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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錦 :記憶錯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陳德錦

像七天前那樣,他把電能單車擱在咖啡店前用作泊單車的地點,用鎖帶鎖好。心裡安穩了,便走進店子,挑了在角落的一張小桌。戴口罩的年輕女侍應還是那個,總是拿着筆,把金邊眼鏡向上推一下才落單。依舊點了一杯長黑,他喜歡那近乎深焙的氣息,酸度低而醇厚,不加奶糖,仍喚起一種舊日如在目前的感覺。

選擇這咖啡店也有特別而唯一的原因。這店子靠近他的舊居,整條街其餘的房子已差不多拆卸重建了。咖啡店卻逃過拆卸的命運,它不屬於受保護的歷史建築群,卻是一幢前舖後居的老房子,那深長的空間不利於現代餐館的營業模式:櫃檯特別修長,紙箱雜物都往裡邊放。

這店子主人每天都將空氣徹底淨化,把用具完全消毒。店員每隔兩三天都做抗原測試。但這店子帶給他的安穩不只這些。不,這裡幾乎是一個小島,一塊靜修地,一個釀造幻象的處所,可說是一念的天堂,使他得以回到從前某個時空。

他相信自己可以回到瘟疫前某個時段,不單是記憶,而是生命真的回復年輕。一年前他發現腸胃不適,總是噯氣、作痛,大概是多年來工作壓力所致。他毅然做了大腸鏡檢查,並割除了快要引發病變的幾顆瘜肉。醫生說沒大礙,但此後要注意飲食,不要空腹喝多於一杯咖啡。在疫情高峰期,他持續做抗原測試,確定自己的健康狀況。此刻他看見窗外的火燄木徐徐掉下一朵鮮紅的花,那飄飄然的姿態就像自己躺在浮牀上隨海水漂浮。在樹上一聲聲叫着的噪鵑彷彿叫他也參與這迎迓春日的歡快。

噪鵑使他想起小時在鄰屋居住的四姊妺。她們住在最高的第三層,每次走上走落那道千迴百轉的木樓梯時發出響亮的橐橐的鞋聲。四姊妹年齡相距一兩歲,可是十四五歲的大姊活脫脫是個成熟小婦人,總是唉聲嘆氣說家裡窮,她快要輟學以及到工廠去學車衣。二妹很勤勞穿珠片幫補家計;三妹只是記掛手上的習字簿;最小的妹妹只像一隻愛玩線球的貓咪跑來跑去,所以大姊在她身邊就像是看管她的母親而不是家姐。

長黑咖啡端來了。窗外那些單車,有些已經殘舊得像已被久久丟棄。他不會忘記住在四姊妹房子的二樓,是那擁有一部漂亮的有倒後鏡的海克力牌單車的男孩。這男孩剛唸一所雙語中學,穿白色校服,總愛把書袋繫在尾座,騎車上學。男孩個子比他高大,頭髮微鬈。每次看見他獨自騎車上路,他便投以羨慕但不稱心的目光。他不滿那時自己連租一架單車學好踏騎的機會也不多。

咖啡稍涼了,呷了一口,濃香撲鼻,微覺酸澀。他嚮往舊日小巷路邊茶檔那一陣遠遠飄來的咖啡香。現在這店子調配出來的長黑咖啡,剛好與昔日那以炭火烘焙出來的香氣相洽相融,所以這小店能給他時光凝聚隨心繫念的幻覺。火燄木又掉下一朵紅得戳眼的花瓣,彷彿為這幻覺的空間用另一種方式報時。無論如何,在這裡比外邊更安穩,不在防疫的程度而在時間的存儲。

他又呷了一口。這次酸味又似強了些。他記得四姊妹的母親有一天在窗前對丈夫吼了幾句話。天台漏水了要找趙家圍炳叔補渠,順道問問換了那隻既吃風又潲雨的破窗要多少錢,姨母嫁女要預備一份禮金。丈夫在大街開了一間賣塑膠花和纖維布的店子,只輕聲回答一下便點了枝煙,讓一串槖槖的鞋聲,也讓煙霧、讓緘默,由樓梯到石階跟隨他消失於巷尾。

男孩在倒後鏡看車子在身邊經過,路熟了,怕不會載一個女孩在海邊馳騁兜風?他哼着英文歌,回頭對女孩說幾句窩心暖意的話,這絕對是那年代初戀者可能出現的情況。存儲的記憶不會錯,這男孩應得這份情感,但據說男孩在雙語學校還未畢業便飄洋過海落籍他邦。

四姊妹的際遇他不大清楚,只知道二妹三妹在父親結束店子買賣後改為售賣廉價女裝。在這麼急劇變化的經濟環境下,生活磨人,也能把你改造成另一個人。

他記起搬離這小區時石子路面已坑坑窪窪,沒有一個房子的牆身完整無缺,能不暴露內裡的紅磚或青磚。甚麽歐陸古典情味都遮掩不住那像爬滿老人臉斑所顯露的衰頹。但人世的青春能遮掩片刻。他曾看見四姊妹中的大姊不知在哪爿理髮店熨了個半時尚的鬈髮,搖着略略豐滿的腰肢走回小巷的情景。四妹也上了中學,但後來去了銀都酒店當侍應。這已是她們還居於那幢破舊房子最後兩三年時日。

