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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肯:大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

作者名:方肯

清晨,阿比比如常游到牠熟悉的礁石旁,在隱蔽的陰影裡等待。橙紅色的身體偶爾浮出水面,露出鮮紅色的魚鰭,身上藍色斑點讓阿比比儼如一隻伺機待發的豹。

阿比比已經三十五歲,是年老的七星斑,記不起同齡的魚有誰,但牠仍充滿活力,每天都到相同的礁石叢中尋找獵物。

當阿比比飽食一頓後,隨慵懶的波浪漂流。阿比比在水裡吐出像珍珠大小的泡泡後,三十五年的一生於此了結。牠最大的遺憾,很可能是來不及道別。

一艘大船是阿比比的終結者。中午十一點五十三分,濃密的雲層正擁抱着暴躁的太陽,呼嘯的風被船首割開,也把阿比比的生命從這個世界切割出來。

這一切被路過的信天翁看在眼裡。牠飽得幾乎飛不動,當牠發現一艘大船正以每小時十六海里的速度撕開海面,牠不得不吃力地拖起沉重的身體。翅膀把牠拉到空中,俯視大船如粗野的獸,闖入這原本寧靜的海域。

阿比比雖然死去,但牠橙紅色的屍體在日光下依舊鮮艷。打從阿比比誕生的那一天起,信天翁就看着牠隨潮水長大,如今也見證牠的結束,直到牠沉入海的深處,被其他魚類分食牠老去的身體,成為牠們的養分,延續漂游的生命。

余明在海邊踱步多時,始終沒有見到阿比比。六歲那年,余明在海邊追逐浪花,戲弄不時沖上岸的海水。他三番五次挑釁,又成功逃走,這激怒了黃昏時分疲累的海。海收起所有海水,假裝睡去,天真的余明以為海當真睡着,斗膽向海的中央走近。海見余明快掉入牠的陷阱,頓時興奮起來,以澎湃的海水向余明撲去,環抱這無知的孩子。余明想逃,但為時已晚。他的視線失去了海平線的蹤影,也失去夕陽餘暉裡的殘雲,只有無盡的藍,深沉的晦暗,以及彷彿永恆的寂靜。

余明被打入海底,暈眩的腦袋讓他不知方向。他像是耗盡畢生的力氣,也無法游上水面。靠海長大的余明,第一次發覺自己低估海的頑劣。絕望像一尾毒蛇纏繞着他的心臟,四肢疲弱而無法再划動,海水漸漸把他吞食。

壯年的阿比比在珊瑚礁叢旁徘徊,那些小魚不認得阿比比,卻聞到阿比比嘴裡的氣味,就知道阿比比肚裡堆積着牠們的同類,不見原形,已化為泥。男孩懸浮在水中的纖弱身影,吸引了阿比比的注意。阿比比放棄牠虎視眈眈已久的小魚,毅然向男孩擺尾游去,身上藍色斑點刷亮冷酷的海底。

余明閉上眼睛,準備接受命運的牽引,阿比比就是在此刻介入余明的生命裡。余明隱隱感覺到甚麼在推着自己的腳底,一次,再一次,他知道自己正在往上升,終於被推出水面,鼻腔吸收到熟悉的氧氣。余明清醒時,星光已霸佔整片天空,虛弱的身體癱在沙灘上,四肢無力動彈。海像一個酣眠中的小孩,輕輕地打着鼾,忘了牠的惡作劇。余明懷疑自己是在垂危之際產生幻覺,但他又是那麼肯定,那如成人手臂般大小的橙紅色物體,把自己牢牢地托上岸。余明來不及想明白,見他入夜未歸的爺爺已趕到海邊,又哭又叫地抱起他,一路直奔到家。

