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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子揚:安安的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

作者名:黃子揚

每晚一閉上眼,遊走在現實與夢境的沙洲,就會浮現自己抱着樹桐翻湧海上的畫面。浪不斷打來,但不管浪再怎麼兇狠,我和樹桐都不會翻覆。我始終緊閉着雙眼,用力緊抓樹上僅有的枝幹。樹亦死守我,宛如末世愛侶,說好彼此依靠不分離。我相信只要不睜眼,這一切就不會是真的,雖然已有好幾次幾乎被鹹海水噎死,但我還能忍受。

陽光在我的正上方,隔着眼皮我都能感到陽光的熾熱。我不睜眼卻努力想要看清現實,但別說看清,我儘管再怎麼用力,也就只能看見自己紅色的眼皮。有時候我會被陽光熱烈的邀請誘惑,試圖打開防守的眼皮,一窺我所處的世界,卻又被瞬時襲來的大浪提醒,不可以!陽光沾過巫師的咒語――所以呢?睜眼以後我就會溺斃嗎?又或陽光會將我曬成乾癟如捕鼠籠裡的死屍?或者陽光會將海水煮沸煮乾最後徹底消失,我便將無止盡的墜落?

樹桐每晚載我通往夢境,總是還沒來得及看清自己的輪廓,我便沉沉地,後來甚麼也想不起了。

 

安安要去尋找一棵樹,一棵傳說中,滿樹深紅的櫻桃樹。

他聽說,每一個小孩路過底下時,櫻桃樹都會自己掉下鮮美的櫻桃,不快樂的孩子吃了也會眉開眼笑。他還聽說,曾經有個老先生爬上樹,想要從樹上跳下來尋短,但吃了樹上的果子後,他再次嚐到活着的甜美,於是重拾生命的希望。

即使天生缺少了左手,很可能讓他無法爬上那棵樹,但安安還是會努力找到它。他知道,櫻桃樹能夠為他帶來希望。

所以安安必須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出發,要不然大人怎麼會放心讓七歲的安安自己一個人上路呢?安安把書架最高一層的單肩紅色背包拿下來,裝進水瓶、手電筒、一些紙鈔和不怕不怕繩。他躡手躡腳走到客廳,此時奶奶抵不過午後的悶熱在懶椅上酣睡,媽媽正好外出採購日用品。這是他離家出走的好時機。

安安走到大木門前,回頭望向被大太陽吞噬的大房子,心裡暗喜。

尋樹之旅的第一步,成功。

 

總是夜半醒來。像是約定的長途旅行半路折返,夢之巴士將我遺棄在隧道的盡頭,而我已經意識到這是夢的尾巴,彷彿行將壁虎斷尾,有一道光漸漸亮在還是天黑的房裡。窗戶恆常敞着一小縫隙的亮光,確認我已抵達真實世界。為那細微的漏光和房東太太爭拗了許久,當初搬進來曾要求更換一匹密不透光的窗簾。房東太太拇食兩指掐着下巴轉身面對那扇窗,「將就一下吧,小朋友。」

「你不換我就搬走!」話沒有穿過緊閉的雙唇。房東太太背我以一雙傾斜肩膀。

怎麼說得出口?天掉下來的廉價租房,房齡是老了些,但用月租五百令吉換來附衛浴和一扇看得見天空的窗戶,便把心一橫忍了下來。房東太太見我不答話,忙不迭說,「那租約簽一簽,兩年可以吧?」我仍舊沉默,努嘴點了個頭,「首付兩個月租金,如果每月按時交租,可以拿回一個月首付噢,安娣先幫你保管這筆錢。」第一次搬出來自己租房子,竟不知還有先付兩個月租金這條例,支支吾吾了一陣,勉強答應。最後只好把當初領到的那份家屬補償金拿來繳房租,兩手空空搬了進去,開始家徒四壁的城市生活,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走向書桌拎起充電的手機,凌晨四點半的睡意全消。

