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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夫:伸手可觸的遠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3月號總第447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亦夫

昨天夜裡地震比較劇烈,很多鄰居都被驚醒後跑到了戶外。但柳明被從夢中搖晃醒來後,罵了一句髒話,然後倒頭又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看新聞時,各大電視台都是關於這次地震的報道。生活在日本這樣一個多火山的島國,地震頻繁得完全顛覆了柳明過去的認知。記得兩年前他剛到日本不久的一天下午,租住的那棟四層老公寓樓忽然搖晃起來,讓人有如坐船而行的暈眩感。當意識到是發生了地震時,柳明幾乎是下意識地從沙發上彈跳起來,一個箭步就衝到了門外的空場上……這是一次讓柳明記憶深刻的尷尬經歷:四周的電線依然在幅度很大地搖擺着,但到處秩序井然,不遠處的電車正在徐徐進站,路上的行人依然在邊走邊低頭看着手機,住在自己隔壁的那個少婦正在陽台上晾曬着剛剛洗好的衣服……柳明在空場上抽了一根煙,他甚至懷疑這不過是自己的感覺障礙。等重新回到室內,看到電視畫面上不斷閃動的「地震速報」,他才一臉狐疑地罵了一句:「日本人果然變態得厲害啊。」但漸漸在日本住的時間長了,柳明回想起那件事,卻覺得變態的不是日本人,而是自己:一個一心盼望着世界末日早點來臨的人,面對一次小小的地震,居然會如此驚慌失措地拚命逃生?

想死的人都是因為「生無可戀」,而柳明的情況剛剛相反,他之所以希望人類末日來臨,則是因為「深有所戀」,而那個讓他牽腸掛肚卻又只能選擇遠離的人,是他的前妻杜小萌。

他和杜小萌結婚時如膠似漆,而離婚時兩人更是琴瑟和鳴,按杜小萌的話說,他們的婚姻是「新車剛過磨合期,現在是最不可能出現故障的時候!」

但命運似乎就想為了告訴杜小萌一個最樸素的道理:天下沒有甚麼不可能的事!你們兩人感情可以保持情篤愛深,但其他方面隨便一個不可抗拒的變化,都足以成為你們婚姻的故障。五年前,就在兩人結婚第四個年頭的春天,單位組織體檢時,一向身體健康的柳明,卻被查出了問題。去多家醫院反覆複查的結果,居然被確診為惡性腦膠質瘤。原來幾乎連醫學常識都知之甚少的柳明,很快就成了這一腦部疾病的專家,對其病因、治療及預後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他被確診為間變星形細胞瘤,屬於世界衛生組織分類中的第三級,必須在手術切除的同時,還要進行放療和化療……從體檢時被告知有問題開始,這一切都是柳明瞞着杜小萌自己去做的。體檢結果剛下來後被建議複查時,柳明根本就沒當回事。他心道:我壯得跟頭牛似的,能有甚麼問題,這不過是在給醫院拉生意罷了。但他在猶豫中還是去做了第一次複查。結果越來越趨向清晰和明朗的過程中,雖然生活還在繼續,但柳明的情緒基本上已經走向了崩潰。且不說手術效果無法預測,就算徹底治癒,一想到自己是疤痕體質,手術在腦袋上必然留下一條蚯蚓般的傷口,他就覺得無法容忍。自己呈現給愛妻杜小萌的,可以是一個不完美的形象,但絕對不能是一個不完整的、甚至醜陋不堪的形象。

在痛苦和絕望之後,他選擇了離婚。而直到今天,杜小萌大概都不知道他們婚姻「到底為何突然間就出現了故障」的真相。現在一想起杜小萌,柳明的內心就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複雜情緒。這和當初剛剛離婚時自己的狀態完全不同。那時,他身體瀕於死亡,精神獲得了新生。而現在,則是身體獲得了新生,精神卻趨於死亡。