那幾天,余明沒有說過一句話,每個人以為他被嚇傻了,卻不知道他一直在思索,那橙紅色的物體究竟是人是怪物。

爺爺出外的午後,屋子裡留下午睡的余明。陳舊而發黃的吊扇咿咿呀呀地轉動着,搖搖擺擺地撥開濃稠的熱空氣。一隻蒼蠅從屋外飛進來,牠掠過余明的耳際,停留在黃白線條的枕頭上。牠搓弄前肢,似乎即將做些甚麼,卻被忽然醒來的余明一把握在手裡。余明霍地起牀,緊握雙拳衝出家門,逆着冷風跑向那夜他醒來的海灘。

余明朝大海的嘶喊,都被浪濤和海風一一吞下,彷彿在嘲笑年幼的他這般弱小又卑微。當余明喉嚨逐漸沙啞,汗珠從額頭滑到下巴已懸掛不住,滴落在滾燙的沙灘上時,橙紅色的身影再次閃現在余明的眼前。余明走向海水,直到膝蓋浸濕,便緩緩張開雙手。那隻蒼蠅重新見到光明,生龍活虎地展翼飛起,倏然捲入風中,不知去向。

阿比比也在等候余明,余明在午睡中得此感應。從那一天起,余明都到海邊與阿比比相見。阿比比總會待上一個小時或更久,環繞在余明的腰間,偶爾靜止,偶爾游走又回來。他們度過無數個愉快的日子,海不敢打擾,飛經此地的信天翁常會窺瞥幾眼。

這天,信天翁銜着潔白如雪的破貝殼,飛到余明的面前,帶來令他極其悲痛的消息。余明神色沉着如石,不吭一聲就上了自己的船艇,啟動引擎,跟循信天翁的指引,航向阿比比葬身的地方。

大船了結阿比比的生命後,仍在海上徐徐前行。大船身長如四隻藍鯨,探尋着寶貴的海底資源,更想將走過的每一方海水佔為己有。大船閃耀着傲慢的白色,昂然享受着風和光,在不屬於自己的海域上。

余明雙手合十,為阿比比唸誦了一段安息的禱文,便將信天翁帶給他的破貝殼拋入海裡。他眼看破貝殼慢慢沉入海底,幻想那是阿比比失去靈魂的身軀,直到海面不見一物。帶有鹹味的風撥弄着余明的髮絲,彷彿是一種慰藉。

余明的船舵一轉,向大船追去。那大船停泊在海的一端,渾然不知自己做了甚麼事。余明對大船嘶喊,像那年他朝大海呼喚阿比比的嘶喊。大船兩側印了紅色的錨之圖案,錨爪像極毒蛇嘴裡的毒牙,乍看之下紅錨又像一頂流着鮮血的皇冠。余明的船艇在大船之下,小得像一隻對着黃雀嗡嗡鳴叫的小蟲子。

「你殺了我的朋友!」余明只重複這句話。他不知道大船何時或如何會聽見,但他只有這句話。每當他重複這句話的時候,阿比比死去的事實也重複敲擊着他的心臟,悲傷不再純粹是悲傷,雙眸裡爬上憤怒的血絲。

過了許久,大船打開一口窗子般大小,伸出一支如巨型嗩吶的擴音器:「我們享有在自己海域活動的自由。」語畢,擴音器退回到窗子裡去,窗子隨之閉上。

余明還想再喊,大船一聲鳴笛,轟隆震耳,就啟航離開了。余明意識到大船完全無視自己,更不用說是為阿比比的死負責。他沒有見過更跋扈的人,即使是他最無禮的鄰人,至少都懷有羞恥的心,會在錯誤面前軟下身子,躲在自己的屋裡幾天都不出來見人。

大海也失去了一個朋友,沮喪地推送着余明的船回到岸邊。今日的海,沒有一朵浪花。

余明回到家,翻找各處,所有許久沒有打掃的角落都揚起塵埃,在空中亂舞。自從結束學業之後,余明再沒用過一支筆,而他僅有一支鋼筆,那是爺爺生前送給他的禮物。他曾用這支鋼筆寫作業、回答試題,但總是沒有寫出正確的答案。畢業那天,他把鋼筆和爺爺的遺物都收在一個箱子裡,然後藏在家中最容易忽略,也最容易遺忘的角落。