到此為止了,他想。要記憶留下好印象,總要在某個時段停下來,但停在甚麼年月和甚麼境遇之上?離開小區後,他開展了一項個人事業卻以失敗告終。他在另一種迎合世俗的工作上取得生活所需,卻因人事磨擦終而被迫放棄,多年的工作不曾留下任何愉快的回憶。但這無礙他對生命可以回復往昔美好這信念。他知道雖然陽光總在照耀但晦暗卻也時時刻刻侵入意識的領域。於是他要找一個安頓心靈的處所。於是他跑遍村郊最後找到一幢房子住下來。於是他在快將拆卸的景物前緬懷,重複拍攝了幾千幀照片。他更積極去治理身體的疾患。

咖啡怎麼又變得更酸了?這一點點酸澀,與溫馨的香氣呈現的反比越漸明顯,由味蕾傳到鼻腔,開始在他心中盤繞。難道這不易得來的平衡感仍有微小的缺陷?是甚麽引發他感到這缺陷?

他搜索枯腸,幾乎將一生的遺憾重新勾上心頭。但沒有。沒有一件事值得提及。是天性吝嗇所以從沒用零錢買些甚麼送給四姊妹,好讓她們知道他的關心?是出於妒忌或怯弱,沒有跟擁有海克力牌單車的男孩說過半句該說的話,即使約他單挑,在鄉郊路上飆單車也好?沒有,都不是。

那些小餽贈小恩小怨真的那樣重要?也許有人反過來看,連一點點小事都處理不當,還誇說已找到生命堅定不移的方位,只算是自欺欺人吧。即使能回到從前,即使能復得青春,都不能彌補那些遺憾。不是你選擇了這些生命的涓滴,反倒是這些涓滴選擇了你,塑造了你。你回過頭來打算重塑過去,好整理出一個完整的我,無悔無恨,但對不起,現在它們又不由你再選擇,再自行重塑了。但他放得開,那是生命的本質。

他把兩手指尖互相碰觸,形成一座橋拱。每次臨到認真思考問題時他便做出這拱型姿態。然而眼睛忽然盯着甚麼,橋拱如扇貝張開,思考彷彿停在一個骨節眼上。

是牆上那張舊城區歌劇院的照片。這照片的黑白風格,跟咖啡店深綠色的牆壁是那麼配襯得當。是歌劇。但不是在這劇院觀看的西方劇作,而是一齣粵劇,且是電影版本。那年父親還未到耳順之年,他也恰好有年假呆在家中。中午時分,父親邀他一起去看。他一向討厭粵劇那吵鬧的鑼鼓、誇張的戲服以及與生活脫節的劇情,尤其認為那齣講忠臣節婦的電影有違人性常識,便找個理由推搪了。父親獨自踱步,到那靠近內港快將結業的戲院,看中午場。散場後,也不逛逛街,也沒有吃個下午茶便回家。他問父親電影是否好看,而他得到的答案是不置可否。看到父親臉容沉着,他覺得父親的心思跟自己一向的觀點也大概相近。

始料不及的是,他今天才認真思考那天父親的感受。父親的邀請不是出於正好二人呆在家裡沒事可做,而是難得二人共聚,父親企盼能在一同看電影的前後時間裡,抓住父子曾經度過卻已消逝的往昔時光。看一部不太好看的電影,其實正是父親寂寞心境的寫照。他眼中出現了戲院散場時父親在人群裡獨自走路回家的背影。

此後他也答應父親辦過大小事情,照顧父親晚年生活直到他高齡離世,但那年假期後卻不曾一起看電影,不曾一起吃過下午茶。人生許多機緣往往只有一次,錯過了便不能再遇上,當時他是多麼理直氣壯不想觀看一齣吵鬧的有違人性常識的粵劇。但如今他才彷彿明白那有違人性常識的是誰,那拒絕一個老去的人僅有一次嘗試重溫往昔時光的是誰。

火燄木又落下一片紅瓣。這次他沒去留意。長黑咖啡已經冷下來,剩下那淺淺的一圈焦黑,再喝,味道想必是更酸。

夾雜着疑問和不愜意,他招手叫女侍應。有客人剛離座,女侍應正忙着收拾杯碟,見他招手,便又用手指推推眼鏡,走近來。

我想問這杯咖啡真的是長黑?

她拿過訂單看一看。沒錯是長黑咖啡。

我發覺入口有點酸,從前不是這味兒。

要我問一下沖調師嗎?她又推推眼鏡。但這時沖調師從櫃台走出來,似乎聽見他的質疑。

他赫然發覺在口罩和鴨舌帽的遮蔽下這沖調師不是從前那位!

我比較喜歡中淺烘焙,沖調師說。也許略覺酸一點,帶些榛子味也不錯吧。

店外,火燄木在地上留下幾片紅瓣。黃昏在等他,等他騎着那輛電能單車,靜靜地拐回到他的真實時空。此後,他也沒再走進這咖啡店。


陳德錦 香港浸會大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一枕酣眠》《身外物》及評論集《中國現代鄉土散文史論》《宏觀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