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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晝:梅林關的日與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3月號總第44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林以晝

1

在梅林關住的那幾年,我一度非常厭惡那裡。

小巷裡的施工噪音從早響到晚,鑽頭在腦仁和靈魂上不間斷打孔,樓下的湘菜館一到飯點就煙燻霧蒸,將晾曬的每件衣服都染上濃烈的辣味。

梅林關也熱,不僅僅是氣溫的高,還帶着憋悶,很想讓人打開窗戶深呼吸,可惜這也是奢望,窗外沒有風,只能看到對面樓近在咫尺的不鏽鋼防盜窗,和掛得密密麻麻的衣服褲子內衣襪子,一股夾雜霉味的複雜氣味撲面而來。

好幾個月的白天與夜晚,我都是這樣度過的。一邊躺在牀上,一邊惡狠狠地發誓,第二天一定要換個地方住,待到渾渾噩噩地睡去,次日天一亮,前一晚斬釘截鐵的誓言已經忘得一乾二淨,滿腦子只想着能不能擠上人潮洶湧的公車,不然一旦遲到,面臨的又將是兩百塊罰款。

當初選擇搬來梅林關,是因為同校師兄的邀約。彼時,我還住在景田,離公司不到八百米,每天早晨可以晃晃悠悠走着去上班。一切都很好,唯一不夠友善的是房租,兩千塊,差不多是剛畢業的我一半工資,如果再加上吃喝拉撒,一個月下來所剩無幾。所以在合約到期前,趁着師兄的邀請,我決定去梅林關看看。

據說這和當年南山的大沖村一樣,是所有剛來深圳的年輕人必經的一道關卡。一眼掃去,農民房在城中村裡參差不齊交錯着,高低不平的如同一張長滿蛀牙的嘴,但房租是真便宜,一房一廳才八百塊,村口還有一條小吃街,說是只在夜晚出現,十塊錢不到可以讓人吃到飽。匆忙地看了幾間房子後,就這樣定了下來。

看房的時候是晚上,沒大注意光照與周遭環境,等到搬過來後才發現,白天外面的世界陽光燦爛,屋子裡依舊黑濛濛的。樓與樓之間過於緊密,只容許少量光線可以勉強潛入。只得自我安慰道,住都住了,好歹省下了窗簾的錢。

只是那時低估了深圳的炎熱,尤其是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樓裡。南國一年基本只分兩季,除開十二月到三月這短暫的冬季,以及不時造訪的颱風天,剩下的日子都被酷暑所支配。坐在屋子裡就像蒸桑拿,即便開着風扇,打着赤膊,汗水都沿着毛孔不停往外冒。

也曾想過搬家,但搬家又豈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不說收拾東西需要大把時間和耐心,有那份閒心我還不如多睡兩個小時,再者,像梅林關口的民樂村這樣房租便宜,還離市區近的城中村已經所剩不多了,同樣的租金,在福田只夠租一個五平米不到的衛生間,但是出了梅林關,你好歹能擁有一個二十平米的大通間,幸運的話,還有一扇大落地窗――即便從這扇落地窗望出去,看不到城市的燈紅酒綠,只有一堵堵牆,但好歹視覺上多了一個出口。

那你幹嗎不買台空調?又不貴,才兩千多而已。師兄對我如是說。想想也是,後來一咬牙,花了兩千塊買了一台空調,雖說每個月還增加了一百多電費,但日子過得舒坦多了,炎熱離自己遠去,心情也變得舒暢了許多。自此,連那個整天拉長着臉的樓房管理員看起來都親切了許多。

 

2

英雄難過梅林關。沒在梅林關堵過車的年輕人,不足以談深圳。

我剛搬去那裡的時候,梅林關依舊是擁堵的代名詞,每天早高峰和晚高峰都是「百萬雄獅過大江」,浩浩蕩蕩,看不到頭,只能聽到「滴滴滴」的汽車鳴笛,在宣洩着每一個司機和上班族心中的怨氣與憤懣。

當時我坐的是328路,從阪田開往南山,我在瀅水山莊站上車,景新花園站下車。每次車到了這裡,裡面密密匝匝擠滿了人,來自祖國各地的年輕面孔看起來不盡相同,卻都寫滿了相似的疲倦。座位是不用指望的,能夠見縫插針將自己塞入車廂,已經足夠燒高香了。