從夢的半途下車,抵達夜的荒漠。每趟遺世的夜行我都是孤立的旅人,於是看得見天空的窗戶極為重要。掀開窗簾並不為了傾訴甚麼,很多時候,我就是這樣靜靜地凝視着它,它也靜靜地凝視着我,彷彿在這座睡得極深極沉的城市裡,只有我,還覺察它的存在。它的存在沒有聲息。它的存在沒有邊際。卻有盡頭。再過兩小時它就會換過一張明亮的臉,一如生活在它裡面的每個我和我們。當它亮起的時候,所有陰暗的臉――那些不被月光憐憫的部分,那些雲塊沒有遮蔽的瘡痍,那些星星劃過爾後塌落,便都會層層漸漸隱藏起來。

當它亮起來的時候,我就會把窗簾重新蓋上。

 

安安走進城裡時天幕就黑了。出發前他吃得飽足,他想自己應該能夠熬過這一夜。

夜晚的城市原來很暗很靜,安安走在街道上開始害怕起來。他趕緊從背包裡拿出不怕不怕繩,繫在自己的腰上,單手緊緊抓着它,然後亦步亦趨向前。

雙子塔身姿筆挺地站在很遠的地方,卻顯得異常巨大。安安跟自己說,他必須走向有光的地方。在那柱光底下,一定有很多人。只要人多,就一定有好人。雖然也有壞人,但說不定,他們都知道櫻桃樹在哪裡。

安安越走越迷失,他來到一個縱橫交錯的巷口,終於因為不知道要走往哪裡而停下了腳步。安安抬頭望向似乎變得更遠的雙子塔,以及雙子塔上方,完全沒有星星的天空。在夜越來越深的此刻,安安突然感傷起來――這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

突然,安安的身後傳來硬物敲打地面的聲音。那個聲音和緩有致,當當當地迴盪在巷口。安安解開身上的不怕不怕繩,慢慢回頭。只見穿着破爛衣服的矮小老婆婆,一邊揮着像蛇一樣的短劍,一邊朗誦着他聽不懂的方言。老婆婆的頭髮雜亂且髒,身上的大衣灰塵撲撲,彷彿童話故事書裡的老巫婆。

老婆婆注意到前方的安安,便不急不緩地走向他。短劍敲打地面的次數更頻密更緊湊,像巫婆正在施咒,隨時有奇珍異獸從舊樓的四面八方鑽出來。

 

新的工作地點離住址只有十分鐘腳程,必須穿過一間名為萬達的商場,再左拐右彎才能抵達公司大樓。萬達商場分新區和舊區,舊區很新,新區卻很老舊,總是附着朽木氣味。商場的餐飲店開得早,自動門一打開咖啡香便流瀉,寥落的上班族靜坐咖啡室,一身斯文筆挺打扮等待被服務,另一些穿着商家制服的往往還在拚命擦窗抹桌,趕在十點前開張營業。上班第一天我迷路在無印良品店門前,躊躇問路或繼續探索,製作人WhatsApp我一句「會路嗎?」不久後一黑T恤牛仔褲女子遠遠向我走來,也沒多說甚麼,一句「走吧」便把我拎到了我人生第一份工作。

電視新聞從不容許任何差錯,偏偏第一天我就寫錯了馬來部長的名字,播映在全國觀眾面前。製作人的臉色和她衣服一樣黑,最可怕的是她一路沉默到底,也不願意開口責備。倒是新聞主播從直播室走出來,脫下他電視機前親切的笑,一臉不屑地對着空氣問了一句,「今天有新人報到?」

對,就是我――我當然沒有這樣說。

我只是向他伸出手。或許是攝影棚太冷,我有點顫抖的手被他更冷的手握住,便立即收回自己的褲袋,「趙小輝,新人。」主播話鋒銳利,「醒醒定定。」

攝影棚很冷,像停屍間。刺冷是回憶的針尖,打從第一天就不斷提醒着我。

等有機會真正走進停屍間的時候,已是老爸被收放在那裡好長一段時間。我才發現冷其實更像是一種遺棄。他們將老爸整個人裹在黑色的塑料袋(那還算人嗎?我直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再收進銀色抽屜,關上後如果不打開,就會誤以為是垃圾。我和媽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有辦法把那個黑色垃圾袋裡的老爸弄出來,轉移到火化場徹底焚燒。媽多次求人讓老爸盡快安葬,卻總換來一句「事件還在調查,我們無法交出屍體。」

