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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瀾:拉布拉多受難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渡瀾

他聽命行事,很少犯錯。作為世界上不朽的、有禮貌的、猶豫不決的陌生人之一,他已經在女兒們心中佔據了一個光榮而友好的位置。這是個大風天,在天鵝耕耘的湖面上忙碌着的不是漂浮的鵝毛,而是意義無限的砂壤。小野人將空蕩蕩的木桶放在了湖邊,惹得湖鏡突然傾斜。扎門巴罕看到小野人們正敏捷地躲過半盲的皰疹,彎腰用清涼的湖水清洗着從大人手裡得來的鈔票和補丁。她們賣了一桶又一桶難以下嚥的葡萄酒。信任人的人經常說,佗們(註)不想要承諾,佗們想用人換取承諾。扎門巴罕希望自己比承諾本身更可靠。他不能改變文字,但浪漫的受託人可以,當他們浪漫到足以打破語言的障礙時,背叛會在不知不覺中向你投來一瞥。每個人都變得精明,他認為這是一種倒退,他們還不如狗可信,人們詛咒背信棄義者,可如果只是說髒話,佗們沒有甚麼不能再忍受幾十年的。咒罵通常包含一些順從的戰利品。一群壞人圍過來了,扎門巴罕喝止他們靠近,說背叛是一顆金色的子彈。他們說,那麼作為對背叛的抵禦――我們只不過是在不知不覺中選擇了一條看起來最像自己的狗。為甚麼這群美麗的、心地善良的人咳嗽起來卻像嘈雜的冬季鸚鵡。他們總覺得誓言中一定有血肉之軀。扎門巴罕提醒自己,哪怕是鋪好的路也不是那麼容易走的。一個信念堅定的戰士必須瞭解圍繞在自己周圍的不同類型的人,戰士怎麼能輕易屈服於磨難呢?這是一個陰謀,這是一個圈套――扎門巴罕即將與巨大的猜疑不期而遇。

「瑟萬吉在哪兒?」他們問。

「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在哪兒。」

人們看着他,扎門巴罕說我不知道。

――你為甚麼說謊?扎門巴罕,你一定知道瑟萬吉在哪裡,你就住在她眼睛裡哩!

呸,這簡直是一齣戲!扎門巴罕知道有人將加害他,但他還是說不知道,誰能知道瑟萬吉在哪兒呢?見他衣着得體,忠心耿耿,四面八方的野人都稱讚他做得很好,說他無疑是個公正的人。我可不是甚麼公正的人,扎門巴罕倒是好奇,誰是那些野蠻人口中的合適人選?總不能是那群用錢勸說孩子的人吧?誰躲在野人身後?他們用面紗罩着臉,可面紗本身是不能被隱藏的。這群拿着鉗子的人要拔掉你的言語,目的是叫你祖國的植物腐爛發臭。扎門巴罕被歹徒引到這裡,他覺得四處走動的妙處在眼球,他可以看到很多美麗的風景和畫幅,但如果他的大腦沒有理由關注這兩樣東西――如果不是眼球――那麼他的嘴就是他四處奔波並說出自己想法的最後理由。忠誠?他自言自語,忠誠讓你受苦,讓你蒙冤。即使是順從的骨頭也會化為灰燼,使他的靈魂更加真實。扎門巴罕不妥協,富有同情心,喜歡學習。他只對自己的女兒忠誠,他絕不是設計的產物。至於他對自己的仇恨,他對自己缺點的評論幾乎是措手不及的,人們輕易就能撼動他,就比如此時此刻將他圍困的這群人,這群強壯、堅硬、麻木的人,對他來說卻是動人心脾的,甚至讓他流口水。你得盤詰他們,問你們想喝我的血嗎?你們想取出我的內臟嗎?你們的智慧是糖果的負擔,像你們這樣的人必須離開孩子――你們懷揣着甚麼陰謀詭計?

