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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寬:秦時月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

作者名:孫寬

1

明天你在家嗎?思佳問我。

在。我說,吃飯嗎?

不吃,跟往常一樣。

中午十二點,思佳很準時。她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眼睛,化了很漂亮的妝。

餐桌上,我照常擺上一小盤兒紅葡萄,一小盤兒白葡萄。兩杯冰水上漂着清香的檸檬片,另一個小盤上幾片乳酪和酥餅擺出一朵花。思佳坐下,我倒上一杯紅葡萄酒遞給她。我自己倒了香檳,我喜歡看杯子底往上升騰的泡泡。

我們兩個輕輕碰了一下杯,思佳只抿一小口,潤了潤唇。你們家樓下的保安越來越嚴了,思佳說。

嗯,現在哪裡都差不多,他們讓你掃碼了?

掃了,他們應該都認識我。思佳用夾子夾起一片乳酪放在自己的盤子裡,她喝了一口冰水,夾起一塊酥餅,遲疑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思佳來了!老鐵從書房出來打招呼。

鐵哥好!和我們一起吃點東西吧?

不了不了,你們聊。老鐵說着,還是把屁股挪到椅子上,與我和思佳坐成三角。

我趕緊起身。老鐵,你喝咖啡還是茶?

茶,我的那種茶,多放一袋糖哈,老鐵提高了嗓門。

我的咖啡待會兒喝,思佳說。她沒抬頭,專注地聽老鐵說着甚麼。

一杯英式紅茶加了奶和兩袋糖,半個小時裡,老鐵給思佳講了五十二個新發明。他是有明顯強迫症的演算法工程師,我懷疑他兩眼一睜開,眼前就是各種演算法,或者連他的夢都是他設計出來的演算法。我最煩他滔滔不絕地講他的數字遊戲,可巧思佳卻很感興趣,每次都聽得入迷。我顯得無聊透極,只好拍了一堆各種組合照片。一片檸檬漂在冰水上,晶瑩剔透。沿着香檳杯子的長腳,往上掃,看見從杯子底部升起的泡泡,一顆顆泡泡後面,能看見朦朧的花瓶,花瓶裡紅艷艷,但模糊的花,老鐵的側臉非常朦朧,根本看不清是誰。思佳好像在看我的鏡頭,也可能在看我身後的花架。她身後的牆上,完全看不清具體是些甚麼畫,下面掛着一排模糊得已看不出甚麼顏色的口罩。只有香檳杯子和泡泡是清晰的。

你們聊吧,我得回去工作了。老鐵關上了書房門。

差點忘了你的咖啡,我說着起身。

不了,今天早入住。思佳拿出口紅塗了一遍,又在臉上輕輕拍了粉。我們倆自拍了一張,我把手機倒回去看了一眼,思佳的口紅非常艷。

不會沾到口罩上嗎?我問。

這是個新產品,叫吻無痕。疫情滋生出來的,下次我給你帶一支。

不用,我都不化妝。

思佳笑了,眼睛彎成了月亮。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這麼半句詩:……秦時月,送我情如嶺上雲。

你拍的照片發給我,你也發個朋友圈,別像上次似發錯了哈。

真囉嗦,我說。

 

2

老鐵與一般的演算法工程師有些不同,他對數據的敏感與記憶,就像一部超能的機器,說起來很嚇人,他是用數據解釋一切的人。比如根據過去十年伊蚊骨痛熱症的死亡率,及受新冠病毒爆發前六個月的感染率、死亡率對比,計算政府最終必然要以開放政策面對疫情挑戰。我想幸虧他不擅長交際,現在居家工作,不然我得整天提心吊膽。

今早你看新聞了嗎?老鐵問我。

有甚麼特別的說說?不過那些……你就別讀了,我邊說邊剝雞蛋皮。早餐是我們家的新聞聯播時間,能有個話題說說本來不錯,可我怕聽老鐵讀誰誰破產自殺,誰誰精神分裂行兇的新聞。他還沒開始就得趕緊制止他,不然早餐吃到一半心裡不舒服。

