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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龑子:微力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鄺龑子

秋日暖,鳥翻空。甘天泉漫步踏出院舍,氣息沒有被口罩妨礙,心中但覺清爽安寧。聖誕假期不覺又近,市面上瀰漫着消費玩樂的節日氣氛;他的思緒卻是別樣的和樂舒坦。

甘老太已接近一個月沒有看見兒子,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很想念你啊」,接着緊握兒子的手,整段探望時間四十五分鐘,幾乎沒有鬆開過。但老人家最近見面時,已沒有重複「我想離開」;短短三個月內,她的情緒由焦慮轉為安詳,逐漸安身立命。

一年前的秋日下午,接近九十高齡的甘老太在家中意外摔倒,直至媳婦下班之時,才驚惶發現險況。老太太跟幼子天成同住了二十多年,兒媳都要上班,孫女已搬走數年,到媳婦通報之刻,已在木板地上躺臥了數小時,無法自行坐起來。到天成召救護車把她送進急症室後,由X光斷定她折斷了左髖骨,動手術後轉到療養院,前後留院半個多月。出院那天,天泉替母親辦理手續之餘,按指示購買助行架,並與醫務社工商量後續工作。黃姑娘通報說:「老人家做了認知測試,三十分的試題中只拿了六分,腦退化相當明顯。」

甘老太回家後,居家護理的課題正式開始。她除了腦退化外,高血壓須用藥物控制;意外更把身體系統打亂了。天成工作每天晚歸,十時半才一起吃晚飯,逗着母親說點笑;餐後她吃藥,看一會兒電視,滴眼藥水,到睡覺已是凌晨一時。老人家的身心驟然打了折扣,雖然常說:「阿成很孝順」,自己卻生活不振,白天起牀已過午後,早午餐不願吃,遑論舒筋活絡。在忍受骨痛頸硬之餘,她的基本衛生更令人擔憂,因為家中的浴室並非為老人家的艱難狀態而設,讓她無法正常洗澡;冬天還勉強過得去,夏天來時又如何?

老人的護理需要商議,然而子女衆多,難免情況和思慮紛紜。甘大哥表示:「阿嫂需要照顧,我有心無力」;年長的姊姊體力有限,願意擔半份勞力;也有感到不便多說的。人際關係大多含有功利元素;家庭成員之中最不合得罪的,是涉及實際方便的醫生天遙。而舌頭最縱橫喧鬧的,是熱烈號召他人承擔、自身卻吹起退堂大調的喇叭。天遙提出「阿媽最疼阿泉,如果她提出要跟你,你是甚麼態度」,索性將群體職責個體化;也有提出「找個菲傭跟阿媽同住」,卻遭到病痛纏身的弟婦拒絕:「對不起,這裡再放不下一個陌生人。」

對於照顧母親,認識和感受最多面的,當然要算天成。母親替他照顧女兒二十多年,有雙重的養育深恩,無法完全回報;然而長期睡眠不足和精神透支,也纍積起身心壓力。有時他憋着一肚子氣,只能拳打腳踢水泥牆,權作情緒發洩,自我平衡一下。畢竟不論就長幼或處境而言,他都覺得這件事並不適宜由自己主導,因此從來不願清晰表達看法。可是多年來足以證明,他是心存孝道的:「阿媽永遠是阿媽,能照顧多少就照顧多少吧。」

天泉觀百態於心鑑,已無暇多理會,首先處理眼前所需。他組織白天輪班照料母親,自身雙份,雖然仍不免目睹私心蠕動,總算令少數盤算者無從卸責,至少委派代表承擔。他同時安排政府資助的上門物理治療服務,並替母親輪候日間護理中心,聯絡醫務社工探討長遠之計。他的摯友白婉清護士,恰巧任職於視障長者院舍,經多方詢問及討論後,確定專業人士一致認為甘老太應入住院舍,因為只有機構式服務,才能提供全方位照顧。婉清向他建議:「乾脆申請到我們這裡來吧,但不必提及我的意見,免得又增添家庭是非。」

