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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偌姿:紅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姚偌姿

1

田田穿一身黑衣服,左臂上別着徽章,黑底白字,寫着「孝」。幾個親戚在裡面忙活,沒人來照顧她。地上鋪開一圈金元寶,她坐在旁邊,下半身淹沒在天地銀行的鈔票裡,嘴裡小聲咕噥。她疊元寶,像包餃子一樣,動作幾下就在摺紙的中間捏起一個鼓包。我湊近她,看到她右手拇指上虛虛地套了個戒指,金的,大一圈兒,是大人的尺寸。元寶和戒指在太陽底下折射出層層疊疊的金光,把她的臉映得很亮。

田田的奶奶在老屋裡整整坐了兩天,嘴裡不住地叨叨,早該聽那個老瞎子的話,不能起這麼大的名字,好好的一個人,成天把燙手的大火球馱在背上,怎麼了得,這個破名字把我的兒子壓死了。她的眼淚順着皺起的皮膚往下淌,穿過礁石樣的老年斑,一路蜿蜒,最終消失在半敞的衣襟上。

我向田田走去,小心地繞過那堆紙錢,在她旁邊蹲下,靜默地看着她疊元寶。正方形的紙對摺兩次,下端往外扯,再向後疊,就變成一個三角形,最後把尖角塞進裡面,用力一擠壓,讓中間的鼓包站起來,就弄好了。我看了兩遍,拿起地上堆着的金紙,幫她一起疊。她沒攔我,也沒搭理我。捏了二十來個的時候,我遠遠地看見我爸媽出來了,我站起來,準備去迎。田田突然叫住我,問,我明天能去找你玩嗎?我點點頭。

其實我不愛跟女的一起玩,但華天市場裡跟我年紀相仿的小孩兒就這麼幾個,沒得挑。我們穿過小道,一直往前走,到筒子樓那邊去。我領着她爬上二樓,門前有個狹窄的過道,遮擋的防護欄杆斷了一大半,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田田湊過去扒着殘存的欄杆往外探,她借力的那根欄杆已經鬆了,剛一使勁兒,整個人就飛了出去。我的心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拖着腳湊過去往下一看,她安然無恙地落在一樓平房的石棉瓦屋頂上,衝我招了招手,壯壯,你下來,這邊好玩!

其實沒甚麼好玩的。我沾了一腿石棉瓦的碎屑,嵌進肉裡,回家得讓我媽用針一點點地挑出來。田田是話多的人,但她爸爸出事以後,她就再也沒唸叨過要去美國,也不講甚麼肯德基、麥當勞和加州牛肉麵了。之前她三句話就有兩句話要拐到那裡,還要順帶着擠兌我幾句,說我雖然在中國比她成績好,但美國小孩兒都不學習,搞素質教育,等她過去了,就是那邊的神童了。我沒去過美國,也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覺得無聊,就開始哼歌。從《求佛》哼到《淚橋》,再到《一萬個理由》,全是我爸車裡放的車載音樂,他是市場裡第一個買私家車的。田田讓我大點聲唱,我很高興有人願意聽我唱歌,就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一首接着一首,震耳欲聾。直到筒子樓裡的租客下班回家,扯着嗓子破口大罵,我們才急吼吼地爬回二樓,順着樓梯間的滑坡一溜煙兒跑走,回家吃晚飯。

那天以後,我倆熟起來。我們的娛樂項目不算多,除了去屋頂上唱歌、曬太陽,就是去祝阿姨的店門口撿垃圾。祝阿姨是做演出服的,和市場裡其他那些負責給大酒店員工供貨的普通裁縫不一樣,她做的衣服特別漂亮,屬於另外一個體系。她的店裡採光很差,常年光線昏暗,牆上貼滿了服裝畫報,地上擺滿了用來展示衣服的人體模型。其中最顯眼的還是那條紅色的拖地長裙,剪裁得體,層層疊疊,據說上面的每一個鑲珠都是她挨個純手工縫上去的。這條裙子是如此熠熠生輝,在這間陳列着它的陰沉沉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突兀,像是從別的地方硬搶過來的。

祝阿姨留着男人一樣的短髮,染成紅色,瘦且高挑,喜歡穿長裙,還愛噴香水。她每天就坐在透明玻璃櫃檯後面縫衣服、做活兒,身後掛着吊出形狀的亮片、鏈子。偶爾手滑了,手裡的鑲鑽就會掉在地上,她也不清理。時間長了,屋子裡遍地都是亮晶晶的紐扣、小亮片和小珠子。我們一開始還敢進去撿這些小玩意兒,她也沒管過我們。但後來,我爸跟我說,這婆娘脾氣古怪,跟街坊鄰里都不交好,不讓我再往店裡跑。

