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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凱文:失眠先生與睡眠人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

作者名:丘凱文

第七日。

他站在掛曆前,面容慘淡卻平靜,猶如一具安靜的古老幽靈。他拿起筆在屬於今天的框格內畫上紅色圈圈,爾後默默地數算着。

這七日,他都沒有入睡,一分鐘都沒有。

原先他以為只是普通的失眠,在牀上乖乖地呆上幾個小時就能夠入睡了。對此他已嫻熟非常,他從大學開始就間斷地失眠。失眠像是時不時就會來造訪的討厭友人,他雖然沒能欣然接受,但也在循環往復的過程中學會平淡看待。然而,無論他練習得多麼淡然,也無法對這長達七日的失眠習以為常。

起先,那只是個平常的夜。他完成工作後,習慣性地躺在雙人牀的右側,空出了旁邊一大塊的牀褥,讓冷氣流連與棲息。那原本是妻的位子,妻以往在他失眠的時候,都會和他說一些故事。妻唸文學,腦裡有數不盡的故事。但那些故事精彩曲折的情節往往會被妻冷寂的聲音犁平。他便能夠在那毫無起伏的聲線中安逸入睡,像投入母親的羊水那般。

但妻逝去後,這方法已然失靈。他後悔沒將妻的聲音提前錄起來,而在耳邊低語的冷氣顯然無法替代妻的角色。這樣想着,外頭的天竟在不知不覺間亮了起來。他無所謂地站起身,盥洗、穿衣。他努力對鏡子擠出一抹微笑。沒事的,不過是失眠一天,這絕對不會影響他的工作效率。

但他那天還是呈遞了一份錯漏百出的文件。更讓他沮喪的,是當天晚上,他依舊徹夜不眠。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世界被陽光填滿。樓下鬧市的人聲攀上寓所,捷運開始在窗外的鐵軌徐徐通行。所有人開始了嶄新的一天,唯獨他被遺棄在過期的昨日。

「我開些肌肉放鬆的藥給你。」冰冷的問診室裡,醫生的聲音仿若機械發出的,和他重複着他過去已聽過無數遍的陳腔濫調,「你就放輕鬆,做多點運動,讓自己累一些就能睡着了。」

醫生一副旁人語氣,虛渺的聲音猶如鞭長莫及的風拂過他的耳朵。輕巧的幾句話,就把等了一小時的他趕至門外。

他其實並不很相信醫生說的話。當初醫生言之鑿鑿地說妻的病情會有轉機,但她體內的癌細胞還是迅速地擴散全身。醫生最後只能給他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神,以及一句不痛不癢的「我們盡力了」。但他轉念一想,反正放工後的時間也長得難以打發,他便來到樓下的健身房跑了十公里、踏了幾公里的動感電車,還做了幾組仰臥起坐。他大汗淋灕地回到居所,吃下醫生所給的藥丸,準備迎向他久違的睡眠。

但那一晚,他同樣睡不着。

來到第三天,他開始意識到這絕非正常的情況。他從醫生那裡要來了安眠藥,向公司請了半天假。下午三點的時候他泡了熱水澡、拉起窗簾、打開冷氣、放了一些香薰,學網上的方法精心打造一個易於入睡的環境。但夕陽入睡了,他也依舊呆呆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猶如一個沉重封閉的鐵桶,睡意像水在體內使勁晃盪,卻被困在體內,全然無法疏導。

從那個時候,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受到了冥冥的咒詛,此生再也無法入睡。他在網上搜了好幾個小時,查到了甚麼致死性家族失眠症。但他沒印象家族中有誰得過這個病。他抵達了Google上的最後一個詞條,除了愈發增添的憂慮與僵硬痠痛的手指,就沒得到甚麼結果。他只好打開電視,把平常不得空看的電影一部部看了。光影流轉中,他開始安慰自己:不睡覺也沒甚麼,他還比一般人多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如果他能把握好這多出來的時間,何嘗不是一種讓他超越他人的優勢?

