投胎,被永遠留在了生與死交界的地方。姐姐聽到笑得更開心了,笑完了說,你們藝術家都喜歡做各種各樣的夢。妹妹說我不是藝術家。也沒有那麼藝術吧,每個人都會做夢,有人做完整的夢,有人做破碎的夢,有人在夜裡做夢,有人在白天做夢,有人做噩夢,有人做美夢。你可以多出去走走可是你會做設計,說不定就沒那麼容易做噩夢了。我前段時間出去走過了,你不在家的時候。你去了哪裡?就在社區裡,還餵了社區的流浪貓。

雨季最終還是結束了,警察的身影也落潮般漸漸退卻,在街道上留下深深淺淺的水窪,泥土外翻着,大地裸露着傷口等待陽光的凝固。夏季的太陽許久沒有露面,再見已是秋季的太陽,帶着古老的肅穆從弧形的影子裡升起,消失的人始終沒再回來。

由於初中生的不告而別,妹妹失去了原本家教的工作,姐妹二人的經濟狀況不好,搬家的計劃也因此一拖再拖。牀頭的玫瑰花不知是甚麼時候消失的,大概自己枯萎,然後被扔掉了,人們就是隨着時間的推移不斷地弄丟東西,有時是花,有時是狗,有時是人。任何離去都比想像中更早,卻常常可以接受。姐姐如此愛着自己的妹妹,以至於她想過自己能夠接受妹妹比自己更早離開,因為那時的自己失去了妹妹的愛,而妹妹將到死都擁有她的愛。

太陽出來了,妹妹在窗邊看着樓下的景色,陽光越是暴烈,陰影就越是使人盲目。對面樓棟的窗戶上似乎有甚麼反光的物質,一瞬間刺痛了她的眼睛又很快消失。她下了樓,走到人工小溪旁邊餵流浪貓。這一次不止那隻白貓,還多了兩隻花貓和一隻黃貓。

沒過多久上一次在溪邊和她搭話的男人再一次出現了,這次她看得更真切了一些,他的鬈髮疏於打理,像一頂帽子般扣在頭頂,眉眼下耷着,手臂很細。男人說她好像很受小動物的歡迎。又說前段時間一直在下雨,沒有人給流浪貓餵食,牠們幾乎快要餓死了。他問她覺得社區裡手風琴的聲音怎麼樣。還有成長的空間,妹妹回答。他笑起來,笑聲很小但身體抖動得厲害,妹妹也微微一笑,手風琴像是在配合他們一般彈錯了一個音。他很快便再次離開了,他的出現和上次一樣短暫迅速,像她眼前的一隻既普通又小的白色蝴蝶,輕輕一晃便消失在灌木叢之後。

社區裡學生失蹤的事件始終沒有進展,由於他和家裡人關係一直比較差,並且出租屋裡沒有留下生活必備品,警方告訴姐妹兩個說他很可能已經離家出走去了其他城市,或許搭乘着順風車連夜在高速上飛馳,或許中途登上了鐵皮生鏽的海邊巴士,行李背對着海的方向,慢慢搖晃着尋找黎明的出口。

人們並不知道那個男孩已經永遠留在了這裡。就留在終日迴響的手風琴樂曲中,留在沙果樹的年輪中,老化的居民樓與漸漸腐爛的玫瑰花瓣中,留在日益壯大的流浪貓隊伍之間,每一隻貓都等待着妹妹的餵食,牠們聚攏在一起,在越來越冷的黑夜匍匐於樓下草叢,從喉嚨裡發出信徒歌頌的聲音,那聲音宛如嬰兒啼哭,時刻準備着迎接掌管新生的神。

這天夜裡她再一次做了噩夢,凌晨四點從夢中醒來,看到房間被透過窗簾的晨曦染成了紅色。凌晨五點時手風琴的聲音再次響起。妹妹一整個白天都沒有出門,而是坐在家裡把窗簾拉到最低,也不打開燈,外面的陽光以雨後初晴的勢頭奮力燃燒着,敲打着一切拒絕它進入的屏障,將屋子的四壁都染成了熱烈的紅色。光化作手術師的手臂從唯一的縫隙探進來在屋內的物體上劃開一條閃亮的創口,隨着一天時間的變化而悄悄移動,伸長縮短,直到傍晚變成即將凝固的深色。她打開電腦,看到的是電子郵箱裡一封封未讀的信息,她挨個點開這些郵件,每一封裡都只有簡短的三個字:

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對方重複着同樣的話語,拉着人掉入一個無法驚醒的夢魘。

傍晚時分姐姐回到住處,在單元門口遇到了一個要和她同時進樓的人,比她稍晚了一步,她便給他留了門。對方笑着說了一聲謝謝。上電梯後姐姐按了八層,另一個人按了十層,隨後就一直低頭擺弄手機。到了家門口時她敲了敲屋門,說着「是我回來了」,隨後比想像中更加急迫的腳步聲從屋裡傳來,她清晰地感受到妹妹從屋子的另一端向自己跑了過來,門被打開的一瞬間她就被一隻手拉進了屋內,身後的門在一聲砰響中關閉。

她看到妹妹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上滿是驚恐,沒有任何解釋,她突然間意識到惡魔正在靠近。此時她身後的密碼鎖響起了嘀嘀的電子音。

姐姐走到廚房拿起了一把刀。在一連串的嘀嘀聲之後,一聲咔嚓的電子音響起,類似相機按下快門,又像一聲短促的悶笑。門被打開了。那一刻她眼前的畫面開始變得離奇,一切都像是瞬間撬開的啤酒瓶口噴湧出來的氣體,姐姐舉起刀砍向闖入者,一刀插進了男人的脖子。我愛你。手風琴的聲音從某個未知的地方傳來,像是從下水道裡,從隧道裡,磕磕絆絆地演奏着不和諧的旋律。第二刀劃破了男人的手臂,因為他正在試圖掙扎和躲避。我愛你。手風琴的演奏者在愛。初中生在愛。第三刀很快刺穿了心臟。流浪貓在愛。窺視者在愛。我愛你。她對着掙扎的人連續捅了十幾刀,男人的屍體躺在屋子中央不再動彈,仍在流動的鮮血滲向地板的縫隙,分不清屋內的紅色是血還是垂老的陽光。男人已經死去,手風琴才剛剛開始重頭演奏那相同的曲目。

房間變得一片混亂,桌子上的杯子有的碎了有的沒碎,家具已經不在原本的位置,牆上的天使掛畫也在扭打中掉落。

姐姐抬起頭,看到原本掛着掛畫的牆面處有一塊凹陷進去的坑洞,裡面鑲嵌着一台黑色的監控鏡頭,曾經對準着一位天使的眼睛。她看到漆黑的鏡頭反射着自己獨自一人站在一具鮮血淋灕的屍體旁的景象,如同對着一面玻璃照鏡子,卻無法得知玻璃對面沒有面孔的觀測者在哪裡凝視着眼前的一切。

而凝視這場罪惡的人終將看到她曾將一束玫瑰插進牀頭的水瓶,隨後俯身親吻一隻會動的玩具狗,象徵着這個女人從未記起她的雙胞胎姐姐在很久以前就早早夭折的事實。


郭音池 溫州大學創意中文專業普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