店門口是公共區域,也時不常會有鑲鑽或者珠子滾到這邊,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撿到大顆的假水晶。田田到底是女孩子,撿這些無非是為了給自己做手鏈或者書包吊墜。我則遺傳了我爸連開兩家窗簾門市的商業頭腦,把它們收集起來,裝到透明塑膠盒裡,拿到學校去賣。我成功地在班上掀起了一陣買賣珠子的狂潮,不過我們班同學不像我這樣有先天優勢,有着穩定的貨源。他們只能把家裡桌布上掛着的珠子或者裝飾品上的配飾摳下來,還有求勝心切的,居然剪了媽媽的珍珠項鍊來跟我們換。過了幾天,東窗事發,家長鬧到學校來,惹得老師停了半天課,大罵我們小小年紀就沾了一身銅臭味兒。

我不明白老師說的是甚麼意思,我只知道從此之後又少了個娛樂項目。我不敢再把撿來的珠子帶到學校,更不敢放在家裡。因為打那以後,我媽就開始每天檢查一遍我的東西,生怕我學壞。我和田田只能把搜集來的寶貝藏在華天超市背後的廢棄貨架上,再用兩大塊髒兮兮的玻璃布蓋住。我們以為這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陸陸續續在那兒藏了不少東西,除了珠子,還有小人書,帶香味兒的摺扇,貼畫兒,以及乾脆麵裡面送的卡片。結果後來超市翻修,圍了一圈施工柵欄,不讓過去。我們急得跳腳,卻也無計可施。等到裝修完了,可以自由出入了,我們過去一看,發現貨架和我們藏的東西都沒了。

由於撿來的珠子無處可藏,我們的娛樂活動就只剩下去屋頂唱歌。田田很快對聽我唱歌這項活動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厭煩。但我有過聽眾之後,就很難退回到自己哼歌給自己聽的窘境。我的解決辦法是,把她關進我家的倉庫裡,強迫她聽。五顏六色的布藝窗簾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捲軸架子上,像捲筒衛生紙。田田一扯,大紅色的緞面布料就如飛流呼嘯而下,將我們包裹在一片紅海裡。我精通最近所有時興的手機彩鈴和車載音樂,但最愛唱的還是《當你孤單時你會想起誰》。童聲嘹亮,我把這首歌活生生唱高了八度,紅海都被劈出一道縫兒來。那是暑假,倉庫外面,炎夏的蟬扯着嗓子發出一陣陣哀嚎,空氣熾熱而乾燥,就像以往的任何一個夏天一樣,就像以後的任何一個夏天一樣。可我明明在海上,遠處波濤奔湧,我站在最高的礁石之上,可以不停歇地一直唱下去。

 

2

暑假的日子變得更加無聊。華天市場的陸地部分已經徹底無法滿足我們的探索慾。我們往房頂跑的次數越來越多,卻始終沒找到更新鮮的玩法。直到有一天,田田問我,要不要在房頂賽跑。

這一帶的平房挨得很近,屋頂幾乎連在一起。我們在石棉瓦做成的房頂上跳來跳去,深一腳淺一腳,好像在跳房子。在追逐中,我驚異地發現自己落了下風。田田穿了一件紅衣裳。於是我的眼前只剩下一塊巨大的跳動着的深紅色塊,持續不知疲倦地向前移動。我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跟田田都說不清那時在追趕甚麼,只是慣性地跑。我的腳快踏到平房的最後一塊屋頂的時候,田田倉皇地用力拉住了我的胳膊,「戒指呢?戒指跑掉了!」我一驚,下意識地停下步伐,沉重地後退了一步,腳下卻沒有落地的實感。我的腳底穿過石棉瓦屋頂,身體的重量讓我不斷下墜,以背後着地的姿勢,一路沉下去。