對了,那叫屍體。人死了以後就會擁有別的名詞,再與人無關。

然後此刻我在電視台工作,好像也變成了一具屍體。

我的工作是電視記者。因為還在三個月試用期,所以必須跟着一位資深記者陸桐先生外出採訪。周邊社區發生事件的時候我們就會被派駐現場,實地跟進事件,陸桐先生會在現場報道。他左手持麥克風,右手持剛打好新聞稿的手機,對着攝影機頭頭是道。而我從旁觀摩,陸桐先生整理新聞脈絡和播報的陳述能力證明他就是老鳥一隻。

「記者現在身在沙秀新村黃大仙廟入口,在我身後的是一群手持木棍和鋤頭等武器的信徒,他們守在廟口前不讓執法單位進入。拆廟事件延燒至今已經第三天,警方還是束手無策,廟方不願意接受和平談判,每當警方靠近,他們便伸出武器試圖攻擊。正義台華語新聞記者陸桐,實地報道。」

陸桐先生走離攝影鏡頭後我追着他。

「為甚麼只報道信徒拿武器呢?」

陸桐先生欲言又止地說,「這的確是事實。」

「為甚麼沒有報道警察也舉槍對着民眾?」

陸桐先生沒有回應,他牽着馬來攝影師到其中一位年輕女信徒身邊,要求和她做個人採訪,詢問事件原委和她們一群人的動機。年輕女子的身旁是一個滿身刺青的中年大叔,他雙臂醒目的雙龍吐珠一直伸向掌背,只見他舉着手機在臉書做現場直播,惡劣字句如同子彈鏗鏗射向所有人:

「這班政府狗要來拆我們的神廟!我們的神廟已經有幾百年歷史了啊!政府今天要拆掉!」

年輕女子突然將手機轉向自己,「他們講要收回這塊地皮拆掉神廟,因為隔壁的宗教學校要擴建。你們評評理!」

刺青大叔顯然更憤怒。「丟你阿星!你們看直播的人快點share這隻影片出去!給更多人知道!幫幫我們的百年老廟!」

我看到馬來攝影大哥不時切換着鏡頭聚焦對象,陸桐先生則面無表情站在女子身邊,等她怒罵完畢後,才繼續他們的訪問。

 

