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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南:東京郊外的晚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3月號總第447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哈南

1

上個世紀末的一個冬天的下午,東京成田國際機場。在到達出口,楊茜第一眼就看到了寫着王子日本語學校的牌子。入學說明書上面註明了,看到了那個牌子,就到了家。到了家之後就甚麼也不用擔心了,會有一聲親切的問候,會有一個母親般的懷抱。

牌子旁邊有一堆比她先到的男生女生,如一群樹梢上的鳥兒一般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那嘈雜聲本是來把她召喚,讓她趕快加入到他們一夥當中去的。然而她卻猶豫不決的,有些裹足不前。

她發現自己會被包圍在染得深淺不一的各式金髮之中,瞧那些已經成為了她的同學的女孩子一個個精神抖擻。她想起臨走之前媽媽本也想讓她去美容室重新做個髮型,說既然她要前往的是那麼一個講究時髦的國度。她說不要了。她知道為了她的留學,媽媽把自己的金項鍊也賣掉了。她安慰媽媽說等她回來探親時自己會到日本的美容院去好好裝飾一番。年輕的女孩子不會有甚麼大的許諾,她以為將來有那樣子的話便也算是衣錦還鄉了。

這一點點算啥,難堪的事在後頭呢。領隊的日語老師用一口生硬的中國話致了歡迎辭,接着交代從機場到東京的火車票大家自己掏錢購買。大多數的同學都非常興奮。因為有了在異國的第一筆消費。那麼新鮮有趣的,握着一張以前不曾觸摸過的也是叫做錢的東西。有人甚至把它湊到鼻子上去,想聞一下看那上面是否有一股所謂的自由世界的銅臭味。

一會兒,老師走到了楊茜跟前,關切地問道:「你的車票買了沒有?」

楊茜沒有說話。

「車票――在哪裡買。」老師用手指着不遠處的一排自動售票機。楊茜仍然沒有說話。

老師靈機一動。

「銀行――」他指了另外一個方向,一個漂亮的櫃檯,「換錢在那裡。」

楊茜用勁地忍着自己,把嘴唇咬着。

老師變得很驚訝。他終於想出來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可能了。

「你的錢包――錢包――丟了?――」

楊茜讓自己堅持到了這個地步。她把手掩住眼睛之前眼淚已經湧上來了。但是她終於沒有讓它們從她的手掌裡滲出來。

 

2

留學生宿舍在郊區,室內佈置和登在入學說明書上的照片沒有甚麼出入,兩張學習桌,一架雙層牀。清潔而又大方。過去有好多起留學生被日語學校虛假的宣傳蒙騙了的事件,說好的條件都沒有兌現。人過來了,錢也賺到手了,黑心的校方也就睜着眼睛說瞎話。入管局下力氣整頓了一番,情況好多了。

當場就有人給在國內的爸爸媽媽打電話,請他們放心,是當時他們一起看的照片裡的。多叫人操心啊,這些拿着護照的中國小皇帝走到哪裡,父母的心也跟着去了哪裡。

是倆人一組自願結合地住進去的,剩下的才由老師來安排。開頭楊茜也有些着急,這樣一對一對地散開去的話不會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嗎?

「我叫紅蓮,請問你的名字――」

楊茜不知道是在問她,等到問了兩次之後她才抬起頭來。她看到了,跟自己一樣,對方也沒有染頭髮。她心裡一下子有了好感。

「在成田機場的時候我就把你給鎖定了。」

反而是紅蓮後來好幾次這樣子說道,提起楊茜不願意去提起的那一幕。和楊茜相反,紅蓮說那話的神情有些得意,像是在說你終於沒有逃出我的手心。

「沒想到還有一個比我更窮的。我走之前我爸還給了我幾張日圓呢。」

這麼說紅蓮是因為僅僅比她多了幾張日圓,才對她一見鍾情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接着扯開來,她吃驚了。她雖然把媽媽的金項鍊也花掉了,可怎麼也算是勉強持平,而紅蓮的那頭卻是負增長呵。不單單是那幾張日圓,連事先已經交納好了的學費甚麼的也是借來的。紅蓮的媽媽常年抱病,全家靠父親的工資維持生活,日子過得難以為繼。

聽着聽着,她看到紅蓮的眼裡有了淚花。她掏出手帕來,放到了紅蓮面前。可是紅蓮卻不去接它,用手背往自己的眼睛一抹。

「你自己用吧,瞧你自己。」

兩個人便不再說話。這一來隔壁一開始就在播放的音樂就更加地喧響。那是韓國流行劇裡的一個插曲,那一陣正風靡了亞洲。

接着紅蓮從錢包裡把幾張日圓掏出來,放在楊茜面前。

「也只有這麼一點點,來,咱們先看看怎麼把它們給花掉。」

那陣子楊茜已經找到了工作,可是在領到工資之前她仍然是手無分文。這麼說真的是在成田機場的時候紅蓮就把楊茜給鎖定了,鎖定她來雪中送炭。可是這個時候和那個時候不一樣,這個時候沒有旁觀的人,不會有當時那種無地自容的窘迫,然而這個時候的楊茜卻比那個時候更加地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不過我這可不是隨便給的,得有個條件!」

「啥?」楊茜一下子警覺了。錢當然是借的,早晚得還。可附加了條件,別是國內常聽說過的高利貸?可沒想到紅蓮卻愣愣地說道:「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姐姐了――」

紅蓮的表情也傻乎乎的。看得出來她是鼓足了勁才把這話說出來的,好像這一刻她提出的是一個非分的肯定會被拒絕的要求。

楊茜的眼淚又掉下來了。貧窮是那樣地不可思議。許多人是被貧窮逼到了末路,然而相反的貧窮有時也帶來了人意想不到的,帶來了即便是有大把大把的錢財卻也不一定能夠買到手的。

 

3

紅蓮是南方人,土生土長的,老是說不準普通話。楊茜便捉住了這個把柄,有空的時候纏着紅蓮說四十隻獅子是事實。事實上紅蓮的腦子並不比楊茜差,編班考試時兩個人都考到了A班。A班是最有衝擊力的。每一年春季學校的牆壁上醒目地掛着了一排喜報,說誰上了早稻田慶應,誰上了青山立教,一所所都相當於國內的重點大學。點了一下人頭,幾乎都是來自A班的。

A班就要有A班的樣子,除了打工之外就做功課,連星期日也不被她們放過。星期日向來是留學生難得的一個放風的日子,同學們購物的購物,遊玩的遊玩。可她們卻只把必不可少的事情辦了,接着又關在房間裡,咬文嚼字的,自得其樂。這個寮裡頭掛一的貧困戶怎麼也無法讓自己風光起來。