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軟和的布料如同溫柔的海水將我包圍。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鈴音,我的大腦嗡嗡作響,身體無意識地隨着海水翻湧。我聽見田田在大喊着我的名字,我想張口,但一時發不出聲音。天花板上破了一個巨大的洞,讓日光透了進來,像舞台上跟定某人的聚光燈,毫不遲疑地照在我身上。我不知是掉進了誰家的廢棄倉庫裡,地上鋪滿了厚厚一層灰塵,它們被我的動作震盪起來,在日光下漂浮起來,轉着圈。我正好掉進一架嬰兒車裡,狹窄的空間如同母體將我包裹,紅海化為羊水,溫柔地撫過我的每一寸皮膚。我蜷縮在裡面,四處打量,發現倉庫裡堆滿了無用的雜物,有已經發霉的布料,有老式縫紉機,還有破破爛爛的皮鞋和舊衣服。我的視線挪到嬰兒車旁邊,發現距離我後腦十厘米的地方堆着一簇鐵釺子,直立地擺放在那。它有可能原本是用來織毛衣的,或者是用來穿羊肉串兒的,也可能是固定衣物用的金屬骨架。總之,它就在那,距離我只有十厘米,而我躲開它,猶如神蹟。

田田的聲音很快消失了,我猜她是去找大人了。不過也有可能是順着我們一路的行動軌迹,去找她的金戒指了,那是她爸爸留給她的。

我知道終會有人找到我,所以並不感到害怕。我百無聊賴地研究了一會兒嬰兒車裡花被子的圖案,並以此來判斷它曾經的使用者是一個男孩兒還是一個女孩兒。為了看清楚那個圖案的紋理,我在嬰兒車裡扭動起來,突然,我聽到「嘎嘣」一聲,好像有甚麼東西附着在了褲兜的布料上。我伸手將它拾起,發現田田的金戒指立在我的掌心上。我的另一隻手探向褲兜,掏出了一塊兒科學課上用來做實驗的磁鐵。

我愣住了。好半天過去,我隔着牆,聽到外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而後聲音越來越大。我媽、我爸,還有街坊四鄰的聲音裹在一起。我聽到田田的哭聲。我大聲地回了一句,我沒事!他們討論不出這個廢倉庫的主人究竟是誰,也就找不到鑰匙。不久,我聽到腳步聲逐漸散去,海水退潮了。

華天市場裡的每一個人都在場,他們從貨攤前站起來,聚集到狹窄的小徑,來為我的家人出謀劃策,試圖解救一個掉進倉庫裡的孩子。他們商量的結果是,每個人從自家店裡扯出一塊布來,接在一起,打成漁人結,從房頂甩下來,把我拉上去。做布料生意的市場,最不缺的就是布匹的邊角料。斑斕的色塊拼接在一起,紅的布、黃的布、綠的布、紫的布、藍的布、白的布、黑的布,它們連在一起。所有我能喊出名字的顏色都在我眼前緩緩下落。離我最近的是一片赤色,我抓住它,像坐在大魚的背部。我把紅布牢靠地纏在我的腰腹處,連接之緊密,彷彿它已經成為了我身體裡的一個器官。

繩子開始緩慢地上移,牆外眾人合力拉扯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遙遠,海鳥振翅帶過的風聲卻越來越近。我開始上浮,身體懸浮在半空,頭頂的光亮處好似水中的光斑。我探出半個頭來,田田的紅色外套擱淺在石棉瓦屋頂上,日光下裝飾用的亮片不斷地滾落下來,在空氣中跳躍。我離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它,但我把手縮了回來。

 

3

田田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接受了她的金戒指是假貨的事實。她的奶奶還是成天坐在老屋裡,不怎麼跟人言語。田田不敢跟她搭話,也不願跟其他人提起金戒指。

我們翻遍四本重如磐石的《中國少年百科全書》,也沒搞清楚金戒指的材質是甚麼,只能去求助汪大爺。無論寒暑秋冬,汪大爺總是坐在華天市場的大門邊,一坐就是四十年。我跟着我爸出門進貨的時候,也去過其他地方的市場,我發現它們的內部結構都跟華天市場沒甚麼兩樣。就像這世界上所有的寺廟都不會讓燒香拜佛的大人們感到陌生一樣,從殿前供人跪拜的三個蒲團,到門口藏在桌子後面給人解籤的小和尚,都永恆地待在同樣的地方。汪大爺並無兩樣,他永恆地坐在那兒,無所不知,有問必答。

汪大爺赤着胳膊,套了一件白色老頭背心,坐在小馬紮上,翹着腳抽煙。見有人來了,他把快燃到手指的煙屁股掐了,摁到地上,踩了兩腳。他一隻眼睛本來就是盲的,另一隻眼睛也老花得厲害,能看見有人來,看不清來人是誰。田田沒甚麼底氣地喊了一聲「汪爺爺」,上前兩步,鄭重地把她的金戒指塞在對方手中。她起初說不出話來,隔了半分鐘,才問,爺爺,你能不能幫我看看,這個戒指是不是金的。汪大爺把金戒指拿在手裡瞧,距離之近,都快對上眼兒了。他看完,又瞅了瞅田田,問,你是水娃的閨女不?田田答,是。汪大爺說,那不用看了,你這個戒指是鋼鏰兒做的,五毛錢的鋼鏰兒融成的。

