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杏楓：世紀初的App戀

自從那天在手機裡下載了那個連鎖時裝店的app，阿儀便像得了個早晚探看的情人。全球疫情令世界近於停頓，只有時裝的更新，記錄着春秋的變化。那個全球品牌是她的至愛，茫茫世途相伴走過十數載。那些簡約淨素的衣服是她的第二層皮膚，把細胞和血管屏障於鬧市。她很慶倖小小的app可以把整間明亮的實體店摺疊在手機裡，從此日夜不分離。

早上乘巴士到學校，之前如果找到座位，阿儀會打開手機的自拍鏡頭檢視儀容。如哪天出門太趕，來不及塗唇膏，她會熟練的補上，唇膏筒的蓋子從不會掉到車廂隨處滾動。疫情開始後，大家都戴上口罩，清晨巴士上連化眼妝的人也減少了。看窗外的行人戴着各式各樣的口罩，生活看似有異但仍然如常。這個時候，她或會查看app裡購物籃內的貨品有沒有減價。

這是個令人精神振𡚒的儀式，因為減價的價錢會轉成紅色。手指飛快在屏上往上掃，熱情的紅一閃即過，再掃下去，或許還會重來。所謂掃下去，其實是一個向上撥的手勢，那是個反方向彈結他的手勢，耳畔音樂響起，有如甚麼緊湊前奏。那同時是個反方向拉角子機的手勢，手條件反射地來而復往，彷彿下一秒腦內就有煙花爆開。

是的，她總把喜愛的商品先加到購貨籃。那個app出名user unfriendly，介面複雜，速度奇慢，許多人按兩個鍵，等不到一會已按捺不住直接關了。但她瞭解這個app的一切細節，各種設計一看便明白，有時她覺得這簡直是個為她而寫的app。這個app沒有搜尋功能，選單資料一大堆，人如走進價錢大眾化的北歐連鎖傢俬店。但這個app可讓人直接從客廳走到睡房，不必跟着既定路線，必得經過飯廳和廚房才能到達。

窗外的巴士站一個一個經過，疫症的不同階段就在外套和內衣頁面之間切換。說真的，她要感謝app把搜尋功能省去了，這樣她才會依着分類仔細瀏覽所有商品。光是一件設計簡約的單穿素T，已有闊身窄身、長中短袖、有冇口袋、仿絲質帶光澤、柔軟手感茸毛……等等無窮選擇，還不計深深淺淺的顏色。不知從何時開始，網上有不同的穿衣達人，拍片分享穿搭之道。大數據演算法為她推送源源不斷的品牌影片，不同的網紅在鏡頭前試穿品牌的各種配搭，層疊效果和色差組合千變萬化，網紅一臉選擇困難的在考慮衣服的退與留。

疫情猖獗，連鎖店都在告訴顧客，可以網上訂回家試穿，不合意可以換。記得之前有間快速時裝店的口號是：buy now, think later。最初她只會用app訂購需要替換的常穿款式，後來看到品牌會跟知名設計師推出聯乘作品，便開始下單訂來試穿。那些設計師來自歐美日本各地，一個豐盛的時裝世界就在她的眼前展開。細究之下，原來品牌的合作單位除了設計師，還有博物館、流行樂隊、畫家、卡通等等，那是多麼宏博的一個app啊！

阿儀開始用app訂購各種新系列，下單後貨品很快便送到住宅，那實在是一天辛勞教學之後最好的禮物。疫中沒有甚麼活動，可以試穿衣服、研究配搭，也是一樂。漸漸地她開始訂購網上限定的聯乘款式，熱門設計師的產品，許多時候有限購令。如果尺碼或款式不合，她便立即申請退貨，以便app把貨品重新上架，作二次銷售。每次app都很快來訊批准其退貨申請，令她十分安心。她會把貨品用原裝的雪梨紙細心包裹，大大小小的膠袋按序層層套上。

在無眠夜裡，她在被窩裡打開app，裡面的衣服是那樣的溫暖體貼，夢裡是一場繾綣依戀的衣戀。有時她想，這個app簡直使她沉淪，那是多麼成功的一個app，她真的要想個甚麼辦法，把自己從漩渦裡拯救出來。直到一天，她睡醒了，朦朧中收到app的短訊。時近新年，app要告訴她到店領利是封嗎？她還沒有結婚，不需要封利是。然而，那個訊息說，她違反了條款的第一條，app會取消她的會籍，不再為她提供網購服務，如她再次登記成為會員，會取消而不作事前通知。訊息的最後一句是：我們將不會對有關決定之查詢作個別回應。

她覺得晴天霹靂，那是釣魚訊息還是系統錯發？爬起來給客戶服務部打電話，那真是app發出的訊息，實在難以置信。是有甚麼誤會嗎？她告訴接線生，她是品牌的長期支持者，連在談電話的這一刻，全身上下也穿着品牌的衣物。接線生說取消會籍的決定不是她們部門做的，取消了的會籍無法恢復。那有關決定是哪個部門做的？她可以跟哪個部門聯絡呢？她好想知道。但接線生說這個就是customer centre的電話，稍後會把條款電郵給她。