「這難道是命運和我所開的一個玩笑?」柳明想。

此刻是東京時間上午十一點十三分。柳明正坐在沙發上一邊喝威士忌,一邊看着電視裡有關昨天晚上那場地震的報道。電視畫面上一會兒是酒店裡從貨架上落下摔碎的滿地酒瓶,一會兒是山路上的塌方,看上去挺驚心動魄的。但電視畫面右上方「六人受傷」的數字,表明了這不過又是一場虛驚,新聞熱度連兩天的時間都持續不了。柳明關了電視,又給杯子中續了冰塊和酒,一邊喝一邊繼續固執地糾結着命運這個幾乎讓他茫然無解的問題。

有人敲門。是房東老太太清水美緒子,一個年逾古稀的日本遺孤。她將一個便當交給柳明,看了看他茶几上的冰桶和酒瓶,皺起了眉頭說道:「儘管是週末,也不能從一大早就開始喝酒呀,這樣遲早會毀了你自己。」柳明道謝後,笑着說:「沒有沒有,眼看中午了,剛打算喝點兒。」老太太說:「要不是你大姨的託付,你就是把自己泡在酒缸裡,也輪不到我管。」柳明只好又千恩萬謝地說了一籮筐好話。

有了清水送的便當,柳明自然整個白天都不用出門覓食了。他把便當打開擺在茶几上,就當是下酒菜了,然後又續杯喝將起來。一大早就開始喝酒,是判斷酒鬼最重要的標準之一。柳明當然知道這一點,但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酒鬼。因為酒鬼是真正的酒精依賴症患者,一旦缺酒身體就會出現戒斷反應。而自己喝酒只為求醉,而只有在醉酒的狀態下,自己才能不去想杜小萌、不去想命運對自己的捉弄。是的,命運並不是善意地和自己開玩笑,而是像個心懷極大恨意的宿敵一般,殘忍地捉弄了自己、羞辱了自己。在和杜小萌一起生活的時候,兩人偶然也喝酒,但那種喝法純粹是對生活的調劑。柳明真正開始酗酒,是在離婚以後。反正自己餘命無多,對杜小萌的未來也做好了安排,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放棄了醫生那種想一想都無法忍受的治療建議,而是拿着積蓄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旅行。就是在那場告別世界的旅行中,一換地方就容易失眠的柳明,先是用喝酒來讓自己入睡,後來加上想像杜小萌新生活所帶來的瀕臨崩潰的情緒,他幾乎每夜都會喝到人事不省……柳明呷了一口冰涼的威士忌,端詳着手中的酒杯,自言自語道:「酒啊酒,你也是命運用來捉弄我的道具之一。」

半瓶威士忌見底的時候,清水送來的便當也成了一個空盒。柳明意猶未盡,便出門打算去附近那家便利店再買些酒和吃食,反正晚飯也得解決。柳明租住的這幢頗有些年頭的二層白色小樓,上下各有四套房子。由於緊挨着稻城車站,所以一直處於滿客狀態。如果不是柳明的大姨和清水在國內時關係甚密,他幾乎是沒有可能以每月五萬日圓的租金住在這裡的。柳明的房子在二樓,從咯吱作響的樓梯上往下走時,他已經感到身子有些發飄。清水和兒子一家同住在隔壁的一個一戶建裡,二樓住人,一樓是他們開的一家名為「絲綢之路」的中華料理店。為了避免與老太太相遇的尷尬,柳明特意繞道從那幢房子的後面去了車站旁的便利店。

從一條緩坡上剛走到站前,柳明的手機響了一下。那是有郵件的提醒聲。柳明掏出來看了一眼,立即煩得頭更大了:郵件是劉衛東發來的!