只是他的注意力每況愈下,工作頻頻出錯。以往對他很是和善的上司,也開始對他傾倒怨言。他的樣子也漸漸憔悴、蒼白,像逐漸變得透明。周邊的同事感受到他的負面氣場,也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他。他默默地承受這一切,回到家中,那是另一處龐大而無法消解的沉默。他無法忍受那空洞的寂靜,於是他打開電視機,眼睛乾乾地看着上頭播映的電視劇,讓光線傾瀉進自己的眼裡,讓漫長時光在電視機發出的噪音中慢慢流逝。

無眠的晝夜裡,他眼睜睜地看過了好幾次的日月遞換。這樣的情況來到第七日,雖然他的身體狀況沒有轉好,但似乎也沒變得更壞。他逐漸適應自己如鉛的身軀,用遲鈍的腦幹與軀體在公司盡力地完成工作。花了巨款替妻治病之後,他可沒有辭職的本錢。下班後,他如常到樓下的美食中心打包晚餐。不知是他疑心還是如何,老闆看他的眼神都似乎帶着一種悲憫。

他拎着飯盒回到家裡,把飯盒隨手放到桌上。盥洗後,他走出浴室,默默看着空曠的屋子,以及儲藏了半天的寂靜。房子整潔得猶如展示間,色調統一的潔白家具靜默地匍匐在日光燈下,延伸出克制的陰影。這些家具是他和妻在家具賣場一件件挑選回來的,他腦海裡甚至還能清晰迴響起妻對每件家具的點評。

「這張桌子好,角沒那麼尖,以後孩子就不怕撞到。」

「就這個時鐘吧,上面有熊的圖案,孩子會喜歡的。」

「冰箱買大個一點的吧,可以放多一些菜,以後能煮給孩子吃。」

彼時,他僅一味地點頭稱是。不是敷衍,而是讓妻決定一切的寵溺。如今這些家具已成恆久的靜物,在妻離開後維持着原有的姿勢。凜冽的冷氣悄然駐紥在他濡濕的後頸,他察覺到冷。

他突然有種下樓走走的慾望。

 

他打開便利商店的門,感應器發出響亮的電子叮咚聲。店員抬頭看了看他,蒼白的臉上掛着一雙惺忪的眼,大大的黑眼圈懸置在眼皮底下,像茶袋中沉澱的黑葉。

這店員會不會也像他一樣,失眠了好幾天呢?

他有種走上前探問的衝動,但隨後搖了搖頭。他不想被當做瘋子看待。

他在便利商店轉了好幾圈,琳瑯滿目的食品與飲品都未能勾動他的興趣。他隨後來到櫃檯前,看見店員身後存放香煙的櫥櫃。他煙癮又犯了,他感受到身體有種復甦的慾望,像漸生的藤蔓爬滿五臟六腑。但他還是兩手空空地走出了便利商店。他曾經答應妻不再抽煙,為的就是不要讓妻子和孩子吸食到二手煙。

只是妻已離開,孩子亦未得到誕生的機會。

他在入夜的城裡漫無目的地走。街上人頭簇擁,每個人都有着亮麗的面目與明確的目標,在他面前穿梭不止,像一堆湧動的符碼,被收編進各自的行列。夜漸深沉,公寓上亮着的燈一點點地熄滅。城市像逐漸被掏空那般,開始露出它空蕪的本色。

城其實也是失眠者。

他踽踽行走在街上,城亮着剩餘的燈,猶如掛着殘妝的女子,鬱鬱地觀望來往的行人。時間來到午夜,街上行走的人也正減少。他所看到的人也不再光鮮亮麗。半夜收工的上班族、街邊沉睡的乞丐、夜班的守衛,全都掛着一對無神枯寂的眼。他恍然也成為了這群人的一分子,猶如罪人被流放在夜的深處。

他突然想起妻曾經和他說過的那個故事,故事裡有座與世隔絕的村莊。有一次,村莊裡的人感染上了會傳染的失眠,更可怕的,是村民們開始遺忘。他不禁刻薄地想,如果有一整城的人陪伴自己失眠,那或許也不錯。

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腳上的痠痛提醒他該停下來了。他坐在廣場上擺放的石櫈,眼光落在眼前打了烊的店面。巨大的落地窗後,佇立了幾具身穿靚麗服裝的女性人偶。他目光移下,不禁被人偶身上掛着的牌子吸引了眼球。

「睡眠人偶,專治失眠。」

他站起身來,走到落地窗前仔細觀望這些人偶。人偶們長得毫無出入,都頂着一頭乾燥的褐髮,靜靜地立在如煙霧般迷蒙的聚光燈下,瓷白的肌膚彷彿會自主發光。這些人偶其實和他在購物廣場所看見的模型沒甚麼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這些人偶全都深深地閉着眼睛,頭部微垂,看上去像是在沉睡一般。而且,它們的臉上還掛着一抹淺淺的微笑。