這個建議,跟天泉的想法一致。安老院的服務水平素來參差,不免會形成社會偏見。甘老太就曾主動表示:「你們打算將我怎樣?總之我不去老人院。」天泉另外有一個兄長,身居內地從未參與照顧母親,聽到院舍照料的可能性,馬上激烈地粗言謾罵,並威脅:「誰敢送阿媽去老人院,我第二天立即帶她走」,大義凜然地扔下電話。天泉只感到莫名其妙,心中知道哥哥並非沒有孝義,不過嘴邊孝心畢竟來得輕易,豈能不思自省而無知霸道?好的院舍無疑要小心揀選:私營院舍牟利,質素佳者必昂貴;公營院舍則需等上好幾年。天泉心裡清楚,愈是珍惜母親,愈要對她未來的健康生活,作出冷靜理性的臨牀式選擇。

天泉從心儀院舍的名字推知,它得享三種公益資源營運,服務對象是特殊需要人士,規模和水平當不是一般院舍可比的。可是甘老太雖患有青光眼和白內障,但「嚴重視障」自有其科學標準,如何得以符合定義?老太在天遙同學的眼科診所做過手術,但天成隱晦而清楚說:「阿遙不會安排檢查,你想辦法吧。」天泉記得,陪伴母親到醫院眼科覆診時,視力檢驗的數據飄忽,手術後尤其如此,起伏之大令視光師困惑。他相信母親終有後福,覺得求人不如求己來得省事。下雨天推着輪椅上落進出,難免有點狼狽,可幸上蒼眷顧,老人有些狀態渾沌,驗出符合資格的低視力水平。天泉暗暗感恩:皇天果真不負有心人?

然而外在條件的配合,只能算作準備工夫;最終還得看老人家的意願。明顯而客觀的道理,未必跟主觀意念吻合。數年前她曾主動提及安老院,天泉回應說:「若能自理,院舍並非首選。」但手術後甘老太身體欠佳,心緒不寧,深宵不斷呼喚,嚴重影響上班者休息。為了紓緩幼弟的壓力,他提議增加輪夜班,只有一人勉強答應,更有半世悠閒的小姊害怕公理責難而陽奉陰違,企圖鬼祟逃避,落得惱羞成怒。天泉得婉清細心幫忙,安排老人精神科門診,透過藥物令她安睡。局部的值夜持續了五個月,情況已穩定下來。

 

安寧睡覺的問題雖大致解決,可是甘老太的生活並不健康,身體、面容都逐漸消瘦。她生性聰慧,隻身從內地來香港後,家務工夫和手藝皆無師自通。她當了七十年照顧者,直至八十八歲高齡,仍然獨自乘坐巴士買菜做飯。老太苦惱自己驟然變得無用,對大部分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事實上,她連基本的衛生也維持不了,遑論有尊嚴、朝氣地生活。天泉日間值班之際,在牀沿靜看臥而不睡、睡而不穩的母親,每見眉頭深皺,滿臉愁悶。老人家的負面情緒快速積聚,反覆嘮叨地抱怨:「死了更好,我乾淨時你們也不用麻煩。」

白天輪班的隊伍,包括三個年逾七十、體力減半的女兒。天泉感激同父異母的姊姊;在他看來,平素雖不分彼此,但照顧母親的第一線責任,當由親生而較年輕的兒女承擔。輪候通知一到,他馬上安排每週兩次送母親到日間護理中心,讓她嘗試群體生活,同時紓緩三個長姊的壓力。甘老太不願十時起牀,也不大享受群體生活,偶然更產生被遺棄的疑心,起初頗見抗拒。女兒們老病仍然盡責,有時卻成為情緒發洩的對象,不免委屈。