我真的無法忍受……他說,你們千辛萬苦把我騙到這裡,就是為了問瑟萬吉在哪裡?你們翻一翻報紙就能找到她。我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如果我說我不知道,我就是真的不知道,我不會對你們隱瞞任何事情。如果你們認為我滿口謊言,那就打我,掐住我的脖子,打我的肩膀。今天,我想重申,森林和植物一起腐爛是死亡的勇氣,少用鉗子嚇唬我,我就緊跟着你們下地獄了,這就是我講話的初衷。哼,你們竟然誹謗我說謊――你們才是叛徒!你們小時候對母親撒謊,長大後欺瞞土地上的所有人。

「我們知道您只是言不由衷,扎門巴罕。」

扎門巴罕聽到了棘手的響聲,並意識到這是一隻湖裡頭的天鵝,這是一個巧合嗎?隨着這聲鳥叫,一切都變得很奇怪。又來了三、四個人,這群人高馬大的秘密使者躲在野人的身後。他們手裡拿着粗粗的棍子和獵槍,趁着扎門巴罕不注意,用力敲他的頭。扎門巴罕慘叫着,捂着頭,在地上打滾,小野人們撲過來想要脫下他的鞋子。索庫江情報局的青阿薩是中途加入的,他的臉上沒有鬍鬚,他是處理刀具、眼淚和謊言的專家。他大罵着,說要扎門巴罕吃點苦頭。扎門巴罕嚇壞了,他的頭在流血,但是他明白自己絕對不能倒在這群人中間,於是他急忙夾着尾巴跑掉了,路上不小心撞倒了幾個小野人。

他要死於痛苦啊,他要死在概念裡頭,而非盡是細密的心靈。扎門巴罕一頭紥進橋洞裡,這無疑是個錯誤的選擇。每個人都渴望他,他有一種特殊的品質,不是狗把他孤立起來,而是人們把他孤立了,人們越是渴望他,就越是要趕跑他――一群怪胎。當他死後,人們才會反覆提起他,對於孩子們來說,這位留下了偉大遺產的舅舅,這位優秀的工作者,家庭中必不可少的一分子,對女兒們的溫順的愛和沉重的嫉妒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女兒們要說,我們的愛人扎門巴罕舅舅受過良好的教育,並不刻板。他喜歡孩子。他從未使她們感到軟弱和居高臨下。扎門巴罕在夢中也要罵她――瑟萬吉,真是個壞東西。一條疑心重重的母鬣狗。他夢見自己在公共場合遭受虐待,每個人都說他身體健康。圍觀的女兒們這才頓然醒悟,她們舔舐的不是花蜜,而是騙子們的腳。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醒來,扎門巴罕想這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他面前竟然立着一位倔強的、年邁的醫生。她戴着手套,眉毛緊緊皺在一起,將他擱置在這兒,說皮太硬了根本縫不了。圍繞着這件事,人們正式打起了官司。醫生們問他怎麼了,他說自己預訂了一本書,親自去取,結果從梯子上摔了下來。腦袋上被劃了一個口子。醫生說他的頭皮硬得像鋼鐵。他敏感極了,覺得醫生們在縫補那些還未經人觸碰的秘境而不是他的頭皮。充滿了惶恐。

「我原本要借一本書……」他開始解釋。該死的瑟萬吉,這是嚴刑拷打!

也許是因為他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平易近人的味道,大家都以為他是隻狗。護士們抱着他,撫摸他的後背:「可是為甚麼狗要讀報?它們也要操心人的事嗎?」

「誰知道。也許是因為冬天漸漸來了吧。」

「咳,再來一根針!」

那倔強的醫生沒有洩氣,咳嗽着換了一根針。狗的頭皮能和人的頭皮有多大的差距呢?快別說了。他感覺針斷在了他的腦袋上。扎門巴罕想用自己的眼睛證明針線是真的存在,他昂起頭,他要用他強壯的嘴為它們刮土。他不明白為甚麼他將死於腦溢血。他死死盯着護士們,她們用力按下了他的頭,扎門巴罕吠叫着,我不能說我是個戰士,不能說我是個病人,多盧希湖畔的人,你們的驍勇你們的病反過來折磨着我。我害怕應有盡有的醫學形式的磨難和人類的出口――若是人類有出口,我當然要害怕――反正出口肯定不是在你們這群騙子那裡。金燦燦,花兒落下果實來,我想在這個日子死去。若是你們執意拷打我,那我就告訴你們真相。其實我是個間諜。他嘗試着爬起來,這次沒人阻止他,他拔出了那根針,發現自己的傷口沒有被縫好。新的季節,現實的一切,護理病人的花白旱獺卻忙着採掘黃金,壞東西,全都是壞東西!他堅信他們早晚被不屬於他們的真理壓垮。沒錯,我就是個間諜哩!