也沒甚麼,就是前幾週剛要開放時,夜店的感染群案例,現在都爆開了。報紙上說很難追蹤,要求民眾抓緊時間上網註冊打疫苗。

不是每個人都要掃描嗎?為甚麼追蹤不到?我問。

不一定人人都遵守掃描規定,去夜店,誰願意留下記錄?老鐵沒有抬頭,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思佳每次從後面停車場離開,一定沒有掃描,我不知道她的記錄是怎樣的,只看到來我家時的時間記錄嗎?

思佳兩年前給我介紹的一個工作,你記得吧?老鐵換了話題。

我不太記得。

一個上市公司的活兒我做完了。

哦!他們該給的給了沒有?

給了,不過這間公司有很多問題。

哪個公司沒問題?你一個程式員……話到嘴邊我忍住了,我恐怕老鐵說錯話。幸虧他的工作在我看來和程式員工沒區別,就是一個高級工人而已。

知道了,我甚麼都不知道,老鐵憨聲答應着。

你現在有空嗎?思佳的短信。

怎麼了?出了甚麼事兒?

我們出去走走吧!思佳說。我快要悶死了。

去哪兒?到處都不開門,沒地方堂食,連個坐一會的地方都沒有。

去超市?思佳發來一個鬼臉。

行,我說。我常看到站在超市裡,保持一米距離,戴着口罩站着聊天的太太們。

十分鐘後,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十分鐘我下樓,看見思佳的保時捷停在樓下大門口,一輛校車開進來,她往前挪動了一下,真是的!為甚麼學校還不停課?我趕快跑過去。

怎麼了?我上車就問。

W的公司破產了!你知道嗎?申請公司破產的程序,比註冊公司要複雜多了。思佳說得很平靜,好像是在說一個別人的事情,跟她完全不相干。

我說甚麼呢?我問。我真的不知道應該說甚麼。

你甚麼都不用說,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疫情兩年完全沒有收入,死撐着還不坐吃山空?回到從前,大家不還是一樣過?以前人怎麼都能過得去?思佳低着頭說,反正,那時人沒有多餘的錢養七十二個外家,她的鼻翼抽了一下。

那……小K那邊呢?我趕緊岔開話題。思佳如果不告訴我她丈夫W的事情,我平時絕不會提小K的名字。

小K那邊也煩得不得了,他的大股東本來就把他當傀儡,我看最後也要卸磨殺驢。過去幾年間,大股東利用他這個CEO,吞了不知多少小股東的錢。要是穿幫,他能跑得了嗎?思佳說。

不能,我說。最後進監獄的是小K,你有沒有提醒他?

有,他怎麼能不知道?貪心不足,誰能攔得住!思佳一臉無奈。

我知道我甚麼也不能說,也不能問。思佳漫無目的地開着車。好在路上基本上沒有甚麼車。我說嘛,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只為上市公司做些申請經營准證一類的工作,雖說也是技術活,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可薪水高出市場一兩倍。誰能不紅眼?還別說又有大把自由時間。不可能好事都落在一個人身上吧?

W已經懷疑我了,可他表面不說,還裝不知道。

嗯,W是很精明的,他自己心裡有鬼,怎麼能盯住你不放?當然可能你多慮了,也許他生意破產了,只是偶爾敏感?我趕緊安慰思佳。我不想將來我們家成為免費酒店。

如果他來問你,你怎麼說?

甚麼怎麼說?我甚麼都不知道,確實不知道嘛。我一臉無辜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思佳笑了。還甚麼都不知道?你看你臉都紅了!不說我了,太洩氣。哎,你還記不記得趙恩遠?

