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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繁裕:綠葉鮮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曾繁裕

他朋友後來說,那一刻,宇宙般浩瀚永恆,因為一所老電視台結束了,最後一句,關於女人要獨立,尤其經濟方面。今天二十度左右,微濕,他房間有隱約的霉氣,大概從沒乾透便摺起的衣服滲出。滑鼠輪不斷下滾,朋友的更新彷彿無盡處。因三天沒洗髮,叉頭後的手指往鼻靠,異味黏着內腔,油騷騷的。為何母親在廚房悶聲不響?切一個蘋果大概只需五分鐘。或者她已經死了,像他一樣。亞視停播不過十分鐘,失去訊號的電視機前,他身體已發芽,滋發蘿藤、霧出曼陀羅花,有烏鴉與樹蜥棲居。遙控似啞鈴般重,雙手已經木化,腦增生癌細胞一樣的化石,已記不起《公公出宮》大結局的情節,思緒在海上載浮載沉,許多美好的事都記不起,像海島周圍因火山爆發而熔解、恣意再生。

「埋位!埋位!」他在戲棚被召。副導演一句話不會重複三次,但他已重複兩次了。場務用粗口鬧他不醒水,四周依然手腳匆匆,不因他遲鈍而停止。十年旋風一樣過去,他依然獨身、無藝名和緋聞。搬着時間走過古裝街的螞蟻不知死了多少代,他的台詞還不過三句。他不用作姦犯科,也不用替身,因那些有特寫,用不着他。客棧旁的榕樹是他常蛇王之處,他總要從樹洞深入,鑽進每根蔓延的氣根,狹窄而繁茂地呼吸。由於他可有可無,助導不剔名的話不會察覺他不存在,小生花旦不會,觀眾也不會。

「男人嘅煩惱主要有兩樣。」他聽過無數次,只不從他口作答。「唔係錢,就係女人。」說這台詞的第二男主角,據說月入十二萬,有物業乘二,圈外女友的父親是上市公司總裁。而他,月入八千,剛失戀,物業無成。或者當初不以人文學科而以物業管理作第一志願,如今踏的是大樓地板而非日曬下的石階,又或者隨波隨流,讀工程或商科,他只需躲於茶水間而非榕樹下。高考那AL科目的乙等已無用處,除非重頭開始,報非聯招再讀四年,但錢與時間已把他卡在選擇外面。

在電視機一天死五次的甘草演員走過,瞧他一眼,拿飯盒去了。他不知道他而他知道他,他羨慕他能不斷死而復活,不像他半生不死。今天又是揚州炒飯、乾炒牛河、豬扒火腿腸飯和芙蓉蛋飯,買飯的茶記呆頭呆腦,常穿超大碼T恤,他懷疑新來的她是否只懂那四組中文字。每有人說「唔係掛?」或「又係呢四個餐?」之類的話,她便歪着脖子,傻笑說:「好食啊!」飯盒到手,把飯盒面的白膠匙攝進手窩,便見一個礙眼的錯字――「楊」,他拇指內推飯盒的舌頭,蓋面便微彈起,另一隻手把蓋後撥,微金黃的飯便有蒸氣上騰,青豆、河蝦和細蔥剔透如玉石般綻光。他為準時放飯而微喜,因他常跟着一位要準時回家湊仔的女導演,有時趕得飯都留到下午茶時間吃。他邊留意到今天的飯用了蛋包飯而非炒散蛋的方式炒,邊想起關於女導演的傳聞。據悉她說兒子感冒發燒,其實應徵新電視台的製作總監去。

母親致電來,說要返大陸兩天,留了赤小豆土魷湯和扣肉在雪櫃,翻熱便可。他不明她何以老把他當孩子照顧,他嫌她煩,即使明白她寡母婆守仔多年的辛酸。記得父親最後是搭九鐵離去,留他一排六包麥精維他奶。據母親解釋,父親回大陸治癌,因屆末期,所以大可能不回來,結果真不再回來。此後,他母親常轉職、換男友,愈來愈喜歡說謊和講粗口,煮飯的手勢愈趨鹹和色暗。有時他想,如果父親尚在,或許就不這樣。在不多的戀愛經歷中,他都執迷於女友隨傳隨到而自己可以滿不在乎,依稀感到某種缺憾和叛逆作祟。

