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君：邂逅

年終歲末是曼谷的大學畢業季。暑期畢業的畢業生要等半年到天氣比較涼爽的冬季才會迎來畢業典禮。因為畢業典禮要身着正裝外套學位袍服，在大學校園裡艷陽下莊嚴遊行是一定會令人汗流浹背的，所以若不是歲末年初的涼季，畢業典禮着實不是令人愉悅的事情。

平時不怎麼下廚房的姐珮琳，一大早就在廚房裡忙碌不停。不一會兒，銀魚炒蛋、白菜滷、煎巴沙林魚、排骨湯（放了枸杞和水梨）以及一鍋泰國香米、紫米熬製熱騰騰的稀飯。珮琳還不忘叫緬甸女傭在巷口買了女兒愛吃的「油炸檜」。所以如此「興師動眾」，是因為今天是女兒的畢業典禮。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孩子爸爸為了公司生意，不得不去香港出差。

姐珮琳和她先生只有這一個女兒，視若掌上明珠，百依百順，自小在國際學校讀書，本來中學畢業先生主張讓女兒去英國留學，姐珮琳捨不得從未獨自生活的女兒孤身遠遊，堅持讓女兒大學畢業之後再留學英國。最後夫妻決定就選擇在曼谷的名校的國際學院讓女兒完成本科階段的學習。孩子很爭氣，國際學院的英文課程應付裕如，以優秀的成績畢業。孩子父親也早已安排好孩子留學的事宜，一兩年回來後，先在外企歷練兩年，然後再把家裡的生意逐步交給女兒打理，到那時姐珮琳一生最大的使命就完美收關了。

為了教養這個心肝寶貝，波士頓大學碩士畢業的珮琳甘願做全職媽媽，將和丈夫一同經營的公司交由丈夫一人操持，自己專心養育女兒，從母乳親餵到後來天天接送女兒上下學、補習班、鋼琴課，都是親力親為。珮琳的父母是上世紀回中國大陸升學的僑生，七十年代中期返回泰國，胼手胝足，白手起家開辦了進出口公司。

珮琳的哥哥、姐姐在中國出生，來泰國時已經讀完小學，而她則是在泰國出生，完全沒有中文環境，所以華文口語也不流利。因為父母的緣故，加上自己沒能熟練掌握華文的遺憾，珮琳很在意女兒的華文教育。可是曼谷有孔子學院也是近些年的事情，女兒小學的時候，國際學校是不會開設華文課的。珮琳找了家教來給孩子教中文，可是也只能讓女兒掌握基本的聽說，閱讀、寫作還是不太過關的。而這也是令珮琳父親去世之前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然而最近婆婆生日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讓她更加憂慮和驚訝的事情。

原來，珮琳的女兒要為阿嫲寫生日賀卡時，因為阿嫲是泰國人，所以只能寫泰文，可是女兒卻忘記泰文怎麼寫阿嫲的名字了。除了英文，中泰兩種語言，女兒幾乎都不能流利的閱讀寫作，僅具備基礎的聽說能力，即使是英文，寫作也並不是很好，所以丈夫給女兒申請了英國大學不需要寫作畢業論文的碩士專業。

作為泰國華人，華文也不行，泰文也不行，細思不免讓珮琳心裡隱隱不安。不過今天是大好的日子，不去想這些晦氣的事情了。珮琳揮揮手，彷彿要趕走心裡的不安，接着就走到樓梯口，大聲叫樓上剛睡醒的女兒下樓吃早飯。

「快快吃完早飯，早早開車去大學！」珮琳催促着慢吞吞的女兒。因為曼谷的早高峰堵車是很可怕的，何況今天是畢業典禮，來自曼谷乃至全國各府的學生家長都會來到大學觀禮，去得晚了，可能連停車位也不好找。

等女兒吃飯的時間，珮琳去梳洗化妝，終於在半小時之後，珮琳發動了她的「凱美瑞」轎車。幸好起得早，路上還不是太擁堵，天氣也好得很，路邊的三角梅、金鏈花和曼陀羅在晨風中盛開着，陽光灑在路面上熠熠生輝。車穿過市區，一座座金碧輝煌的寺廟閃過車窗，珮琳衝着寺廟合十拜了拜，感謝佛祖保祐，女兒順順利利大學畢業了。

十字路口遇到紅燈，珮琳停了車，打開車窗，買了街邊小女孩兜售的茉莉花串，供在方向盤前面龍普陀大師像前。小時候爸爸開車曾遭遇車禍翻到溝裡，卻未傷筋動骨，爸爸說因為胸前佩戴了龍普陀大師的佛牌，才得以遇難呈祥。所以自從那之後，全家都供奉龍普陀大師像，無論是在家裡還是車上。