聽到了輕輕地敲門的聲音。接着是一個很有禮貌的問尋。

「請問能允許我進去嗎?」

她們對看了一眼。又是一位在門外恭候着的造訪者。在這之前,她們已經連續三次地讓那些傢伙碰壁了。怎麼辦好呢。當然再來一次也無所謂,反正來的都是差不多的。

楊茜看了一下手錶,低聲說下課吧,休息十分鐘。

進來的男生叫馬浩,同一個班的。印象中他有很多時髦的玩意兒,甚麼電腦筆記本啦,甚麼MP3啦。寮裡頭有不少像他這般裝備齊全的,既有國貨,也有舶來品,連學校的老師都被弄得有些眼花繚亂。尤其是那些有多年教齡的,見多了老一代留學生的寒酸,止不住一陣感嘆。今非昔比,如今的中國人也有些財大氣粗了。

實際上也只有這一類的留學生才是名正言順的,符合日本國的招生標準。日本的入管局制訂了詳細的條款來審查留學生的經濟能力,以確保留學生的品質,不讓那些靠打工過日子的人濫竽充數。楊茜和紅蓮她們肯定是在甚麼地方做了手腳,讓她們給蒙混過關了。

「新款的,索尼原裝。音質就是好。懂得音樂的人就得用這個。」馬浩把MP3從耳中摘下來,放在手上擺弄着,「哎,你們喜歡唱歌嗎?我們甚麼時候去卡拉OK。」

紅蓮連忙擺着手說她不喜歡。

「你呢,」馬浩把頭轉向楊茜,「想必你會有一副好嗓門。」

「有一副好嗓門又怎麼樣,是不是想跟我來一段男女聲二重唱?」

楊茜從氣勢把馬浩壓倒了,他只好說小人不敢。

一開頭楊茜也沒打算讓自己那麼辣的。是馬浩的恭維惹了她。光是恭維也沒甚麼,反正是不要錢的。過去她還喜歡男生恭維呢。可現在就不同了,她比過去多了一層女孩子的戒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水土不一樣,她發現到了日本,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有了一顆騷動的心,輕飄飄的。

況且,現在不單單是她一個人了。現在有了一個需要她去捍衛的整體。在她看來馬浩的一開始就針對着她的恭維無一不帶有把它給分化和瓦解的陰謀。

這樣子放鬆了十分鐘之後,頭腦清醒多了,背單詞也流暢了不少。上了一趟洗手間回來,紅蓮對楊茜說你去看一下,快去看。

有甚麼好看的呢?楊茜轉過頭來,看到紅蓮臉紅紅的,有點興奮。

「去吧,去看吧,平時得開電視才看得到呢。」

楊茜去看了,回來卻不那麼興奮的。說平時就看過了,只是沒星期日這麼多。

「哎,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可接着就有點心不在焉了。功課做不下去了。她們互相交換了情報,把抱得緊緊的一對對男女同學匯總了起來。有在陽台上的,有在廚房裡的,當然關在房間裡的便無法統計了。

正在一句接一句地口誅筆伐,紅蓮忽然停住了,指着楊茜的牀上,急急地問道:「那是啥東西?」

楊茜的枕頭下面壓着一個信封,上面寫着楊茜的名字。

一看就知道是馬浩留下的。楊茜被突然的事件弄得有點反應不過來。她把信封捏在手裡,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那麼露骨的,一點也沒有轉彎抹角。她的臉也微微地紅了,像一個女孩子遭到這一類的突然襲擊時通常會有的那樣。

紅蓮卻很機警地把身子轉了過來。

「你打開吧,我不會偷看的。」

紅蓮要是不這樣做的話楊茜可能還會再愣一會兒。這一來楊茜反倒自如了,心裡想這丫頭還真會裝模作樣。

「轉過來。」

「我才不呢。我才不去看人家的秘密呢。」

楊茜被逗樂了。

「還甚麼秘密呢,快轉過來咱一起來數一下看那裡面寫了多少個甜言蜜語。」

「真的?」紅蓮這才迅速地調過頭來,大聲地叫道。

果然,楊茜看清了,紅蓮是那樣的高興,臉上簡直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她的心裡也跟着變得甜滋滋起來了。

「看你那樣子的,你以為姐姐只是那種眼光――」

紅蓮一點也不示弱。

「姐姐要是只有那種眼光的話,妹妹也不饒呢!」

這樣說完了之後,兩個人才開懷地大笑。笑夠了之後她們才頭挨着頭地去把一件共同的戰利品給拆開。

 

4

馬浩確實是來自投羅網的。從此以後他便進入了兩人說長道短的話題中去了。

「他最少得把自己的身高提高五公分!」

其實馬浩的身高已經超過一米七十了,可是叫紅蓮看來,要和楊茜相配,仍然相差甚遠。楊茜是學校的大美人,而就身高這個單項,比馬浩要強的男生就有好幾位。

「個頭是一回事,對一個男生來說最關鍵的是有沒有雄心壯志。我聽說他只準備報考專門學校呢!」

楊茜側重於一個人的內心。當然她不是恨鐵不成鋼。馬浩就是上了大學又怎麼樣,還是輪不到他排隊。在她看來沒有雄心壯志的男孩子無異於一具廢物。

由這兩個嘴巴厲害的姑娘組成的搭檔真可謂天衣無縫,馬浩再怎麼努力,也找不到空隙。分別見到她們的時候他是兩種不同的表情,遇到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這兩種表情就貼在了一起,愈發讓他顯得扭扭捏捏的,不置可否。馬浩有些死心了,有一段時間都不怎麼露面呢。聽說是打工去了,打得天昏地暗。一定是在楊茜身上沒有撈到甚麼便宜,一怒之下,鑽到錢堆中去了。在日本能打工的也算是一條漢子,有時候也會叫一個女生給疼上。但願他有這個福氣。

想不到這一天他找到了楊茜。是徑直來的,一點都沒有歪歪斜斜的樣子。

「我們廠裡要人呢!你去嗎?」

馬浩接着說是老闆問他要的,他可以作主,所以不用介紹費。有了這麼一個優惠政策,楊茜變得有點僵。她正在找工呢。原來的工不用說照樣打着,不過算了又算,靠那份工只能餬口,不攢一點錢,就是上了大學也交不起學費。這事她和紅蓮商量了好幾次,整個預算得調整一下,統籌兼顧。算盤珠撥來撥去,能夠壓縮的也只有學習日語的時間了。看來只能忍痛割愛了,只想當個書呆子的話最好是留在國內。