他回到寓所,躺在牀上。他呆呆地看着空曠的天花板,腦裡不自覺浮起那雙深閉的眼,以及那抹淺淺的笑。他打開電話搜尋睡眠人偶,簡陋的網站上只有寥寥幾張人偶的照片,以及亮紅色的閃爍文案。「厭倦了一個人孤獨入睡的日子嗎?模擬真人觸覺,給您久候的伴侶」。

隔天放工時,他走入那間店面。店員顯然驚異於他的到來,當他摸到睡眠人偶的那刻便知曉店員驚詫的原因。那顯然是低劣的材質,彈性不足,捏揉起來無比僵硬,與真正的人體相差甚遠。甚至外頭賣的一些棉花玩偶,都比這睡眠人偶來得軟綿親人。

但他最後還是花了四分之一的月薪,將人偶搬回家。他並沒有將人偶擺在牀上,對他而言,那位子只屬於妻。他將人偶立在牀邊,他躺在人偶底下。人偶低垂的頭,讓他覺得,他彷彿置身於人偶溫柔母性的眸光之中,雖然人偶並未睜開眼睛。

奇蹟並沒有出現,他依舊睡不着。

但隔天他起來的時候,竟覺得比往常精神與踏實許多。他於焉展開了他與人偶的生活,雖然人偶從未回應他。他吃飯時,會讓人偶坐在飯桌的另一邊;他看戲時,會把人偶放在身旁。他開始覺得屋子並沒有那麽空曠,無論走到哪裡,人偶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燈塔一樣,為他錨定方向。無論在甚麼時候看向人偶,她都會掛着那抹寵辱不驚的微笑。

一如妻。

妻是他在大學時認識的,他還記得那是一場辦得很糟糕的聯誼會。要不是活動是他兄弟策劃的,他根本不會花時間來捧場。他與朋友穿行在吵鬧的會場,拙劣的燈光閃滅交錯,人們的面孔時隱時現。就在那時,他們遇上了一群來自文學院的女子。他們開始攀談,女子們大都穿着艷麗卻近似的服裝,能言善道。而他的目光卻落在其中一個身着白衣的清瘦女子。她也看着他,兩人靜靜對望。雖然女子身子瘦弱,但眼裡卻有着豐沛的笑意,傾倒在他眼裡。

他們很自然地在一起,從大學走出社會,開始構建屬於他們的理想未來。三年前,他和妻終於買下了這棟在城中的單位,那花盡了他們接近半輩子的儲蓄。但當他們看着一個屬於他們的家正漸漸成形,他們依舊覺得無比地幸福。他按照妻的意思,以素雅的風格裝潢房子。他們特別騰出一間嬰兒房,為房間換上了湛藍色的壁紙,上頭有繁星閃爍。那是他們想給孩子的星空。按照他們製定的藍圖,明年他們就可以有一個孩子。妻那時還買了很多童話書,妻說,她要給孩子聽最好聽的故事。妻一邊笑,一邊摸了摸那尚未孕育孩子的肚。

腫瘤卻比孩子先一步而至。

他們的幸福人生,好似從那一刻起掉入懸崖。他帶着妻穿梭在明亮得刺眼的醫院裡,但心裡的黝暗隨着日子不斷滋生。那一段日子,他和妻像走在一處無窮無盡的隧道,深信隧道的盡處便是亮光。直到那天,醫生平靜而篤定地宣告結果,惡性,需要化療。那一天,妻看似沒事,但他知道妻在嬰兒房裡哭了一個晚上。

從那天起妻開始接受治療,他一次次地勸導妻說,沒事的,醫生說只要接受治療就會沒事。妻不怎麼反應,讓他覺得這些話,很多時候都是說給自己聽的。他陪伴着妻,但妻所受的痛楚,他只能旁觀。妻一天比一天衰弱,原本已非常瘦削的身軀還縮進了好幾圈,猶如生機盡失的枯木。她時常眼睜睜看着天花板,眼睛仍如湖泊澄淨,只是原本棲息的笑意,已逐漸被憂悒吞噬。

時間在儀器規律的聲響中流逝,妻最後的日子是在病房裡度過的。他聽不懂醫生所說的增殖、浸潤、轉移,他只知道妻的身體已被癌細胞盡數佔領。那一天,他握着妻猶如嬰孩般瘦弱的手,親眼看着心跳儀在他面前歸為一條永不起伏的直線。

他平靜地接受這一切。在妻的喪禮上,他甚至一滴眼淚也沒掉。妻的父母都說他鐵石心腸,旁人暗中地指指點點,他無從辯解,也不想辯解。他只在大家都睡去的深夜裡來到妻的棺前,注視着她那張緊閉雙眼的臉良久,平靜得像在看一具博物館裡的古老瓷具。