眼看老婆婆離安安只有十步之遙,此時街尾的轉角處忽然發出巨大的噪音。

「呱呱――呱呱――呱呱――」

不知道從哪裡忽然蹦出來好幾十隻青蛙,像是相約夜遊城市那樣,全部一起跳向安安。安安嚇得連跑帶跳地往前,亡命似的。身後那幾十隻青蛙忽然異口同聲地發出人類的聲音。

「小朋友,不要怕。」

安安稍微放緩腳步,確認是青蛙們發出的聲音。

「你跑也沒我們跳的快,如果我們要抓住你,你也跑不了。」

安安才終於停下腳步。回頭看着蛙群,只見後方拄着短劍的老婆婆漸漸跟上。

「你們會講人話?」安安怯怯地問。

「只有有福的人才聽得見。」青蛙集體回答。

「甚麼是有福的人?」安安不明白。

「就是你,安安。」人話青蛙回答以後是笑聲,安安確定那是老婆婆。

「為甚麼這麼夜還在街上遊蕩?」老婆婆終於趕上蛙群。

安安立定原地,開始數算蛙的數量。一隻、兩隻、三隻……總共二十五隻,皮膚褐綠相交,鳴囊有節奏鼓脹的青蛙。

「你是一個逃家的壞小孩嗎?」老婆婆邪笑着問。

「我是離家出走,但不是壞小孩。沒有目的離家的小孩才是壞小孩。」安安堅定地回答。

「果然是有福的孩子吶。那麼你要去哪裡呢?」老婆婆問。

「我要去前面那座高高亮亮的塔。」安安用唯一的右手指着雙子塔。

「去那裡做甚麼?」老婆婆也指着雙子塔。

「去問路。」安安撓了撓頭。

「問我不就好了嗎?」老婆婆一臉疑惑。

「我不確定你是壞人,還是好人?」

「我是好人。」老婆婆接着露出慈祥的微笑。

「我要怎麼相信你?」

「因為我有短劍和青蛙。在這片土地上,短劍和青蛙就是祝福的代表。」

 

回到電視台剪輯拆廟新聞畫面時,我將警方舉槍對着民眾的這番舉動寫成旁白,逐一翻查拍攝回來的片段,才發現只有警方勸誡民眾、警察靠在警車束手無策的樣子,完全沒有舉槍畫面。於是詢問製作人該如何處理這種問題,製作人倏地轉頭望我,火燒雙目,我一臉懵懂。

「你知道我們是國營電視台嗎?」

「所以呢?」我問。

「你知道我們的幕後大老闆是誰?」

「……政府?」

製作人將另一則國際時事交由我處理,拆廟事件便由她親自剪輯。

 

「求你帶我去找櫻桃樹。」安安按捺不住把自己的秘密說了出來。

青蛙們集體發出訕笑。安安可生氣了,他早預料別人會嘲笑他的不切實際。

「你們不要幫我就算了!」安安氣沖沖轉身。

老婆婆用短劍敲擊地面七下,安安歪頭偷瞄。

「我們沒說不要幫你。況且,你也不是第一個要找櫻桃樹的人。」

安安忽而一臉竊喜。原來大家都有聽過櫻桃樹,這就表示這個故事不是虛構出來的。安安壓緊斜揹的背包,慢跑到老婆婆和蛙群前面,一臉高興地驚呼「太好了!帶我去看櫻桃樹!」

老婆婆慢慢地眨了眨眼,再專注地看着安安的眼睛,彷彿要將他的靈魂也看穿。

「你――為甚麼要找櫻桃樹?」老婆婆這下變得一臉嚴肅。

「呃……因為……因為我聽說它能給人帶來希望。」安安支支吾吾回答。

「你為甚麼要找希望?希望對你來說是甚麼東西?」老婆婆面不改色。

「希望對我來說……就是重新擁有我的左手。像每一個平凡人一樣,公平獲得兩隻手。」安安望着左袖子的空缺。

「所以你是為了自己才找希望的嗎?」

安安想了一下,搖頭否認。

「我也想為別人祈求希望。我希望櫻桃樹能送爸爸一雙翅膀,讓他在天堂自由飛翔。我希望爸爸會乘着這雙翅膀回來,告訴我們,並不是他自己選擇離開。我希望爸爸跟我分享所有事情,當然我也會和他分享我的成長。分享那些我們原可以一起度過的晚上。」說完,安安垂下了頭。

「我希望媽媽難過時不要再躲起來一個人哭,我想請櫻桃樹送我很多果子,我想要帶回家讓媽媽每天吃一顆,讓她每天都能擁有快樂。」

「你這麼篤定櫻桃樹會實現你的願望?」

「我不太確定。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如果我說我有辦法呢?」

安安猶豫了一陣,「可是我無法相信你。我才剛認識你,我們之間並沒有建立一個信任的橋樑,所以很抱歉,我只能去找櫻桃樹。如果你幫不了我的話……」

「我可以幫你,但是你也同樣需要付出一些東西。」

安安發現老婆婆的臉突然變得好像某種動物。

 

