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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錦優:小蔥豆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楊錦優

母親離開後,很少有人夢見過她,以至於那天西西躺在沙發上玩iPad的時候突然蹦出一句:「那天我夢見外婆了。」她一向不太穩定的血壓一下子堵上了她平日在一樓喊三樓西西吃飯的喉嚨。半晌,她壓着嗓子問西西:

「你夢見外婆甚麼了。」

「其實也沒夢見甚麼,就在金干村的老屋裡,外婆和以前一樣在灶台前燒飯,五阿姨和小阿姨在她旁邊,就和平時一樣,講講閒話。」

「就這樣?」

「就這樣。」

「外婆有沒有說甚麼?」

「沒有,就和平時一樣。」

她沉默了一會兒,好半天還是氣母親果然還是最寵西西,還有五妹,還有小妹:

「我到現在都還沒有夢見過外婆。」

西西iPad裡的洋男女識相地噤聲了。隔天她們還是吃餃子,西西回來三個星期,血管裡流淌的花椒紅油與奶茶珍珠已然被小蔥豆腐刷得一清二白。早上爸又提着一包餃子皮進門,她想到三樓睡懶覺的西西幸災樂禍地笑了,而後碾着曬得青青的水泥路上班去。

母親在間斷的記憶裡唯獨記牢了自己的不再中用,釘牢了要搬回老屋,一開始,她並沒有覺得甚麼異樣。自隔壁如仙娘姨第二天枯着一頭白髮被派出所送回來,像閣樓菩薩前供了半個月的蘋果,被佛渡了一身灰,從此母親能說話的人又少了一個,經也乾脆不唸了。爸的耳朵早早背了,母親從前人前人後罵他罵得很起勁,現在覺得沒勁了,幾次罵着罵着看他一臉茫然,倒是笑住了,後面便發狠喊他幾聲「老聾邦」,便過去了。西西上大學去了,阿林是女婿,於是她人到中年終於獨享了母親的感情,只不過這感情更像上初中時候的西西――她願意再生一個西西,只要她的青春期不是西西那樣。

這一日,母親又只端了碗稀粥站在桌邊,想要跨出水門找人白搭,她瞅她身往左側,想必是找如仙娘姨,正要張嘴喊住,她已經端着碗訕訕回來了。

「天天薄粥,端出去別人怎的講我。家裡好魚好肉。」

「我老了,不中用了,吃不下。」這話她熟得像後來渡母親的經文。

這話是兩年前,母親心臟搭橋手術失敗那一回落下的病根。醒來後她看見所有人坐在她牀邊,連讀書去了的西西也是,以為自己不要好了。西西是這群人裡最不懂事的一個,她在來的路上已哭了一路,一米六五的個子比哪一個娘姨都要高,快要趕上她爸爸,這些年關也關不住,KTV裡洋文唱得哐哐響。記得第一次送西西上大學時,她看着她從鏽斑斑的扶梯爬上牀鋪,木愣愣將牀單鋪得歪歪斜斜,她順着望向窗外,矮木叢的一片綠泱映在窗框上,一映就是西西離家的這四年,一股妒羨生出來,她無法替西西去成長。很快她就在西西五光十色的「朋友圈」裡覺得了這妒羨的多餘。而現在西西坐在車後座,哭得一如她想要替她去成長那天那樣。她驚訝於自己也許將要失去母親之時,還心有餘力被這大人模樣卻不肯長大的孩童一次次欺騙過去。西西進了病房看見好端端睡着的母親,抽得一響一響,爸看見西西嚇了一跳,四川這麼遠,這一來一去得多煩難!怪她不該叫西西回來。她也懶得和爸解釋,西西下了飛機才給她打電話,想罵都已經來不及。爸問西西吃了沒,西西指着鼓老高的兩邊腮幫子說:「沒吃,外公,我剛剛拔了智齒。」爸點點頭,出去了。