柳明沒有打開看郵件。在便利店買好幾聽啤酒、一瓶威士忌、炸雞、三明治和其他一些零食後,他一邊往回走,一邊猜測劉衛東郵件的內容。劉衛東之所以如此讓柳明如鯁在喉,是因為他特殊的身份:他是柳明最好的哥們兒,是曾經最危險的情敵,是杜小萌現在的老公,也是柳明一樁秘密唯一的知情者和守衛者。

「煩死了!你他媽真是閒得蛋疼,老給我發郵件,就是為了給老子傷口上撒鹽嗎?」柳明着實猜不到郵件的內容,憤怒地在心裡罵道。但他同時也明白,劉衛東不但不像自己說的那樣「老發郵件」,而且是如約極少聯繫,距離上次發郵件已經超過一年時間了。他之所以這樣憤怒,原因其實不在郵件的數量,而在品質。劉衛東每次發來的郵件,都像是一枚威力無比的炸彈,將柳明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生活炸得支離破碎。一年多以前的那封郵件,是關於杜小萌順利產下一個大胖小子的重大事件。劉衛東在附件中添加了不少杜小萌、新生兒和他本人各種組合的照片,宣稱是為了讓柳明「分享這份讓人激動的喜悅」。看完郵件後,柳明當時就失態得差點把手機摔了:「喜悅啊,這他媽的比范進中舉喜悅多了。」柳明明白,自己內心諸如憤怒、失落、鬱悶、尷尬等不良情緒,其實都與人家劉衛東無關,只不過是他本人的處境和心態發生了變化,而不知情的劉衛東依然履行着當初的約定而已。

回到房間,柳明打開了那瓶廉價的nikka威士忌。還沒等喝,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開了郵件。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雖然這次劉衛東來信依舊是為了「分享讓人激動的喜悅」,但卻不但不讓他感到大受刺激,而且內心泛起了一縷無法抗拒的感動。劉衛東的來信簡短而直接:很久沒有老兄的消息,雖時時在念中,卻不忍也不敢打攪。近日無意間發了一筆橫財,你可能不屑,但我依然把它視為一份喜悅。如果老兄尚且在世,請屈尊與我分享……劉衛東沒有細說自己如何發了橫財,但柳明估計十有八九是這個固執的老彩民終於得手了。他之所以感動,是因為劉衛東懇切地表達了對一個病中老友財務狀況的擔憂,卻沒有半句同情之詞。劉衛東表示完全不用擔心洩露行蹤或個人信息的問題,完全可以臨時租用一個寄存郵箱,自己可以把現金作為郵件寄送過去。

「媽的!寄吧,越多越好,老子也就不用喝這麼便宜的酒了。」柳明猛地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立即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話雖這麼說,柳明知道自己不但不會接受劉衛東的好意,連回覆他的郵件都不可能。儘管心有不甘的情緒一直在作祟,但理性卻永遠主導着柳明的所有決定。「這是命運之神所佈的局,我和劉衛東都不過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這麼想想,柳明覺得自己心頭那綿綿不絕的恨意,就轉化成了無奈和悲哀。而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在宿命的黑雲籠罩下變得安靜和沉默起來。

柳明總忍不住想像劉衛東和杜小萌的生活場景,除了一個三口之家美滿幸福的各種畫面外,他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們二人在一起的私密時光。柳明知道這樣的想像是無聊甚至下作的,但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思想。「杜小萌在和劉衛東過夫妻生活時,會想起曾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嗎?」這個自設的問題常常讓柳明既興奮又沮喪。興奮的是他又在回憶中短暫地重溫了過去無限美妙的人生時光,而沮喪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在杜小萌的心裡,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正人君子,那個讓人敬重的畫家,而是一個卑劣的情感背叛者,一個臭流氓。現在擁有了新生活、擁有了夢寐以求的兒子的杜小萌,即便想起自己,也不過像想起了一坨大便,怎麼可能有哪怕一絲一毫的留戀和懷念?

柳明遭遇的人生變故,有時候他也會試着換一種思路,以便自己從這種無休無止的折磨中解脫出來。「你是個畫家啊?可能還是個被上帝賦予了超人才華的畫家。杜小萌給你的溫柔之鄉,只會讓你在世俗的幸福中變得平庸和碌碌無為。命運之神就是為了救你於水火,才特意安排了這麼一齣劇情大反轉的人生悲喜劇,讓你從經歷的絕望中重新點燃希望,看到一個真正偉大藝術家的必經之路。」但事實證明,這種自欺欺人的方法在理性的柳明身上並不能真正起任何作用。他很快就會在一聲長嘆後,崩潰地嘟囔起來:「我哪裡有甚麼天才?我他媽當畫家不過是入錯了行。老天爺啊,我不嫌棄平庸,求您老人家讓時光倒流吧。」