「我為瑟萬吉工作,但這都是假的,因為我是間諜。你們想聽的就是這句話吧。」

「原來是瑟萬吉的小狗,難怪渾身是膽。」人們感慨着。

「我和狗沒甚麼關係。我是個人。我全都坦白。我是個間諜,好了,你們不要忙活了。你們心滿意足,快點走吧。」

醫生充耳不聞,只當他亂叫,又換了一根針。他瑟瑟發抖:「用膠水吧,我太疼了。縫不上的。」但醫生不相信還有比針還要堅硬的頭皮。護士們抬起了他的頭,醫生又試了幾次,他哀叫着,她們再次採用了吊杆,甚麼波浪、甚麼膠水都被忽略了。最後醫生只好用口水黏好了傷口。因為他太過緊張了,於是人們替他揉搓着手臂和尾巴,說不要有壓力,因為壓力是疼痛的花莖,而疾病是疼痛的果實。

「疾病將你連根拔起,你就沒辦法叫了!」

扎門巴罕摸了摸自己的頭皮,那裡已經不再流血,但是依舊很疼。扎門巴罕想要打敗疼痛,他說我一直想打敗它,於是我入職了,在那一步之後,我變成了現在的我,這是一個快樂的時刻,這是個不能重複的幸福時刻,因為在那一刻,我有一份如此好的工作來呵喝和操縱我跳動的牙神經。他幻想着工作生活的美滿。扎門巴罕說工作裡頭只有休息這一部分對他來說太過複雜了。一個熱心的護士在他的脖子上套了繩子,她還親了親他的爪子和肚皮。這是個誤會,他說。

「我們剛才縫上你,你一點都不躲閃,你真勇敢。」護士說。

他注意別人的反應,他說,我的最終目標是愛,可是我們都需要一個前提,他想,但我身為人的尊嚴被瑟萬吉包裹着。只要跟着她一天,大家就覺得他是一隻小狗。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狗,可他究竟是幹甚麼的?就是個普通人。他總得有個工作啊。對,他的工作就是普通人。

「這是瑟萬吉的狗,我們得通知她。」人們吵吵嚷嚷,給他工作的地方打電話,「它摔在了橋洞裡,砸破了頭。請您來付錢,我們頭一次幹獸醫,如果小狗不會轉尾巴了,請您不要在意,醫院會作出賠償。」

有人將電話放在了他耳旁。護士們拉着繩子,防止他扭頭咬壞電話。她們說他的主人思念他,她們說他的主人正在抹眼淚呢。扎門巴罕仔細傾聽。

「真沒魄力。」對面傳來譏笑聲,「你不來幹活了嗎?」

他聽出了那是瑟萬吉,於是他開始掙扎,想把脖子上的繩子拽下來,但是護士拍了拍他的肚皮,還用力握住他的睾丸,她們好奇瑟萬吉為甚麼沒有閹割它。這下他不敢掙扎了,大汗淋灕躺在檯子上,覺得繩子太緊了。

「您不能這麼說我。」他呻吟着,跳下檯子,在地上打滾。護士們拿走了電話,但是他依舊衝着那頭怒吼:

「沒有魄力,好啊,瑟萬吉,白眼狼,忘恩負義的――你就這麼審判我,輕悄一句話為我定性!只有您說我沒有魄力,除了您,還有誰那樣說呢。我要超出您一大截哩,您不要瞧不起我!我不能偏心,我要愛所有人,像愛您一樣,像您愛我那樣。經常有不虔誠的人來打擾,順着您裸露的腳背爬上去。閒言碎語,閒言碎語啊!我們的連接點怎麼可能在這裡,在閒言碎語上?他們多說一句,少說一句,他們對您毫無奉獻,只有我獻身。我們衰老得相當緩慢,這是多少人羨慕的。我們摔在地上,還會彈跳起來。我跟着您,一點苦頭都沒吃。不吃苦,是彌足珍貴的。我不被他人的愚笨折磨,也不被自己的愚笨折磨。您從不進行獎懲,盡向着北邊走了,那些闊綽的土地上,也盡是您的足迹。那些強盜、流氓被掛在樹上,您大約也見着了。我想着這是何等惡劣的行為,人為甚麼要這樣折騰人。我從未見到小母牛將小母牛掛在樹上。這種純粹的惡毒的心腸莫非只在人身上顯現。又或許是我對其他動物觀察太少了的緣故――沒準兒它們也同樣壞哩。現在他們要將您也掛上去了。那棵樹周圍,圍過來一大群,一大群密密麻麻嘰嘰喳喳的人,他們都笑瞇瞇的,等着看好戲。只有一人在哭泣,那就是我啊。他們在我心口錘了一拳。我不知道他們在算計甚麼,他們說,哪怕您鑽進石頭裡了,他們也能把您抓住。我也許是受到了一點毒害。我一點也不想害您,我想為您獻身。但是,瑟萬吉,我絕對是受到毒害了,玻璃廠的人來找我,說我們得殺了瑟萬吉,殺了她一了百了。我受到他們的毒害了。如今想起這件事,我也要哭泣,他們讓我混進您的住所裡,偷偷往您的血管裡注射雞糞。我大約也掉進坑裡了。我是您的小蟲子,我與您相愛,對您忠心耿耿,再說一遍,我要再說好幾遍――我把自己交給您,我會殺了您,我會的,我一定會把雞糞注入您的血管。您可不能瞧不起我!」

「我的貓得了癌症。」護士在和另一個護士交談。

我快死了,我會生病的,他曾對瑟萬吉說,我不能吃人造脂肪,我會死的,會病死的。瑟萬吉沒有說話。他躲在外面,流着淚給媽媽打電話。媽媽的呼嚕聲從對面傳來。他哭個不停,說怎麼辦,瑟萬吉不在乎我是否活着。媽媽聽後很是震驚,說她愛慘你了。他想,瑟萬吉,我滿腔熱血,我有一個普世的目標,可我從未違背您的初衷,扎門巴罕依舊喊着,哪怕護士們已經掛斷了電話。

――沒有魄力!世界上,您找不着比我們還要忠厚老實的人。玻璃廠的人叫我折磨您,其中一個還是我的弟弟,我和他一起玩耍,我們甚至沒有譏諷過彼此,可那時,我質問他,我說,朴索巴罕兄弟,您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她犯了甚麼罪,她幹了甚麼壞事,您給我一個理由。您要是打動我。我就去幹。要是您只是出於一點小矛盾,就讓我去殺了瑟萬吉,豈有此理!幸虧路上沒有耽擱,我又因為您踩了好幾次剎車,視死如歸,您卻一見着我,就說,您得殺了瑟萬吉。您從不欺騙陌生人,您準是發瘋了,要麼是癡癡傻傻了,您想事情一根筋想下去,就這一根筋你也不告訴我。我今天要把世界上最難聽的話說個遍――我懶得理您,我還有別的工作要幹!您不用向我使眼色,這裡甚麼人都沒有,你這人,我剛一回頭,您就變得這麼自私了,把打打殺殺掛在嘴邊,這是最無能的人才要講的。我現在不想考慮任何關於您的事情,我想一想都覺得頭疼。我現在出去逛一逛,我回來時,您要是還在說瑟萬吉的事情,我就跟您拚了。我和您之間沒有親密關係了,我絕對會辱罵您,還要打您。您要是再多說一句,我就縫上您的嘴巴。她痊癒了嗎,還是像您一樣生病了?算了,我不想聽,我現在出去了。瑟萬吉不在乎別人撒尿。

――我如此忠心耿耿,瑟萬吉卻說我沒有魄力!

