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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背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胡燕青

科學家認為人在動作中會比較年輕,靜止時則較易老。也有科學家認為兩個自己不會同時出現在同一空間裡。

但當志強在地鐵車廂裡看見年輕的自己和阿詩站在月台上時,他肯定科學家錯了。

他不知道列車不停站的原因。一整車人都聚精會神地看着這個地鐵站月台上的風景。站頭人很多,似乎人人各有所見,但沒有人走近車門準備下車,好像大家都明白這還不是終點站。志強看到年輕時高大強壯的自己拉着阿詩的手的樣子。他當時戴着近視眼鏡,短髮,那雙充滿肌肉的腿輕鬆地撐起仍未見發胖的上身。如今的他,已是關愛座的常客。但他此時卻是站着的,這一列車似乎沒有關愛座,甚至沒有椅子。

阿詩是個高挑女孩,但年輕的他依然可以垂下頭來看她,並且因此感到男孩子的滿足和驕傲。阿詩是個羽毛球運動員,修長而結實,眼睛閃着溫柔的亮光,她下巴尖小,笑起來像個孩子。志強覺得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拉過她的手。他喜歡拉她的左手,因為她握拍的右手有點粗。她不長長指甲,粉紅色的細長手指上就只有自然的薄薄的指甲。

志強的車廂一直在往前走,但不知怎的,它總走不完這一站,就好像環形行走的列車――但車子明明是直走的呀。他從年輕的自己的背,一直看到他眼鏡的邊緣,他的眼中的笑意,他眼鏡的反光,他的微笑和下唇。他從未試過由這麼多的角度看見過自己。那一刻的阿詩仰臉看他,充分的信任和等待,他眼鏡裡有她睫毛上的閃光,燈的形狀,她略微抬高着臉,好像要把一生押注在眼前的男孩身上了。

可是,為甚麼會和她散掉了呢?後來自己為何會和惠美結婚的呢?他幾乎想不起來了。但一瞬間,他們的列車已經到了另一個站頭。車裡的人開始哭泣,有大聲哭的,有小聲飲泣的,但更多的只是流淚、掩臉和靜默。志強看見站頭上的他揮開了阿詩的手,阿詩追前去想拉住他,但沒拉到。他記起來了。那時的阿詩給選進了香港隊,集訓去了。

那個時代,手提電話還不普及。志強把阿詩送進體育學院時,還給她提行李。但阿詩好像給體育學院吃掉了一般。志強看見她的次數日漸變少。有時她放假,他卻要上班。有一次,志強看着她和一個男孩子從體院走出來。他比志強還高,肩頭比他寬。志強認得他。他是香港游泳隊的成員。他沒有走上前去。因為阿詩的頭髮變長了,長得可以紥馬尾,而這是志強一直希望看到、而阿詩卻一直沒為他做的。如今她成了專業運動員,竟然蓄長髮?

志強和阿詩來自一家不大有名的中學,兩個人的成績都不算好。中學畢業後,志強進了一家超市當工人。他長得高大,樂意助人,常常伸長手就做到別人要爬上梯子才能做的工作,人緣極好,不久就升為經理了。這對他來說是個大喜信,但他尚沒能親身告訴阿詩。到他們終於能夠見面的時候,他喜滋滋地說了此事。豈料阿詩沒有想像中的驚喜。她明亮的眼睛眨了一下,長長的馬尾一甩。她拿下了束髮的繩子,一頭長髮水一般滑下,他注意到她的髮色變成輕紅色了。阿詩展現笑顏,高聲告訴他:「我也有好消息。我因着運動員的身份,給保送進港大地理系了。」她說:「我現在正惡補英文,以後會非常用心讀書。啊,對了,我買了一個背囊給你,很便宜的。正好做個紀念。」

志強的心從高位掉落到深深的冰湖裡。他接過背包的時候就知道,阿詩要離他而去了。他心裡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搶先提出分手。還未想好,他就脫口而出:「阿詩,我對不起你,我另外交上女朋友了。」

他覺得阿詩起碼會有點驚訝。她卻木了臉,過了一會,還伸出手來與他握手。「感謝上帝!」她說:「我原先還不知該怎樣向你提出分手!我要進大學了,前面的路,也不知會是怎樣的。你有了女朋友,我就沒有那麼內疚了。」

「阿詩,那……我們互相恭喜吧。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

「當然。」她又露出孩子一樣的笑容,眼睛因濕潤而發亮。

列車來到了另一個站頭。那是一家超級市場的門外。他揹起背囊離開超市的時候,一個女孩子從後面趕上來,說:「強哥,你拿錯背包了。」他大驚。行人道上燈光不明亮,志強仔細一看,果真有點不同。手上的背包比較新,雖然是同款的。

女孩叫惠美,是在counter工作的同事。她去年畢業就在這超市做了,但身材矮小,人又計較,因此做了一年多仍沒升上經理級。此刻,她拿回自己的背包,說:「這個背包,是我以前的男朋友送給我的,不能丟。」志強一驚,心裡即時引為知音。他說:「你們為何分手了?」