我跟田田面面相覷。汪大爺把金戒指塞回田田的手裡,解釋了一句,你爸原來是冶金廠的。他習慣性地摸兜,我以為他要掏出煙來抽,沒想到他手裡攥着的竟然是兩塊兒水果糖。田田接過來,小聲說了句謝謝。汪大爺好像想說點甚麼,又開不了口。他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後腦勺,憋出一句,閨女,你好好兒的。田田點了點頭。

我都不知道我爸還在冶金廠上過班,田田嘴裡嚼着糖,說的話含混不清。我說,這你都不知道,你爸不就是在那兒上班的時候出的意外,沒了半條胳膊嗎?田田瞪大眼睛,猛地把糖吐到地上,嚷嚷起來,他跟我說那是天生的!我說,我是聽大人說的。她問,他們還說甚麼了?我想了想,說,他犯了點錯誤,因為工傷,才一筆勾銷了,還當上了車間主任。田田說,你放屁。我沒吭聲。

我怕田田跟我急眼,就把後面的話嚥回去了。他們還說,田田奶奶早先總愛拜菩薩,給她兒子求前程,結果不知道中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兒子的事業是有了,可剛上崗就豁出去了半條胳膊。田田奶奶遍求偏方秘術,也無計消解。升任車間主任之後,田田爸爸的官越做越大,甚至得到了一個去美國分部工作的機會,索性就計劃全家一起去美國。田田特別興奮,行李都打包好了,以為天天吃肯德基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沒承想,她爸在家裡蹬跑步機,一口氣沒上來,呼吸驟停,猝死了。

比起爸爸,田田對媽媽的記憶要淡薄得多。她總愛說她已經記不清她媽媽長甚麼樣了。我比田田大幾個月,記事也比她早,倒是對她媽媽印象很深刻。田田細脖子、大腦袋,又黑又瘦,個子還高,像一根沾滿了泥的黃豆芽,長得跟她媽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記得她媽是市文化宮的演員,長得出奇的好看,比市場裡那些姐姐跟阿姨們的模樣加起來都要好看。我經常跟在大人屁股後面,從門縫裡偷看她媽上下班,看着她媽從巷頭走到巷尾,每天穿的衣服都不重樣。

她媽媽是在我們升小學一年級那會兒沒的。說是因為舞台事故,佈景用的道具老化了,不知道演哪場戲的時候沒撐住,人就從二樓掉下來了,後腦勺着地,沒能挨到進醫院。

我猶豫了一下,把我自己那塊兒糖也給了田田。

不過這似乎沒甚麼用,接下來的幾天,田田仍舊悶悶不樂,連帶着我也意興闌珊,連新學的歌都不樂意唱了。因為之前掉倉庫的事情,我們徹底失去了上房頂的權利,只得撤回陸地,坐在馬路牙子上歇腳。

田田把手肘撐在地上,岔開腿,腳趾衝破拖鞋的禁錮,在裸露的空氣中左搖右晃。我安慰她,那個戒指總歸是你爸留給你的,當個念想也挺好的。她說,我不是煩這個。我問,那是煩啥?她左手的食指跟拇指捏起虛套在右手上的金戒指,借着慣性在指節最深處轉來轉去,好像能從機械性的重複裡獲得某種慰藉。田田說,這個戒指是我爸拋給我的一個問題。我沒聽明白。她又說,等我把問題解開了,我就能重新認識一次我爸了。

田田幾乎半躺下來,以地為牀,眼睛盯着天,話卻是對我說的。她說,奶奶這兩天精神狀態好多了,也能出屋了,可以給她做飯,不用再把她支到親戚家去。田田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爸媽的事情,就壯着膽子去問奶奶,怎麼爸爸走了,媽媽家的人一個也沒來。沒想見,老太太原本好好地盛着飯,一聽這話,直接一揚手,把碗狠狠地摔到了地上,黏膩的米飯跳起來,在半空中發着顫,最終四散一地。田田奶奶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大罵,他們巴不得你爸趕緊死,當初要不是那個小賤貨非得要金貨,你爸也不會折進去半條胳膊!田田奶奶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淌,她說她不需要兒子光宗耀祖,就希望他完完整整地活着。田田給我講這事兒的時候,手指無意識地攥着路邊綠化帶裡瘋長的野草,直到粗糙的草梗割破她的手掌,血痕緩慢地從細密的傷口裡鑽出來。她接過我遞去的衛生紙,胡亂地擦了擦手上的血珠,垂着頭說,她奶奶那天晚上,又坐回老屋裡去了,嘴裡還是唸叨着同樣的話,說她爸的名字起錯了。