扎門巴罕想着瑟萬吉捶胸頓腳,他被傷透了心,歪着尾巴從病房裡跑了出去。護士們對他放心極了,沒有人拴住他。

還好人們認為他是一隻狗而不是一頭豬。醫院裡頭沒有人在考慮屠宰他。他在走廊上奔跑,躲進了洗手間。雙手濕漉漉的人們好奇地撫摸他,他瑟瑟發抖,無處不在的恐懼和哀痛在他的四足間四散掠過。這裡有一扇大大的鏡子,下半部分堆滿了箱子,他突然冒出一股蠻力,將這些箱子都踢走了。他吠叫起來,那些撫摸他的濕淋淋的雙手被嚇跑了。扎門巴罕赤裸裸站在那個大鏡子前面。我真的是一個人。當人們看到我時,不會誤認為我是人類以外的動物,我沒有長長的脖子,我沒有狼尾巴,我沒有天鵝水鳥的羽毛。我比任何人都更像是人,我也更有人性,相比那群野人,我多麼像人。他摸了摸肚子上的肉,下面有堅硬的肌肉。他甚至拉起乳頭,想把它們放進嘴裡。他摸索着確認了自己的身體。然後蹲下來。他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站起來,感受自己的疼痛,這是人的疼痛,絕非是畜牲的!哪裡出錯了?難不成我死了,幽靈也讓長相酷似它的人感到驚訝嗎?他衝着鏡子裡的自己說。瑟萬吉――只有你不把我當人看。他咒罵着,摸自己的臉蛋。那時候他四十六歲,身強力壯,為她工作了整整十四年,可是瑟萬吉卻給動物園寫信,要把他抓走。她當着他所有孩子的面邊寫邊唸。他當然反抗,卻沒想到動物園先他一步反抗,說瑟萬吉,我們不要年紀這麼大的,您乾脆送到屠宰場去吧。瑟萬吉哂笑着放下筆,看着他的眼睛給屠宰場打電話。他想上去爭奪,可孩子們絆倒了他。是孩子們絆倒了他!扎門巴罕捂着臉哭泣。他們肆無忌憚地將他所有的精髓一掃而光。

護士終於發現他不見了,她們出來找他,人們指着洗手間說,小狗在那裡頭叫呢。護士們衝進來,拉着他的繩子,將他拽了出來。

「瑟萬吉馬上就到。」她們拍打着他的頭和背安撫他,說瑟萬吉晚上就來接他,他又躺回了病房:「我的腦子裡寫了甚麼嗎?您縫補時有看見甚麼嗎?」

「我們只縫上了頭皮,骨頭下面的我們甚麼也沒看見。」

「你們要是撬開我的骨頭,就能知道我是個人了,我的腦子比狗的大。」

「我們不能這麼幹。」

「你們為我擔心嗎?」

「我們為瑟萬吉擔心。」

不幸總是纏着可憐的人。她們給了他一塊濕羊排。他覺得別人應該恨他,他兩口就吃完了,還說謝謝你。他說不出自己是甚麼感覺,先是開心,可又覺得受侮辱。護士們開始忙別的事情了,那個倔強的醫生還在這裡,研究他的頭皮為甚麼這麼硬,摸索了很長時間,然後又給他拿了一塊,這次他拒絕了。他感覺好多了,感到羞辱,這次的羞辱中沒有雜質,它是如此美麗,如此可愛,如此安靜。他知道自己在哪裡,他在一群以瑟萬吉為首的惡毒的、暴力的、自私自利的人群當中。他還記得,他最大的那個兒子脫下褲子蹲下來,對他說:「但我年輕強壯,比你強壯一百倍。兒子殺了他的父親是理所當然的。我將是瑟萬吉的孩子。瑟萬吉來愛我。」他跳起來狠狠打了這個兒子。這個被打的兒子說,父親,我們拋棄您是因為您用您狹窄的一切愛我們。瑟萬吉的愛比您的愛要寬敞哩。兒子,當你吞下一整隻甲蟲而窒息時,是我救了你。而瑟萬吉,她剛塞給了你一塊金牌,你就張嘴叫她媽媽。你是個混蛋,孩子!

