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誠：中途

在狹窄的工作室中，提着筆，呆坐半刻，才寫下數字；但未到半刻，又赫然刪去。絞盡腦汁，也只寫下一段的句子。凝望紙張上的筆墨，文風依舊，美感猶存，但寫作的感覺已大不如前，寫不出從前的隨性。相反，在文筆底下，存在的只有執著和功利。現在寫作，亦往往寫到中途，便止住了筆，嘎然而止。我自問未到江郎才盡、黔驢技窮的窘局，只是已寫不出那種純粹的快樂，能治癒自己的文字。

別人常說，年月催令人成長；硬着頭皮走到差不多的時候，一切自會迎刃而解。但旁人都不知道，時間的淡泊亦會沖淡初心。不知有多少次，躺在椅背上，叼着紙筆，軟硬兼施地磨了數刻時光，卻終究未能因事順心，擠出想要的片言隻字。在耳邊敦促我的，不再是伊人，而是無情的截稿日。滴答滴答的聲音在我腦裡不斷迴盪，敲打我的神經線，呼喝着我的身份、我的責任。漸漸地，我的文章，不再為自己而寫，滿紙方格再也無以名狀。每次寫作，就如走進叢林，在每一棵巨木前徘徊凝滯。

又不知有多少次，天色漸沉，落日已成暮燈，眼前一切彷彿零亂舞影。我從書桌踱步到窗前，中途赫見兩邊牆壁上投射出一片清晰而不成人形的黑影，獨立在蒼白的水泥之上。清澈的瞳孔認出一片渾濁，每向前走一步，看到更清晰的渾濁。我知道，這種景象，名叫迷惘。

前方陰晴不定，後方野火已起，氣勢甚是喧囂。紅雲舞影，轉瞬間已把空間的一大半吃得乾乾淨淨，肚子卻從來沒有滿足。我回望後方，也有一片清晰的黑在白牆上顫抖着，它從前走過的路，皆已被烈火所吞，只落得空空如也的一片既沒厚道亦無深度的黑。

過去為我點燈的人，不知是為躲避野火而消失不見，還是已化成了墨水，填黑了別人的稿紙，進駐到幽瞑之中。這野火，變成一隻貪多務得的青綠色小鬼，它正在進食的，是我的初心。一切都如此激烈，但又悄然無聲地進行着。而我，在只有我的街道，在只有我的城市，在只有自己的世界上行走着；在大雪覆蓋的土地上，在被匯聚江河的大海上，被只有自己看到的那團燈火所迷惑。

也許外面還存在着萬家燈火，燈火闌珊處卻只有我。迷霧不散之前，眼底難以閃耀希望的星火。在蜿蜒山路和蒼青密林間的中途，有一個我，不進不退。工作室內的我，握着筆桿，已分不清這是虛應故事的中途，還是草草收結的尾聲。

一名登山者在登峰的中途。在遇到山難之前，他會認同山峰才是終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