記得,不過早就失聯了,我遲疑了一下。思佳提到的這個人,突然進入我腦海,先是他模糊的臉,然後鏡頭好像慢慢推近,緊接着出現的是他高挺的鼻樑,輪廓粗獷,順着鼻樑往上一個半公分,可以觸摸到他濃密的眉毛,眉下深陷的眼窩,充溢着大量雄性荷爾蒙……

那天他在臉書上加我,他跟我打聽你呢!問我是不是你的臉書被盜了?

你怎麼說的?我的思路突然被打斷,趙恩遠的臉又模糊起來。

我說你忙得沒時間看臉書。

我的臉熱了一下,這倒是實話。記得那是一個很炎熱的旱季,新加坡從未有過四十幾天完全不下雨的記錄,植物園的湖水位下降了兩米多,小湖的湖底長滿了草。我就是那年遇見趙思遠的。

你說和初戀約會算出軌嗎?思佳眼睛忽閃着,突然冒出一句。

算吧?我說,你的不算,我又補充了一句。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算。思佳聲音暗了下來,眼睛裡光似乎也暗了下來。我不知道如何破冰,兩個女人的沉默,不是僵局,是死局。突然覺得出來比在家還憋悶,後悔沒想一下就答應跟她去「超市」。

他朋友有一個私人俱樂部,上次我們就在那兒見的面。過了好半天,思佳終於說話了,反正,我知道他和我見面就是為了找你。

現在還有俱樂部營業嗎?我問。我快速滑了一下手機,看看有沒有最新政策消息。

哎呀,所謂的私人俱樂部,就是私家小酒店唄。你說新加坡現在連個喝茶、喝咖啡的地方都沒有。這也關了,那也關了,這要有個事情,想說說話能去哪裡?都要把人憋屈死了!再說,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能邀請朋友到家裡來呀。

思佳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我一個勁點頭,恐怕她開車時太激動。是的,是的。就是讓人能見面說說話的地方吧,我趕緊附和着。

如果被查到的話,頂多就是個私人到訪,政策限制是一次兩個人來訪,又不違法,對吧?思佳說着,眼睛卻從路面移開,掃了一眼GPS。

如果查不到,其實多少人都行,我說。如果沒有人知道,怎麼能叫出軌?

前不久夜店秘密營業抓了一批人,要是越南妹沒感染新冠病毒,或者所有人都打了疫苗,病毒未被傳播得飛快,誰能知道有多少丈夫加班呢?當初,幸虧嫁給了老鐵,不然我丈夫會不會也在加班?

好了,到了!思佳說。

甚麼到了?我問。我看不出車子停在了哪裡。

思佳在一處豪宅院子外面停下,院子是半開放式的,沒有鎖住的大門,一塊不小的綠地種滿了花。靠近入口處的兩邊,有好幾棵相當高大的三角梅,紫色的三角梅,嫁接了粉色、紅色、橙色,枝蔓纏繞,色彩錯落斑駁,像一幅兒童油畫一樣質樸。下面好像還種了幾棵番茄和辣椒甚麼的。我把臉湊近車窗再看,遠處好像還種了幾排蔥、韮菜、生菜或小白菜。這一低頭竟看到了庭院裡別致的風景。

這半花園半菜園的一小片土地像是惹着我了,清晰的角落裡,連我也不再注意的那點柔軟,突然坍塌了。

下去吧,他在裡邊等着你呢,思佳說着,朝我努了一下嘴。

誰?我忍住這突如其來的,自己也不理解或解釋不清楚的酸澀。

我說甚麼呀?我看着車窗外綠盈盈的院子,腦子裡一片空白,斷片無法接回到十幾年前。

我真不知道該不該下車,可我竟然冒出來這麼一句,你看我穿的這甚麼樣子啊?我下意識地伸手提了提白T恤衫領子,想讓它顯得利索點。一條背帶牛仔短褲,洗得快要看不出顏色,一雙白球鞋舊得不行。這根本不是出門約會的裝束,我早已把出來去超市的事忘記了。