果然如護士們所說,接他的人來了。一共六個人,站在最前面的那個大概四五十多歲,扎門巴罕或許在某個節日上見過她。她皮膚乾燥,看起來遲鈍且冷漠,安靜得要命。這人接過繩子,伸手探摸他的毛髮和骨頭,確認他到底是甚麼動物。瑟萬吉才不會來呢!扎門巴罕說我有兩隻手、兩隻腳和兩隻眼睛,她搖了搖頭,試圖找出他身上更加精髓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更具代表性的特徵,以便她更快地將他與其他動物區分開來。人類是最混亂的動物,他說,因此我是個人。對方終於心滿意足,不再與他依偎在一起,她開始翻找自己的錢包。我是個間諜,扎門巴罕想,回到現在,現在的反抗已經不是因為受辱,而是因為無法受辱了。他認為這是自救。他盯着那些挑剔的面孔,他覺得內疚感足以讓人崩潰,他甚麼都不要說,他因瑟萬吉受苦,瑟萬吉早晚要病倒在自己的愧疚感裡。當她病倒了,這些挑剔的人就會說,您要是全身都疼,頭疼腰疼內臟疼――這可怎麼行。您體貼自己,就是在體貼我們了。關心您的人這麼多,您可千萬別以為自己被病魔糾纏,就只有自己受罪了,我們也會因為您難受而遭受折磨。希望,您將鍛煉身體放在首位。每天出去跑幾圈吧,跳跳繩也很不錯,總之別總是窩在那個潮濕的屋子裡頭,不曬太陽要生病。我們都豎着耳朵聽您的消息呢。要是您氣喘吁吁臥在病榻,那我們不知要哭到甚麼時候呢。我們也不能飛過去呀。希望您胃口好,身體好,不要拔牙,按時排洩,每天都鍛煉――那些您暫時擱置的瑣事由我們來處理。希望您健康。真的?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希望瑟萬吉健康的能有幾個人呢?那人付完錢回來,問他能不能活動。

「您覺得怎麼樣?需要來點止痛藥嗎?」她詢問道。

「不用,我只是有點頭暈。」

「那就躺一會兒吧。」

「她們說我的頭皮太硬了,所以用膠水沾上了。」他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來人與阿特吉――那個拿着棍子的人,她是瑟萬吉的侄女。真是邪惡的陰謀,扎門巴罕認定這次他挨打,就是因為她。好啊,她的姨媽懷疑他,她就在後面煽風點火,試圖和該死的青阿薩一起猛烈地敲開他的頭。現在他聲稱自己就是間諜,她反倒覺得自己被困在雨中了,她顫抖着,甚麼也不敢說,哼,年輕氣盛的小鬼。阿特吉甚至不敢上前撫摸他親吻他,她站得遠遠的,在病房最那頭聞他的味道。她拉着自己的衣領,一副驚魂未定的可憐模樣,好像受苦的是她。阿特吉上任不久,還穿着嶄新的制服,將一根帶電的棍子夾在腋下,尾巴很粗,頭很細。她的衣服皺巴巴的,棍子的重量也不輕,阿特吉急於求成,想在瑟萬吉小姨面前表現自己,所以她總是走錯路。她說了幾句話,然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是誰將他抵押在永恆的暮色中呢?是誰幹壞事,卻把雙手藏在黑暗中,他們絕望地沉迷於虛假的語言,這似乎是一項重要的工作――在學生們的課堂裡挖戰壕只是他們禮貌的玩笑嗎?阿特吉準是要去接她的姨媽了,扎門巴罕想瑟萬吉應該馬上就到,月亮下的人也懶得裝腔作勢了。人在太陽下比較誠實,還是在暗處比較誠實呢?那個付錢的人吞雲吐霧,還將煙灰敲在他的腦門上,難不成她也是瑟萬吉的侄女兒?扎門巴罕躺在她的腿上,當他在人的煙霧中飄來飄去,渴望着秋天的夜晚的月光,卻沒有看到任何無辜者時,他很快就放鬆下來。他發現阿特吉又回來了,她大汗淋淋,臉色蒼白。

「舅舅,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是這樣。」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對不起,哎,怎麼會這樣呢,我沒有想到會這樣,舅舅,對不起……我以為他們只會扣點錢。」

「您是怎麼回事?冒冒失失的,您跑到哪裡去了?快整理一下衣服。」那人命令阿特吉冷靜下來。

「您為甚麼要道歉呢,阿特吉?」扎門巴罕急忙詢問道。

「對不起,可是我愛您,舅舅。我們都愛您,姨媽也愛您。我沒想到……」

「您說每個人都愛我?您說甚麼?」扎門巴罕提高了嗓音。聽她這麼講,病房裡立刻變得熱鬧非凡,每個人都在笑聲中吼叫,一連串快樂的笑聲在醫院空曠的走廊裡流淌。見瑟萬吉沒來,人們便咯咯笑着,起身穿上大衣,準備將他領走。阿特吉妹妹愛他,她或許是才意識到自己愛他,又或許是剛剛意識到這個可憐的男人比她的親舅舅還要愛她,她後悔莫及。阿特吉應該是去找瑟萬吉小姨求情的,但很顯然瑟萬吉沒有時間和小狗說話。