木質箱子表面雕刻着細緻的花紋,余明從廚房頂部第三個櫃子的深處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擦拭盒蓋,然後取出他久違的鋼筆。

余明給鋼筆補充墨水,便開始寫信。他寫了幾天,屋裡都是他丟棄的紙,像是開滿白花。有的紙只寫了幾個字,有的寫了一兩行就被畫叉。最終,余明決定用誠懇而真摯的心來寫這封信。

他在信中寫上那年他在海邊戲水差點溺斃,阿比比忽然現身拯救他,並且在未來的二十一年,他和阿比比未曾分開超過一天。大船闖入他們的海域,撞死了阿比比,讓他痛心疾首,但他相信阿比比會勸他選擇原諒,並相信大船的錯誤出自無心。他只要求大船發出道歉,一切可過往不究。

余明把信紙摺好,放入牛皮紙的信封裡,託信天翁將信送到遠方。余明感覺完成一件重大的事,一身鬆懈,這時邁開腳步欲前往海邊告訴阿比比,此時的他是多麼滿足。他猛然想起,他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阿比比的死去,禁不住蹲在家門前,抱膝大哭。

星期六的下午三點四十分,幾片枯黃的葉子從樹上掉下來,被吹到阿曼國王的書房前。阿曼國王拾起葉子端詳,看見一隻螞蟻在葉面上爬行,難以確定螞蟻是來自樹上,還是剛爬上葉子,阿曼國王卻很確定心頭不祥的預感。

一架戰機飛入阿曼國王的國土,狂風吹落阿曼國王書房前的葉子。轟隆的鳴聲嚇死了四十五隻牲畜,也把在洞裡沉睡的蛇、四腳蛇都鬨出來。百姓想是戰爭來了,紛紛拉着老小往城外竄逃,包括正在洗澡的外交官,圍上毛巾就從自己的屋裡逃出來。

印着紅錨的白色戰機停在王宮花園,吹倒幾棵去年為紀念國家獨立六十年的樹,糟蹋一整片王后心愛的花圃,玫瑰雛菊太陽花的屍體慘不忍睹。

戰機駕駛員下了機,在殘破的草皮鋪上紅地毯。一個身穿華貴服飾的官員從戰機走下來,提着皮革公事包,昂首挺胸走上紅地毯。他們不打招呼,也不要求迎接,像逛自家花園的步伐走向宮殿。侍衛阻擋在殿門前,舉着槍械怒目瞠視,阿曼國王卻允許他們進入殿內,並沒有對他們搜身。

「你攜帶花朵而來,還是刀子?」阿曼國王問。

「我帶來充滿善意的諫言。」官員回答。

「所有人只看見你乘坐充滿戾氣的工具前來。」阿曼國王臉上不露一絲情緒。

「那是因為我,包括我們的國家都不相信任何人。我們不准許自己的命運擺在任何人的手裡。」官員不經意地揚起眉角。

官員從皮革公事包取出兩封信,然後交給阿曼國王。

「貴國的子民誣陷我們犯了謀殺罪,毀謗我們的國譽,更提出不可理喻的要求――為一條魚的死道歉,嚴重侮辱了我的國家。我代表我的國家請求陛下將這個狂徒判以死刑,並給予賠償。」官員從容地說完來意,自然流暢,彷彿他曾說過無數次同樣的話。

阿曼國王看完第二封信後,將它放回牛皮紙信封裡。他揮揮手,讓衛兵護送官員和他的駕駛員離開宮殿。

「若陛下不同意,我的國家將會讓貴國消失。」官員臨走前說。他不需要阿曼國王的回應,他只需要確定自己說出這句話。

這夜狂風暴雨,雨水洗淨全國土地上的污迹,那些戰機毀壞過的土與草,都被沖刷得乾淨,彷彿戰機不曾來過。箭一般的雨,徹夜擊打阿曼國王的窗,但他的睡眠未被干擾,且在夢裡回到他年少的那場戰鬥。他在險惡的深山叢林捕殺入侵者,將他們斃命後,與跟隨他的戰士吃下敵人的血肉充飢,領着將領的頭顱凱旋而歸,在全國人民歡呼下成為了王。