母親醒了,看見牀頭的西西,得虧她眼睛老早不好用了,西西割了半年不到的雙眼皮,此刻腫得像一對蛙眼,配上她鼓胖的腮幫,樣子着實氣人。她在產房由順轉剖,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健康女兒,後漏了半年尿,這冤家對自己動起刀來倒是大方又果斷。可漂亮西西,醜西西,永遠都是母親的寶貝西西。母親扶着小妹,墊了三個枕頭終於從牀上坐起來,看見牀頭放着一盒藍莓,拿起來,打開蓋子。她以為她要吃,剛想攔,她放到西西手裡:「吃啊,囡囡,吃啊。」西西放聲大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爸回來了,買了一隻火燒餅遞到西西手裡。病房裡所有人都笑開了,原來爸的聾耳只聽見西西說「沒吃」,便火急火燎出門尋吃食去了。醫院門口常有小車推着西西小時候吃出過積食的火燒餅,這餅貼着燒得發紅的鐵爐壁,吃一個嘴裡得生好幾天潰瘍。西西端着這燙餅笑得顧不得哭了,也顧不得剛拔完牙嘴裡血淋淋的兩個大窟窿,在兩個老人無理可講的目光下用門牙小心啃將起來。小妹趁機上前和母親講婆家的風涼話,西西的創和父親的症對沖,一家人的不幸對上另一家人,病房裡終於不是悲淒淒的模樣。

這晚留她與大姐守夜,上半夜大姐先睡,母親半夜醒了,於是她拿濕棉棒潤潤母親乾皺的唇,這時母親張口說話了:

「美芳啊。」

「哎,媽。」

「醫生怎的說。」

「媽,這個支架放不進去也沒事的,國產貨我還不放心。」

「美芳啊。」

「哎,媽。」

「我快要去見你外婆了。」

「否要亂講,西西結婚還要給外婆敬茶。」二十六樓的窗外能看到遠山寺廟塔尖的輪廓和閃着光點的幾座信號塔,她看見窗上映着她的影子,臉上的兩行淚細細地將她凌遲。

「我老了,不中用了。」

「別瞎唸,醫生說你莫事,都怪阿林花頭多,非要讓你做手術,出院了吃好喝好,起碼再活十年。」

「美芳啊。」

「哎,媽。」

「現在村裡做墳還是忠國嗎?」

「對的,媽。」

「公墓我是不去的,退休金還有,到時候讓先生地看好些。」

「現在說這些幹甚麼!」

「讓忠國墳做高些,墳做得高,保祐美清早點賬還完,保祐西西吃食堂,住樑房,保祐你們好,都好。」

淚痕像密密的刀片將她千刀萬剮。

母親和父親搬回老屋後,家中只剩下她和阿林。這一日,她刷着短視頻看見東北人家吃鮁魚餃子,忽然想起來,自父母親搬走後,她與阿林便總是湯一把麵草草了事,她決定今晚包一頓餃子當作晚餐。

去杏花路菜場買兩疊餃子皮,阿娥那裡稱一塊鹽滷豆腐,她的豆腐不打石膏。筍還算鮮嫩便來一點,儘管和爸在金家村山上尋的比不了。賣筍的老頭要價是兇,好說歹說送了把蔥。再去肉舖挑段帶肥的前腿肉。走出杏花路她才想起,爸總說這家麵店的皮太厚,要去菜場外圈的店買。總之這菜算是買齊了。

廠子一個月放假兩天,她最怕這兩天,沒錢賺,還不知道要去幹甚麼。全球新冠疫情讓這個台灣老闆開的小廠發了財,她每天騎車路過這個「公館」,那個「帝寶」,覺得人生如果還有甚麼機會能再攢一套房,就是現在。阿林今天在單位值班,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母親最後那段時間,阿林開車載着她,蜿蜒的山路裡來來回回,像千足蟲爬在她心頭,所到之處密密麻麻地搔癢,她癢得渾身難受,卻不敢撓,只是催着阿林趕快,趕快。只有見到母親,像把刀子戳上了那癢處,才鎮定了一些,小時候指甲戳蚊子包,幾乎戳出血來,一陣風吹過來辣辣的,終於好些了,約莫也是這麼個道理,母親。