在多方需要安撫的情況下,天泉只能冷靜沉着;長遠將母親送到安老院居住的計劃,自然不敢貿然提及。他每週兩天一夜值班,陪伴各科醫院覆診,反覆跟她談到全面照顧、健康生活、營養飲食、衛生清潔的重要性,有時推着輪椅帶她到屋苑旁邊的公園曬太陽。他的生活節奏打亂了,處理事情的輕重先後需要重新排序,心思和時間也隨之片段化了。得到婉清幫忙安排,他陪伴母親做了各種準備性體格檢查,並跟社工會面:老人家心中大概有幾分疑惑,卻也沒有精神細問。成事在天,一切準備都需要耐心醞釀和時間消化。

三個月後,甘老太已適應日間護理中心的生活,但炎夏來回戶外難以舒適,因為她無法每天洗澡。某個六月下午,天泉如常坐在牀沿跟母親閒話。老人家突然靜靜地說:「我願意去老人院住了。」兒子平和地回應了一聲「哦」,因為他早已習慣母親情緒起伏:「難為你了」、「不如死了更好」、「委屈你了,你不應該換片抹屎的」、「你幹麽絞那麽多腦汁」等等說話,不斷見證母親矛盾反覆的思緒。「不應該再拖累你們了,」甘老太補充了一句。

「這個問題從來不存在,」兒子握着母親的手重複釋疑。「只是這幾個月來,我們根本沒法對您照顧周全;三個大姊手腳無力,連扶您走路也有困難。就算請工人亦不專業,而且沒有足夠設施完善照料,何況還有潛在的病毒感染憂慮。所以我們需要找專業支援,不但半點不會捨棄您,反而決意提升照顧您的水平。營養、衛生、安全、活動以至舒適,都是我掛慮的題目。您會受到印象甚至成見影響,我作出的則是長遠和全面的客觀判斷,所以看法未必相同。我從小就當您的家務助理,而您一向也最信任我。」母親點了點頭。

「我的想法很簡單:身體健康是最基本的,心理舒暢會隨之而來。一流的私營院舍我負擔不起;特選的公營視障院舍,已確定環境寬敞整潔,服務水平優良,人員設施齊備,而護理和社工姑娘亦會由陌生人慢慢成為親友。院舍經過一段時間適應後,相信可以成為您的合適居所。我也託人探知,哪些單位的護理人員可能更耐心,亦會在疫情限制下,盡量爭取機會看望您。」其實這類解說,天泉已經反覆說過好幾遍,好讓母親慢慢吸收,不過到底要到入夏後,才於閒談中表達出來,因為解說必須建立在實踐和體驗的基礎上:先讓母親感受兒女的貼身照料及其不足之處,方能得出具真實性和說服力的最終結論。

甘老太祥和地再點了點頭。幼子的居所也剛巧急待裝修,因為公共走廊的水管曾於夜間爆裂,把全層的住戶單位浸得透徹;兒媳須遷到旅社暫住數月,家中小貓也得搬家,倒順便提供了入住院舍的輔助推力。天泉深知母親的心思和情緒仍會繼續反覆,但事情至少已擺到桌面上;最後階段的安排,往後可以開朗地進行。七月初,老太太終於自願簽署入住院舍的同意書,靜候社會福利署安排,到月底接獲通知,於八月中旬正式入住。

 

「早晨,你好。我是單位主管郭姑娘,請問你的名字是甚麼?」社工主任開始了對話。

「早晨,郭姑娘,我叫陸霜筠。」「你知道這裡是甚麼地方嗎?」「知道,是老人院。」

「那麼你是不是真的想好了,願意入住我們的院舍?」主任再次鄭重地詢問老人家。

「願意,」甘老太回答說,應對的態度卻不見得積極。她的內心仍存有憂慮和抗拒。

主任按照標準程序解釋入住院舍的守則後,像哄小孩子般安撫她,最後跟她約定:「那你答應我,三個月試住期內盡量投入,讓自己住得開心,可以嗎?」也許出於尊重和禮貌,甘老太回了一聲清脆的「好的」。主任伸出手來補充:「我們勾手指吧」。老人家微笑了。