對於當初和杜小萌離婚的決定,柳明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因為當時自己是一個被命運宣判了死刑的人,他當然要為自己深愛的女人安排後路。他對自己故意隱瞞真相、扮演成一個背叛婚姻的負心男人也沒有後悔過,因為這樣才能讓杜小萌對自己、對昔日的一往深情徹底死心,毫無牽絆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但唯有一點,柳明越來越感到懷疑:自己當初真的應該將劉衛東扯進來,演繹這齣臨終託妻的尷尬劇情嗎?

五年前,柳明被醫院明確無誤地告知只有手術方可延命,在經歷了近乎崩潰的痛苦和煎熬之後,他做出了一個讓自己都感動無比的決定:結束這段彌足珍貴和美滿無比的婚姻,給心愛的杜小萌強行尋找一條擺脫遭受同樣煎熬的出路!那段時間,儘管一直隱瞞着自己的病情,但杜小萌從他異於平常的表現中已經有些疑神疑鬼。艱難的決定做出後,柳明更是以夜不歸宿、不經意間說些情景曖昧的「夢話」、面對一些「流言蜚語」表現得支支吾吾等行為,成倍地放大了杜小萌心中的懷疑。在結婚以來兩人第一次爆發的歇斯底里的爭吵中,柳明以冷漠的表情徹底交代了自己的變化:他愛上了一個跟自己學畫又兼做人體模特的女孩子,而且兩人早已經有了實質性的關係……令柳明沒有想到的是,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痛苦和糾結之後,杜小萌居然選擇了原諒自己。有一天,在外喝酒到凌晨才回來的柳明,剛進家門,就被一直在等着自己的杜小萌一把抱住了。她聲淚俱下地說:「我不應該一味責怪你,肯定是因為我忽略了你的某些感受,才讓你去外面尋求慰藉。求你回心轉意吧,我今後一定懂你愛你。」那一刻,柳明的心幾乎都碎了。如果不是想着自己的絕症會給杜小萌帶來沒有盡頭的煎熬,他差一點就坦白了藏在心裡的秘密。

就在柳明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讓人幾乎崩潰的狀況時,劉衛東恰如其分地出現了。他是在聽說了小倆口的情感危機之後,上門來討伐柳明的。也就是在這次與劉衛東的見面中,柳明忽然眼前一亮,臨時萌生了託妻給他的念頭。

劉衛東是柳明的中學同學,也是他多年以來的好朋友。事實上,柳明還是通過劉衛東才認識杜小萌的。有一年剛開春的一個週末,柳明正在逼仄的宿舍裡畫油畫,劉衛東卻不請自到了。他帶着一位陌生的漂亮姑娘,兩人看上去關係親密,都是一副喜笑顏開的樣子。劉衛東說:「這是柳明,才子,我們中學建校百年以來出的第一位藝術家。這是杜小萌,佳人,我們靜慧社區的著名美女。」柳明開玩笑道:「先不管真假,一個才子一個佳人,衛東,你這是給我介紹女朋友嗎?」劉衛東撇嘴道:「我追她兩年尚未看到希望,你一個邋遢鬼,也好意思呲牙!」

柳明對杜小萌絕對算得上是一見鍾情。他覺得那一次並非他們的初見,而是失散多年後的重逢,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親切和熟悉。他明知劉衛東在追求杜小萌,在幾經猶豫之後,還是直接給劉衛東攤了牌:「兄弟,在杜小萌正式成為你的女朋友之前,我也想追她。」柳明當時是冒着好友翻臉的風險開口的,沒想到劉衛東大大咧咧地說:「這是你的權利,你沒有必要徵得我的同意。這下好嘛,咱哥倆的關係又多了一層,情敵!」柳明長舒了一口氣,趕緊笑道:「不管咱倆誰追到手,我都送你一份大禮。」劉衛東問:「這話咋說?」柳明說:「你追到手,我送你一份賀禮。我追到手,則送你一份謝媒大禮。」劉衛東說:「空頭支票,估計咱倆都沒戲。」