為了讓亮光齊整地照進整間斗室,我從商場的Ace Hardware買回一把大剪刀,凌晨四點的夢的終端,我走到窗簾底下,像面臨着末世垂下的最後一匹神幔,恭敬跪下。夜從窗外發出蛙鳴的求救,彷彿就要窒息。我捏着窗簾一角,鋒利刀刃咬在花布上,一口一口向上吃開。利落的刀鋒聲讓我聽不見花的吶喊,而我心無愧疚地半蹲、站起,復半蹲、站起,從左緩緩向右移,將一大塊布剪成了絲絲柳柳,宛如夜的流蘇,風吹動時無聲的風鈴。

但我錯了,室內風扇讓柳條那樣的窗簾旋轉了起來,它們以紛沓的舞蹈頑抗我的惡行。它們試圖伸手將我纏住,我躲開,它們便又旋轉得更快、更遠。我無法辨認那是甚麼樣的動作。我看見瞬間疊合又分離的花露出邪惡的笑,無聲的笑。奇怪的聲音響徹內室。是我的腳步聲嗎?是布條打在窗面的聲音?簾布旋轉得越發加快,聲音越響越烈,窗外的光也漸漸被它們聚合起來,拚命閃爍。

我看見一群人將我圍攏起來,他們手舉一部部黑色龐大機器向我和媽媽越漸逼近,仍是童身的我躲在媽媽後方,試圖躲避那些刺目的光,和我聽不太清楚的窸窸窣窣。媽媽為甚麼在哭?媽媽明明那麼憤怒,卻為甚麼要哭?我使力搖晃媽媽的腿,媽媽我們回家吧,媽媽不要哭,媽媽我甚麼也看不見……

「請還我們一個公道。」

「這個國家還有沒有正義?」

媽媽聲音都沙啞了,求你不要喊了。

「請問趙太太……」

「我的老公不能冤死。我老公絕對不可能自殺。」

媽媽!

對不起,窗簾,我不該亂剪;對不起,製作人,我不該亂剪。

我錯了。我會學乖。我下次會更加注意。求你們停止,現在就停止!

 

「你的背包裡有些甚麼?」

「水瓶、紙鈔、手電筒……和不怕不怕繩。」

「你把這些東西全部送給我,我就帶你去找櫻桃樹,以物易物。」

安安從背包裡一件件掏出,心裡雖不踏實,但為了達到最終願望,他只好將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一一典當。他首先拿出的是幾張紙鈔,心裡暗忖,反正老婆婆都要帶我去找櫻桃樹了,應該也沒甚麼需要用到錢了吧?要是肚子餓了,我可以直接吃櫻桃樹上的櫻桃,那麼,錢也沒甚麼作用了。安安先把紙鈔交到老婆婆手上,老婆婆立馬收進自己寬大的衣袖裡。

接着是手電筒。安安開關手電筒,確保手電筒還能正常使用。

當初把手電筒帶在身上,就是為了遇到黑暗也有光照亮前路。但只要跟着老婆婆,就無須懼怕黑暗,在沒有光的路上,老婆婆自會把手電筒拿出來照明。安安安心地,也把手電筒交給了老婆婆。

「水瓶也要給你嗎?」安安問。

「沒錯。」老婆婆毫不遲疑。

「那如果我渴了怎麼辦?你會給我水喝嗎?」

「去櫻桃樹的路不遠,渴了到時再吃櫻桃。」

安安旋開瓶蓋,猛灌了好幾口水,再用袖子擦乾嘴巴。

「渴了沒水喝,我會死掉噢。請一定要盡快抵達櫻桃樹。」

老婆婆沒有回答。

最後是不怕不怕繩。

「不怕不怕繩,我恐怕無法交給你。」

老婆婆好像早就預料安安會這麼說。「意思是,你不想去找櫻桃樹了?」

「不怕不怕繩陪伴了我好多年。」安安語氣有些哽咽。

「當我五歲第一次參加童子軍時,是它給了我認識新朋友的勇氣。當我遇見兇惡的野狗時,是不怕不怕繩嚇跑了那些猛獸。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堅強的後盾。而這一次,我必須帶着它一起去到櫻桃樹面前,同它見證櫻桃樹。而且,我單靠一隻手沒辦法爬上櫻桃樹,我必須用不怕不怕繩爬上去。它是我的全部。」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去找櫻桃樹了?」老婆婆重複。