翌日早晨,阿曼國王的使臣敲響余明家門。使臣只問是不是余明,而余明睡眼朦朧,看不清楚來者何人,只點頭道是,使臣聽後就欠身離開。余明回到牀上還想再睡,屋外此時傳來交錯的人聲、重物搬動聲。余明開門一看,門外二三十人忙碌得很,搭建帳篷、排列桌椅,四周擺上了喪禮白色的花朵,哀傷而莊重的場面片刻便佈置完畢。

國內最頂級的畫家按照余明的描述,繪好阿比比的畫像,置放在喪禮正中央。阿比比橙紅色的身體在陽光普照下重現,余明帶着欣慰的笑容淚流滿面。全國人民都來為不幸的阿比比哀悼,在牠的祭祀台上擱一朵白菊花,願牠在新的樂土安息,並且歌頌牠和余明堅貞的友情。

這是阿曼國王送給余明的禮物。他並非賞識余明或同情阿比比,只是緬懷自己熱血迸發的過去。他雖已老去,但體內的血液仍會因為憤怒而沸騰。

大船之國很快獲悉阿比比被厚葬的消息。公開譴責阿曼國王不理會諫言,無視兩國的邦交禮儀。大船之國閃電似的採取了一系列行動,以履行在阿曼國王面前所下的警告。全國的地圖商連夜修訂世界地圖,阿曼國在他們的地圖上消失了,海洋變得格外廣闊,船隻可以穿行在阿曼國原本的土地。

出版商修訂了所有的教科書,包括詞典、百科全書等,刪除任何有關阿曼國的文字,並趕在天亮前出版,且更換所有書店架上現有的版本。報章、雜誌或書籍,教育部給所有教師發了新的課綱,強調如何越過阿曼國的角色,如何有條理又不失邏輯地梳理阿曼國的空缺。

住在街角的老先生在阿曼國有個遠親,他在網絡搜索器頻頻無法輸入「阿曼國」,媒體報道也對此事隻字不提。住在他隔壁的青年,是一個熱心友善的教師。他知道老先生一定是在為阿曼國的消失而焦急,在用過早餐後,就登門拜訪老先生。

老先生請青年坐下來,並為他泡了一杯茉莉花茶,花香滿溢整個房子,氣氛十分良好。當他們停止互相寒暄後,青年便實踐他前來的目的,但是當他嘗試吐出有關阿曼國的話時,話語會自動消失,僅留一塊尷尬又詫異的空白。

「一條________的魚死了。_________的子民要求道歉。我們的國家認為這是侮辱,把________消失了。」

國家設立了幾個收集中心,規定百姓把來自阿曼國的物品都送到此處,然後定在當天傍晚前,燒毀這些帶有侮辱國家罪名的物品。阿曼國出版的書、生產的食物、製造的用品和所有東西,在收集中心疊成山高。最後倒了下來,壓傷兩個收集中心的負責人,他們被送去醫院,又換了兩個新的負責人。

焚燒行動在傍晚六點準時開始,夕陽落到和屋頂一樣的高度,傾斜的屋影躺在如山的物品旁邊。大人、小孩站在幾米外圍觀,眼裡含着無以言喻的捨不得。當玩具熊被烈火燒起來的時候,毛髮瞬間發黑,化成灰燼,四肢扭曲、熔化。小孩們心疼得哭了,大人們捂住他們的臉,急急忙忙帶回家去。

在人們日常的生活裡,有關阿曼國的圖像如霧如煙。人們僅僅只是看到模糊的影子,卻知道那是甚麼。人們不再談起有關阿曼國的事情,但越不能說,越是不被遺忘。

人們習以為常。根據過往的經歷,大概一年半載內,大船之國會因為某些經濟或政治上的需要,原諒這些國,並解除這些禁令。到時候,地圖商、出版社、媒體、教育部等,會隨即再次整理他們的工作範疇。