我問田田,她爸爸到底叫甚麼。她說,她爺爺是教書匠,文化人,她爸的名字是爺爺起的,單名一個「晟」字,光明熾盛,是太陽的意思,奶奶說了,人不能取這麼大的名字,壓不住,會把命裡的人都剋死。

 

4

田田沒有放棄尋找。她繼續翻她爸媽留下的東西,在衣櫃最底下一層的抽屜深處找到了一遝文化宮的劇票,全都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在晚上七點開場,九點半結束,劇票上沒有演員表,但她猜測這些場次應該都是她媽演的。

田田講述過太多遍爸媽的愛情故事,我竟然夢見過一次。夢裡,田田拉我去看她媽媽的演出,要去文化宮。天已經傍黑,我預感到沒有車了。田田說,必須得去,這是告別演出,最後一場,以後再也不演了。我陪她穿過華天市場外面的一大截土路,站在車站門口等車,怎麼也等不來。我說,沒車了,再等就該散場了,咱回家吧。田田沒有理我,她卸下背上的雙肩書包,從祝阿姨店裡撿來的鑲珠做成的吊墜也跟着丁零噹啷地掉在地上。她摘掉近視眼鏡,脫掉她的外套,只留下貼身的紅背心,像蟬蛻一樣。我問,你要幹啥。她說,我要游過去。這時,我才發現,我們倆在岸邊,前面不知是海還是深河。我聞到一股強烈的水腥味兒,眼前綠水翻湧,看不見對岸。斜陽散射,田田赤腳站在水邊,回過頭看了我一眼,而後疾速躍入水中,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圈圈紅色的波紋。我想起我也會水,就跟着跳了下去。我游了很久很久,也沒看到田田的腦袋從水中探出。我一直游,直到四肢脫力,嘴唇發紫,意識變得模糊。突然,我感到一股溫柔的力量將我托舉起來。我用力在水中睜開眼睛,只見一尾紅色怪魚將我馱在背上,緩緩上浮。所至之處,綠水也被染紅。

田田在岸邊等我。她把我拽上岸,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胳膊,奔跑起來。她嚷道,快跑,馬上就要散場了!她濕漉漉的長頭髮一直在淌水,借着夜風的力道,水珠不斷地打在我的臉上,火燒般疼。我們把票弄丟了,但檢票的大人沒攔我們,還給了我們一桶爆米花。我坐在第一排,左邊是田田,右邊是田田的爸爸。台上果真在演《羅密歐與茱麗葉》,第二幕第二場,田田的媽媽演茱麗葉,站在陽台上,背對着觀眾。她穿着那條讓水娃唸唸不忘的紅裙子,剪裁得體,層層疊疊。在灼眼的燈光下,她裙襬的裝飾品反射出刺目的紅,如同照鏡子般映出每一個觀眾的臉。我一眼就看到水娃,他在紅色的裂像中微笑起來,視線溫柔地追着那道背影。他的頭髮逐漸變黑,皺紋被撫平,微駝的背部也挺直了。他的左臂重新生長了出來,雙手的掌心相扣,用力地鼓起掌來。我聽到有人在唱歌,聲音很輕。不知為何,我忍不住跟着唱了起來。等我回過神來,才驚覺整個劇院的人都在轉頭看我。田田對我怒目而視,大喊,劇院禁止喧嘩。我猛地醒轉,腦門上全是冷汗。

我沒跟田田講過這個夢,卻隱隱感到好像在哪兒見過相似的情景。田田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她也覺得,她爸反覆描述的那條紅裙子在哪裡見過,後來,我們終於靈光乍現,猛拍大腿,想起了祝阿姨的鎮店之寶。田田得出的結論是,祝阿姨應該是她媽媽的鐵杆粉絲,那條紅裙子則是一個完美的複刻品。她對這個留着紅頭髮的女人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經常跑到店門口,遙遙地看那條紅裙子,或者盯着祝阿姨做活兒。不知為何,祝阿姨從來沒趕過她。