「能不能讓我留下不怕不怕繩?」安安苦苦哀求。

「每個去找櫻桃樹的人都央求我留下自己的一樣東西。但是唯有作出犧牲的人,才能成功上路。」老婆婆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如果無法交出你的全部,那麼你就應該回去原來的地方。」

聽見這話,安安哭了。他哭得極其傷心,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他動作緩慢地輕撫每一吋不怕不怕繩,再輕撫一次,再輕撫一次,最後將它按在心臟前。

彷彿再次告別童年,安安將不怕不怕繩不捨地交到老婆婆手上,從此身無一物。

 

新買的窗簾土黃色,白天它將房間照成一片沙漠,並終於擁有足夠的寬度,將那一縫隙的光從窗前徹底隱去。不工作亦不出門的週末我會躲在房間讓自己像流沙一樣沉沒。不確定是在感受這個世界遺棄了自己,還是自己終於不再需要這個世界。IG限動一頁頁刷過盡是咖啡店打卡,我關注,卻從來不趨之。世界恆常是平面的,你感受不到它的形狀,它的氣息,而人在裡面,其實只是櫥窗展示,僅供觀賞,生人勿進。

媽媽週末會拎着大包小包坐三十分鐘的巴士來到我的陋室。我在路口的警衛亭等她時,常會和尼泊爾警衛聊上幾句。他說去國經年終於攢夠了盤川,今年年底就要回家建大房子。我問他多大的房子呢?他指着角頭間的雙層排屋,馬來文混着英文說,「比那間還要大」。然後媽媽的身影從路口走來,腳步似乎越來越沉重。

媽第一次參觀我的房間時悵然若失地低下頭,以為我沒有發現。但有些話確實只適合收在心裡。一牀,一窗,一桌,一人,這就是我現下的生活。媽將帶來的飯盒打開,房間才終於有了久違的家的氣味。氣味其實會不小心誘發心底最深的情緒。我走到房外的共用廚房拿餐具,背對媽媽在架子前假裝忙着物事,很久以後她才從房裡對着我的背影喊,「還不要來吃飯嗎?」

要吃。飯當然要吃,生活也要繼續。但日子每年提醒,那道橫陳在我和媽媽之間的,原先是老爸的屍體,後來變成世界割裂的傷痕。我們只很偶爾的提起。媒體從多年前事件發生時的大肆報道,到漸年沉默,最後誰也不再提起。時間是水,不斷往濃烈血色的爸的屍首灌注,試圖沖淡它們落在地面的證據,以致最後流經城市的各處街道時,都被柏油的黑給矇騙過去。但對我們一家而言,時間卻是洪水,它使悲劇成為永遠無法抵擋的回憶,時時刻刻衝擊着我們,潰堤我們的生活。

 

老婆婆將安安的物件全抓在手上,再把短劍遞給安安,並警告他唯有握着短劍才有辦法抵達櫻桃樹。短劍施過咒語,但凡舉起,短劍前面的障礙物都必自動閃避。老婆婆再三囑咐,有需要的時候就舉起短劍,它會保你一路平安。安安嚥下口水,絲毫不敢鬆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整條老街道已經變得異常安靜。五腳基前零零落落的流浪漢都枕着紙皮昏沉睡去,安安甚至不知道,他們自甚麼時候就在那裡。