今天臨記們有些騷動,因知有一女神來拍戲,他們爭着做她的佈景,而助導說他們不用爭,因這場戲要很多人死,個個有份。等了一個上午,走幾個廠,換幾次衫,女神還沒到。輩份高的老油條用嫻熟的粗口質問年輕的助導,她只說:「你問候我有鬼用?你問候佢吧啦!」

同時間,他前度在浴缸。泡沫盈盈、在手臂的揮灑間增生或爆破,狹窄的房間有芳香,不因鮮花而因化學香。她嬸剛成寡婦,因丈夫爛賭。她的手腕掛着金鏈,隨搖曳而晃光,兩次不情願的交易,它被典當了又送回來。從此她戴上它,就不認得自己。直至喪禮,她才知那鏈原是她嬸的嫁妝。

又到午飯時間,這次他選乾炒牛河,開蓋後才感後悔,因遲了半小時才放飯,蒸氣都結在飯盒蓋上,成了露珠。河粉的特性是放涼了便結作一團,他的膠叉掛起幾乎整束河粉後便劈聲斷了其中兩根。那清脆的斷裂像失戀,或許早就存在於物理結構,只待一個風平浪靜的時刻輕輕爆發。雖緣由無蹤,但總要歸咎,他認定茶記、導演和飯盒供應商早有合謀,於是把蓋扔開、插着膠叉的河粉遞給茶記,責問:「點食啊?」她忙於應付其他取飯的演員,只直白地說:「用口食啊。」他想揍她但怕小事化大,把飯盒擲到她腳上,說了句「黐鬼線」,便搶去一盒揚州炒飯,她並不理會。他坐進榕樹旁的客棧,把飯猛推進口,要咬這世界的肉。那些鹹鮮的美味帶復仇的啟示,在快速嘴嚼之間徘徊於愛與虐待。曾經同坐這廂房的那人,許已融化於銀座的醉燈,在清酒的碰撞間成為一片魚生。難道走紅真那麼重要?還是其中一個藉口?因她的反覆無常,他曾高空擲物,可惜殺不了任何人。

朋友問他對舞台劇有否興趣,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他原以為可以寫劇本或做個得體的演員,而且還年輕,於是辭工,結果做了一年半幕後,幫忙開燈關燈,又或拉幕,窮得洗過碗、跟過車,最後哀求大台小職員再次收留。劇團因主演象徵劇,曲高和寡,熬不過兩年便大蝕收場。那朋友最後絕處逢生,得親戚襄助,開辦兒童劇團,專賺家長錢。加上富爸爸付首期,現住千呎豪宅,還考慮買保時捷。

下午,圍村寧靜,有狗吠。飾演被綁架少女的女神終於出現,一如所料穿得少,窄身螢光小背心和僅過胯的牛仔熱褲。她熱身時候會露出發亮的腋窩和腰間的白肉,無人知曉她為何拍被綁戲也要熱身,男人們都專注看她能否露更多。老油條請纓演陌生人,在導演前拍打手臂的贅肉。導演說要是別的演員,給他沾點便宜沒所謂,倘若她向經理人詐型,高層會有說話。

他站在旁邊,聽老油條說自己會很溫柔,只想退休前摸一摸,覺得嘔心,但事實是,他何嘗不想做陌生人,又像老油條一樣肆無忌憚地無賴?導演被老油條纏得不耐煩,指着正打算小便的他說:「啊!你樣衰啊,個陌生人畀你做啦。」他不知好嬲好笑,就如此,得了個不是湊數的角色,因為貌醜。讀大學時,他做過一次男一,扮演《巴黎聖母院》中的鐘樓駝俠,也因為貌醜。那次演出成功,大家歸功他的外表而非演技,說以後任何騎呢角色都要他演,又故作好笑地說許多相關的無聊話,他只有一臉無奈地附和。