疫情期間入住院舍,對老人的心理挑戰特別大,因為探訪嚴格限制,每次一至二人。若非抽籤容許他每月探訪一次,加上覆診可提供額外探望,天泉或許會延遲讓母親入住。不過當時的好處是,輪候入住的時間很短,尤其是本來就指定特殊身體狀況的公營院舍。

甘老太住進院舍後,首先經過十四天隔離,更加深了她的落寞感。期間天泉藉着陪伴覆診之便,探望了她一個上午,卻聽到不少嚷着要離開的情緒發洩:「這裡太多規矩了,限制又多,健康也沒有用,我不開心。」院舍早上六點半起牀,八點早餐,十二點午飯,下午六點晚飯,八點睡覺,中間還有定時的茶點、洗澡、換片、休閒活動和物理治療等,生活節奏積極而規律,跟她在家時大部分時間慵懶臥牀完全相反,哪能不需要時間適應?天泉深知這種徹底的改變,殊有益於母親的健康,心內靜觀其變,眼下只能耐心安撫。

幸運的是,院舍有足夠人手照顧老人家的心理狀況。何況婉清自退職後,曾幾番跟舊同事溝通,詳細講解甘老太的背景和潛在反應,也算為單位的職員多做一重心理準備。因此除了標準護理外,社工起初對老太太格外留神和耐心,跟她交談、解惑,給她動植物的圖紙填色畫畫,又得到內線提醒稱讚她「好靚」,盡量讓她減少寂寞感,增加愉悅感。入住後約四星期遇上中秋節,全層院友參加了團體慶祝會;甘老太得嚐一向喜愛的月餅。職員還給她拍了一分鐘短片,讓她拿着道具大月餅,祝賀家人「節日快樂,身體健康」。

天泉注意到母親的精神和面容持續改善,可是唯恐自己單方面想像,並沒有向家人談及個人印象,只將短片傳給了幼弟。十月老太太兩度去醫院覆診,姐弟五人趁機會探望母親,異口同聲說她飽滿漂亮了;到確定了數據,母親兩個月內體重增加了近兩公斤,他才敢肯定自己的抉擇正確。社工也告訴他,老太太的表現比想像中好,或不宜太頻密致電到院舍,以免加深她對家人的眷念,反而會妨礙她投入院舍生活。天泉因此尋思:「既然定時探望媽媽的只有我,何不將致電的機會留給姐弟,以便集中精力處理實際事務?」

自從母親入住院舍,他盡可能親身理事;除了陪診、探望、聯絡外,也要準備衣履、訂購尿片等。若非婉清鼎力協助,恐怕會有些狼狽,因為院舍所需的物資跟居家的不同,有時更要來回更換;何況每週還任教不同科目和語言的課堂,也需要處理各項教育職務。某些時刻,天泉面對排山倒海的事情,也會有一點力不從心之感。婉清曾跟他打趣說:「你媽媽多了牢騷,你的手多了濕疹,臉上也多了倦容。矛盾和壓力大吧?」他聳聳肩頭答道:「心意談不上有矛盾,時間難免會有矛盾。壓力嘛,大概總比不上我小時候給她的壓力大。人多不一定好辦事,還得看是否協力同心;目前這種情況,我寧願自己做,更乾淨俐落。」

天泉早就明白,家庭不必然密切親近。他平素幫助家境緊絀的姊姊,是天性的情義,並不包括對「家庭」本身懷有甚麼浪漫幻想。據說天遙居住於海景豪宅,擁有幾輛汽車,疫情前每年揮金旅遊;往日借職業身份打折訂尿片幫助天成,如今對母親的事不聞不問。天成跟他感情不錯,卻也無可奈何:「他甚麼都不會理了。算了吧,盡責要自願才有意思。」此外又有賦閒四十年的小姊,擅長絕對式英雄崇拜,婚前是兄長,婚後是丈夫,總宣稱忙於協助退休的教授;後者昔年當研究生時,在岳母家免費吃喝了大半年,不知如何披上臉皮教育後輩。婉清曾對天泉說:「其實道理很簡單:出心出力出錢,有甚麼就出甚麼。」天泉的回應有點木無表情:「稱教徒的死後留待上帝審判,不信神靈的就等蒼天定奪吧。」