老婆婆命令安安坐上蛙背,蛙群同聲發出「喝!」,往安安靠攏。

安安有些嚇着,往後退了兩步。老婆婆一手將安安推前,他便順利坐上了蛙背。那感覺就像坐在一張寬大的寶座上,穩穩妥妥地,絲毫不會滑溜。

蛙群開始高唱安安聽不懂的歌曲。那種語言,安安前所未聽。

「訥尬拉古,丹那盾耙訥尬拉古,拉亞依渡啵沙度單馬足……」

安安坐在蛙背上環顧四周,遠方的雙子塔依然閃爍眩目的光,唯獨夜空仍是靜默一片,星星始終不肯露臉。安安回頭看老婆婆,只見她掀開自己的大衣,安安非常清楚地看見,那件大衣縫滿大大小小的口袋,裡面裝着各種各樣物品,有失去機翼的飛機模型、閃亮鑽戒、一塊黑色頭巾、玩具火箭……還有一把和安安手上一模一樣的,蛇形的短劍。

蛙群載着安安一路向前,如歌的夜吟漸行漸弱,安安的身影遠遠看來像是一顆微塵。在沒有燈照的轉角盡頭,蛙群仍舊不急不緩地,跟着隊伍一列列轉彎。安安的身影從折半到消失,彷彿融進了暗黑無際的宇宙,到最後,只剩下微弱的歌聲,迴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公司對面的大樓就要蓋好。

黃昏我坐在五樓辦公室的陽台吃着麥當勞。今天是最後一天負責晚間新聞,明天以後我將被調派到另一組時事節目,負責處理國際新聞。我將薯條插在香草冰淇淋上為自己做了一個歡送蛋糕。薯條密集像雪松栽在白皚皚的雪地上,每一根都沾上辣椒醬,火樹一般,我假裝吹熄,火燄卻還在。

「你沒有做新聞的天分。」

「我先將你調到國際組,你從整合新聞開始學習吧,再不行,你就要想想其他辦法了。」

真的是天賦問題嗎?

我推開製作人辦公室的門,放眼是同事們埋頭打稿,或對着麥克風錄新聞旁述的樣子。我想,並不是沒有人發現這個世界出了甚麼岔子,只是每個人都假裝不知道。畢竟越是清醒的人越要忍受夜的孤寂和漫長,這點我是非常清楚的。我若無其事走回自己的位子上,讓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樣,用鍵盤敲打出是日新聞。

這些年吉隆坡這座城市的發展極為迅速,像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人知道它雞籠坡的前世。它究竟是Kuala Lumpur意譯成泥濘之河的意思?還是如民間流傳,因為吉隆坡大巴剎外的雞籠堆疊而從此有了雞籠坡之名?搬來城市生活以後,泥濘和雞籠不再具象,只有高樓,參差不齊的高樓,和正在興建中的高樓。但生活在它底下的人啊,不正像生活在雞籠裡面,或常常淹沒在泥濘之中嗎?

光鮮亮麗的皮層底下,都是雞飛狗跳的生活。我每日所製作的新聞,莫過於如此。

離開製作人辦公室前,我將一段話留在了屬於我們倆的密閉空間裡。

製作人沒有抬頭。她整個人埋在電腦熒幕後方,我並不知道她當時的表情。

「成為國家製謊機的一分子,你打從心裡,感到平靜過嗎?」

天很快就黑了,新聞即將上線。家家戶戶已經吃過晚飯,現在就守在電視機前,準備收看YouTube免費直播的一日整點新聞。側欄的留言區陸續湧現網民的留言。大家晚安。食飽沒。今天可以是AI主播上陣嗎,她的聲音比較好聽。

民眾無法親臨每一個案發現場,新聞卻讓他們知曉每個角落正在發生的事。

這也是我選擇走到最前線的初衷。

即便可能再也無法知道,轟動我生命的我爸,究竟是自己從反貪會大樓跳下來,還是被人推下來呢?我只知道,從此墜落的,不只有他一個人而已。而此後活得不明不白的,遠不只有我。

「歡迎收看正義台華語新聞,我是您的主播……」

新聞準時上線,而我已經收拾好背包,正要出發。


黃子揚 1993年生於馬來西亞吉隆坡。畢業自博特拉大學,主修中文。曾獲台灣懷恩文學獎、方修文學獎、嘉應散文獎等,著有散文集《徒手殺死那隻狐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