因發劇本給茄喱啡是種資源浪費,導演急促地講解劇情和注意事項,說待會女的會在天台曬太陽,然後到樓下士多買汽水,陌生人一衝過去就把她打暈,然後拖她上裝滿汽油的貨車,男主角會猛追到另一條村,其實只是轉角那邊,然後臨記全部要攞齊架撐,衝去打男主角,之後男主角像葉問般一個打二十個,為求逼真,會真打,所以不要介意,然後男主角救走女主角,扳開一個打火機,扔向汽油罐,整個場爆炸,追上去的人全部向後跳,瞓在地上,瓜柴。

昨天才來的臨記說打火機扔出去後火就熄滅,不會引起爆炸,況且汽油在罐裡很安全……導演說:「你以為自己係喜劇之王呀?咁多嘢講,快手拍完快手收工啦。」新臨記被拉到牆後,無人跟他多說甚麼。

夜降臨得快,省略了之間的部分,他走出七仔便坐下,在台階上喝啤酒,背後的白光像熒幕曬在他背上。酒精有骨頭和觸鬚,伸往並麻痺他各組神經,先是腦袋然後四肢。因下午的作為,他不敢致電朋友,要求傾訴。半打已夠他不知天地。側身躺卧,可見來往車輛劃過地面而裁切的對岸景色,狹窄而短促。翻垃圾的黑貓在黑膠袋前後隱現,被車輛壓砸百次還完好無缺。這繁忙的街道有他的吐物,還有分手的回憶,有令人難耐的疲倦,慢長的疲倦,還有一葉沒終點和目標的橫水渡,擺漾在非常接近的遠方。

醺醉收窄思想,他怎也記不起與她的美好片段,他如何愛她,只有扯她頭髮捶她額頭、強吻甚至強暴她、說她要孩子非常自私真的生下來的話他不會是爸爸……手仍依稀有女神肌膚的質感,他那刻把她當作她,抱起了就暫消惘然和後悔,雖沒代入陌生人的角色但他還是演員,飾演長久自厭的一面,抱起就跑,起初導演還以為他好戲,但他繼續跑就覺他真想綁架了。負重的他當然跑不遠,女神也懂拚命掙扎。最後大隻佬揪爛他的黑T恤,截停他,他喘氣,大隻佬瞪眼鬧他:「你係咪食咗屎啊你?」他急智地解釋自己太入戲,還是被圍剿七八分鐘,只有老油條誇他「醒目仔」,然後問女神的身體彈不彈手。

醒來不過七時,掃街工已忙碌工作,年輕人還未起牀,車輛還是來來回回沒停下來的,路人也走得急,街燈完成工作後還是站着待命,尤其今日烏雲密佈。街上有討論金像獎頒獎禮的大叔,從閉門的新光戲院邊走過,他們沒評論誰或哪部電影是否實至名歸,隨便講了幾句,便數算從前看電影的日子。甚麼都新不如舊,唐樓之下,一切都在剝落。回電視城的路上,他經過基督教堂,也經過天后廟,他祈過禱也借過庫,但不神心。他有過理想也常迷失,因為死性不改。

到服裝間,助導說今天的劇情是:有個死變態露體狂,在旺角街頭不斷說:「我好靚仔!」然後奔跑到女主角和男主角面前,女主角不斷怒打露體狂,男主角嚇到躲縮一角。導演指名道姓,說要他演露體狂,似乎因昨日的事。他已沒所謂了,既然他都不重要,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甚麼。心思浮白,服裝間同事問他:「你喺度做乜?」他說:「仲使問?攞衫囉。」同事忍笑說:「你陣間剝光豬出鏡仲問我攞衫?」他只低頭,說:「你啱。」進廠車出旺角前,好些人爭着調侃,旺強說:「你就威啦,尋日攬完女,今日又有對手戲。」他說:「哦。」