前腿肉拍鬆,拍散,細細剁成泥,今天的肉瘦多肥少,西西在倒是鍾意,其實她和阿林都愛肥多些。許久不做大菜,刀都鈍了,她往鐵鍋緣上磨了又磨,想來還是改天送去菜市場門口磨。剁完肉,額頭已是一層細細的汗,像每年三月的回南天,她抬頭看見蔥還沒洗,筍還沒剝開,咒阿林怎麼還沒到家。餃子靠筍吊着一股鮮,母親是愛吃筍的。她想起母親剛開始絕食的時候,獼猴桃碾成泥,混進水裡,喝一口吐出來,奶粉更是腥氣重,聞也聞不得。直到她那天問:「筍絲鹹菜麵湯,好不好?」母親像小孩一樣點點頭:「快去」,爾後立刻在牀上踢着腳發脾氣,罵罵咧咧地催。小妹替母親衝進灶台,提着嗓子罵她,當然是罵給母親聽,她笑着罵回去:「催甚麼催!」兩人眼睛裡亮晶晶,像小時候抬頭就能望見的星星。原來母親不是絕食,是老天不肯讓她吃了,但這每天小半碗麵湯躲過了老天的眼睛。她們一連吃了三個星期的筍絲鹹菜麵當晚飯,第四個星期,她抱起母親換尿布時,就像抱起一副隨時會散開的骨架,餵一口水,水從鼻腔裡流出來,變成黃黃的酸腐液體,那又不像吐,一口氣的事情,它只是不住地流啊流,小妹用紙在牀上吸啊吸,西西呆呆地坐在對面的木沙發上,不敢走近也不願意離開,眼淚流啊流。切完筍,切完蔥,終於可以拌餡了。阿林回來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從來不是他們會包餃子。母親有七個女兒,雖說感情不是每人七分之一那樣分的,可自打西西出生,像極了母親的第八個女兒,從此她是八分之一再少了。西西、大姐、二姐、五妹、小妹,都能像母親一樣包出一手漂亮的餃子。和阿林七扭八歪扭完餃子,高壓鍋燒滾水,丟進去,蓋上鍋蓋煮三分鐘,關火,餃子熟了。從前的辦法是大鍋裡煮,澆三次生水,從前不覺得吃頓餃子有多麻煩,連皮都要自己擀,那樣放進高壓鍋煮才是真正勁道,從前家裡有那麼多女兒和一對父母親,她不愛那些手工的巧活兒,就負責切切洗洗。後來,大姐二姐三姐都做了婆婆,三姐最像母親,這幾年頭髮熬白了,背也駝了,兩個孫女醒來就叫奶奶。五妹嫁給縣書記的兒子,一做家庭主婦就是二十多年,家做沒了,還欠了一屁股債,死活不願意離婚,替死去的老書記養兒子。六妹從小愛偷懶,卻沒想到嫁了個病鬼,生了個兒子還要攢老婆本,想懶也懶不成了。小妹一心撲在女兒成績上,母女倆總是吵到電話打給母親哭。母親生到她時,前面已經有了三個姐姐,以為無論如何該是個男孩。鍋放水龍頭下沖涼,放氣,開鍋,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了上來。

一味蠔油讓汁水凝在餃子餡裡,一口咬下去滿是江南山野的鮮甜沃足。人死,入殮,下葬,頭七,三十,百日,七月半,歲歲年年。當初以為哭夠就能放下,起碼不至於鬱鬱多年,手腕在火葬場掐出道道紅腫,沒想到一草一木都是她留下的遺產,一不留神就向她鋪天蓋地而來,像一張水餃皮,將她作一方軟軟的小蔥豆腐,細細密密地包裹起來。她從未覺得母親離開過。出殯那天母親被人從冰棺裡抱出來,彷彿又在那冰棺裡生長了一次,眼窩飽滿了回來,可以想像裡面被洗刷了黑黯的眼珠,平整舒展的身體彷彿從未經歷過人世的那些苦,肚子裡沒有長出過七個女兒,沒有為七個女婿泡過桂圓薑茶,沒有為八個孫子孫女把過屎尿,沒有在美清女兒七七的靈前唸過幾天幾夜的經,一夜唸白了頭,沒有蜷成一團日日夜夜喊痛,沒有靠喝麵湯和水整整多活了一個月。四世同堂的家,一旦操心起來就成了無底洞,而母親一生都在洞裡打轉,悲喜交加的母親才是常態,她才發現從來沒有看見母親這般幸福過。她的眼睛輕輕地閉着,不再像個孩子也不是誰的母親,只是金家村裡,長滿楊梅樹的青山下,一個靜靜酣眠的老人。洋樂隊的鼓號聲刺破晨霜,刺進爸混沌的耳朵裡,他扶着窗欄站穩,眼看白禮服金徽章浩浩蕩蕩,一步步爬進院子裡,圍聚成明晃晃紥眼的一團,爸流着淚向窗子越湊越近,彷彿魂就要陷進圓號的長腔裡,爸的背越伏越低,小妹連忙把爸扶走。