我看挺好的,今天你顯得特別青春,和十多年前沒甚麼變化,我跟你說去超市的打扮,就適合今天的場合。思佳又把彎月一樣的眼睛亮起來,實在不像個要破產家族的媳婦。

思佳從後備箱裡拿出了一袋東西。我一看都是些密封的高級茶點和零食甚麼的。

拿着吧,出來買東西,總不能空着手回家。哦!差點忘了給你——吻無痕,等一下。

我才想起連口紅都沒有擦。我接過口紅,擰開一看還真是我喜歡的淺橘紅色,我在口罩下面掀開一個小縫,擦了一點。我仍然在猶豫下不下車,我不喜歡這種突發事件,有種被捲脅,被綁架的感覺。我正磨蹭着,思佳一把將我從車上拉下來。看見她的車走遠,我才慢慢穿過花園。

像這樣的花園,是的,就是這樣的一片花園裡,那個不太清楚的臉,正幫忙幹活,一位長者走到我的身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提醒我:小伙子看起來不錯,非常帥,就是他的工作,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他在做甚麼。

我站在門口遲疑了半天,剛要往回頭走,這時門開了……

 

3

我和趙恩遠面對面坐着,中間隔着十年。

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實,我就是去超市走走,然後,就穿越回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的十年前。

你想吃甚麼?趙恩遠問我。

隨便。我說,我不餓。我不敢抬頭,侷促得不知看哪裡。我本來就是陪思佳出來買東西的,我又補充了一句。

就知道她不會直接告訴你,直接告訴你,你會出來嗎?

不會,我沒躲閃,還是低着頭。

那喝點甚麼吧?趙恩遠頓了一下。

不想喝,一會回家說不清楚,我說。其實,我知道老鐵不會注意到,他想的都是他的新演算法,昨天還有很多問題,一直熬到下半夜。我是真不想喝。

喝一杯香檳吧?我知道你喜歡。趙思遠從飯桌上拿起一隻香檳杯子。

不,一杯紅酒,我眼睛轉移到酒杯,餘光裡看見趙恩遠遲疑了一下。

趙恩遠看了我一眼,專注倒酒。他的眼睛沒怎麼變化,一雙濃重的眼睛,或者說一張像大衛雕塑得棱角分明的臉。還是有一點甚麼不一樣了,眼窩更深了,比十年前瘦。

吃法國燒鵝肝吧?師傅手藝不錯。他笑了一下,我看見他眼睛周圍明顯的皺紋。

這種時候還能有法國鵝肝?我問。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有。提早準備,甚麼都可以有。趙恩遠說,揚了一下眉毛。

我突然有了關於燒鵝肝的想像,灼熱的海鹽撒在那烤得焦脆的鵝肝上,牙齒與鵝肝碰撞瞬間,咔嚓,柔嫩的汁水從穿透鵝肝的齒縫中噴濺出來,肆溢在唇齒間,融化在咽喉處……不記得多久沒有這樣的享受了,味蕾的貪婪已經把所有的矜持都吞沒了。

那就請師傅……我話還沒說完。

我知道你要甚麼,都已經交代好了,趙恩遠說得有些得意。

不過,我現在不喜歡蘋果醬汁直接淋在燒好的鵝肝上,請師傅另外單放,好嗎?

好。趙恩遠看着我,還想要再說點甚麼,嘴巴張了張,但甚麼也沒說。他站起來,去了廚房。

我也站起來,在客廳裡蹓躂一下。這座別墅從外面看起來,與周圍其他別墅沒有甚麼不同。院子比較大,又在這條小巷盡頭,就多了靜謐之感。照人膽似秦時月,這句詩的前半句,冒出來,秦時月,對秦時月。