她一整個下午都心緒不寧，一直在等待電郵，希望事情可以逆轉。她是那樣忠心的顧客啊，自品牌登陸香港以後，十多年來形影不離。多少衣物洗水變形，她不斷替補，似在打點供奉神明的鮮花。那天學校特別忙，頻頻有學生到教員室找她外出商談。回家後，她終於收到電郵傳來她所犯的第一天條，並表示「未能提供進一步協助，請見諒」。第一天條分為十多個細則，其中“i”項細則再以“i”、“ii”等分成六項。她一時記不起當初下載app時是以怎樣的手勢掃過這一切，然後在方格裡點加剔號。她把細則和細細則讀了又讀，也沒發現自己違反了甚麼天規。

阿儀想到自己曾在學校教學生寫投訴信，作為語文老師，她需要對文字常存信心。她在現實裡從沒寫過投訴信，只寫過信給迪士尼主管，讚許他們的員工。那次她帶母親到迪士尼，老人離園時候感到疲倦，職員便用輪椅把她推到停車場，還邊走邊跟老人聊天。她嘗試在網上尋找這個衣服品牌的customer service電郵，結果只找到一個customer centre的電話和電郵。前者她曾聯絡，後者曾聯絡她，此外是甚麼都沒有了，像黃沙萬里一樣渺無人迹。Centre是中心的意思，那是以客為中心嗎？還是把有疑問的顧客聚在一處？她按鍵回覆電郵，詢問是干犯了第一條的哪項細則。她想，自己這樣熱情支持品牌，可能給懷疑是大量購買，然後轉售獲利了，得特別強調自己是真實的用家，是品牌的長期支持者。

她翌日便收到電郵了，是個機械的罐頭回覆，重申不能恢復會籍，原因是她曾大量退換衣服，已遠超限額。所有關係的轉變，都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是早有裂痕，而當初不曾察覺嗎？她多麼渴望時光可以倒流，可以回到限額將超未超之時。她只需要時光倒流一句話，她萬事定必依從。但事實擺在眼前，她就是給甩了。她還以為自己是品牌珍惜的長期顧客，那是多大的一個誤會。她想起那些喜歡閱讀兼酷愛寫作的學生，只要不懂答題，仍是休想合格。學校是個講究紀律的地方，她是未經記過或警告便已被逐出校門了。她那離開的背影，還給狙擊槍瞄準器的十字追蹤着――我們有你的個人資料，我們會把你辨認出來。

她不能相信那是一個全球品牌在廿一世紀的電子營銷策略，同時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十惡不赦。對，人家打開門做生意，當然是要賺錢的，退貨當然就是犯了天條。是退了很多衣服嗎？她把單據找出來，才發覺在不知不覺間，竟訂購了那麼多衣物。就是兩、三件留一件，就算衣物價格超相宜，也是小數怕長計。從來只有顧客想逃避商戶的糾纏，想cut合約而不得，哪有顧客苦苦哀求恢復名份的？從網上資料所見，也只有品牌顧客給網店氣得表示從此不會再光顧。她想把品牌的衣服全都棄掉，打開衣櫃，卻發覺裡面全是品牌的產品。不單是她，連母親的衣櫃也是。那是她給母親推薦的――衣服太重換一個款，衣服太緊換一個碼，老人覺得新世代的app實在完美。現在該如何是好？她想到當年香港的本地便服品牌，他們的分店在哪裡？

晚上改習作，學生在作文裡提到一個選秀節目，說有兩個表演非常惹笑。阿儀在網上把片段搜出，第一個叫「神奇遙控器」，唱歌組合不斷在不同頻道之間轉換，打鬥台和探索頻道急速切換，轉到偶像台就唱了這一段：「我賭上一切而喝下了你，時間倒轉也無法收回。……Someone call the doctor，快綁住我對我說，愛情這病，上癮，overdose。」第二個片段叫「泡沫」，演出把賭博和愛情互為隱喻，表演者分別飾演荷官和賭徒，圍在賭桌前邊演邊唱――「陽光下的泡沫，是彩色的。就像被騙的我，是幸福的。……早該知道泡沫，一觸就破。就像已傷的心，不勝折磨。……全都是泡沫，只一剎的花火。你所有承諾，全部都太脆弱。而你的輪廓，怪我沒有看破，才如此難過。」最後背景出現「沉迷賭博，倒錢落海」的標語，真是警世明言。

破滅的感情不能勉強，但母親囑她訂的衣服，仍得到店裡買。一踏進品牌的分店，店員便微笑高聲喊着「歡迎光臨」。第五波疫情肆虐，但店裡仍有零星的顧客。阿儀非常擔心，只想盡快離開。現在如果染疫，需要申報行蹤，以便追蹤傳播鏈。她是教師，如疫中因逛街買衫而染疫，聽來不免奇怪。她對品牌的愛，原來不足以支撐其赴湯蹈火。

排隊時，阿儀望着牆上那支持環境持續的海報發呆，小孩在藍天白雲下吹肥皂泡，泡沫漫天飛舞。收銀處的店員笑着跟排在她前面的阿伯說：「唔好意思要你等咁耐。請問係唔係會員？」阿伯答唔係。店員笑着說：「你可以下載我哋個app，申請做會員。」阿伯問：「會員有折？」店員笑着說：「冇折，但個app可以幫你記錄你嘅消費情況。個app定期有coupon畀會員，你下載就即刻有廿蚊迎新獎賞。」

2022年1月30日初稿

2022年2月1日訂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