那次吵架後,他向她發了幾千條短訊,全都不讀不回。她覺得他變態,真的變態。如果她知道他今天要演露體狂,肯定覺得合適不過。

她芳齡二十四,中四未畢業,選過香港小姐,沒後台,大眾臉,初選就落敗。隆了胸、豐了臀,結果一樣。手術時,醫生說整容可打七折,但她想靠實力,只說沒錢,下次再來。她有個弟,不曾察覺姐姐的身材變化,只知買參考書和原子筆,終獲全獎往普林斯頓讀電機工程碩士。姐弟情淺,她已忘記上次見弟是甚麼場合和時候,但她實在理解他不想與不知所謂的親戚,包括她,有何瓜葛。

上次回鄉,已是十一歲的事,嫲嫲帶的,那時只知和弟弟一起逗利是、避鞭炮、盡情飲食。慢慢,她才知那些一坐便飲茶閒說幾小時的親戚各有秘密。據嫲嫲說,三姑的大女兒放高利貸,堂兄正避她但繼續他的夜總會生意,二叔公的兒子至今仍未知他是撿回來的,表妹因被笑肥胖而差點自殺,四十幾歲的細表叔仍要老母親養,還有些親戚愛造是非,有些最愛赊借,有些只要面子,彷彿沒一個正常。即便給她利是錢最多的二表叔也包過小老婆和有借無還。嫲嫲對他們的評語常是「演技一流」。

中學時候,她打過校隊,常跟金毛去三育球場跟隊打至十一點關燈。某年精英賽,她搶籃板時落地踩腳面,扭斷十字韌帶從此退役。在醫院那個月,她每晚因老人家的依吖難眠,而金毛探兩次後就無蹤,只留下史迪仔,說有它陪她就不會寂寞,她就因此寂寞了。

她見過他母親兩次,第二次是到他家作客,提起籃球,緣於伯母問:「係呢,你有無咩嗜好?」她說:「中學嗰陣打過下籃球。」伯母說:「咁啱嘅,我細個都鍾意打下籃球。」伯母忙着掰豆角剁豬扒,她一直袖手旁觀,油煙猛,抽油煙機像卡了石頭般嘰嘰呱呱響,她只想盡快離開。伯母續說:「係呢!唔好怪我八卦,聽講球場好多鹹濕仔,你有無畀人鹹濕過啫?」她心想:「咩問題嚟?最鹹濕嗰個咪你個仔!」出口只說:「唔好意思……好似唔係好關你事。」伯母手起刀落,魚開兩邊,豬扒便下鍋了,接着說:「其實後生仔女嘅關係九唔搭八好正常嘅,我都後生過,最緊要無手尾嘅啫。咁你有無落過仔啊?」她覺得伯母句句有骨落地,便說自己經痛要先走。離去那雜物亂葬、燈暗氣悶的公屋單位,金毛的形象揮之不去,與愛情無關。當年為了測試金毛是否愛她,她謊稱自己有了,直到稍後的後來,她才發現史迪仔隆起的拉鍊背後,藏着一張一百元和五張二十元紙幣。

西洋菜街擠擁如故,人像桌球互相碰撞而亂竄。巨大的看板在風中怡然,似待一個時機,要砸破些人的頭皮。他包着浴袍,裡穿孖煙通,憶起大學時寫過半份故作高深的劇本,與暴露相關。那時他認為舞台劇跟電影的最大差別,在於缺少裸體藝術,於是寫了個關於豬的故事,所有豬皆由人扮,皆赤裸。起始,母豬伊西斯分娩,誕下宙斯和盤古,兩人質問母親何以不給他們衣服,母親反問他們何以討厭裸體的自由,宙斯出於對叛逆的迷戀,偷砍了母親的桂樹,用桂葉創造了衣服,在母親的斥責下,宙斯因戀母而生罪咎,後來他發現自己造衣服是受盤古催眠所致,於是殺弟以求喪失羞恥之心。之後就沒之後了,他也不知自己何以總半途而廢。