剛好有這麼一個送上門的,楊茜便不客氣地瞭解了細節。接着便發現那份工有個最大的好處是時間帶比較靈活,能夠零打碎敲,不會和她原來打的工交叉。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還不是換湯不換藥,一點也沒有吸引力。

「甚麼,你不想辭掉原來的,想打兩份工?」馬浩明白了楊茜的用意,不由得大聲地叫了起來,「打這麼多的工,一個女孩子怎麼受得了!」

話一出口,馬浩就收口了,知道自己說過頭了。可已經遲了,換來了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冷眼。

「這不關你的事!」

楊茜的目光顯然是在提醒馬浩,還輪不到你來關照呢。

馬浩是在關照。他要是把這份工拿去找別人,至少可以拿到二萬日圓的介紹費。給了楊茜就顆粒無收了。可這卻是馬浩心甘情願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正要把事情敲定,卻聽見楊茜又開口說道:「等等,一個人我可是不幹呀。我要的是兩個名額。」

這一下馬浩傻了眼。吃飽了還要兜着走。這還沒啥,馬浩一下子就知道了楊茜是要把另外一個名額留給誰的。這一來,他的一直在進行的分化工作又白搭了。他原來打算先把一支堅挺的隊伍分割成兩截,然後再去把其中的一個包抄。這樣的話紅蓮就是想前來救援也是白搭,只有乾瞪眼的工夫。他看出來了,不把紅蓮從楊茜身邊打發開來的話,他始終會腹背受敵。

可這時候楊茜那道冷冷的目光顯然是在正告他,收起你的如意算盤吧,別有甚麼另外的企盼。

馬浩算了算,自己是虧了,水中撈月一場空。楊茜的那二萬日圓他當初就不想要,可紅蓮的那二萬日圓也白白地付之東流了。何止這些呢。這樣一來一個拆不散的組合就又擱在自己身邊了,一個拿矛的,一個拿盾的,荷槍實彈,森嚴壁壘。

 

5

風雨不誤的,楊茜和紅蓮每一個禮拜都會分別給家裡打一次電話。算了算沒過多少日子就是媽媽的生日了,楊茜還特意到店裡去挑了幾次,敲定了買給媽媽的金項鍊。心想發了工資就去把它要回來再郵寄的話,趕得上為媽媽祝福。這樣想着的時候,連交學費的事也被她拋到一邊去了。過後再拚吧,年紀輕輕的,留得青山在。於是這一次對着話筒也有了和以往不同的語氣。

「媽,你喜歡我買甚麼東西給你嗎?」

以前從不敢給媽媽這麼一個羽毛漸豐的印象。以前只硬撐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就好了。媽媽也和以前不一樣,變得有點貪心。

「你甚麼都不用給媽買的。」媽媽一句話就把楊茜給頂了,可是接下來說的就有些不清不楚了,「媽不要的你給我,媽要的你卻不給。」

「媽,你要的是甚麼呀!」

楊茜的聲音放大了,像是要把媽媽說的給遮蓋似的。這還不算,她還在心裡小聲說道,媽,給你買金項鍊還不夠,人心不足蛇吞象。

「媽要的――媽要的――媽要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媽媽也在電話裡頭賭氣了。早就下了訂單了,楊茜卻故意裝聾作啞的。

還是當女兒的軟了下來。

「媽,你要的我有了――」

「有了?有了啥?」

「有了一個挺能照顧我的――」

「快說是誰?」

「是一個妹妹――」

「嘿,早聽說過了,」媽媽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說跟你一個房間,說借錢給你,挺能體貼人――」

「媽,有這麼一個好妹妹還不夠嗎?」

「夠――夠――」媽媽無奈了,強作歡顏。

經常在電話裡跟媽媽玩這種捉迷藏的遊戲。也不怪媽媽心急。楊茜很小的時候媽媽就離婚了。是媽媽一個人把楊茜給扯大的。一個女人咬緊了牙關一路走來,盼的是甚麼?

電話是在外頭的電話亭打的,回到寮裡,看到紅蓮呆呆地坐着,雙眼紅紅的。一問才知道原來紅蓮的媽媽住院了。

「隔得這麼遠,你再操心也沒用。我看呀,先寄一點錢回去,對付一下燃眉之急。」

紅蓮沒有開口。楊茜的主意她不是沒有想過。想過又有甚麼用呢,面對着的是跟楊茜一樣的難題。是攢了一點點的錢,可跟必須繳納的學費比,仍然只是杯水車薪。

「你想寄多少你自己定。我這頭湊上去五萬日圓。」楊茜又接着說道。

「怎麼啦,你不是要給你媽買金項鍊嗎?」

「我媽剛好在電話裡頭說她不要金項鍊。」楊茜故意說得輕輕鬆鬆的。

「怎麼,你告訴了你媽說要買金項鍊?你不是說要給你媽一個驚喜嗎?」

「告訴了,可我媽要的是另外的驚喜。」

紅蓮明白了。

這一來她反而把自己的煩惱給放到一邊,去想楊茜的事了。和她不同,楊茜比她大了幾歲,她媽媽的焦急是人之常情。可現在的情況有可能嗎,這麼一個非常時期,這麼一個惡劣環境。楊茜一定知道得比她清楚。勉強去考慮的話,只會讓馬浩之流陰謀得逞。到底得讓自己有一個怎麼樣的姐夫,紅蓮的心裡有一把分寸不讓的尺子。

「你怎麼回答你媽呢?」

怎麼回答呢?楊茜答不上來。媽媽的要求很明確,這麼好的一個妹妹,她都不驚喜。

「你乾脆告訴你媽,你周圍沒有一個像樣的。」

紅蓮抓緊機會給楊茜打預防針。

楊茜把頭掉過來,和紅蓮打了一個照面。

「你是說――」

「我啥也沒說。」紅蓮故意撅了撅嘴,那意思顯然是我只不過是提醒你一下。

可憐的馬浩又被當靶子打了。

楊茜高興了。

「你放心好了,你不說人家也會說的。」

楊茜也故意把嘴唇撅了一下。

「誰?」紅蓮一愣。

「誰呀?」楊茜把手往牀頭上一指,「還不是他――」

楊茜指的是掛在自己牀頭旁邊的一張照片。那是韓國明星張東健。楊茜正迷着他呢,迷住了心竅。多忙多累的只要有他上演的劇碼,楊茜都要擠到電視前面去過癮一下。

每一個女孩子都有自己心中的青春偶像。楊茜還大言不慚地宣稱,說她將來要跟張東健結婚。不行的話,那她只能找一個比他更強的。楊茜的話當然是開玩笑,可是紅蓮卻願意去把它當真,希望楊茜以此來作為行動的指南。她想這樣的楊茜才是她的楊茜。她的楊茜是一個有遠大理想的人,有一個錦繡前程。