有天晚上,我遠遠地看見田田在祝阿姨店前的毛玻璃旁邊扒望。我湊過去,想看看她在幹甚麼。她被我嚇了一跳,噓了一聲,往旁邊讓了讓,示意我從玻璃之間的縫隙往裡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條紅裙子穿在人身上的樣子。如果非得形容,它就像被圖釘固定在玻璃畫框上的蝴蝶標本,突然解脫了,活過來了。祝阿姨的紅頭髮跟紅裙子一起顫抖起來,裙襬交疊的褶皺裡有成百上千個鑲鑽,映出奇異的光芒。紅海翻湧,魚群騰躍而起。我在此刻突然想起祝阿姨的本名,她叫祝艷秋。她在跳舞,身段曼妙,踩着滿地的亮晶晶的珠子,轉來轉去。她不像她,像電視裡的人。我們一動不動,如墜夢中。突然,她停止動作,先是站直了,然後低下頭,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夢醒了。

隔天,田田已經不再滿足於偷窺。她想在我的掩護下,偷偷地溜進店裡,試穿那條裙子,這可能是她懷想父母的一種方式。我說,咱們應該大大方方地走進去。於是我進去,田田沒跟上來,只敢站在門邊張望。祝阿姨照例在店裡做活兒,倚着昏昏沉沉的黃光,她似乎透過櫃檯玻璃的縫隙,模模糊糊地看見我們走進來,抬起了頭。我說,祝阿姨,田田想試試你那條紅裙子,可以嗎?她一怔,把脖子抻得更長,她沒有一點血色的脖頸處,能看到青紫色的血管在彈跳。她答非所問,說,你叫壯壯,我聽過你唱歌。我點點頭。她說,挺好的,我也喜歡唱歌。我高興起來,說,那咱們可以一起唱。她沒答話,轉身朝門口招了招手,說,讓她進來吧。

我招呼田田進來,她猶豫了一下,表情有點怯。祝阿姨怕有人打擾,把捲簾門拉下來一半,於是屋裡更暗了。田田直挺挺地走向那條夢中的紅裙子,她從裙子拖地的部分開始往上摸,仔細地摩挲着裙襬上的每一處凹陷與凸起,如同信徒在山巔朝聖。我隱約覺察到她在哭,斷斷續續地抽泣。她比祝阿姨矮,也比祝阿姨黑,但身材相似,像祝阿姨的縮小版。她很瘦,脖頸纖細,曲線優美。我不敢想像她穿上這條裙子的模樣。她又站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繞到服裝模型的後方,用手去解衣服後面的扣子。那是暗扣,被精心地藏在裙子裡面。她解了半天,解開了,把裙子從上往下,整個提了起來。裙子很重,她一下沒拿穩,脫手了。裙襬沉重地砸在地上,鑲珠和亮鑽落進那片亮晶晶的海洋裡,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祝阿姨看不過眼,伸出手,幫她把裙子取了下來。

那條紅裙子是祝阿姨親手給田田穿上的。田田試穿的時候,沒有裸身,只是脫掉了外套,仍舊留着貼身的衣服。但我還是轉過身去,背對着她們。田田比同齡人高得多,但這條裙子對於她來說還是太大了。祝阿姨去給田田找固定用的別針,她往玻璃櫃檯裡側走,向着光亮處。一旁的田田立於鏡前,單手提着裙子,裙襬的一角曳了地,盪開一層層紅色的波浪。她立在海面上,像一尊紅色的雕像。

 

5

暑假結束前的最後一個禮拜五,我爸收賬回來,手裡提了一隻燒雞。我媽戴上一次性手套,把熱氣騰騰的雞肉撕成一條條的,擱在盤子裡。我爸讓我給他找瓶起子。把啤酒起開。我沒控制好力道,啤酒花如野馬出逃,在我的手上狂奔。我爸嘬了一口啤酒,說,前兩天的業主大會,祝艷秋又沒去。我媽被燙得直喘氣,撕給我一隻雞腿,哐啷一聲精準降落在我的飯碗裡。我媽接過我爸的話茬,說,她啥時候參加過,還沒死心當裁縫呢。我爸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別想了,她這一輩子就上過一次台,還是要脅來的。我在旁邊扒着飯,心卻被提溜了起來。