母親致電,吞吞吐吐,他說正返工沒空回來再談便掛線。浴袍內的孖煙通,帶透明的衝力,彷彿要不知廉恥地消失,讓他以生殖器的展示紓解長久以來的鬱悶。但如果,他又一次太入戲,所有人就知他認真食了屎,而非大意。在夢中,他有過露體經驗,在教室裡眾人有說有笑的角落,他一絲不掛,摟着白書包,還要答數學老師的幾何問題。

「Action!」他的肉體就被無數手機記憶,無聊的路人不斷按鍵,甚麼都拍。有些人覺得他瘦得搞笑,有些說他要真的脫光才像樣,一位年輕人見到大台在拍攝就向他舉一雙中指。他畢生未被如此注目過。處於萬花筒中被不斷扭轉變幻,他感到的不安,比被漠視時更甚。演駝俠時尚有戲服,如今只剩內褲。他毋需真正露械以引起關注了,明天總有網友未經同意,上載、轉載並評論他的肖像。如果他演得維肖維妙,睇戲當飯食、入戲無難度的師奶就會認定他在戲中演活現實中的自己,不然,也不會忘記他。

賣藝歌手和大陸乞丐都來湊熱鬧。他忘我地投入角色,繃緊脖子、十指直伸地喪跑,忘了說「我好靚仔」,見男女主角就大叫:「三家姐!」他不明何以說「三家姐」,導演也不明,但誇他傻得絕,一take便續拍女主角打他的戲。由於女神的經理人向高層投訴,讓這位導演的朋友捱了些話,因此女主角將會真打他,並非為求逼真。他被捶一拳又一拳,一take又一take,打得雞叫冒眼水,導演才收貨,給他二十蚊利是。收隊時,剛才躲縮一角的馬明問他是否得罪了人。

又入夜,走過地盤,樁柱矗立像椰林。他跟她說過,要是他有錢,待這建成後,要買個單位跟她同居。又哪裡來的錢?提取二百元,查詢結餘,只剩一萬二千四百五十元四毫,供一個月都不夠。他賺來洗去,除中六合彩外,並無上樓的可能。他預見,三十多年後,與母親仍住同一單位,每天到公園打牙骹、看免費報紙和等街市收檔前割價,偶爾看小電影和撳鐘仔。手機來電,又是母親,她隱晦告訴他未來的另一種可能,使他睡了一晚麥當勞。

餐盤放穩,他咬一口魚柳包的藍包裝紙然後撕開。隨之大吸一口可樂,冰甜而昏庸的刺感借牙神經和味蕾打通腦袋和食道。嗝一口涼氣,舌尖便深進綿軟的麵包與魚柳之間,熟悉的微鮮和麥香密織童年的意境,萬般柔情和細緻曾經多次麻痺受創的心靈,以致吃加大的超值套餐成了他強迫症的癥狀。無論如何,他怎能料及,讓他結識麥當勞的父親竟死而復活,且與更年期的母親造了一個弟弟或妹妹。

他母親說:「講起嚟自己都覺得有少少荒謬,咁嘅年紀仲有得生,仲要係同你阿爸生。」她並沒解釋何以她有了死人的骨肉,但這大概與定期往返大陸相關。他不想知箇中的複雜,只想逃避。他不斷打前度的電話,又在那幾千條不讀不回的訊息上增加幾十,當中包括死亡恐嚇,說要勒死她,又或用刀捅自己。始終得不到回應。

在廣島的她剛結束一天工作,停在原爆圓頂屋對面,她渴望原子彈再次墜下,把整座城市的男人和她一同炸死。溫度漸降,她瑟縮到本通的拉麵館,忽然想吃御好燒,說句「すみません」後便把剛解下的領巾重新圈上,回去熙來攘往的街道。食店拐角,是一列無料案內所,為打了一天生活的仗的日本男人慰安。她急步避視而過,希望沒人把她當作不正經的女人。飯後,到唐吉柯德買了些價廉的日用品和零食便回狹窄的廉租房。她想念一位香港朋友便致長途電話,後轉skype對話。她朋友說:「你就好啦,日日喺日本玩。」她說:「我賺夠就想即刻返香港,以後唔再嚟。」朋友說:「你都傻嘅,有日本住,邊個會想返香港?」她說:「你如果係我,你會明。」朋友轉話題:「係呢,你個BB點?」她沉默了四秒,直到朋友不斷「喂喂喂」,她才說:「唔……仲喺個肚度,我好想佢自自然然咁無咗。」朋友用教精你的腔調說:「咁你都唔鍾意佢,鑿佢幾皮嘢畀你落咗佢咪得囉!」她不置可否地多講幾句便說睏,說明早還要工作。