喪禮最後一天,前來弔唁的上司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他應該好好休息。但他只以乾涸的聲音說不用。隔天一早,他準時出現在公司,儀容整齊,西裝革履。無視同事訝異的目光,他掛着平時那抹得體的笑,甚至還能和同事開幾個詼諧的玩笑,彷彿這幾天的喪禮都只是同事的一場夢。他如常上班、生活,日子好似並無甚麼不同。沒了妻為他準備晚餐,他便到樓下的美食中心打包。沒了妻做家務,他便親自上陣,還是能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沒了妻在身邊,他依舊能把電影看得津津有味。看到開心的劇情會笑,看到傷心的劇情仍是無動於衷。與妻的傷春悲秋不同,他的確是個很難傷心的人。只是當他習慣性地抽出紙巾要遞給身邊的人時,他才會恍然記起妻已經不在了。

直到他前幾天開始無法入睡。

一陣門鈴聲打斷了他的回想。他從貓眼張望,是母親。他趕忙將人偶藏到房內。

母親一貫穿着黑衣,像一朵烏雲飄了進來。母親自如地坐在沙發上,眼神冷寂地看着他。上次在妻的喪禮,母親也是這般嚴苟的神情,直到瞻仰妻的遺容時,她才稍微放軟目光,但顯然也無淚。

看來薄情是一種承襲。

「我聽你的同事說,你最近工作效率不怎麽好。」

「沒甚麼,睡不好而已。」他困窘地回覆着。那麼多年,面對獨立撫養他的母親,他始終習慣性地繃緊自己,無法坦然以對。

母親關心他,具體來說,是關心他的表現。她希望他能維持超越同儕的程度與進度,從求學時期的成績,到出了社會的職稱與薪資,乃至妻的肚子。當然,隨着妻的離世,最後一項任務也不得不暫告中斷。和母親敷衍了一段毫無意義的對話後,母親說她想上個廁所。他如卸重負地坐在沙發上。母親不久後就離開了,他沒留意到母親陰鬱的神情。

生活繼續在無眠中度過。他仿若真的已接受自己被睡眠放逐的事實,開始仔細籌劃夜裡多出來的時間。他會和人偶一起看很多很多的戲。不看戲的時候,他就會說故事給人偶聽,也不在乎人偶從來不會給他反應。有時他會載着人偶來到山上,一起看着無邊的星空,那讓他感覺到一股久違的寧靜意味。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人偶始終沉睡,而他始終清醒。人與非人,睡與未睡。他想,他與人偶之間構成了一種奇妙的平衡,讓日子可以在荒蕪無望中延續。他甚至還會擔心,在他上班的漫長時光裡,人偶會否感到孤獨。但他隨即就被自己這荒謬的念頭逗笑。孤獨的由始至終都是自己。

後來一個深夜,他和人偶在看一套愛情片時才恍惚發覺,這都是妻在世時,他們一起做過的事情。他深深地看了身旁的人偶一眼,人偶能完全代替妻嗎?電視在牆上投映出流轉的光,男女主角在光裡相互靠近,開始猛烈地吻起彼此。他們脫下衣物,像兩尾緊緊依附的蛇相互蛻皮。他無法自抑地趨近人偶聞一聞,一股強烈的塑料味道闖入鼻腔。

他開了水,有些粗魯地將人偶泡在浴缸裡。人偶始終溫順,不會對他突如其來的暴戾有所意見。他喘着氣,目光首先落在人偶凸起的胸,接着是人偶的腹,最後是人偶的胯下。雖然廠商標榜這是睡眠人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不過是包裝。真正失眠的人會用這樣的玩偶幫助入睡嗎?這人偶所服務的,不過是另外一群慾求不滿的人。

他感受到洶湧的熱意逐漸往下腹湧去。妻重病許久,他早把這方面的慾望拋至九霄雲外。但此時此刻,那原始的慾望又被點燃,且來得如此兇猛。他脫下衣物,泡入浴缸,將人偶壓在身下。他雙手在人偶身上遊離,停駐在那過分堅硬的胸,隨後從腹部逐漸往下,最後來到人偶的私處。在撫弄的過程中,他腦裡不自覺想起新婚那個晚上,年輕的妻也是安靜地躺在他的下方,讓他的雙手在她身上生澀地探索,像行走在一片未經開發的豐沃叢林。妻的臉隨着他的動作泛着潮紅,最後因羞愧而緊緊閉上眼睛。