看到紅蓮放心了,楊茜高高興興地補了一句:「你怕啥呢,有了他,還有你在親自把關,那不是雙保險嗎?――」

擔憂是沒了,可紅蓮的責任感卻得到了加強。讓她好好地把楊茜給看管和廝守吧,直到有一天,那肯定是屬於楊茜的幸福會從天而降。

在紅蓮的心裡又聰明又漂亮的楊茜是她青春的偶像。

 

6

後來是一則突如其來的招生消息在兩人之間撩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波瀾。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學,招的是秋季入學的學生。開頭一點兒也沒有吸引力,兩個人都覺得不屑一顧。平時嘴上不說的,可她們的眼睛一直盯着的卻是掛在學校牆上的一排喜報,而且是掛在很醒目的位置上的。肚裡憋着一股氣呢,到時候看她們怎麼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吧。

可是細讀了招生規則之後,她們互相望了一眼。學費比一般的大學要便宜。除此之外一個最大的好處是經過考核,成績優秀的可以直接進入二年級。這麼說花三年的時間就能夠大學畢業了。

「反正我們也考不上東京大學。」紅蓮說道,有點自暴自棄。

「拚它三年,再考上一個好的大學院,還不是一樣。」楊茜也像是在給自己找台階。

最終促使她們拿定主意的是紅蓮不期然地說出的一句話。

「上了大學,我們不就可以提前從寮裡搬出去了嗎?」

兩個人都不由得眼前一亮。

一開始她們就對這個留學生之家不懷好感。也不知道是她們出格了還是留學生之家出格了。其實誰也拿她們沒辦法,誰也不會對她們怎麼樣,反而是她們自己覺得四下裡關山重重,她們身陷囹圄。她們從心底裡盼着能早一天換一個環境,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這樣她們便把甚麼都往好裡去想了。她們甚至在自己的眼前描繪了一副全新的圖畫。直到她們一腳踏進一個由現代化建築物構成的美麗的校園,一聲低喚說用辛勤的努力終於圓了自己在日本的大學夢時,她們隨即也發現了一個對她們來說是一個十分嚴酷的事實,那就是只要交得起學費,幾乎誰都會被大聲地附在耳邊說歡迎光臨。

更加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楊茜居然在校園裡碰到了馬浩。

「你怎麼在這裡?」

楊茜的驚訝帶有抑制不住的憤然。你這濫竽充數的,你居然也成了一名大學生。

「你怎麼也在這裡?」

馬浩的驚訝卻帶有抑制不住的幸災樂禍。怎麼樣,我原來以為你會遠走高飛。

就這樣,二年級的楊茜和一年級的馬浩狹路相逢。

把這不期而遇說給紅蓮聽,更加引發了兩個人的滿腹牢騷,覺得她們又被降低了一個級別。

「怎麼樣,沒囉哩囉嗦吧?」

紅蓮趕忙又對楊茜打了一針預防針。

其實對待馬浩,紅蓮顯得苛刻了。沾了楊茜的光,她也多了一份工。和楊茜一樣她也是在自己原來的那份工以外再零打碎敲的,雖然和楊茜上班的時間不同。分是分開了,可都在馬浩的勢力範圍之內,多少得受他的管制。然而馬浩卻不記前仇,沒有另眼看待,沒有歧視和報復。不但如此,馬浩還說是同住過一個寮的,該照顧的他一樣會照顧。

就算馬浩說的全是甜言蜜語,紅蓮也得感激一番才對呢。她可是在白吃白佔,得來全不費工夫呀。儘管如此,她卻沒被一葉蔽目,她首先想到的是對她倘如此,對楊茜就不用說了。

這就讓她多了一層戒備的心理,不由地想去干預,隨時給楊茜一個提醒的眼色。她問楊茜說有沒有囉哩囉嗦,也是她的一個旁敲側擊,是例行公事。

楊茜掉過頭來看了紅蓮一下,終於想起了甚麼,想起了紅蓮的良苦用心。想起了以後她就笑了。楊茜的樣子把紅蓮也逗樂了,於是兩個人都笑了,開懷大笑。

笑夠了以後,紅蓮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她說道:「別光怪我,你自己也有責任呢!」

紅蓮是有點解嘲,可楊茜會有甚麼責任呢?

「這陣子你都沒有去看他呢!」

「誰呀?」楊茜一驚。

紅蓮往掛在楊茜牀頭的那一張指了

一下。

紅蓮是不得已才把他請出來的。那麼一個大明星,勞駕了。張東健的出場顯然在提示說,好幾個禮拜了,他上演的連續劇都被楊茜錯過了。確實,很久沒有看到楊茜說起張東健時那抑制不住的興奮了。

這一來楊茜有點茫然若失的,說不出話來。她這才不由得想道,除了打工,除了學習,在日本還有她們的一些甚麼呢?不知不覺中她們變得和過去判若兩人了。

 

7

搬出去了,搬到了一個有榻榻米的小房間裡安了家。破舊是破舊了一點,可房租比寮裡的還要便宜。要知道省一萬日圓的話也就是省了十幾個小時的腰痠腿疼。她們一下子就在心裡把它給換算出來了。如今她們對這一類的數字已經變得是那麼地敏感。

寮裡頭的喧鬧以及其它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沒有了,周圍住的都是日本人。加上她們早出晚歸,抬頭不見低頭也不見的,回到了家裡,就像是回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誰也別想來把她們干擾。

這才是她們所求之不得的。她們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也只換來了這麼一個和平安定的環境。然而天公不作美。很快地就發生了一個意外,事先一點也沒有想到的。那天臨睡覺前楊茜把晾在窗外的衣服收回了屋裡,發現胸套和底褲沒了。

「不會吧――」她一說,紅蓮也緊張了,脫口叫了一聲。

可明明只剩下了把胸套和底褲圍住的那條浴巾。別的事情也許會掉以輕心,然而這種女孩子不能讓人見到的東西,再冒冒失失的也不會記錯的。羞死人喲。

這才想到聽說那些家裡有錢的女孩子從寮裡搬出來之後都搬了高級住房,搬了有門衛的,必須按數碼才能夠把大門打開的。聽說的時候她們還嗤之以鼻呢,嘲笑說有這麼一夥專想來日本享受的。現在才明白了其實那是一份她們買不起的奢侈,買不起的保險。