打個視頻電話給西西,告訴她今天家裡吃餃子,西西今天破天荒待在圖書館,過了一會兒,她打回來第一句話是:「媽媽,我想去英國留學。」

她的血壓又上來了,去英國得花多少錢!「帝寶」、「公館」,每天加班地腰痠背痛是為了甚麼?還不是為了給西西攢嫁妝!那天對門麗萍踏進門,說現在城裡女兒有多難嫁,沒結婚的後生的只要聽說是在事業單位上班,馬上就被相親相走,這小城裡一群姑娘排隊等着選老公!讀書有甚麼用?早點進事業單位有份安安穩穩的工作,再找個安安穩穩的老公才是正經事。有了七七的前車之鑒,她慶倖西西從小唸不進書,七七自殺說是美清和她老公造的孽,想來和她自己書唸太多也有關係,小時候聽七七教西西唸書:「溫良恭儉讓」,這教的哪裡是做人的道理!她在客廳連忙把電視打開,兩人聞聲便登登登跑了出來。美清至今想不明白,一通電話的事情,女兒怎麼會就要自殺呢?電話裡明明好好的。七七死後,她看見西西和朋友吃喝玩樂,埋怨少了很多,她心安不已。

「去甚麼英國,畢業了就趕緊回家。」

「英國讀一年就回來了,快得很。」

「讀那麼多書做甚麼,早點回來早點工作。」

「現在哪裡還要大學生,都要研究生!」

「我都打聽過了,只要你回來,工作總會找到的!」

「我不想工作,我想讀書!」

「讀書讀書讀書,你這幾年讀藝術花了多少錢,去英國要花多少錢,你怎麼不替你爸媽想一想?」

「錢錢錢,你每天就知道錢!」

「沒錢怎麼把你養這麼大!不賺錢哪裡夠你花!」

「你又不是沒錢送我去英國!」

「送你去!家裡房子賣了也要送你去!你要看我和你爸爸喝西北風!」

「你少來!你才不會賣房子!我就要去英國!」

她狠狠地掛上了電話。

她知道去英國的厲害,曉青的兒子去年從英國回來,立刻在上海落了戶。為了兒子的留學和上海房子的首付,她將小城的幾套房子統統賣了,現在和老公住在鄉下祖屋,等着過幾年退休後兒子接她去做「上海寧」。她不指望西西能有甚麼大出息,也沒想過離開小城去做「上海寧」,她就想要住在小城「公館」或「帝寶」的大平層裡,看西西結婚生子,替西西帶帶小孩,做個操心的外婆,就像她的母親一樣。

可西西總是要跟她對着幹,她越是拚命賺錢,西西花錢就越起勁。她對現在的生活滿心歡喜,小時候窮怕了,七個女兒,一根白糖冰棒要敲成七粒吃,她只想着快點唸完初中就去工廠打工賺錢。她手大腳大,幹起活來比男工人還要乾脆麻利,懷西西八個月的時候,她還在紡織廠搬布料,她總疑心西西小時候那麼笨,是不是紡織廠機器的嗡嗡聲震的,因此總覺得對不起西西。五妹美清成績蠻好,細皮嫩肉,跟她在水泥廠揹了幾天水泥背上就鼓了包,後來還跑去開刀切掉,美清生了七七以後再也沒有出去工作過,直到那年她老公的債主跑到單位潑油漆,倆人只好躲得遠遠的。這年七七還在讀大學,阿林去火車站接她來過年,「爸爸天天在家看電視,煙說戒也沒有戒,他讓媽媽早上五點去對街麵店洗碗。」七七把副駕駛的窗子打開,迎着風,好半天還是嚥不下眼淚,終於破着嗓子說出來:「媽媽手上全是凍瘡。」美清電話裡總說她很好。現在眼看她和阿林就要攢下第二套房子的首付,她知道窮有窮的過法,但那樣的過法實在心酸,七七坐在副駕駛瑟縮的背影至今清晰,加速了她愛錢的正循環,身體力行地賺錢使她快樂不已,將更好的過法擺在她眼前,也讓寶貝女兒西西能夠平平安安做個普通人,錢是頂好的東西,她實在是太愛錢了。