趙恩遠第一次帶我去聖淘沙島時,是一個滿月的夜晚。迎着海風,椰樹下依然炎熱,躺在沙灘上,感覺周圍熱浪滾滾。遠處朦朧的漁火,如跳動的燭光。一切都有青澀的浪漫,只有那一輪月亮,明晃晃地注視着我。我的白襯衫在月色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夜怎麼會這樣亮?我後背濕透了……除了熱,也因為疼和緊張。

我應該帶你隨處轉轉,趙恩遠從我身後靠近,熟悉的味道,又有陌生的古龍水氣息。

好,我說。

我轉過身,我們的目光第一次遇上。十秒鐘?也許只有五秒,我移開了目光……看見趙恩遠身後的客廳,牆面是原始磚石結構,粗糙感顯得有種古蹟的藝術風格,幾幅仿古油畫增添了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韻味。

看得出這家主人花了不少心思,我說。

女主人也教皮拉提,趙恩遠隨手推開走廊上左手邊的一個房間門。她有一間健身房,做私家教練,今天去上私家課了,不在家,趙恩遠介紹着。健身房不太大,擺放着幾件非常實用的健身器材。

真不錯,就是離我家太遠了,估計私家課也不便宜。

不遠,我可以接你,確實不便宜,大家不都在想辦法生存嗎?

我才注意到他穿的黑色T恤衫有些緊繃,明顯看得出胸大肌脹出的輪廓,脖子與肩膀之間凸起的肌肉,他確實比十年前身材好。

你怎麼不問問我這十年過得好嗎?為甚麼要找你?趙恩遠問。

我想你過得不錯吧,我不想知道你為甚麼找我,我說。

趙恩遠沒說話,我坐在擴胸器前面推了兩下,非常吃力。就這半年,健身房關了開,開了又關,都不知第幾次了。練着練着,又不練是最糟糕的。就是趙恩遠的這種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還是不得已的神秘,當初毀了我的信心,沒有安全感就不會有浪漫,其實也就沒了一切,我懶得猜測,不想再回顧。我離開健身器,走出房間。後邊也不知他還介紹了甚麼,我都沒太注意聽。

坐下來吃飯時,主人從廚房裡出來熱情招呼我們,還說了不少話,喝了很多酒。師傅姓張,原來是酒樓老闆,張老闆生意紅火時期曾有好幾個酒樓。經營的餐飲娛樂項目非常豐富,疫情期間紛紛結束營業,員工遣散,幾度瀕臨破產,變賣了所有的產業,全部財產就只剩下這棟房子。

哎!幸虧還有幾位公務員大佬,腰包沒有縮水的朋友,經常光顧支持。張老闆苦笑着說,恩遠兄總介紹朋友來,非常照顧我們。來!敬你們,我自乾了這杯。

這時我才注意看這個吃飯廳,與客廳很不搭配。桌椅雖也是實心木,不過屬於簡易式的宜家家居風格。桌子上的鮮花是院子裡種的,盤子裡的菜剛從地裡摘下的。

樓上還有兩間客房,有時客人累了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張老闆繼續介紹道。我去準備甜品,你們慢慢聊。說完他一口飲盡手中杯裡的紅酒。

你還在生我的氣?趙恩遠咕噥着,眼睛直視過來。

沒有,我說。都過去那麼久了,過去都已是秦時的明月,我又回了一句。

燒鵝肝沒我想像的那麼好吃,也許家庭爐灶火燄沒有那麼大吧。鵝肝已經很酥脆了,可我記憶中的那種酥脆感都不在裡面。蘋果醬也太甜膩了。其他幾道菜我都沒碰,一會兒得回家吃飯。

 

4

六個月後。

思佳已不太常去我們家,不過我們還經常見面,我們有個共同去處,就是張太太的皮拉提私家課,我的肌肉線條又慢慢清晰了。

只是,課後我總留下吃飯,她不會。我胡亂猜測,她一定是不好意思欠我人情太多,才為我搭上這個人情的,這樣就互不相欠了?或者有了趙恩遠,在這個會所她又有機會認識其他的「小K」?我們從未談過這些,這些日子很少聽她提到小K了,她變得像趙恩遠一樣神秘,我每次見到她時,都好像另外有約。其實,我也不太確定,我就是隱約感覺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歡她,所有的好事還是要落到她頭上。只是趙恩遠不是她的菜嗎?或者她不是趙恩遠的菜?