大船之國在自己的國土上,用力懲罰了阿曼國,誠如那些曾懲罰過的人。在大船之國裡沒有他們的名字,也沒有家人或朋友,彷彿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們只能活在國外,或在這片土地上消失。

阿曼國在大船之國消失,但它依舊存在這個世界上。阿曼國王每天早上醒來,依舊會站在窗口傾聽晨間的鳥鳴聲。花園的玫瑰發了芽,快長出花苞,鮮艷的顏色將重回花園的懷抱。

阿比比的畫像擺在余明家客廳裡,牠離開了海,從此長居在陸上這一方。阿比比死後的第十五天,余明家外長出一棵菩提樹,牠比其他的樹木更迫不及待長大,幾個夜晚的雨水,幾個晝夜的日月照耀,彷彿特別灌溉了牠,令牠倏地長成一個小孩的高度,每片葉子都像是阿比比的形狀。清風吹拂時,許多阿比比在空中搖曳,彷彿阿比比們正在游上天。

余明常坐在樹下吹口琴,信天翁便在此時從海上飛來,滑翔到地面,然後棲息在樹旁。牠坐下來,時而仰望天空,時而凝視菩提樹的樹幹。信天翁會銜來不同大小和種類的貝殼,擱在菩提樹的周圍,直到後來已分不出菩提樹是長在土裡,還是貝殼堆裡。余明的口琴聲在時間裡流動,輕撫着他們喪失好友的心。

當菩提樹長成一個少年的高度時,牠的樹幹冒現斑點,但不是得病,而是牠與生俱來的特徵。因此,余明更確定牠是阿比比轉世。他在樹幹繫上一條橙紅色的絲巾,像是給少年圍上一條領帶。樹幹挺拔而粗壯,有賴於日月的厚愛,以及余明琴聲的滋潤。

在阿曼國國慶日那天,阿曼國王站在慶典的舞台上舉起手,成千上萬的氣球從觀眾席像飛鳥似的升起。所有人歡呼起來,紛紛抓住身邊的氣球,像要抓住吉祥物,給自己帶來好運。整個廣場皆是歡笑,阿曼國人大概是這個地球上最樂觀開朗的人類。他們儘管走過強權腐敗,或者是最經濟蕭條的時代,但總會在黑暗中聽到他們的笑聲。

氣球從戴着藍色鴨嘴帽的小孩鬆脫,他伸手欲拉回氣球的線,但氣球已飄到鄰座的一對青年男女。他們試圖為小孩抓住那根氣球的線,氣球又飄到鄰座一個老翁的手裡。只要老翁緊握拳頭就能抓住,但他正看着忽然昏暗的天色而失神。氣球飛升上天,此刻像布一樣的黑影掩蓋整片天空。

十六隻巨鳥越過海,以人字陣形飛入阿曼國。沒有人看過此類的巨鳥,鷹頭鶴身,修長的雙腿約一層樓高。牠們在空中高飛,揮動健碩的黑白羽翼,漫天沙塵活生生吞了整個阿曼國。

廣場的人們恐慌地尖叫,像迸發的洪水向出口奔流而去。護衛迅速保護阿曼國王離去,但阿曼國王還在怒視着天上的巨鳥,恨不得折斷牠們的翅膀,扭斷牠們的頭顱。牠們毀了國家與人們最美好的時光。余明被人群如浪潮般推擠,他注視着巨鳥的翅膀下,那塊熟悉的紅色的錨之圖案――錨爪像極毒蛇嘴裡的毒牙,乍看之下紅錨又像一頂流着鮮血的皇冠。

每間隔一個小時,十六隻巨鳥輪流叫囂。牠們刺耳的叫聲,令本來患有耳疾的人耳內血管膨脹,一陣耳鳴後就流出血來。他們痛得在地上打滾,掩蓋雙耳哭喊。後來,他們都被送入醫院治療,戴上完全隔音的耳罩,方才避免失聰。