珮琳對坐在副駕駛的女兒嘮叨：「天天抱怨媽媽不理解你，你看看這些可憐貧苦的孩子，在車流裡跑來跑去賣花賺錢，多危險啊！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孩子一邊敷衍地答應着，一邊噘着嘴對着化妝鏡塗口紅。

車子停在法學院樓前，女兒下車，提着熨得整整齊齊的學位服，跑去和同學會合。珮琳把車停到停車場。太陽已經升得很高，珮琳打開陽傘，在大學的林蔭道上踱步，路上已經聚集了很多畢業生親友，捧着鮮花和毛絨玩具，還有泰銖紙幣疊成的假花束，翹首以盼，等候着畢業生校園遊行的隊伍。

不愧是曼谷有名的百年名校，大學裡很多古老而漂亮的泰西合璧的建築，校園綠化也很好，觸目皆是草木鮮花，一些不知名的鳥雀在樹林的枝上鳴叫，林中水池中偶有大蜥蜴爬到岸上曬太陽。今天校園人多嘈雜，否則蜥蜴會爬到路面上悠然四顧，泰國人早已司空見慣，而外國留學生初見則會嚇得魂飛魄散。

由畢業班老師帶領的畢業生遊行隊伍過來了。珮琳在隊伍中看到了身着學位袍，漂亮自信的女兒，她不禁有些感動，孩子真的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她朝着女兒揮手，女兒看到媽媽也跳着腳揮手，忽然女兒激動地使勁朝媽媽做着手勢，珮琳向女兒所指的方向一看，也不禁嚇了一跳。原來是女兒的姑媽！

珮琳自忖和丈夫的姐姐關係並不好，因為遺產，丈夫和姐姐鬧得很不開心，一直不怎麼走動，沒想到女兒的畢業典禮姐姐卻能親自來參加！珮琳不禁心下一暖，快步走向姐姐，一邊打招呼，一邊把陽傘伸過去，替姐姐遮住耀眼的驕陽。姐姐見到珮琳似乎也吃了一驚，尷尬地問珮琳為甚麼在這裡，珮琳這才知道姐姐來大學並非為了女兒的畢業典禮。尷尬寒暄之際，一個高挑清秀的男學生跑了過來，從丈夫姐姐的手中接過冰可樂，喊了聲「謝謝姑媽」，就匆匆跑去大禮堂參加畢業證頒發儀式了。

畢業生親友們跟着遊行隊伍走進舉行儀式的大禮堂，畢業證書由王室成員頒發，儀式莊嚴肅穆，事前學生們排練兩天禮儀。頒發畢業證時，珮琳注意到那個男生模樣中有些丈夫的影子，泰文姓氏也跟自己的女兒一模一樣，不禁生起了滿腹的狐疑。她忍不住示意坐在身旁的姑姐，一起藉口上廁所，出來談事情。

校園空曠的路上，此刻只剩下兩個女人，一時顯得大為冷清。珮琳和大姑姐站在陽光下，空氣卻冷得要結冰了。姐姐首先打破沉默：

「你既然見到了，我知道瞞不住你了。你知道我離婚了，沒有孩子。但是這個孩子確是我的侄子，我只有一個兄弟，所以這孩子是誰，就不必我說破了吧！阿茂跟你的女兒同歲。」

珮琳覺得眼前一黑，伸手抓住姐姐的手，由她扶着走到路邊的石櫈坐下。姐姐說：「我知道你一時受不了，可是你也別太難過，這是男人常有的事情。你知道弟弟在遺產上讓了步，我的讓步則是在他不方便的時候幫他照料兒子，轉眼二十年了，這孩子除了他媽媽之外跟我也格外親。」

珮琳甚麼也聽不進去了，除了腦子裡嗡嗡響個不停，只感到一陣陣噁心。她心裡一片冰涼，彷彿自己被拋在一片荒漠雪原上，照在身上的熱帶陽光也不能讓她感到一絲溫暖。她忍着含在眼眶裡的淚，強撐着說沒關係，讓大姑姐先去忙，自己待一會兒就好。