那個晚上,她們都睡不好覺。窗子關了又關,還用桌子堵上了門。不單單是胸套和底褲,她們面臨了女孩子的最為可怕的威脅。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們甚至看到屋子外邊有可疑的人影。

這樣戰戰兢兢了幾個晚上,熬到了星期六。下班回來後楊茜告訴紅蓮說明天馬浩會過來。

「他來幹嘛?」

「他說他有辦法。」那當然是指剛發生過的失盜的事了。

「怎麼,你告訴他了?」

「可我又能告訴誰呢?」楊茜反問道,看上去像是在跟自己生氣。她壓根兒就沒有把這事說給馬浩聽的打算。當時說的時候她就發現自己嘴巴不牢,這會又被紅蓮給揪住了,更是心煩。

是怪馬浩老是問說她們怎麼樣了,有沒有甚麼需要他的,婆婆媽媽。開頭這樣問着時她就在心裡說別那麼假惺惺的。後來不那麼反感了,應酬了幾句。是欠了人家一些人情,可也懂得怎麼去保持距離,不給對方可乘之機,然而這一回卻被問到了心裡,猶豫了一下,洩漏了實情。

紅蓮緊接着問道:「這麼說他知道了我們住在哪裡?」

「不告訴他的話他怎麼過來?」

楊茜嘴還硬着,可心裡卻已經開始反省自己有點病重亂投醫了。

「他有甚麼辦法呢?」

紅蓮皺了一下眉頭,又投下一個疑問。這丫頭,心眼就是細,一句紥一句的。

「他沒明說,只說肯定靈。」

楊茜停住了。她斷定自己上當受騙了,不由得有點怒上心來。顯然這一次作為姐姐的楊茜沒有把持住自己。看來這一次得向妹妹認錯了,不過心裡頭仍然有點不服氣。她的出發點是好的,着眼於怎麼度過眼前的危機。再一想,馬浩又算啥,就是把他請到家裡,他又能怎麼樣。兵來將擋的,就算她不行,不是還有一個比她更有戰鬥力的嗎?

想到這裡,不再怪自己了,反問紅蓮說:「怎麼,你不害怕?」

一句話也把紅蓮給打發了,忘了去把楊茜繼續譴責。怎麼不怕呢,她生來膽子就小,事發之後一直在等着楊茜拿主

意呢。

第二天,馬浩來了。揹來了一個大包包,沉沉的,看上去髒得要命。

「這麼難找的,」馬浩重重地把包包往地上一擱,「你們怎麼住在這麼一個鬼地方?」

面對一個有點神氣的馬浩,兩個女生暫時沒有迎頭痛擊。想看看他到底葫蘆裡賣甚麼藥。

馬浩先是沿房子四周轉了一圈,然後在案發現場站住了。瞧他一本正經的,還真有點辦案人員的模樣呢。不過他的那副目光讓她們受不了。那副目光好幾次停在了她們晾衣服的地方。那地方現在當然甚麼也沒晾了,可是叫馬浩把他的目光一掃,那些讓她們覺得害羞的東西好像重新掛上去了。馬浩的那副目光彷彿會把甚麼給穿透。

要是平時,早叫她們給炮轟了,至少說別那麼一雙賊眼滴溜溜的。可現在只得忍着,委曲求全,等到知道不行了再一起算賬。

一會兒,馬浩打了個大噴嚏,接着又大聲地咳嗽。那當然是在無病呻吟了。不過看到他一邊這樣做着怪模樣,一邊往四下裡有日本人進出的地方望着,她們才發現他是在招人耳目,吸引周圍的注意力。這下她們有些清醒,原來馬浩是在虛張

聲勢。

接着馬浩呱啦呱啦地一會兒中國話,一會兒日本話,用的又是那麼大的一個嗓門,惹得好幾個窗口都探出了腦袋瓜來。她們明白了,馬浩是在當眾宣佈,喂,你們所有的人都給我聽着,從今以後這裡來了一個中國男人,有種的,哪位不怕死的給我站出來。

馬浩發現自己有點被認可,變得有點神氣起來了。剛才他還只是在外面轉轉,這下居然不等二位邀請,堂而皇之地進到了屋裡。只見他把包包的拉鍊一拉,把裡面的東西一鼓腦兒地倒到了地板上。倒出了一堆垃圾,倒出了一股難聞的味道。

兩個女生傻了。再細看一下,原來那些全是男孩子的髒衣服和破鞋子。看樣子全是馬浩自己的。

「得勞駕你們洗一下了,」馬浩恬不知恥地說道,「洗完了就掛在窗外,一直掛着。」

楊茜和紅蓮不由得對看了一下,恍然大悟。

「當然也不能老掛着,一點都沒有變化,否則就露餡了。瞧這,我給你們準備了幾套,輪番着使用。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的,」說到這裡,馬浩停了一下,表情有點詭秘,「我的東西掛在外邊打頭陣,至於你們的,委曲了,請盡量地往裡靠。」

這一來,她們不吭聲了。不但不吭聲,還真的害臊了。想到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玩意兒要和一個男孩子的衣服掛在一起,不覺得臉紅了。不過這時的感覺和開頭被馬浩瞧着她們晾衣服的地方時不一樣。那個時候也害臊,差一點惱羞成怒,可現在卻害臊得有點無可奈何,甚至忘了去把害臊藏起來,讓馬浩給看在眼裡。

接着馬浩把那雙破靴子往門口一扔。

「你們出門的時候把它收進來,回來時再擺出來。這樣子的話就比上鎖還更保險了!」

只好乖乖地讓馬浩給擺弄了。兩個女生不服氣也得服。馬浩不是讀書的料,可怎搞的,有三寸不爛之舌,有邏輯的思維,懂得辯證法。這些才華在寮裡的時候怎麼一點都沒看到呢。

馬浩也不看好就收,還在得寸進尺。

「這些好是好,可怎麼說也只是消極防禦。其實有一個能夠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是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接受――」

到了這一步,她們無所謂了,反而想看看馬浩到底是如何的神通廣大。看到兩個女生仍然是在洗耳恭聽,馬浩知道自己可以長驅直入了。

「怎麼樣,要是本人經常露面的話,也就是說有我在的話,我敢保證甚麼事都沒有,絕對平安無事――」

 