窗邊的內衣褲在滴水,把氣氛鎖在答答答答的節奏,密編的席地帶細刺的質感,她臥看着光線穩定的白燈泡,腳跟擦着席地以磨去死皮。此刻她寂寞但不惦記誰給過她的溫暖。不經意察覺手指擱在小腹上,彷彿感受到子宮內微弱的搏動,她厭惡它的存在,以及它重複她糜爛生命的可能性。她朝它打個巴掌,決意明天叫人用力點。

在麥當勞的半夜,青年和流浪漢漸多,有家的人都歸去了。窗外一陣雨灑下來,便接續不斷地洗窗。他想她還是喜歡他的,只要他願給她名份,她會回來,跟他擠公屋。生個小孩又何妨?反正他的生命已沒突圍的空間,還不如望子成龍?只要他不發臭脾氣,不隨意打她,勉勉強強還可走一輩子的路。剛入座的老伯,用遺在座上的宣傳單張把桌椅上的粗鹽和幾根薯條掃到地上,續問穿裙的高級服務員:「姐姐,可唔可整杯水飲下?」服務員說:「麻煩你去櫃檯自己攞吖。」然後走開,老伯沒行動,旁觀的他也沒說明的意思。

手機叮一聲,傳來死黨的訊息,看到「喂,聽講你今日段片畀導演cut咗」,他死心地打個粗口字,接一句:「咁叫我拍嚟做乜Q啫」。死黨回覆:「唔鬼知,不過算吧啦,逗份糧」。其實起初,他不為份糧而入職。他報過藝員訓練班,後來癡想由低做起以待出人頭地。至今,他仍多少覺得自己是個專業演員而非僱員。死黨問:「我哋禮拜六上東莞happy,一齊?」他遲疑,想及將要與她講和,便答:「等我諗諗。」

多吃一個超值套餐壯膽後,兩根拇指啄木鳥般忙點熒幕,選字列不斷幻變,他先道歉,後說他怎樣掛念她至沒她不行的地步,說自己是世上最賤、最白癡的人,得罪了她,求她寬恕,他誠懇地求婚,說若她不介意跟他母親擠一起、小朋友將來少些課外活動的話,他們可以長相廝守,直到世界的末了。按下發送鍵,他自覺做了生來最偉大的事,身體熱烘烘的有些激動。雖她大可能不讀不回,但他總覺得突破了甚麼。

他按下成人影片的應用程式,想在刪除它前飽覽春光。由於耳機沒插準,怪異的叫聲引來食客的注視。他忙把聲關掉,依稀聽到旁人說了「露體狂」三字。他還是堅持要看,熒幕頓時充滿肉體的顏色,修飾幻化不斷的馬賽克與不合常理的劇情。關來點往,新番素人群交,一張熟悉的面孔忽然入鏡,是她,光淨淨的跟別的女角一起給男人摸,一起陶醉而興奮地喊叫。他甚麼性慾都沒了,抽起餐盤墊紙便捏作一團,擱一旁。與他同哀的是一根燈管,在他關上電話那刻,滅了。

翌日,她下午才上班,早上做家務。把金鏈脫去,浸毛巾、扭水、抹、浸毛巾……換了幾次水,噴上清新劑,房間井井有條。郵差送來明信片,不能置信的是,明信片有一撮普林斯頓大學的風景:一列因冬而禿的高樹後,立着一幢四層高的紅磚大樓,背靠藍天。她弟問她近來可好,說來到美國才覺太自我,過去太少跟她說話,他在那邊結織朋友不難,但常感寂寞,他又說問了她朋友才知她在廣島工作,早前特意報一個廣島大學辦的學術會議,近日得知結果並成功申請到學校資助,下月到步,要請姐姐做導遊,隨函附上他的電話和電郵地址,說可加他whatsapp和facebook。