有時,我和思佳也聊趙恩遠,我仍不太清楚他到底做甚麼,為甚麼總有時間見我。思佳說他是政務要人,在我印象中就像美國的FBI,表面的工作與實際工作總有差別。我十幾年前就知道,不用猜他哪句是實話,甚麼時候說真話。好在我也不想當官或發財,也不望夫成材去做生意,他做甚麼就和我沒有甚麼相干了。

思佳有時也問我和他都聊甚麼,我說每次都是聊你啊!我不是每次來見你嘛,甚麼運動啊,吃飯啊,我們就聊你唄!

我有甚麼好聊的?思佳笑得眼睛像彎彎的新月。

趙恩遠和我在一起,他說他一定要補充他這輩子欠我的,我才不信。補償甚麼?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不會選他,我說。這一點我非常肯定。他還是十幾年前的他,十年前我痛苦,但是現在這樣正好。

思佳說,我們還能回到初戀嗎?

不能了。

人還是那個人,你說沒變?

我不是那個我了吧?說到這裡,我心裡酸痛了一下。

嗯,我們都變了。思佳雖然含笑的眼睛彎成月亮,可是我看見了淚光。

那天我和思佳都不開心,不知道是聊得不開心,還是甚麼逝去,我們不曾挽留,也無力挽留。

思佳沒再去上課。趙也很久沒在俱樂部約我吃飯了,我感覺這裡突然冷清起來。我偶爾會想趙恩遠,習慣是很可怕的。對比十幾年前,趙恩遠還是有很大變化的。他比以前愛說話,他說他最喜歡聽我講故事。我說故事都是編的。他就誇我,說我的故事比真實生活還真實。於是,每次激情過後,我就把有的沒的,都說給他聽,甚麼小K、W、老鐵,還有Z。Z是趙恩遠在我故事裡的名字。Z的身份一直在換,有時是個小公務員,有時是便衣警察,偶爾也像克格勃一樣,甚至是新加坡特警部隊的警官。

趙恩遠每次都專注地聽,他相信我能成為真正的小說家。

 

5

老鐵從未對我的故事產生興趣,我也懶得給他講。每天早晨餐桌上的新聞,是我們的話題。現在很多人得了疫情後遺症,沒有人知道這後疫情的狀態還會持續多少年。一大早就聽他說心驚肉跳的八卦,有時還真折磨人。我還得忍住,有時他不說,我還得問問他有甚麼八卦新聞嗎?人就是這樣矛盾,事實上每次我都想跟他說,這種殺人放火的消息最好別唸,聽得人抑鬱。可到最後,我總是嚥回到肚子裡,我們不就說說八卦新聞還能熱鬧一下嘛。

思佳最近沒有聯繫你嗎?老鐵問。

我心裡頭怦怦跳了兩下,想想這些日子我光忙活自己的事情,還真是沒注意她的消息,我們都好久沒去上私家課了。先是私家俱樂部老闆說要裝修,封城狀態下太難了吧?我估計可能就是想再隱蔽些。我們還偶然聯絡,思佳不久前告訴我她正與W在辦離婚,可程序沒那麼快吧?現在離婚案子那麼多。

有啊,有啊。那天我們不還出去喝茶了嗎?怎麼了?我不是很肯定地應付着。你看這個消息,案發地點很像他們家。老鐵低着頭,把IPAD遞過來,指給我看。

我的心「咚咚咚」狂跳起來。好像那天你還跟她出去來着?老鐵抬起頭,看着我。

是啊,我說。我快速搜索着,想不起到底是哪天了,該不會是趙恩遠接我去聖淘沙島那天吧!我說是去私家課。不對,那天我好像先聯繫了思佳,我沒去她那裡嗎?現在人人身上帶着掃碼器,像時刻被人跟蹤一樣,反倒讓我不確定自己都去了哪裡。