盤旋在阿曼國領空上的巨鳥,飛了三天三夜才退下。沙塵仍飄漫於阿曼國的天地之間,日光比夢境朦朧,昏天暗地。阿曼國的脈搏正虛弱地跳動,萬物死氣沉沉,抑鬱的人們無心工作,也不再關心周圍的人事,連續幾週都不踏出家門。人們掉入情緒的深谷,無法自拔地懺悔,糾結於每個錯誤的抉擇。他們開始質疑生命,陷入遺憾無以彌補的煎熬中。

阿曼國王譴責大船之國,但大船之國聲稱巨鳥是在自己的領空進行訓練活動。大船之國無道歉之心,但願為了兩國的和平,和阿曼國保持友好關係,並「恢復」阿曼國的存在。阿曼國王百思不解是甚麼風向,改變了大船的態度。

阿曼國王唯一的發現,即敵人最牢固的防禦是不長羞恥之心,必然可以永遠站在令人不舒適的位置,紋絲不動。在苦無對策的時間裡,阿曼國王一直繞着宮殿行走,從白天走到黑夜,日復一日,走過整個落葉的季節,而大船已擅闖入阿曼國一次又一次,狂傲地藐視他們認為的小國。

當阿曼國逐漸復甦的時候,信天翁快嚥下牠的最後一口氣。沙塵長期阻塞牠的肺部,吸進的氧氣越來越稀薄,生命進入倒數。最後的時刻,牠努力維持翩然飛翔的姿態,來到菩提樹下。余明撫摸着信天翁的身體,淚水沾濕了信天翁的羽毛和泥土。信天翁蒼涼地呻吟,終於在余明的口琴聲中閉上眼睛,成為僵硬的屍體。

余明將他的最後一個朋友,安葬在菩提樹下。菩提樹在貝殼之上,信天翁在泥土之下,牠們永生相伴於此。余明感覺到一無所有的空虛,身體卻有某種物質不斷撞擊着他,直到最後爆裂,體內四處流淌着一種又痛又窒息的灼熱感。余明知道,那種物質叫做仇恨。

在大船第八十九次闖入阿曼國海域的深夜,余明開着他忠實的船艇,來到大船停泊的位置。海水太熟悉余明,這次牠不再惡作劇,牠翻起疊疊層層的浪濤,讓余明像拾階而上,以便登上大船。在風聲浪聲的掩護下,余明進入大船的船艙,但後來他才發覺,在這外表華麗又威武的大船裡,裡面沒有一個人。

在船艙的頂部,冰涼的霧氣瀰漫,余明像在海裡游水似的劃開了霧,謹慎地行走向前。當他在幽暗中思索着前行的方向時,他彷彿聽見在水中發出的口號聲,嘰哩咕嚕,嘰哩咕嚕,鏗鏘有力,帶着泡泡破滅的聲音。余明僅僅聽見「萬歲」和「支持」。甚麼萬歲?支持甚麼?余明閉上眼睛聆聽,只有嗡嗡聲。

此時霧氣散開,口號聲隨之消失,微光從頂部斜照下來,一個身影在塵埃飄盪中,漸漸湊齊了形狀。那是余明已故多年的爺爺。當年被蚊子叮咬後,搶救無效,三天後就在余明現在住的房裡死去。臨終前,爺爺對余明感到抱歉,他將要撇下這個剛畢業不久的孩子離去,還來不及教導他人情世故,或不要輕易原諒敵人。自爺爺死後,余明的世界只剩下阿比比和信天翁。而如今,這艘大船使他一無所有。

余明記得,在七百年前,有個人從大船之國來過阿曼國。那人帶着六十多艘大船、兩萬多人,不見硝煙,卻使阿曼國繁榮起來。他現在站在這艘大船裡,看着爺爺仰望上方,頓時渾身感到冷颼颼。