惠美垂下頭,本來不高的她顯得更矮了。他連她的髮渦都看得見。她還未回答,就已經哭起來。過了一會,她說:「他考進了中大,認識了一個女同學,和我分手了。」

志強非常震驚。難道上天真的為他預備了惠美?他一下子擁抱着她,啞忍了幾天的心痛湧到喉頭上,他也哭了。從此,惠美和他就好起來,天天揹着同款的背包上班。不知為甚麼,他們的背包本來就是同款的,卻一直沒有人說起,到他們戀情公開了,大家卻一口咬定那是情侶背包。

命運讓他們走在一起,卻沒有讓他們感覺到愛情的養育。他們一生在背誦着超級市場貨品的位置和價錢,一同以省下幾毛錢為興趣,生命的目標就是要在有生之年開一家屬於他們自己的超級市場。惠美看着他的頭髮一圈一圈地流失,成為她肚子上一圈一圈的脂肪。他們是相愛的,卻從未相戀。但是,這又何妨?

香港很小,但是,他再沒有見過阿詩,而她也再沒見過阿強。阿強這一個小家庭,住在公屋,養育了一個聰明獨立的兒子。

列車經過一場婚禮。他和惠美的兒子結婚,搬出去了。夫婦倆買了那一間公屋,成了業主。兒子是大學畢業生。志強終於參加了大學畢業禮,以家長的身份。

有一天,他看見惠美在縫補她的舊背包。他突然無名火起,大叫道:「那個背包還拿着嗎?已經二十幾年了,發臭了,把它扔掉吧。」

惠美說:「好,一起扔吧。」她忽然飛快地走到衣櫥的雜物格,取出他的背包,小跑幾步,一手把它往露台外扔。他抓不住,背包就往下飛了。他衝前去,要給她一記耳光。可是她靈巧地躲開了,不屑一顧地關上房門,而同時,他整個人撞到欄杆上,肋骨即時裂開。他痛得幾乎暈了過去。此時兒子剛好回家,發現此事。

兒子扶住他乘電梯到樓下時,警察已經拿着那個背包迎面而來。他忍住痛說:「阿Sir,這背包是我不慎扔下來的,當時,我滑倒了,背包甩手而出,我還撞到了露台的欄杆。」警察見他痛苦如此,又承認了錯誤,就相信了他,警告了幾句,不再管此事,更把包包還了給他。畢竟,那種痛是真實的。兒子把他帶到自己的房車上,將他送到最近的私家醫院。入院手續辦好之後,兒子說:醫生會把你的情況告訴我,你不用擔心。我現在回去接媽媽來。對了,你的背包,要不要我把它帶回家?

他趕忙護衛着背包,說,不用,我帶着。兒子點頭,就離開了。一小時後,兒媳和惠美都來了。他們靜靜陪着他,沒說甚麼,晚飯時間,一同離開了。

夜裡,他痛得厲害,抱住背包仍不能入睡。他問護士,護士就給他止痛藥。服藥後胸口依然極痛,但他願意等,等不痛的一刻到來。他勉強起來上廁所,又把自己的錢包、證件等放進那個心愛的背包裡。他仔細地檢查背包有沒有破爛的地方,或許它已經像惠美那個一樣,千瘡百孔。他檢查着,撫摸着,不意發現背包的內袋中還有一個小內袋,躲在一個很隱蔽的地方。內袋中的內袋裡,還有一個更小的布袋,縫上去的。他開了牀頭燈,細細翻開來。

裡面有一張極其細小的紙條,兩面都用透明膠紙封了幾層。因此經過多次洗滌,那上面的阿詩的中文字還非常清楚:「阿強,我是不會因為進大學離開你的。我希望你能再考大學,我在大學裡等你。詩」

阿強大叫起來,使護士們一個接一個衝了進來。他很激動地哭了,像一個孩子那樣哭。護士長說:「先生,我明白你的痛,不過,會好起來的。不要哭,快睡吧。」但是,他不但無法睡,他覺得天昏地暗,一層又一層的黑浪沖進了他的腦袋,他的心裂開兩瓣,一半留在二十歲之前,一半落在二十歲之後。

這時,列車又直直地走了一「圈」。他看見窗外流過一個匆匆走進病房的醫生。他檢查他的眼睛,觸碰他的屍體,說,心臟病發,又說:certified。那一瞬間,他就滑進了現在身處的車廂。車長的聲音從麥克風傳來:「各位旅客,回顧旅程完結了。剛才,大家都回到過自己最重要的站頭。前面就是終點站了,請各位把攜帶着的行李全部卸下,準備下車。」他想,我還有行李嗎?

懷中一陣暖熱,他原來仍帶着阿詩送的背囊。此刻,它像一個奶黃包的餡料一樣,充滿溫度,卻慢慢地融化了,流走了,不見了。列車慢慢地滑進一條很長的黑色的隧道中。


胡燕青 本港寫作人,前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副教授,目前已經退休,專注於翻譯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