不知道在石櫈上坐了多久，直到女兒典禮結束跑過來時，才驚醒沉思的珮琳。女兒說，「姑媽說媽媽好像中暑了，讓我來看看。」珮琳收起愁容，笑着說：「沒事。走吧！去你外婆家接外婆，一起去吃你最喜歡的日本料理店。」女兒撒嬌央告說：「今天，全班女生最後一次聚餐，我不想缺席。明天再和外婆一起吃飯好不好？」若是在往日，這種違逆父母心意的要求總是會被駁回，可是這次珮琳不再堅持，甚至感到某種輕鬆，她知道以現在的心情，她無法面對滿心歡喜的女兒。為了不掃女兒的興，她答應了女兒的請求。放女兒走之前，她抓着女兒的手不住地囑咐：「不許喝酒！早點回家。」女兒狡黠地晃着媽媽的手：「喝一點點紅酒，我都大學畢業了！」珮琳笑着用手指點了下女兒的額頭，女兒掙脫媽媽的手，歡快地坐上同學的車，轉眼就不見蹤影了。

珮琳感到很疲倦，走到停車場，坐在車上，淚止不住滾落下來。停車場幾乎空了，「所有人都離我而去了」，她自言自語着，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孤獨。

珮琳像個受委屈的小孩，開車去了媽媽家，一進門就抱着媽媽痛哭。嚇得媽媽不知所措，忙不迭地問究竟出了甚麼事。珮琳把今天邂逅大姑姐所引出的丈夫出軌的隱情告訴了媽媽，嚷嚷着要和丈夫離婚，罵丈夫老奸巨猾，竟然瞞了一輩子，這次去香港出差怕也是提前安排好的！

說到這些，她心亂如麻，想明早一定要去公司查賬，猜站在觀禮人群中姑姐旁邊的那個女的是不是丈夫的小三，恨如果離婚會不會在財產分割上便宜了外人，怨自己生的是女兒，而那邊是個兒子，難怪老公總是說一個女兒就夠了，從不催她生第二胎。珮琳思前想後，心意難平，面對母親做好的美味晚餐，一粒米也嚥不下。母親推給她一碗燕窩粥，這是母親特意為外孫女大學畢業親手熬製的。

「好歹把這個喝了！這樣不吃不喝也不行啊！」母親心疼地說。

「我覺得這一生都白活了！閨密們總是羨慕我是人生贏家，和老公是青梅竹馬，大學同學，兩人攜手把爸爸開創的公司經營得風生水起，孩子爭氣，家庭和美。我每每去廟裡拜佛，都感謝佛祖如此眷顧，讓我此生幸福無憂。沒想到，他跟其他壞男人沒甚麼兩樣，而且二十多年把我蒙在鼓裡！二十多年！」說着說着淚水就順着面頰滾落下來。

母親走進前，幫珮琳拭去臉上的淚水：

「唉！女人都是這樣苦命！你阿公也是有兩房太太，中國一個，泰國一個。那時候人人都這樣，中國阿嫲最可憐，一輩子與你阿公在一起的時間，攏共不到兩年。

你記得你小時候，有一次我帶你們去中國旅遊嗎？你爸爸因為公司業務沒有一起去。因為回程航班改簽，我們早回曼谷一天，結果我就發現你爸和你小姨媽在一起了。你姨媽跪下哭着求我原諒她，說她一輩子不要孩子，甘願做保姆把你們當做親生子女養育成人，你姨媽對我抱愧終生，為我們家操勞一輩子，比你爸爸去世還早兩年。其實，我心裡早就原諒他們了。」

珮琳吃驚地抬起頭：「媽，你從沒有跟我們說過這些！這是真的嗎？」

母親點點頭：「怕傷害你們，我們三人約定一輩子對你們守口如瓶！若不是你今天也碰到與我一樣的遭遇，這樣的事情，我對你們怎麼開得了口？」

母親將珮琳攬在懷裡，輕輕拍着，二人就這樣抱着沉默了良久。母親擦乾眼淚，也替女兒抹去淚水：

「女婿並沒有拋棄你們，這麼多年對我和你爸爸都很孝順，我是不願意看到你們離婚的。你要好好考慮考慮，不能貿然衝動下決定。」

天漸漸黑了，似乎陰沉地就要落下雨來。母親走去吩咐老撾女傭去收起晾在院子裡的衣服。

飯廳裡的燈，沒有開。昏暗中珮琳癡呆呆地坐着。今天這場出其不意的邂逅，讓她不免措手不及，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人生，她心裡一片茫然。窗外閃電照亮她臉上的淚痕，遠方傳來隱隱的雷聲，雖然不是雨季，雨還是淅淅瀝瀝下了起來，雨滴打在窗前的芭蕉葉上，一葉葉，一聲聲，更增添了珮琳內心無盡的落寞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