我媽說,就這麼一次還演砸了,可見她真的沒有做明星的命。她把另一隻雞腿掰給我爸,又補了一句,當裁縫倒是有點天賦。我爸擺擺手,也就早些年行情好,沒甚麼人跟她競爭,現在可不行了。我問,祝阿姨還上過台?我爸說,忘了哪一年了,文化宮要參加省文藝匯演,想借她的衣服穿,沒想到她死活不願意,最後好不容易鬆口了,她給人家提了個要求,匯演前一天的演出,得讓她上台,演主角。我又問,那是怎麼砸的?我爸往嘴裡送了一口啤酒,說,哪敢讓她演全場啊,好說歹說,只答應了她演一場戲,她就上了,臨了竟然怯場了,不敢看觀眾。我媽把菜張羅完,坐下來吃飯,接了一句,她私底下演得挺好的,那天不知道是咋了。我爸反駁說,好甚麼,本來就沒兩句詞兒,還全忘光了,還想擱台上唱歌,末了被人趕下台了。我下意識地沉下手,把碗擱在桌子上,力度大了,發出一聲悶響。我爸瞅了我一眼,問我怎麼了。我沒說話。那天夜裡,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祝阿姨拉着我的手,一起在舞台上唱歌。

田田一天比一天更瘋狂,她開始跟蹤祝阿姨。我沒有對她的偵探遊戲發表過任何反對意見。祝阿姨的活動區域橫豎只有華天市場這麼一小片兒地方,田田只能在裡面蹦噠。那會兒我還不知道,我又想錯了。

開學前一天,我依照計劃,寫完了《暑假生活》的最後一個字,躺在牀上準備睡午覺。剛合攏眼,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震醒。我開門,田田站在門口。我問,你要幹啥。田田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胳膊,說,你跟我走。我連拖鞋都沒顧上換,就跟着她一路狂奔,穿過市場裡面的一條條小道跟市場外面的一大截土路,抵達車站門口。我喘着粗氣,問她要去哪裡。田田說,祝阿姨每週的這個時候都會上同一輛車,進城去,我早就想跟着,但車票太貴,前兩天終於攢夠錢了。我說,怪不得這陣子你沒來折騰我。沒等多久,車就來了。田田領着我坐到了最後一排,解釋說,得比祝阿姨早上車,才能坐在她後面,不被她發現。車上的人越來越多,為我們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我不敢抬頭看身邊經過的人,生怕被哪位姑婆逮住,得灰溜溜地下車回家。但納悶的是,竟然一個市場裡的熟人都沒遇見。

車一直不開。天色開始傍黑兒,我昏昏欲睡,就在此時,田田突然使勁兒拽了一下我的袖子,低下頭,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會意,偏過頭,從餘光裡瞅見祝阿姨上了車。她剛找到座位,才坐定,車就開了,好像只有她上了車,車才能開走似的。

我感到心神不寧,臨來的時候,路過市場門口,沒看到汪大爺,這可是頭一遭。他的修車攤兒還在,喝水用的不鏽鋼杯子也在,甚至連小馬紮都原原本本地擱在那,前頭落了一地的煙屁股。是不是尿急上廁所去了,我想。車輪開始往前跑,我盯着車窗玻璃,看着華天市場的巨大招牌被我們快速地拋在身後,汪大爺還是沒有回來。

從縣城到市裡,有挺長一段距離,大概開了兩個多小時。我們跟着祝阿姨下車,又步行了一段路,發現她的目的地居然是文化宮舊址。田田說,因為之前的事兒,她媽媽原來在的那個表演團已經沒了,文化宮也改成了老年活動中心。祝阿姨拎着一個大黑袋子,很沉的樣子,她徑直走向文化宮大門,衝門衛笑了一下,就進去了。我們有樣學樣,也對着門衛微笑。沒想到這一次他翻臉不認人,白眼道,你們誰啊。我說,沒誰,就是想進去看看。他像轟蒼蠅一樣衝我們擺手,連連說,回家去!我們不死心,但也沒辦法。

我問田田怎麼辦。她說,涼拌。我們繞着文化宮來來回回好幾圈,發現了一個沒人的偏僻角落。田田說,就這兒吧,咱們翻過去。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給田田當人梯,讓她踩在我的肩膀上,往上爬。就在田田的兩條腿都踏上欄杆的那一剎,手電筒刺目的白光從我們的身後震顫着晃了過來,搖晃着,如同瘋狂的跳舞的巨人。田田回過身來,抓住我的手。我不知道她是哪裡來的力氣,竟然一把就將我拽了上來。我們跳到地上,一路瘋跑。文化宮裡面的鵝卵石小路跟着戰慄起來,地震似地抖動着,月亮、泥土、石子、樹木全都震顫着,跟着舞蹈的拍子,在半空中漂浮着。有人在狂喊,有人在追趕着我們,田田的書包吊墜在剮蹭中斷了線,亮晶晶的珠子從她的身上紛紛揚揚地掉落下來,砸在地上,擦出迸射的火星子。我狂喊着請求寬恕,任憑冷風灌進我的五臟六腑。珠子落地的聲響在我耳旁雷鳴般地響起,但我知道,沒有人能追得上我們。