每天清晨,車子都是這樣載着滿滿當當的年輕人從偏遠的郊區前往市區,及至傍晚時分,大家又滿身疲憊地回歸,如同一群麻木的候鳥,在理想與巢穴之間不斷往返,只希冀着每一天的努力,能夠讓自己離心底的夢近一點兒,更近一點兒。

堵車的時候,車廂裡的人或是抱怨着,或是打電話給同事讓幫忙打卡,也有的臉上明顯流露出焦灼,可能在擔心遲到被扣工資。堵的時間一久,大家也就麻木了,個別的凝神放空望着窗外,更多人會默契地掏出手機,有的看網路小說,有的在背英語單詞,還有的聊QQ。這一段堵在路上的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便成了難得卸下責任,袒露內心的真正屬於自己的時段。

後來過了數月,龍華線終於開通,地鐵民樂站就設在梅林關口。地鐵的開通,除了讓房東趁機漲了一波房租外,也分流了一大批人,梅林關總算沒那麼堵了。而我亦告別了擠公車的日子,加入到擠地鐵的大軍中,畢竟比起公車不穩定的到達時間,地鐵簡直可靠得讓人想頂禮膜拜。

地鐵時代的到來,讓這座城市在某種意義上縮小了,也讓梅林關外居住的人們出行的範圍變得更大,但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只是相比以前喘着氣擠車的時光,現在的我們也多了一些時間,可以用來觀察這座城市。

有一天下班後,站在尚未拆遷的梅林聯檢站前方廣場,我望着遠處夕陽燃燒着天空,鱗次櫛比的大樓在逆光中褪色成了一道道陰影,隔壁書香門第上河坊牆上的大LED屏,正重複播放着大牌廣告,車輛在前方川流不息,行人在背後來來往往,突然覺得內心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動與悲傷。

看着愈發昏暗的天空,萬家燈火漸次亮起,我有些迷茫,又似乎明白了甚麼。

 

3

買房,大概是我那幾年的一個執念。

對於住在城中村的人來說,社區配套是想都不用想的,但年輕的心總歸是嚮往美好的東西,期待着那些自己有些距離的生活。有時候,我們也會偷偷溜進與民樂村一牆之隔的豐澤湖山莊。那是一個很大的社區,裡面的樓都比較新,租金至少是民樂村的兩倍,時刻有保安緊守在門口。每次進去時我都不停在心中默唸,目不斜視,目不斜視,假裝是業主對方就不會發現自己……如此麻醉自己,竟然真的三番兩次進去了。

豐澤湖山莊裡有個面積不小的湖,我也不知道叫甚麼名字,也許就叫「豐澤湖」吧,湖的對岸是一個叫星河丹堤的社區,靠近湖邊的都是些別墅。晴天時的豐澤湖風光最是秀美,微風吹皺一池湖水,波光粼粼,倒映着藍天白屋綠樹紅花。我靠在湖邊的石椅上,心想,甚麼時候自己也能住進這樣的社區,每天一醒來就能看到這般好的景致,那該有多好。

當時的我剛從農村走出,尚未褪去刻在心底的鄉土烙印,自卑,敏感,卻又不甘現狀,所以即便是有些消極,也暗自較勁要比旁人更努力地生活。原本也沒打算一定要在深圳紥根,但心底的不甘承認比別人差勁兒,始終硬撐着一口氣,想去努把力試試,漸漸的,竟然喜歡上了這種努力的感覺。

尼采說,當一個人知道自己為甚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對當時的我而言,深圳成了一種信仰,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成了它的一分子,靈魂深處染上簕杜鵑的顏色。再加上換了一份工作,收入高了一些,年齡也長了幾歲,無須再怨天尤人,整個人在時間的磨礪下漸漸趨於平和,不再熱衷憤世嫉俗,也嘗試着摘掉有色眼鏡看待這座城市,更多的是發現它的好。

其實除了炎熱,深圳也有着很多好,不是嗎?不只綠化率高,陽光充沛,天空也一如澈洗的藍,有海風攜着太平洋的氣息撲進城市,淡淡的,充滿了腥甜。很多個黃昏,我不想回到那狹小的農民房時,就會找一個高處坐着,看着腳下燈火闌珊,嘴角竟也會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心裡更是堅定了要長久地留在這座城市的信念。剎那間,甚麼高房價、快節奏,所有的這些都不過是些藉口罷了,留下來紥根的念頭比甚麼都來得要強烈。畢竟這座城市生活着兩千萬人,我沒理由做臨陣脫逃的那一個。