余明的爺爺也來自大船之國。少年的爺爺找不到一文錢,吃不起一口飯,所有人被疾病和死亡把玩在手上。道路上都是被命運掏空的軀體,慢慢乾枯,像動物或蟲子般死後化入土裡。尚有呼吸的人在絕望中成了獸,啃噬同類,得以生存。這時候,余明的爺爺,包括他周圍所有的人,都乘上方舟似的船來到阿曼國。

留在大船之國的人繼續抵抗獸,以及各方魑魅魍魎。大船之國在破敗中把碎片拼補起來,歷史的裂痕和傷疤長在人們的臉上。人們把靈魂交給他們的國家,用勞力把尊嚴縫補在他們的臉上。他們從土裡挖出金子,堆疊成摩天高樓,爬上頂端,十指觸碰天,渴望如神般被仰望。他們脫下襤褸的衣衫,太陽照在他們披上的金裝,刺眼而奪目,但他們知道那底下藏匿着鬼魅般的自卑感,怎麼也甩不去。

余明的爺爺抵達阿曼國時,月光銀色的粉末灑在海面上,岸上是不長葉子的大樹,頭部倒像紥了羽毛。纍纍果實掛在樹上,也有的像四處亂跑的野孩子零落在地,那就是椰子。余明的爺爺沒有忘記原來的語言,但拾起新的語言,在月光籠罩的新世界,和不同膚色的陌生人一起拿起鋤頭,挖地播種,使地裡長出可吃的食物,跟着在地上建造牲畜的家,共同為生。

在余明的爺爺未抵達前,月亮還沒有發現這片土地,許多人已從遙遠的地方而來,在這裡上岸。其中一個人長着褐色頭髮,藍色眼珠,白皙皮膚,嘴裡吐出余明的爺爺和當地人都聽不懂的語言。這裡的國王後來給了他一個官職,稱為「拉惹」,讓他掌管這裡各種顏色的人。

在拉惹還沒有上岸之前,有一群住在海上的人,他們沒有長鴨的蹼也沒有長魚的鰓,卻可以在海底憋氣幾十分鐘才上來。他們以襲擊漁船,搶走他們的漁獲和金錢為謀生方法。另一群住在陸地上的人,他們的祖先是首先在這片土地成長的人,吃過這土地長出的第一個果子,殺過這土地上的第一隻動物,並在這片土地有了子子孫孫,但他們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甚至被瓜分自己努力所得的財產。於是他們拿起長矛和盾作戰,欲從當時的王手裡奪回土地,由自己主宰自己。

長着藍色眼珠的拉惹,從日光永不沉落的國來,乘着他用三萬塊買來的雙桅縱帆船,在這裡上岸。海上的人、陸地上的人,凡是抵抗當時的王的人,都敗給拉惹和他國的人。當時的王想送一塊土地給這位恩人,但這個藍色眼珠的人要的不只是土地,還有權力。他把艦炮帶進王宮,當時的王就讓這個來自異地的人成為了「拉惹」,掌管王的子民。

拉惹告訴他的國,他掌管了這塊土地,他和他的國就開始在這塊土地上開墾,制定新的法律,平定治安,讓這塊土地富強。他只想把這塊土地和他的國換取利益,但這個願望至他死時都沒有實現。於是他的後代繼承他的官銜,舅舅傳給外甥,外甥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兄弟,他的家族在這塊土地建立起自己的皇朝。

在涼爽的熱帶夜晚,當第四代拉惹讀完最後一頁從日光永不沉落的國寄來的信,一隻蛙嘴夜鷹來到院子裡,在一棵樹葉豐茂,頂部猶如華蓋的大樹棲息。第四代拉惹看不見牠,誠如第五代拉惹在院子裡也看不見牠。蛙嘴夜鷹直挺挺地站在樹幹上,羽毛的顏色與樹皮並無差異,直到牠張開與蛙一樣寬平的大嘴,叫響子時的夜,他們才發現牠的存在。

兩代拉惹都沒有見過這種蛙嘴夜鷹。他們心裡各起同樣的問題:這隻像木頭的蛙嘴夜鷹,究竟是屬於這塊土地,還是屬於日光永不沉落的國呢?