這一日,西西又打電話來說去英國的事情,半晌,她終於決定狠下心傷害西西一次。

「你知道外婆為甚麼五月一早上走嗎?」

「為甚麼?」

「外公前一晚守夜的時候在她旁邊唸叨,明天就五月一了。」

「為甚麼五月一就可以走了。」

「四月初外婆被醫院送回家的時候,外公說,四月走,這個月養老金發不下來。」

「養老金有多少?」

「四千。」西西沉默了,半天後帶着哭腔:「就為了這四千塊錢,外婆最後一個月遭了這麼多罪,她早該不痛了。」

「西西,如果外婆還在,她肯定不會讓你去英國。」她堅信自己作出了正確的選擇,現在正是英國疫情嚴重的時候,她只有西西一個女兒。況且書讀太多,太容易有廉恥心了,她和阿林這幾年辛辛苦苦攢下房子車子,全靠她聰明地避開了這個東西。

幾個月來,西西電話裡的聲音不似以往活潑,朋友圈從五光十色變成「僅三天可見」。她開始後悔那天的衝動,無論如何,不該將外婆的事情告訴西西。她不怕西西和她吵架,最多就是她發一頓火然後向西西妥協,唯獨怕極了西西這副樣子,西西,我的寶貝女兒,你在想甚麼,讓媽媽知道好不好?五一假期,她終於忍受不了西西這副樣子,這太七七,太危險了。她破天荒讓阿林放棄三倍的加班工資和別人調班,他們要去一趟四川。

出發前,她又在家包了一頓小蔥豆腐餃,一半蒸一半煮,蒸的打包帶給西西。在機場的肯德基,西西打開保溫盒,撲面而來的除了餃子的香氣,彷彿還有一點溫熱的水汽。

「媽媽,姐姐走之前,把她的書都送給我了。」

她聽了心裡一驚,血壓一下子沖上太陽穴,七七讀過的書,多不祥。

「我可以看姐姐的書自學的,也可以不找留學仲介,我跟你借學費和生活費,畢業回來我就找工作然後慢慢還給你,行不行?」

還好只是參考書,她鬆了一口氣,繼而緊緊抱住西西:「沒關係,媽媽讓你去,只要你開開心心就好。」

阿林的白眼飛上了天,這對母女從來不替他考慮,送女兒去英國?他接下來幾年得少打多少支新股!

窗外的爆竹聲不絕於耳,隔壁如仙娘姨家的孫女正在叫爺爺。阿林從牀上坐起來,也要去樓下點一串。市裡早禁了燃煙花,然而用阿林的話說,無論如何都要聽個響。

這時西西從英國打了視頻過來,只見她舉着手機從廚房走到客廳,從案板走到電壓力鍋,從擀麵杖走向一青二白的小蔥豆腐。

「媽媽,晚上我們吃餃子!」

她快樂地笑了。

「媽媽,昨晚我夢見外公了。」走開客廳,視頻裡只剩下西西一人。

爸此時在隔壁睡得正濃,透過阿林下樓時未關緊的門,約微能聽見安心的鼾聲。

「外公一直都好。」

她突然記起西西緣是從小就愛做夢的,在她很小時候的一天,她枕着一本《西遊記》從牀那頭醒過來,鄭重地對她說:「媽媽,我夢見雪山上,任盈盈難產生下了孫悟空。」那眼神彷彿參透了人世間的

真相。

「媽媽,新年快樂。」


楊錦優 浙江台州人,目前在香港嶺南大學讀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