買房成為當時最大的目標。賺錢,存錢,攢首付,一切需要花費的娛樂活動都盡量少去,和朋友聚會永遠選擇的是爬山,走綠道。看着銀行卡上的數目不斷增加,我甘之如飴,這是屬於我的快樂。我比以前更努力地上班,寫稿,以便賺到更多工資和稿費,為自己能夠留在深圳不斷增加籌碼。

有人留守,也有人離開。2016年,我那個師兄經過再三考慮,最終決定離開深圳,回長沙工作,在此之前,也有不少朋友去往了其他城市。看着依舊熱鬧如常的民樂村,最終,我也決定搬離梅林關,搬家前夕,之前買的那台空調被拆下賣給了二手電器店,六百塊不到。我拿着那筆錢請師兄和幾個相熟的朋友吃了一頓飯。辣椒嗆得我們每個人面紅耳赤,眼淚鼻涕夾雜,唯獨沒有人說別離。

 

4

從梅林關搬走後,我住進了新家,真正意義上屬於自己的房子。

手頭拮据,歸根結底買不起豐澤湖山莊和星河丹堤,高昂的房價逼着我在看房的路上越走越遠,最終只能在偏遠的郊區安家。那裡的地鐵都要2022年才能開通,去一趟市區需要轉三五趟車,沒有兩個小時完全下不來。但,這終歸是自己的房子,是自己數年的心血,也是自己在這座城市的根莖。

回想起大學畢業剛來深圳的時候,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真的會在深圳安家,一住就是十來年。有時候也會突發奇想,如果自己留在湖南老家,或者去了其他城市會怎樣,人生的軌迹又該產生多大的偏差?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人生沒有回頭路,也許我與深圳這座城市的緣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偶爾路過梅林關和豐澤湖山莊,我依舊會不由自主地行注目禮,這裡曾埋葬了我一千多個日夜,或者說,一千多個日夜,曾在這裡萌芽,長成了生活最真實的模樣。可是,如今民樂村也似乎變了,地鐵線又增加了一條,房屋的租金也更貴了,原先相熟的店子基本換了新招牌,那些過往和我師兄一樣,來了又走了,不曾留下一絲痕迹,可每年畢業季,依然有成千上萬的畢業生湧來這裡,他們朝氣洋溢,眼底裡閃爍着類似星星的光彩。

豐澤湖山莊的保安也換了人,他們比早些年的保安更加負責,眼睛比鷹還銳利,死活都不讓我們再度進去重溫舊夢。這讓和我同去的朋友有些意興闌珊,只能轉道去另一邊,結果發現民樂村後面的銀湖山業已成了設施齊全的郊野公園,裡面蓋了寺廟與涼亭,以前狹窄的山路現在能夠過車了,山下也多了熱鬧的商場和居民社區,據說一平米要八萬多,依然是我可望不可及的高度。

看了作家鄧一光的小說《離開中英街需要注意甚麼》,我突然想到,離開梅林關與民樂村的我,又需要注意甚麼,之所以我總是流連在那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中,是否不僅僅是對於當年的懷緬,也有着其他甚麼原因吧?我有些茫然,又覺得有些好笑,覺得自己在小題大作,管那麼多做甚麼呢,人生短短數十載,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了。

但我想自己已經明白,為何當初自己這般厭惡梅林關,可能正如那句俗氣的話說的一樣,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愛到深處,得不到響應,便產生了惡感。真相往往如此淺薄,想來我也是如此,那些年,看着身邊一些先來到深圳的同事住在寬敞明亮的大房子,悶在農民房裡的自己多半滿心盛滿了無力感,對現實的無可奈何,最終變質成了口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

及至現在,自己也住上了窗明几淨的社區房,心中反而平靜,不斷懷念起住在梅林關那幾年的好來。我想,這大抵便是成長吧,歲月無情卻有情,只能在飄忽之間,讓我們與過往的一切達成和解。


林以晝 1987年生於湖南,現居深圳,作品散見於《讀者》《青年文摘》《中國青年報》等。出版小說集《願你被這個世界溫暖以待》。曾獲2019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第四十八屆香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