那閉上眼睛的模樣,就像現在的人偶一般。

想到這裡,他的慾望便如潮水急速褪去,露出底下乾旱的本相。原本堅挺勃發的陽具瞬間變得好疲軟。他從浴缸起來,無力地癱坐在浴室的角落,像個濕透的破爛玩偶,任由清水溢出浴缸。

後來他發現,很多時候,人偶就是人偶。比如他載着人偶從山裡回到城市時,他都必須將人偶塞在後車廂,以避免行人的張望與警察的盤問。比如在那場應酬的酒局,客户促狹地聊起最近愈發興盛的性愛玩偶,他卻心虛地搭不上話,訥訥將乾笑與酒氣一併吞落。比如他難得地親手下廚時,人偶始終對面前的豐盛菜餚無動於衷。她始終只會深閉着眼,掛着那抹永恆的笑。那讓他不自覺想起妻死去後,那不再睜開的眼。他多希望人偶能睜開眼睛,一次就好。但即便他精神狀態很糟糕,他也知道那只是癡心妄想。

他從這時就有冥冥的預感,這樣的日子無法永久地維持。

失眠後的第十五天,他如常回到家中。一打開門,卻發現臉色冷冽的母親。魁梧的弟弟跟在母親身後,一臉愧疚地看着他。

母親看到他也不驚訝,只是不冷不淡地丟下了一句:「我知道你沒了妻子,但也不要這麽變態找一個人偶來滿足你的需求。我之後會幫你安排相親。」

「你要做一個正常的男人。」

他慌忙地衝進房間,第一眼就看見了那被弄碎的人偶。他緩緩地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塊。良久,他才顫抖着手拿起人偶斷裂的頭。人偶的頭尚算完整,依舊低垂着雙眼,掛着一抹溫柔的笑。

人偶沒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和妻一樣。

想到這裡,他感受到了一股鈍澀的悲傷從心頭泛起。同時,他也感受到了一股無法遏制的巨大睡意。睡意仿若積鬱許久而突然得以宣洩的洪水,在他體內肆虐地橫衝直撞。他的眼簾無法自制地闔上。也就是在那時,他確定他看見了一雙眼睛。

人偶睜着眼睛,安靜地看着他。那眼神柔和而憂傷,與妻如出一轍。

眼簾閉上,世界在狹縫中歸暗。他沉沉睡去。

 

早上八點,他醒來。人偶的斷頭忠誠而安靜地呆在他身邊。

人偶臉上的眼睛深閉。

他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他忽然就恢復了睡眠的能力,睡了酣暢淋灕的一覺。對此他並無太大的欣喜之情,他默默地站起身來,把弄皺的衣服撫平。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偶殘骸,思忖了半晌。

他換上了筆挺的西裝,拎着垃圾袋走出了房門,也順路到公司上班。

從那之後,他的生活仿若回到正軌。雖然他依舊有着輾轉難眠的習性,但終究能夠入睡。他在公司的表現也恢復正常,成功加入回同事的聚餐團體。甚至有一日,新進的實習生羞答答地約他單獨吃飯,但被他禮貌地拒絕了。不過,母親為他安排的相親他一次不落地出席了,只是他並沒有主動與哪個女生再次聯繫。母親問起,他只是簡扼地回答「不合適」。

往後的日子裡,他履行着近乎雷同的作息。拎着垃圾袋走出房門,到公司上班,再回家。母親對他能恢復正常感到慶倖,他偶爾會到母親家吃飯,在飯桌上積極地分享自己在公司的經歷,讓母親能徹底放心。

那麽母親就不會上他家來,也不會發現他換了電子門的密碼鎖。

又是如常的一日,要說甚麼值得開心的,大概就今天是發薪日。他回家、洗澡、吃飯、看戲。臨近半夜,他打開房門,準時地睡在牀上。

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沒睡着,但他絲毫不覺得驚慌。他只是側過身,眼光落在窗前的欄架。欄架上整齊擺放着一整排的人偶頭顱。它們深閉着眼,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這些人偶,是他用了一年的時間,斷斷續續買的。他依舊期待,有哪一天哪個人偶能睜開眼睛。

總有一個會睜開眼睛的。那麽他就能再次看見妻的眼睛。他如此深信。


丘凱文 馬來西亞新紀元大學學院中文系學士,現為《學海》專欄作者。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方修文學獎、海鷗青年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