8

馬浩開頭搞了一個空城計,頗具匠心,有獨創性。等到他說他要派兵來巡邏,甚至要長期駐紥的時候,就有些司馬昭之心了。

兩個女生都沒有一個明確的回答。紅蓮還把楊茜給用力地瞧了一下,顯然是提醒楊茜不要輕率地表態。楊茜也回了紅蓮一眼。紅蓮的理解是楊茜在說你放心好了,這可是個大原則啊。

不過跟上一次介紹工作不同,這一次不是無償的,一點都沒有回報。招待馬浩一頓飯是不可少的,最起碼的禮尚往來。席間她們第一次想到像馬浩這樣的男孩子在日本是怎麼過日子的。光棍一條的,說不定連個溫飽都沒有呢。她們還把馬浩送到了車站,看着他跑上月台,直到火車緩緩地馳來。車門關上的時候馬浩還興高采烈地向她們揮着雙手呢,一副戀戀不捨的模樣。

到頭來是馬浩受寵若驚。明明是辛苦了一天,可他卻覺得自己無功受祿,那麼一段由兩個女生陪着他的幸福時光,可謂一寸光陰一寸金。這麼說還得感謝那個流氓小偷才對呢。那傢伙是不是因為要讓他有這麼快活的一天才動了那個邪念的呀。當然如果把那傢伙給逮住的話,肯定會讓他好受的,可是想到自己因此有了和兩位女生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不由得變得有點寬容,覺得到時候多少應該手下留情,給他一點鬆綁。

不過怎麼說形勢都沒有徹底地改觀。紅蓮仍然是嚴嚴實實地重點把關,讓他無法越雷池一步。紅蓮也就算了,頂多在心裡罵她一句,說這種人會有惡報的,等着看她一輩子也嫁不出去吧。問題是楊茜那頭。楊茜一如既往的,還是過去的那個楊茜。在他最為巴望的地方楊茜仍然是那麼一塊冷冰冰的鐵板,一點都沒有鬆動的迹象。

唯一讓他欣慰的是從兩個女生回饋過來的信息看,她們的困境已經得到了緩解。牛鬼蛇神不再出籠了,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不再受到威脅。光這一點也夠他飄飄然了,很有成就感。小小的馬浩居然在日本恢復了社會治安,維護保障了兩個女生的正當權益不再受到侵犯。於是就比以前更加地問寒問暖,甚至大膽地問說你們現在是不是把那些東西也掛出來了,不料卻惹出了一陣白眼。沒辦法,只要他一踩線,哨子就立刻吹響了。

於是他只好獨自一個人想像,想像那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心裡頭火辣火辣的。他繼續想了下去,想那些衣服是楊茜打工回來之後替他洗的,他的鞋子是楊茜把它擺在門口的。這樣想着時不由地有了一種想回家去的感覺。

後來他真的還兩次重返舊地。有一次是他事先提出了申請,勉強地得到了批准,不費甚麼周折,幾乎沒有甚麼審查。那是正常的,無可非議。他的工作雖然告了一段落,可是還需要鞏固,需要由他本人出面來保持和進一步增加影響力。

他挺着胸膛邁着闊步沿房子的四周繞行了兩圈。那真是一次難忘的巡行。兩個女生一左一右地把他給陪伴着,一路上樂滋滋的。他巴不得從窗口多露出幾張驚訝的臉,路上多幾個停住腳步向他們張望過來的人。興奮之餘,他還建議擴大巡邏的範圍,增加覆蓋面積,誰知道豺狼會躲在哪個角落裡呢。遺憾的是他的真心好意當即被回絕了。

另外一次是他自己來的,偷偷摸摸的,而且是趁兩個女生不在家的時候。不過不是故意的。那天他剛好沒事,不知不覺地騎了自行車,路上不知不覺地把車把一拐,拐到這裡來了。

兩個女生打工的時間表他是曉得的。之所以選擇這麼一個空檔,並非他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有的話,那他不是在賊喊捉賊嗎。其實在看到被他的一堆破爛遮掩住的後頭有甚麼東西在若隱若現的時候,他反而卻步了。那些東西的主人不在,他倒讓自己守規矩了。他想他是一個君子。君子好色,求之有道。他想看的是兩個女生都不在的時候是不是會有甚麼需要他去填補的漏洞。

 

9

後來出現了一個意外,楊茜打工的時間改變了。是老闆根據生產的需要進行的調整,沒有辦法。問題是這一來楊茜回家的時間被推遲了,推遲到了半夜。這還了得,夜深人靜之時,一個女孩子孑然一身。從車站到家裡騎車子用不了二十分鐘,可是有了先前的那個教訓,於是覺得那個時間帶裡每一個陰影都可能會有埋伏,每一個行人都會被想像為形迹可疑。紅蓮說她去接,要不她不放心。當然是兩個人一路走好一些,可是讓紅蓮來車站接她的那一程路誰來保險。這不是捉襟見肘又是甚麼呢。

幸好是前些時候那一帶出過事,日本警察加強了防保措施,有警車在開來開去,這算是給楊茜打了一針強心劑。

不過那一天天色灰暗,北風緊緊地吹,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容易出事的夜晚。等了一會,看不到有警車開過來,楊茜只好一個人去闖了。正要騎上車子,卻看見不遠處也有一部自行車在動。一想,不行,得讓它先過去,說不定是一條尾巴呢。停了一下,那車子也跟着停了。這樣反覆了幾次,楊茜才看到那騎自行車的身影有點熟悉。定睛一瞧,便把那個人給認出來了。

那一天到處是漫天的風沙,車站的燈光變得濛濛的,甚麼也看不清。那一天北風席捲着東京郊外的晚上。

兩部自行車終於靠攏了。楊茜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你來這裡幹嘛。第二句是你回去吧。第三句話隔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第三句是咱們走吧。

三句話都沒有得到馬浩的回答。或許馬浩說了甚麼,可是風太大了,楊茜根本沒有聽見。其實馬浩也根本用不着回答,他只等着楊茜的第三句話。楊茜在說第三句話的時候馬浩的全身震盪了一下。這一刻他突然覺得從身旁吹過去的不是北風,而是十二級的颱風。

他們上路了。

路上就更沒有話了。兩部自行車一前一後的,風馳電掣。快要看到房子的時候楊茜把車子剎住了。馬浩也跟着把車子剎住了。

「你回去吧!」

好像是聽到了一聲命令,馬浩二話沒說地掉過了車把,隨即兩個人便又猛地蹬起了車子。剛才兩個人是往一個方向猛撞,飛快地穿插。現在相反了,飛快地斷開。

兩個人都很緊張的。楊茜緊張得像是在把一個罪犯給甩開。而馬浩則更緊張地,真的像一個罪犯在逃離。

果然,紅蓮在家裡等急了,幾次跑到了路口,向前張望。她甚麼都沒有看到。她只在楊茜回來以後才借着燈光看到了緊張得要命的楊茜。

「路上沒事嗎?」

是的,沒事,平安無事。否則的話會這麼安靜?只不過路上風大了一點。

那天夜裡,楊茜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在騎車的路上被一個歹徒攔住了。那個歹徒攔腰抱住了她,還掐她的脖子。她拚命地掙扎,大聲地呼叫。