老鐵喝一口咖啡,繼續唸他的電子報:某居民被查獲聚賭,無照經營私家酒店,據查涉嫌一起巨大集團詐騙案。某上市公司CEO詐騙股東一億五千萬。審理過程中查出與他有密切關係的情婦五人……

情婦五人?厲害!我說。看來誰要是真情如嶺上雲,誰就可能白白送死。

其中一人丈夫醋意大發,或因破產走投無路。將妻子亂刀刺死,然後跳樓自殺。老鐵唸着唸着,突然停了下來。

我的手腳冰冷,湊過去,看到照片上被警察封條攔截的住宅,一陣眩暈。

應該不是他們,思佳不是跟你在一起嗎。這類事件都差不多,最近新聞都報出好幾個類似的,還有幾起銀行詐騙案十幾個億都不翼而飛。老鐵喝着咖啡,繼續漫不經心地說着。

我趕緊上個廁所,撥打思佳的電話,通了,沒有人接,鈴鈴響了很多下。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又打了一次。電話被接了起來,喂?思佳!我幾乎顫抖着對着電話喊。對方沒有說話,是思佳嗎?我又喊了一嗓子。

我判斷絕不是思佳,如果是思佳,早就聒噪地說這說那了。我聽得見對方的呼吸聲,有那麼幾秒鐘,電話掛斷了。我可能是打錯了?不然能是誰呢?

我也發了短信給私家俱樂部老闆娘,沒有回覆。我也有一陣子沒去上皮拉提課。我整個腦袋堆滿各種信息,卻搜索不出任何有價值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去那不需要掃碼,我和思佳見面,我們總在各種地方掃,進去掃,出來時常常故意不掃,這樣的時間線索很亂。倒是最近,我和趙恩遠見面的地方偶爾必須掃碼,糟了,那天在聖淘沙酒店……可是,這個時間我還不能給他打電話。我又仔細想想,如果真是思佳出了事情,警察一定會搜集到我們的密切接觸的線索,還有到處都是攝像頭,怎麼會等這麼久?她應該沒事。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到底是甚麼時候?好像有一次,我們聊得都很不開心,從那以後,我們就沒再見。

嗯,你說得對,不可能是他們。我回到廚房,一邊說,一邊又倒了一杯咖啡,今天早上我多喝了一杯咖啡。

這時,門鈴響。

怎麼會有人能上到樓上?這些保安不能隨便放人上樓的,得投訴他們。老鐵咕噥着,一臉不高興地去開門。

我坐在餐桌旁,一抬頭正好看見門口站着兩位警員。糟了!找我的,他們一定是出事了,我趕緊站起身。

您好,我們是中央警署刑偵部的C和J,這是我們的證件。

老鐵接過證件,還沒等他問如何協助他們,其中一位警員接着說,我們找鐵木犁先生,想請他協助警方調查一起詐騙案……


孫寬 新加坡人,女,回族,祖籍北京。2018年開始寫作,著有寬餘時光系列文集,自傳體散文集《遇見都是初戀》,詩集《雙城戀》等。2018年詩歌獲新加坡《源》雜誌年度文學獎優秀作品獎,2019年獲由《雨花》《現代快報》等雜誌聯合主辦的慶祝新中國誕辰七十年三行詩大賽一等獎等,2020年入選第三屆博鼇國際詩歌節年度詩集獎。2018年小說獲第六屆金鷹杯(印尼主辦)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優秀獎,2019年獲第一屆世界華文戲劇主題(澳大利亞主辦)微型小說大賽優秀獎。2021年獲第四屆方修文學獎散文特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