我們繞到少年宮後門的拐角,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哧帶喘,像一尾擱淺了的魚。我上不來氣,說話斷斷續續,現在……現在去哪兒啊?田田說,你別管,跟我走就行。我緩過來,跟上她。我們一路穿過幽深的長廊,兩邊都是緊閉的窄門,一扇跟着一扇。我能遠遠地看到走廊的盡頭,開了半扇門,彷彿若有光。琴聲飄忽地傳來,時隱時無。田田不再奔跑,她氣定神閒,如同手握邀請函的貴賓。我們藏在門後,朝裡看。祝阿姨身穿紅裙,背對着舞台。她的頭髮好像剪過,但沒有染,紅髮裡摻雜白髮,像火裡藏着冰,馬上要化了。她在唱歌,是我從來沒聽過的調子。她的聲音暗啞,音調徐徐。我感到這歌聲是從極遠的對岸傳來的,聽不真切。她唱到動情處,舉起了手中的麥克風。我看見她的手指閃着金光,如同海上升起紅日。田田的金戒指是大人尺寸,套在她手上,彷彿量身定製,物歸原主。一曲終了,台下響起掌聲。觀眾們白髮蒼蒼,老得皮膚都皺起,巴掌卻拍得格外有力。觀眾席似深水,聲響如潮起。我彷彿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他半邊的袖管空空蕩蕩,餘下的一隻手用力地拍着大腿,震顫聲如雷鳴。可我一晃眼,他又不見了。

田田說,她好像記起了媽媽的樣子。媽媽的面孔藏在紅裙鑲鑽的閃光中,明明滅滅,隨着祝阿姨的舞動,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看到爸爸從劇場外的長廊走來,步伐越來越急促,直至奔跑起來,快速地掠過一扇又一扇窄門,抵達光的深處。大幕緩緩落下,他穿過稀稀拉拉的觀眾,在第一排坐定。片刻後,大幕拉起,台上的女人身着紅裙,站在陽台上,準備許下愛的誓言。茱麗葉濃密的黑髮散落下來,她的眼神飄忽,落在台下。田田的爸爸被感召一般,直起身來,跨步走上舞台,在喧嘩聲中,從褲兜裡緩緩摸出他的金戒指,要為她戴上。台上的女人含笑伸出手來,就在戒指即將觸碰到她的手指的時候,舞台的樂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咳不出痰般的沉重呼吸,呼哧帶喘,猶如破敗的風箱。茱麗葉疑惑地縮回手,水娃顫抖着收回戒指,突然,他們倆猛地調轉視線,看向藏在門後的我們。田田又驚又懼,嚇得哭了起來,我輕撫着她的後背。遠處,祝阿姨的尾音卡在喉腔最深處,老式麥克風傳來斷續的、嗚咽的聲響。

我感到那股莫名的力量又將我托舉起來,我緩緩上浮,從海底窺見天光。海的對岸是華天市場。我彷彿看到起重機威風凜凜地開過來,把一個又一個小房子提起來,碾碎它們,好像在做遊戲。從大門進去,華天超市的門臉兒第一個被掀翻,然後是斜對面的我家,賣布料的鵬鵬家,做裁縫的田田家。超市背面的廢棄貨架被碾成糜粉,石棉瓦屋頂像紙片一樣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欄杆斷成一截又一截。電動車棚轟然倒下,直挺挺地跟散落在四周的簡易攤位一併被連根拔起,變成一堆建築垃圾。祝阿姨和筒子樓裡的租客也隨之消失不見了,還有賣烤冷麵的張叔,賣貼畫兒和文具的吳奶奶,坐在美容院和美甲店前面嗑瓜子聊天的年輕姑娘,她們一個叫小娟,一個叫麗麗。最後是在市場門口擺了四十年修車攤兒的汪大爺,我看見他的臉緩慢地消失在虛空中。


姚偌姿 河北滄州人,1998年生,2021級華東師範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