這時候馬浩衝了過來。

這時候她才發覺有人把她給推着,用力地推着。她睜開眼來,看到是紅蓮。

「你大叫了甚麼啊?你叫誰的名字了吧?」

楊茜一下子從牀上坐了起來。她矢口否認着,說她甚麼也沒叫,誰也沒叫。

她是那樣地慌慌張張。

 

開頭楊茜覺得那個北風勁吹的夜晚裡發生的事具有突發性,帶有許多不確定的成分,到頭來會自然地煙消霧散,不必勞駕自己去來一個此地無銀三百両。退一步的話到頭來她就是必須向紅蓮交代,她也仍然會保有自己一丁點兒的狡詰,找到一些敷衍塞責的材料。只要是和以前一樣,紅蓮依然是一個妹妹,她依然是一個姐姐。一個姐姐當然會在某個問題上對妹妹適當地含糊適當地曖昧的呀。她甚至想實在不行了就逗紅蓮說四十隻獅子是事實。

可是明擺着的是那以後她每天夜裡都在接受馬浩的護送。後來不再颳北風了,夜色也不那麼陰暗了。後來警車也似乎更加頻繁地巡迴了。警車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偶爾還會有警察的一個親切的問候。

可是馬浩的護送仍然繼續着,馬浩的護送有可能被制度化。馬浩擔心一直是月色明朗的夜晚,渴望東京郊外肆虐的北風。馬浩甚至還期待着一個過來送死的歹徒,讓他用一個拳頭去叫那傢伙立地成佛。馬浩對警車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嫌惡。警車開過來的時候馬浩真想大喝一聲,給我開到別的地方去好不好,這條路線已經有我在巡行了。

就這樣馬浩讓自己的護送逐漸地走上了軌道。每一次他都是躲在暗處,等楊茜把車子騎走之後才跟了上去。他不敢輕舉妄動,知道稍微不小心的話都有可能喪失這麼一份原本他只能是乞求而來的差事。可是那一天他看到楊茜把自行車從車站的停靠場牽出來時,猶豫了一下,接着向他每一次都站着等她的地方望了過來。

他一下子從暗地裡鑽了出來,衝上前去,讓楊茜把他盡收眼簾。他從來沒有這樣勇敢地亮相過。那一天他興奮至極,大功告成後往回騎了幾步,突然間掉過車頭,斗膽地喊了一句「我喜歡你――」,然後拚命地潛逃。

 

10

從那以後楊茜變得有點不敢和紅蓮面對面了,儘管她們倆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只不過給媽媽的一週一次電話卻是必不可少的。那一天她站在電話亭前猶豫了很久,電話筒在她手裡也握了好久。她不知道說甚麼好,說媽媽你訂單上的貨有了?說媽媽我給你一個更大的驚喜?

「媽媽……」

「你說呀,你說呀――」

「媽媽……」

「你快說呀,茜――」

媽媽終於在楊茜語無倫次的話語中明白了過來。

「快告訴媽,長得怎麼樣?個子怎麼樣?」

楊茜咬了咬牙。

「媽媽,我對他一點也沒有印象,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他那張臉他那副模樣來!」

「茜,你慢點,你別急――」

「媽媽,你別說了,我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他!」

一陣突如其來的靜默之後反倒是電話那頭的媽媽變得冷靜下來了。

「茜,告訴媽,你討厭他?」

「嗯。媽,我討厭他。真是,老纏着――」

「像個小流氓?」

「不。」這回楊茜否定了。小流氓倒不像的。正確的回答應該是像個抓小流氓的。不,抓流氓的。楊茜接着說了,說了那個颳北風的深夜。說了那些本來只靠一條浴巾圍着怎麼也守不住的,然後又怎麼被守住。

媽媽一個字一個字地把楊茜的話裝到了耳朵裡。媽媽屏住了呼吸。

「還有呢?告訴媽,把你討厭他的地方都告訴媽。」

還有呢。還有呢。

媽媽好像是嫌楊茜討厭得不夠似的。

接下來輪到媽媽了。

「茜,等等,你聽媽媽的吧,媽給你說一些過去的跟你有關的事。那時候你還小,不懂事,許多事情媽都沒有告訴你。」

媽媽怎麼會說她不懂事呢。就在那時候,她已經長了一雙大人的眼睛。她用那雙眼睛看夠了媽媽哭得紅紅的雙眼,看夠了爸爸向媽媽揮舞着的一雙拳頭。那時她想趕快讓自己長大,長大了去守護自己的媽媽。可是來不及等到她長大,媽媽就步履維艱地離開了那個家。媽媽甚麼行李也沒有,帶走的只是緊緊地抱在懷裡的她。

「茜,媽現在才能夠告訴你,對一個女人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找到一個你所愛的人,而是一個愛你的人。」

也許是在這時候媽媽才向她正式訂了貨。也許是在這時候她才知道媽媽並不要那麼大的驚喜。

 

11

命運已經注定了。

這一天楊茜終於讓自己下了決心,去告訴和她那麼形影不離的人說她已經別無選擇。

她找到了一段能夠比較長地和紅蓮待在一起的時間。然而她們面對面地坐着時她反而無所適從了。她低下頭來,始終無法找到用來開頭的那一句話。

「我都知道了。」

倒是紅蓮替她開了頭。紅蓮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楊茜一下子抬起了頭來,驚慌失措地看着紅蓮,紅蓮卻慢慢地轉過了頭去。這一回是她在迴避。

那個時候,也就是那個夜晚她也迴避了。那天晚上她實在等不下去了,不顧一切地蹬上了自行車。她差一點來不及剎車。在一團黑暗中她看到了兩部自行車,看到了兩個身影。

她的迴避是她在驚愕得無所適從時的下意識的行動。可那只是一瞬間的。後來她感到後悔,甚至氣憤。那以後她所有的情感好像一直都在責備自己為甚麼當時不衝上前去。如果她衝了上去,從而能像一枚炸彈一般把眼前她怎麼也不想看到的情景爆個精光的話,甚至讓自己也同歸於盡的話。她想自己真的是一個混蛋。她口口聲聲地說要把楊茜來守衛。平時不是非她不可的場合她卻一直在摩拳擦掌的,躍躍欲試,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刻裡她背叛了,臨陣脫逃。