「無論如何,阿特吉,我必須感謝您,我還是得謝謝您呀!您為我跑了一趟,我怎能不感謝您呢?」他不去理會那群人的笑聲。

「不是,扎門巴罕舅舅,可是您是個好漢……」

「謝謝您,阿特吉!」

當他向阿特吉妹妹道謝時,因為震驚她張大了嘴巴,彷彿是第一次見着他,修辭的風也隨之停了,她因為內疚像兩棲動物一樣紅着臉,阿特吉掉眼淚,仙女在子宮裡的小包房中棲息,看着她愧疚的雙眼,內疚的、可愛的、因淚水而濕淋淋的紅臉蛋,他的痛苦也隨之消失了,阿特吉的紅臉蛋是嚴肅而熱情的,他覺得心滿意足,甚至覺得驕傲和喜悅。誰知道他是要升職,去見好人瑟萬吉,還是要被拉到屠宰場去,他不在乎。阿特吉和她的姨媽簡直一模一樣,她們強壯而野性的身體似乎充滿敵意,她們的頭腦中似乎永遠充斥着疑慮,她們心中鎖着頑固的癖好,她們是一群時隱時現的兇猛的貓頭鷹。他看着這一群清醒的龐然大物,她們在這裡生活,而且她們都是母親的孩子,他也是母親的孩子,血脈相連,這說明了一切。扎門巴罕曾坐在瑟萬吉旁邊,至少那時候他還穿着和她一模一樣的衣服,佗們一起聽着音樂看了六個小時的報紙,沒有任何身體接觸,只有佗們的靈魂的觸角勾在一起,黑暗的潮水隨着音樂上漲,他的心頭開心地掛起了悲傷的漿果,報紙上除了猜疑甚麼都沒寫。如果說正派被認為是一種殘疾,那麼這種缺陷就意味着不斷的依賴和充滿愛意的活潑;即使是在被羞辱、被私藏、被迫以他人為標準的情況下,正派的人仍有充沛的幽默感。充滿疑慮的人寫的東西基本上是一種酷刑前的求救,我們遠遠看着,但紙上的尖叫聲震顫着――當他讀到這篇文章時,甚至在他想它之前,他就被猜忌帶來的狹隘痛苦嚇壞了。瑟萬吉是個多疑的人,她能同時往不同的方向看。扎門巴罕開導自己,當然,作為一個先驅者,我敬愛她。我每天都在想念她。我想先為她享受一切。我也想成為她的好幫手。他為她幹了無數的活。這很奇怪,他無法和她呆上半天。他可以和她正常交流三四個小時。長此以往,他就會筋疲力盡,他就會感到痛苦和沮喪,他就會恨自己。這與她無關,他把自己切成薄片純粹是因為他這個人太過正派,而她總是半信半疑。他越是愛戴她,就越是無法忍受與她互動。

他在說瑟萬吉。他害怕他一生都要尋求真相,給她帶來壓力,結果他做了一輩子真正的可愛的人。他很有自知之明,盡可能地避開她,他很害怕她會覺得他太冷淡,所以他只在節假日給她寫信。沒有比他更加貼心的,事實上他也是個狠人哩,他可以像禿頭烏鴉一樣與他討厭的人生活一輩子。扎門巴罕想,我偏要愛她,我要愛阿特吉妹妹,我要愛瑟萬吉,我要愛她們愛個不停,我將愛上她們所有人。我們誰也沒有打擾到誰,我活着的時候會愛她們,我死後也會愛她們。扎門巴罕覺得自己簡直無所不能,他非常高興。瑟萬吉是個壞東西,她是一個東猜西疑、疑神見鬼的人,她認為他之所以如此可愛,是因為他是一條狗――她沒料到人類也會有這樣的才華。這群人準備牽走他了,而領走狗的人是鬼魂。真誠的心仍然是一種威脅嗎?一種新奇的、充滿信任與愛意的憐憫之情湧上他的心頭,扎門巴罕一聲不響地跟着每個人。

 

【註】:佗們,動物和不分性別的人群統稱。讀音為tuō,本文中可讀作tā。


渡瀾 女,蒙古族,1999年出生,內蒙古通遼市庫倫旗人。現為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漢語國際教育專業學生。曾在《收穫》《十月》《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青年作家》《青年文學》《草原》等刊物發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