這夜過後,兩代拉惹對於「拉惹」這個名銜,產生背道而馳的想法。第四代拉惹決心把這裡交給他的國直接管理,而第五代拉惹還想讓他的後代繼承下去。他們開始使用各種謠言、武器在這塊原本不屬於他們的土地上展開鬥爭,這就預告了這個拉惹家族王朝的結束。

余明的爺爺和教師、公僕、農夫、屠夫等人都舉起布條走過每一條街道,抗議把主宰權交給日光永不沉落的國。來自日光永不沉落的國向當地領袖的眼睛拋擲金子,直到金子亮閃閃的光芒弄瞎了眼睛,為自由嚎叫的人民就在他們面前消失了。在金子的照耀下,他們便同意把這塊用血汗建造的土地,送給遙遠的,他們不曾到過的國。

當日光永不沉落的國派來了新人,這塊土地對他十分新奇,他滿懷喜悅地笑着走進人群,最後閉着眼被抬離人群。一名年輕詩人放下他的筆,將匕首刺進新人肚裡,但他的匕首並沒有刺破烈日,日光依舊高掛,因此他和被他刺殺的新人一樣,失去在這塊土地上呼吸的機會。所有人也在日光永不沉落的國之槍枝下失去這塊土地。

第一代拉惹一上岸,踏進這一方寸土地時,人們已經注定要失去這塊土地。

當余明的父親出生那一年,便是日光永不沉落的國退出的時候,月光從此像一塊溫暖的被子,覆蓋在這塊土地上。余明十歲時,第一次在河裡抓到第一尾鯰魚,他興致高昂提着裝了鯰魚的藤籃回家。余明的父親沒有見到余明的戰利品。一隻他曾餵養的土狗在他的手留下爪痕,狂犬病毒由此進入他的身體。沒有人察覺,包括余明的父親,前一夜他就沒有醒來。

余明爺爺的身影像綢緞飄搖着,引領余明尋覓着口號聲的來源,於是走到大船底部。打開引擎室厚實的白鋼門,火紅的光塞滿余明眼睛。幾層樓高的大火爐張着血盆大口,囫圇生吞一根根人形的柴火。火燄整齊地搖曳。柴火發出嘰哩咕嚕,嘰哩咕嚕,鏗鏘有力,帶着泡泡破滅的聲音。「萬歲」。「支持」。

「混賬。」余明對着大火爐輕蔑地說。

溫度越來越高,烤着余明的皮膚。口號聲越來越響,四壁開始微微震動。大火爐鼓譟地低吼,像是快撲向余明。余明在火光中想起他的好朋友,他與牠們曾見過燃燒的夕陽,那樣的絢麗和此時眼前的顏色竟有幾分相似。太吵了,實在太吵了。余明閉上眼睛,就看見牠們。阿比比和信天翁盤旋在空中,帶起余明飛出引擎室。

海似乎已久候多時,托起浪花欲承接余明的身體,但大船忽地爆炸,余明比預期的更早落入水裡。大船像破碎的玻璃,一片接一片的碎塊墜入海中,怒火的光照亮這個夜晚。牠慢慢下沉,當紅錨的圖案被浸濕,大船更快地消失在海上,不見蹤影。

海將余明送到岸邊,溫柔地輕拍着疲累的余明。余明太累了,他一直在睡。

余明回到菩提樹下,取出口袋裡的口琴,隨着風拂來的節奏,吹起曲子。菩提樹婆娑,沙子飄入風中。星夜底下,一首無休的琴聲。


方肯 馬來西亞新山人,現居吉隆坡。自由文字工作者。曾獲全國嘉應散文獎、台灣時報文學獎、海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馬華兒童小說創作獎、新加坡方修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海峽邊城》、散文集《啃日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