她曾經不讓自己去承認她看到的會是馬浩。後來怎麼去想她都覺得他更像一個把楊茜的胸套和底褲給偷去的日本流氓。她想那個可惡的流氓不但毀掉了楊茜,還毀掉了她們這麼一個牢不可破的整體。

「我對不起你……」楊茜的聲音有點哽咽,「我不想讓你原諒我,唯一的希望是你將來不要和我一樣。」

「你不要再說了!你不要說到我,你――」

紅蓮是突然間大聲地叫了起來的。她覺得楊茜說的是那樣的文不對題,和她等着的簡直隔了十萬八千里。紅蓮那火辣辣的氣味楊茜還是第一次領略呢。這一刻紅蓮想的僅僅是現在不狠一點的話,以後恐怕都沒有機會了呢。

「說你自己,說你的將來――不,這不是你的將來,你的將來怎麼會是這樣子呢,楊茜,你忘了我們是怎麼說到將來的――」

這才是楊茜所真正無法招架的。這才是紅蓮的殺手鐧。

一切都歷歷在目。那以前她們每天都在說將來。儘管那時候她們說的將來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一點兒也沒有實質的內容。那個時候的將來只是一針強心劑,讓她們像一個吸毒的人一般眼前一亮。那個時候她們如果不是去談論將來的話,她們真不知道要怎麼把眼前的給打發。

可是突然間,楊茜明白了那個將來是那麼的簡單明瞭,那個將來說一個女孩子不僅要有一個愛她的人,還必須有一個她所愛的人。可是現在那個將來對她來說卻變得那樣的奢侈豪華,相比之下,媽媽說的,其實也就是她現在的,只有紅蓮說的那個將來的一半。有沒有一半呢?

讓她的紅蓮有那麼一個將來吧。她的紅蓮來日方長。如果自己的已經注定了的話,那就讓她為她的紅蓮祝願吧,永遠地祝願。

最後卻是一個她想不到的場面。

只見紅蓮站起身來,站到了楊茜的牀前。不等楊茜反應過來時那張掛在牀頭的張東健的畫像已經被紅蓮扯了下來。

那畫像只是用黏紙固定着的,紅蓮一點也不用費力。把那畫像捏在手裡時紅蓮猶豫了片刻。她還把那畫像上的張東健給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簡直要斥責說怎麼搞的,這陣子你到底幹甚麼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勢單力薄,以至於有了今天這個日子。

她把那畫像扔在地上,還踩上了一隻腳。

庭院着火,殃及池魚。

那是她迄今為止所採取的最為暴烈的行動。那真有點愚昧有點野蠻。沒有人生氣的時候會像她那樣無的放矢。她選擇了一個其實和這個事件一點也沒有關係的人來追究責任。她的撒野也在說明她是在最後一次濫用一個妹妹的權力。

 

12

就這樣好端端的兩個姐妹着着實實地吵了一架。其結果是她們之間不再 「說」話了。必不可少的話還是說的,不說的只是她們已經無話可「說」的那些話。那一架吵得她們精疲力盡,她們都沒有勇氣去把它再一次訴諸於言語。

她們開始像日本人那樣望着窗外的天空一個說今天的天氣多好呀。一個說真是,今天的天氣的確好得不得了。一個說根據天氣預報,晚上會有三到四級的偏北風。一個說風雲突變,出門時最好帶一把傘。

她們也會說一些以前在一起時根本不會去說的話。說資生堂的化妝品開始大舉向中國進軍。說今年服裝的流行色是米黃色。有一次她們居然說起了日本的自民黨,說自民黨總裁的名字叫甚麼,說甚麼時候會舉行眾議院大選。

後來有一天楊茜說放假的時候她準備回家一次。紅蓮說回去多久呢。楊茜說兩個星期吧,頂多。紅蓮說才兩個星期,既然特地買了飛機票。接下來又是楊茜說,紅蓮說。兩個人已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沒有像現在這樣交頭接耳了。那當然是因為回國回家這樣的字眼無論甚麼時候都會使海外遊子一下子感到心頭一動,對她們來說回國回家還意味着離開這片已經使她們生厭了的土地。

可是那一天紅蓮偶然在楊茜的一堆書旁邊看到了兩張飛機票。也不知道是楊茜不小心沒把它們給收拾好呢還是她故意這樣放着的。紅蓮呆呆地看着,不敢伸出手去。

 

這一來出發的那一天紅蓮只能是送君送到大路旁了。紅蓮把楊茜所有的行李都壓在自己的肩上,走得趔趔趄趄的,看上去還有點磨磨蹭蹭的。

「紅蓮,你一個人在家裡要小心。很快地,我就會回來的……」

楊茜說道。

很快地回來的又不單單是你一個人。紅蓮沒有回答,只在心裡這樣說道。不由得鼻子一酸,加大了步子。

送到了通往機場的火車月台上。紅蓮本想最後再說一句甚麼,可是最終沒有說出來。她想她已經不用再擔憂甚麼囑咐甚麼了,下一站馬上就會有一個接替她的人。她原來一直把那個人看作是自己的競爭對手,現在她才明白其實他是一個可惡的第三者。

和楊茜分手後她徑直去了房地產公司。她的條件非常簡單。甚麼樣的房子都行,愈便宜愈好。只不過是在地點上要有選擇,必須離她原來的家遠遠的,愈遠愈好。

搬家前她花了一天的時間收拾好就要離去的房子。她把邊邊角角都打掃得一乾二淨,平時就是再勤快也沒能像今天這樣子仔細認真。不單單是因為平時沒有時間,那當然也是真的,不過關鍵的是她知道接下來就是有時間的話也無法再來把它給打掃了。這是她最後的一次值勤。

最後她把馬浩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衣褲從窗外摘下來,一件一件地摺疊,然後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好。作為一種道具,不管她和楊茜之間有過甚麼,它們始終都在發揮着威懾作用,防止意外的事件發生。可是那些東西已經沒有再繼續懸掛下去的必要了,接下來在窗外飄來飄去的不再只是這些虛幻的迷彩服了,接下來會進駐一支名副其實的佔領軍。這支軍隊攻下了那麼一個堅強的堡壘,當然會毫不費力地把它給牢牢地守護。

然後她才緩緩地讓自己撤離。她的旅行箱是一個她幾乎無法去拉動的錙重。走了很遠的一段路之後她才讓自己停下來,回過頭來望了那還露出屋角的小屋,這時候她才讓自己的淚水簌簌地流了下來。

 

2021年11月修定


哈南 本名徐金湘,籍貫中國福建。1978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十月》《中國作家》《收穫》《鍾山》《上海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中長篇小說,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貓紅》、中篇小說集《北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