按劉衛東後來的話說,很快,杜小萌就「落入了柳明的魔爪」。柳明兌現承諾,問劉衛東要甚麼樣的謝媒大禮時,劉衛東說:「媽的!我不能便宜了你。你畫一幅我和杜小萌的油畫送我。」柳明說:「不合適吧?她可是要做我老婆的人了,你家裡掛一幅和我老婆的合影,算甚麼事?」劉衛東說:「瞧你那點出息,愛情可以紀念,友情就不能紀念了嗎?」柳明去問杜小萌,杜小萌說:「答應的事就承諾,劉衛東是個好人,他只是不幸讓我認識了一個更好的人而已。」柳明沒轍,只好頗費精力地為劉衛東畫了一張他和杜小萌喝酒聊天的油畫。他當時為避免畫中二人的關係被人誤解而選擇了對坐的構圖,但今天想想,兩人舉杯共飲的情形,卻似乎帶有「夫妻恩愛、舉案齊眉」的意味。

那天,來興師問罪的劉衛東將柳明約到一家小酒館。酒還沒喝幾口,憤怒就讓劉衛東這個白臉書生有了幾分醉意。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呵斥柳明道:「你他媽的還是個人嗎?守着一個天仙般的女人,居然還在外面偷腥!也是杜小萌瞎了眼,願意把自己一朵鮮花插在你這坨牛糞上!媽的,你連牛糞都不是,你就是一團令人作嘔的大便。」柳明也不生氣,任他發洩着情緒。等劉衛東罵累了,他突然說:「說得天花亂墜,你願意娶杜小萌嗎?」劉衛東愣了一下,立即又罵了起來:「你他媽有種就離婚,你前腳離,我後腳娶。」

劉衛東當時以為柳明這個臭流氓只是隨口激將而已,誰知道下一刻柳明卻哭了。他一邊喝酒,一邊將自己如何查出絕症、如何隱瞞杜小萌、如何假裝出軌等所有事,一股腦地都說了出來……「我做這一切,就是為了和杜小萌離婚,免得活着拖累她,死了還會成為她的疼痛。」柳明說,「我剛才不是激你,你如果還愛着杜小萌,你真的會娶她嗎?」

那天劉衛東聽完柳明這番話,眼睛瞪得老大,彷彿白日見鬼了一樣。他愣愣地看了柳明半天,自己也掉了眼淚:「杜小萌真是命苦,攤上這樣的事,還真不如攤上一個真正出軌的浪子。」柳明罵道:「甚麼朋友!我都快死了,也沒見你心軟過一丟丟。」劉衛東說:「我當然難過,但難過和難過不一樣,那是另一種難過。」

柳明當然知道撮合的事強求不得,但他還是把自己的心意給劉衛東亮明了。劉衛東思忖了半天,像是下了決心:「我不摻和你們離婚的事,那樣我就成了小人。一旦你們真離婚了,我重新開始追小萌,如果老天給我機會,我會讓你安心的。」

知道了劉衛東的態度,柳明不再糾結,他愈發變得像個絕情的混蛋。杜小萌知道這段姻緣已經難以為繼,不久便同意和柳明分道揚鑣了。在離婚協議上簽字那天,抑鬱了很久的杜小萌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對柳明說:「我過去太蠢了,愣是把一坨狗屎當成了金子。」雖然她是笑着說這句話的,但語氣中卻充滿了刻骨的恨意。這恨意讓柳明既痛苦又欣慰,他想說句輕鬆的笑話,但卻發現自己的眼眶裡早已噙滿了淚水。