富裕而不孝不仁,曾令天泉片刻義憤。不過他本性豁達踏實;自從一心照顧母親後,無謂的蚊虱蟲蟻很快便從視線中消失。除了目睹甘老太健康和心境躍進外,他也接獲院舍通報老人的改善情況;母親跟姊姊通電話,十分鐘後竟然說:「我有節目,下次再談」,豈不是其新生活的最佳肯定?天泉仰望着青天,一切心力已超額回報。他那個長居內地、從未照料過母親而咒罵老人院的無知兄長,或許看過她精神飽滿的短片,或許聽到第三方通報,大概把自尊、面子和歉疚等等糾結成一團,落得無話可說,再沒有致電給天泉。

 

天泉探望母親期間,閒談中問她還想見誰。甘老太沉默了片刻,慢慢說出四個名字。她已有幾分腦退化,想起的自然是較經常給她打電話的人:幼子和三個沒有血緣的女兒。天泉翻思母親一生,不免泛起幾分欷歔。她年輕時生下了兒女六人,在貧困中奮力持家,精準貫徹開源節流,以針黹幫補家計,盡心成全兒女的教育,含辛茹苦而總算苦盡甘來;如今竟然有四個兒女,漸漸從切近的記憶中遠去。疫情大流行下的探訪限制,無疑給予怠慢的兒女完美的卸責藉口,卻也讓老人家較易過渡短暫的寂寞,從而更接受院舍生活,因為日常互動的對象,就是護理員及社工。這對甘老太的長期身心健康,但有益而無害。

近兩次母子見面時,她主動提起的反而多是院舍的姑娘。有時她指着其中一、兩名,稱她們為「乾媽」;姑娘回答:「寧願當乾女兒」,因為如此等級的乾媽,年紀必定過百。天泉向來認為,孝義在乎天性,親人的感覺在乎關心,不必繫於血緣。悠閒地走在路上,翻思着母親的進展,他意識到世俗觀念中所感慨的腦退化,反而轉化為返璞歸真的解脫;它讓老人家在不知不覺中,卸下了血緣孝道的傳統觀念和期待,使她的感情觸覺更單純地反映生活的真實。他自己不是有一些舊學生,多年來也以他為生命歷程的至友親人?

甘老太的小虛榮心,也為適應環境提供一點助力,尤其是入住之初。別人讚她漂亮,她就會順心點頭,滿意地微笑起來。婉清早就將情報傳遞給院舍。老人的容貌確實玲瓏,只是入住之時有些脫水徵狀,「靚」字多少有點勉強,含有哄小孩的成分;大約兩個月後,稱讚她已半分不用閉眼違心。因為她每天由一餐變為五頓,生活由無常規變為完全規律,早睡早起,有適量活動和物理治療配合;根據護理人員匯報,她日常的活動除了看電視、閱讀報章標題外,還有摺紙放進信封、摺疊乾淨毛巾等工作。老人家的精神、面容、皮膚愈見飽滿年輕,體重隨日回復到正常範圍。九十多歲的生活,豈非仍可以重整

改善?

