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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戲夢人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莊元生

往事不堪回首

幾年前,香港最冷的冬天,早上只有四度低温,我在粉嶺的上班途中,遇見你,你推着撿破爛的鐵車,一身污穢,衣衫襤褸,踏着泥黑布鞋,在寒風拖着滴下鼻涕,在我面前經過,我當時第一個疑問,撿破爛有必要這麼冷的透早時分去幹活嗎?你這身污穢,似精神失常多一些吧。及後,連續多日的早晨低温,我都準時上班,遇見你捱冷出現面前。及後因我離開工作單位,你自然消失在我的記憶裡。

今日再遇,你外表衣着依舊污穢,不堪入目,獨個兒躲在聯和墟熟食街市近廁所的一張食桌,一壺熱茶,一盒最平價的盅頭飯。心頭一熱,讓我想起近日看的一部電影《情繫海邊之城》。

電影一開始,男主角無端在酒吧跟陌生人衝突,被人痛打一頓,我帶着疑問看下去,他仿如一隻刺蝟,既時刻刺傷他人,也自困愁城,隨着哥哥之死,他被迫返回故鄉處理喪事,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傷心往事,觸景傷情,幕幕浮現,睡夢中,他見到因自己疏忽導致火災燒死的女兒,現實卻是廚房煮食燒焦,引起警報,因而驚醒。重複的劇情,他在酒吧無故向人挑釁,再被痛打,至此完全明白,他想確定自己還是會痛,唯有奢望身上的劇痛可以稍稍減去無法補償的心痛吧。

戲夢人生,戲如人生,抑或人生如夢?似乎我們只能透過電影,才能稍稍感受到眼前衣衫襤褸的老人,應該也有一段傷心往事,因此以這自虐的生存來嚴懲自己吧。

 

代抱不平

幾年前,我在一間廟宇賣卜維生,某個春日下午,一位陌生的婦人來問:「領展加租,要不要捱下去?」

她說:「我在屋邨商場經營小店舖幾十年,上次加租之後,如今每日收入只夠交租,連伙食也賺不到,我細細個就出來打工,能做都想繼續做下去,但實在無力負擔再加租,唔做,出來打工,以我年紀,一定無人請,我又不是老到做唔到,真係唔想靠政府攞綜援……」

面對領展帶來的結構性之惡,我只能盡力安慰,最後的結論是:止蝕離場。

如此結論,相信是許多屋邨商場民生小舖的結局。

以後,我就再沒有見她來寺廟,還神或問卜,以她訴說一向自力更生的經歷,我想她不是太過相信求神問卜,這種他力的幫助。也許,人不到絕境也不會求神問卜吧。

在唐滌生的粵劇電影《紫釵記》中,飾演霍小玉的白雪仙對着黃衫客有一段經典口白:「除咗求仙求佛,我仲可以揾邊個替我代抱不平!」

這是霍小玉一心以為李益拋妻另娶,三年等待,有冤無路訴,唯有典珠賣釵,散盡家財佈施,拜觀音求如來。最終劍合釵圓,靠的是愛向人間管不平的黃衫客,可是這俠義的身影,現今似乎只能留在戲曲裡面。

 

許多人的故事

1973年經典電影《巴比龍》,由金像影帝「德斯汀.荷夫曼」與「史提夫.麥昆」主演,劇情講述男主角被人誣害,身陷冤獄,不惜代價多次逃獄,追求自由的真人真事,被譽為「史上最偉大的逃獄電影」。

2018年翻拍經典推出,新版《巴比龍》電影結尾,比原版多了一段,就是男主角垂老之年,冒着逃獄通緝令還有效之時,坐飛機回到故鄉,堅持將回憶錄交由法國出版社出版。他說是趁自己還有記憶時寫下來,出版社編輯看過書稿好奇地問:「這是你的故事?」男主角記憶快速回閃過去監牢種種的慘酷情況,淡然失神地道:「這是許多人的故事。」

《紅樓夢》第一回,曹雪芹自道他為何要寫《紅樓夢》的原因,竟與新版《巴比龍》電影結尾同一心懷。

 

「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曹雪芹說他的《紅樓夢》:「字字寫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巴比龍》的原著小說又何嘗不是?電影是根據法國囚犯亨利.查理葉於1969年出版的自傳《Papillon》改編而成的。

 

安樂村的光影遺痕

假日除下口罩,透透悶氣,騎單車往粉嶺安樂村工業區走了一趟,這裡跟大埔、元朗等地的工業區由大片開闢空地發展出來不同,此處留有不少前人生活的繁華遺迹。

「安樂村於1915年由香港商人馮鏡湖等集資立村,是一條雜姓村落。文人道侶聚集及富人修建別墅之區,有鏡湖別墅、西河別墅、瑞勝書室、李園、本立園、成法園、三教總學會、安樂祠等。」這是網上可以查到的資料,可是完全沒有提及工業區的由來。陳順馨《我的七十年代》,寫到1979年,政府強行在安樂村收地,向村民施放催淚彈。

當年出動催淚彈收地,畢竟還有漏網之魚,我在工業區中心,看見一棟典雅民居,上面寫着1969年,還有當年一間別墅的華麗拱門裝飾,最重要是殘存的兩座石碑,為過去的歷史留下清晰的文獻記錄。

此外,《粉嶺舊時月色》一書寫到取景於安樂村李園的黑白粵語片《慈母心》,1960年的香港粵語電影非常前衛,改編自挪威大文豪易卜生名著《群鬼》,黃曼梨與張瑛演一對母子,大鬥演技,十分精彩。另一部亦取景自李園的中聯電影《紫薇園的秋天》,集合當時最優秀的演員:白燕、吳楚帆、張活游、容小意、黃曼梨等演出,將1958年新界粉嶺的人間美景保存在光影遺痕裡。

 

人間聚散無常

疫症期間,更感人間聚散無常。「人生聚散平常,誰能預料?」一首粵語舊歌的開頭兩句,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電影主題曲,來自香港電影經典《秋天的童話》。

電影結尾,女主角鍾楚紅要離開,臨別時男女主角互贈禮物,望着滾滾車塵遠去,男主角周潤發不捨發狠從後追趕,最終力盡而停下腳步,當他打開手上禮物來看時,一臉茫然,她竟然將最心愛的古董錶送給他,可是他早前已經傾盡家財,甚至典當了唯一的至愛舊車,就是為了買一條女方心儀已久,但無力購買的古董錶帶,剛剛已經送了給她。因為命運錯置,錶與錶帶分離,雙方擁有的都是不完整的心愛之物,是命運?是巧合?同時應了,離別時二人的對話,女主角說:「為甚麼昨晚是你生日,也不跟我說?」男主角說:「幹甚麼告訴別人,自己開心就可以了。」正正因為「自己開心就可以」,所以雙方同時割愛,而沒有告之對方。戲中人應該認為錶與錶帶錯置是分離的象徵,也是宿命的播弄吧。

所以有說,多年以後,男女主角二人在海邊餐廳重逢一幕是假的,是幻想出來的。

電影結束響起呂方唱的主題曲:《別了秋天》:「人生聚散似平常,誰能預料?但我卻難忘往昔分秒,與你曾留下的歡笑。」



莊元生 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及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如夢紀》《如夢紀〢》《如夢紀〣》《經典重讀》,新詩集《忘記了給新界東北》,隨筆集《我讀書時書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