如果後來的事按照預期走下去,一切將變得圓滿而美好:杜小萌在怨恨中徹底遺忘了自己,和劉衛東重新開啟了一段平凡而快樂的生活。自己則不但可以毫無遺憾地慨然赴死,而且會收穫聖徒般的精神光環。但誰能想到這不過是命運之神對自己的玩弄。柳明拿着所有的積蓄,漫無目的地在全國各地到處旅遊,想以這種醉生夢死的方式和這個世界告別。沒想到病情不但沒有出現預期中的惡化,甚至連過去常犯的頭疼的症狀,居然也很久不曾出現了。柳明忐忑不安地回到所在的城市複查時,大夫看着檢查結果,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正常?這也太不可思議了。」柳明一臉抑鬱之色地說:「他媽的!我早就有這種預感。」他的表現讓大夫一臉懵逼:「閻王爺不收你,好像倒讓你失望了。」

對於他從絕症到徹底康復的意外,相關專家都覺得不可思議,大家對形成這一結果的原因莫衷一是。有人認為是患者良好的心態所致,有人認為是基因變異,甚至有人認為源於患者突然開始的酗酒行為……柳明說:「沒有原因,這不過是命運事先的安排。」

柳明當然知道,如果自己一心求死,閻王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問題是死亡本來就不是他的選擇,而是命運強加給自己的。現在,他斷掉一切後路、做好了無奈接受的準備,卻又被死神拒絕了。回頭路當然有,但沒有了杜小萌的回頭路,對於柳明來說,根本就不是路。他在經歷了無數次的糾結之後,理性最終讓他選擇了繼續保持沉默。為了在地理和心理上遠離杜小萌和她現在的生活,一年半以前,他通過一家仲介公司,以名為研修、實為勞工的形式來到了日本。後來經歷的這一切變故,他不但沒有告訴身邊熟悉的人,甚至連和自己共同保守着一份秘密的劉衛東也沒有告訴。

「唉!除了認命,還能咋地?」想起往事,柳明不由得長嘆一聲。此時,他喝得已經有些上頭了。他看着還剩下半瓶的威士忌,知道如果照此下去的結局,又是酒瓶見底、人醉黃昏。柳明放下手中的酒杯,決定出門走一走。

從這幢破舊的二層小樓的西側往北,穿過一個鐵道橋洞,沿坡道走上去,便是坐落在半山腰的妙見寺。寺門隔壁有一幢建築風格別致的一戶建。那是與柳明相熟的寺廟住持伊藤陽太的自宅。日本家族式寺廟代代相傳,妙見寺傳到陽太手中,也不知已經經歷了多少代、多少年。日本和尚不但收入比一般人高出不少,而且可以結婚生子,吃肉喝酒,完全是世俗化的幸福生活。柳明繞開寺門,踩着廟後的石階路,一直上到了這座不知名小山的頂部。

在空寂無人的山頂的一塊岩石上,柳明從夕陽西下的黃昏,一直坐到越來越濃的夜色從四周潮水一般瀰漫上來,徹底地將他包圍。夜色中,山下萬家燈火的稻城市,遙遠得就像他逃離的那座中國城市,彷彿是不可抵達的另外一個世界。他忍不住還是在想像此刻杜小萌的樣子。結婚時按照他和劉衛東的商議,他不在被邀請之列。除了劉衛東發來的照片,他迄今也不知道那套房子的全貌。但在他的想像中,有些細節卻真實得如同曾經親眼目睹過一樣。而其中最醒目的,莫過於他為劉衛東和杜小萌所畫的那幅「舉案齊眉」的油畫。浮現在柳明腦海的畫面中,無法判定這幅油畫是掛在客廳、臥室的牀頭還是別的地方,因為背景是模糊的。在一片模糊的背景中,清晰無比的油畫便更顯得突兀和刺眼,以至於恍惚間,油畫上的兩個人物從畫面上活生生地走了出來,含情脈脈地注視着對方,一臉的幸福和滿足……

又地震了。柳明身下的石頭明顯地晃動了幾下,但瞬間一切又都復歸平靜。像纍纍果實般棲息在樹枝上的鳥兒們依然昏睡着,甚至懶得發出一聲啼鳴。

柳明站起身來,苦笑了一下,開始慢吞吞地朝山下走去……


亦夫 旅日作家,北京大學理工男,代表作「原慾三部曲」之《土街》《媾疫》及《一樹謊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