婉清某日輕描淡寫的片語,仍然在天泉的腦海迴響着:「當醫護人員的應該有仁心,仁心應該由孝道開始。」這位近三十年的至友,從來沒有高調口號或浪漫理念掛在嘴邊,卻是精誠盡責大半生、典範性的護理實踐者,不擅批評而一語中的。富而無道的兒子當日呼叫「阿泉是甚麼態度」的問題,早已不着邊際;何況問題原是靠行動而非語言回答。自從母親入住院舍後,天泉心中最感暢順的,反而是能以自身之力,配合安老院的工作,無待聯絡姊弟幫忙;需要時總有至友的專業協助。他心中一直確信,只要健康狀況容許,助人是生命的福分,盡心盡力滿有樂趣,遠比按照客套聯絡俗世來得有意義和實效。心存孝道的兒女自會主動詢問和盡其本分,定時致電母親,並藉她的覆診之便前往探望。

十一月下旬,天泉跟兩個好友如常聚會,每年三次。他方才坐下,把小禮物拿出來,不想其中一個眼快,即時指出:「喂,你的濕疹看來好多了!」他輕鬆地回答:「說來巧合,自從媽媽入住院舍,濕疹確實改善了,好像對應她健康改善的速度,連腦退化也穩定了。」天泉的濕疹十多年來未發,春天之時卻突然重現;跟朋友在盛夏相聚時,幾個月來騷擾着前臂和手掌的「癬疥之疾」,仍然有待退止和痊癒。他的性情並非焦慮型,但到底為母親的事長期思慮;此際他的身體系統,似乎也隨着老人家安身立命,回復到自身的平衡。

 

踏入新的一年,天泉的思緒再添上兩分愉悅,因為月中母親會作骨科覆診,卻屬於安全性質檢查;無需擔憂之餘,更會提供額外的相聚機會。連同早前已選定的除夕探望,一月可以跟母親聚首兩次,時間分佈平均。不料兩星期內,先後有豁免檢疫的機組人員違規走動、政壇名人舉辦兩百人生日會、外籍婦人傳染親友,引致病毒在社區急速傳播,迫使政府驟然收緊防疫措施,嚴重打擊部分行業的生計,亦令覆診延期,探望化為烏有。他跟大部分平民一樣,只感到懊惱而無奈:當中少數人的放縱和私慾,竟搗亂整個社會?

殊非所料或所願的是,覆診取消後兩天,甘老太在院舍吃罷午飯後,不等待照顧員便站起來走路,跌倒在地碰撞了頭部,需要入院做掃描檢查。從辦公室趕往醫院的天泉,細看她反應和精神皆如常,只能在憂中逗她為樂:「又做孫悟空,搗蛋亂跳?」老太有點尷尬地笑,活像頑皮的小孩被逮個正着。「下次必定罰你留院。」「不留,我要回老人院。」就這樣,兒子倒是在有驚無險、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外情況下,悠閒地站在急症室的牀沿,逗弄母親為樂接近三小時,然後送她回院舍。兩天後,他以「第一監護人」的身份簽署,同意院舍需要時用約束器具。大小事情的轉折發展,往往自有軌迹,無法預計或期待……

農曆新年期間,天泉如常做些蘿蔔糕應節。他準備了一小盤,連同賀年卡送給母親。他和婉清進不了院舍範圍,只能站在閘門前,遞給照顧員轉交母親。眼前熟悉的建築物,泛起了婉轉的親切感;一木一蔭,也像為自然添上人文意義。他哼着少年時的音樂旋律,濕疹早已消退,不覺悠然自問:從小跟母親連心,逆境中互相扶持,於斯又見一斑?身心相應的玄妙作用,並不是科學實驗室能夠確切證驗的課題;然而在病疫大流行的考驗中,它不僅成為對孝義微力的微觀肯定,或許亦算是對生命之道的微妙領會。枝頭的春鳥交談了兩三聲,頃刻一起展翼,飛向海邊,結伴於青空白雲之際,立命於蒼茫天地之間。

鄺龑子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名譽教授。畢業於港大、牛津、耶魯,曾旅居英美十四年,先後執教於美國及香港。有中英文學術專著五種、詩詞集二十六種、散文集三種、翻譯三種。香港茶文化院學術主任,推展中華文化之終身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