她把內容讀了三遍,癱軟在清潔的房間泣不成聲,眼閉上就不張開,心裡攪着戚着,涼風穿風鈴而入,她整個人收縮成一卷雞皮,彷彿一碟吃了又吃的剩菜瑟瑟的在雪櫃無所謂地失溫。她當然樂意作親弟的導遊,前提是他不知她的職業、腹中無依的骨肉和複雜的過去。她用力地喘幾口氣,輕撫滿濕的面頰,坐起來,自勉:「無嘢嘅無嘢嘅。」開啟電視,演員們立刻賣力地造作,觀眾並不知他們背後的生活,而她只知房間不用寧靜。

手機熒幕顯示他的訊息,她因「對不起」而按進去繼續閱讀。撇除他的大男人和暴力,她還是喜歡他的,願意與他捱窮,過平庸的日子。她所以到日本來,做一份被急色鬼和情色商業機構包裝得高尚無比的職業,不過出於一份矛盾:既想把胎兒搞死,又想賺夠回港把孩子養下來。

轉到facebook頁,他與她的共同朋友發她兩段短片,關於他在街頭只穿孖煙通怒奔和被女主角打了又打。大概是手機拍攝,鏡頭模糊而搖擺,角度偏移。可肯定的是,他是兩段片的主角。她看他呆頭笨腦就覺好笑,又為他被打而氣憤,喃喃說她早就知那女明星不是好人。仲介公司忽然來電,隱約說因她不是日本人,且樣子不及一線演員,所以近來較少工作給她。她說不要緊,近來重感冒,大概下午也要休息一下,麻煩找人頂替。作為眾裡之一,並且每部戲都只充配角,她不認為自己對色情工業有何貢獻,也不覺對觀眾有何遺害。在她彎起一雙拇指,回覆他的訊息時,她並不知當日簽約時,仲介公司的翻譯說馬賽克會打到她臉上不過是謊話,正如很久之前,他母親說那所謂丈夫死了也不是實話。

要是再來一次西班牙流感,把所有人和事鎖在原地就好了。片場仍是那麼多暗角,他又見老油條笑嘻嘻地侵犯茶記。到服裝間,同事說他今天還是剝光豬,因為導演說他的戲很好,刪了後感到非常可惜,所以今天想去銅鑼灣重拍。搭嘴的人說如果他怕着涼,可以私人醒他一條豹紋三角褲。網上的朋友貼上各地的櫻花照,而他並不知春天是個怎樣的季節,也許她知道,因為繁華艷俗正在她的異鄉盛放。古人在他身邊走過,說有個自修考第四次DSE的男生在香港仔跳樓自殺,已不知是今年第幾單了。唐三彩又抬進明朝的王府,與琺瑯彩瓶並置,他的精神回溯到詩詞盛行的年代,往日經常飾演丫鬟的她是某府不出閨門的淑女,瞞父親供他上京赴考,裸體的日本女演員亂入,他拳打腳踢以致她們魂飛魄散,一別七月,終於金榜題名,她哭笑着迎他,他輕抱着她,說他們從此以後要快快樂樂地過日子,跑龍套的路人聚攏鼓掌,大團圓結局,播片尾曲,去廣告,回歸現實,剛才搭嘴的人無所事事地經過,見他發呆,問他何以還不去換底褲。叮一聲響,又是短訊,他懶得看還是看了,母親說他應該做不成哥哥,今晚記得回家喝烏雞湯。


曾繁裕 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比較文學博士,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字花》編輯。曾獲青年文學獎、城市文學獎、大學文學獎、星島日報徵文比賽冠軍等,已出版小說《日日》(2010)、《低水平愛情》(2012)、《無聲的愛慾與虛無》(2014)和《後人類時代的它們》(201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