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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和:張博士的戀愛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3月號總第447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永和

1

張博士和老婆離婚後,就想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結婚,雖然他已經過了不惑之年,黑髮中夾着白髮,而且還不是個富翁,但男人有這麼點純潔的小理想誰都可以理解,年紀不得超過三十。女人過了三十水就開始發臭,像《紅樓夢》裡說的,水逐漸轉化為土,混濁有餘,清沌不足。這是他從原來老婆身上得到的寶貴經驗。

張博士對自己很有信心。這情有可原,一他地位不錯,在東京好幾個大學都兼有課,教的雖然是不起眼的漢語,在國內大約相當於幼稚園小學水準,但東京能得到這樣教職的中國人就是鳳毛麟角了。張博士的另一個優點是不小氣,比如去買西裝就從來不猶豫,一萬塊錢說掏就掏出來了。三他格調高雅,利用從散步中得到的靈感,課餘時間他給幾家中文報紙寫一點情詩,花呀月的,鳥呀蟲的。他很謙虛,從來不在情詩上簽自己真名,只含含糊糊註上張博士幾個字。東京博士很多,姓張的也不少,誰知道哪個是哪個呢。

張博士唯一的遺憾就是矮了點,嘴巴太大,眼睛太小。但他心中有數,好女人對男人要求的不是長相,要的是才或財,而他二者兼而有之。女人還有甚麼可挑剔的?至於那些不好的女人,那就不用去說她們了,他對她們也沒有興趣。

東京男少女多,那些待嫁的好女人都在眼巴巴地盼着男人。他明白自己正處在最佳狀態,何況男人過了四十就是搶手貨了,東京有幾個好男人他心中都有數,而這些人,正是女人們爭奪的對象。前不久前妻稀里糊塗塞給他一張照片,說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只有一個女孩(不是兩個),長得不錯,又善良,她覺得跟他挺配。他被弄得很尷尬。她總是這樣,對他的意見從來也不認真聽,自己想怎樣就是怎樣了。他記得拜託她時說得很清楚,不要結過婚的女人。

「莫不是你還想要處女?!」前妻嘴巴一鼓,倒抽一口冷氣,用一種看怪物的眼光看他。「你有沒有發瘋?」她問,轉而一笑,又說「那你等着一輩子打光棍吧。」把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有句話張博士沒跟前妻說,說出來怕前妻難堪,處女他倒不是看得太重,但這未來的妻子一定得有大胸才行。前妻是平胸,平板一塊。現在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怎麼能在那塊平板上爬了十幾年還沒覺得膩。  

離婚後,張博士生活中最大的變化就是他散步不再圖清靜了,平常只要有空,他就往涉谷原宿方向去,圖看些個年輕女子。誰知道這些漂亮面孔跟自己有沒有緣,就算無緣,亮一次紅燈幾十張滋潤的臉撲面而來,在身邊晃來盪去,跟在裡面走走嗅嗅也是一種刺激,藏在彎彎肚腸裡的詩情就會源源不斷噴湧而出,他一下子可以哼出兩三句上得了小報的情詩來。 

這星期天上午張博士很早就醒來了,昨天晚上看書看到兩點,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麼可以有這麼好的精力,清醒後頭腦裡湧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詩經裡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預兆。今天他要去相親,地點約在上野公園。 

吃完麵包,刮了鬍子,張博士給自己泡了一杯方便咖啡,慢慢喝了十幾分鐘才準備出門。他一貫很準時,不喜歡遲到。他有一種想法:在約會時遲到的人將來一定在生活中誤事。這又是前妻留給他的一個教訓。前妻結婚前就經常在約會中遲到,然後就嘻皮笑臉向他陪不是,陪完不是就好像甚麼也沒有了。當時他沒有把這看作太嚴重的事,可結婚以後就看出毛病了。前妻對甚麼都不在乎,一本新買的書本來應該好好看,可她偏偏喜歡折來折去,書被她看過就成了一團爛紙渣了。他說她,她還不在乎地還嘴,說甚麼現在是信息時代,讀過的東西最好當垃圾處理。上完課回來(前妻也是大學老師),隨手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然後就去忙別的了。他跟她說過多少次,回家後書包要掛在門後的釘子上(他在門後特地釘了三個釘子,就為她掛包的),可她老是忘記。諸如此類事太多,數也數不過來,弄得他忍無可忍。可前妻總在他最氣的時候陪給他幾個嘻皮笑臉,好像他是可以被嘻皮笑臉蒙混過去似的。他要接受教訓,不能再找這樣一個渾身都是缺點的女人了。

這次朋友給他介紹的女朋友,叫靜,看照片聽條件他基本滿意。二十九歲(比他規定的年紀剛好小一歲),眼睛大,身材好,照片上笑得很天真,總之,一副閨秀模樣,來日本留學,畢業以後進了群馬一家公司工作。張博士問介紹人靜留學期間有沒有打過工,朋友說有,在中華料理店打工。張博士很滿意,這合乎他的想法。一他堅決不要富二代,那些女人看可以,但不能在一起過日子;二不能在酒吧打過工,這比結過婚更糟,整天跟男人和酒混在一起的女人,還會剩下甚麼好東西嗎?三她在群馬他在東京,她是一般職員他是大學老師,這些都更能體現出他的優越。雖然他不是大男子主義者,但男人不能比女人低,平起平坐也不行,這又是前妻給他的又一個教訓。

準十點他走出門。關門的時候,剛巧鄰居金也走出門來,看到他,金親熱地打招呼,說他今天臉色特別好,問他是不是有甚麼喜事。他支吾了兩句,最後還是被金看出來了。他只好承認。金就說,「像張老師這樣的男人,沒有女人會放過的。」

他聽了嘴上哪裡哪裡謙虛了幾句,但心裡很受用。

金四十來歲,個子偏矮胖,人開朗熱心,白天在一家中國物產店打零工,領着一個女兒過日子,丈夫在池袋開飯店,很有錢,但不常回家,據說跟另一個女人過。因為是鄰居,她有時做了好吃的會端一兩碗送他。作為報答,也看她可憐,他就常常聽她抱怨丈夫。   

和金告別後張博士走向京成線車站。天氣特別好(他早查過天氣預報),車站前面的一個大花壇正放出五顏六色的光。張博士沒有任何猶豫就在投幣口放進二百五十塊硬幣。幾天以前他就查過車費。他有個很好的習慣,做任何事都喜歡事先有個預算,這樣到時候就不會慌張。在東京不能小看車費,這可不是個小數字。他對自己這個優點非常滿意。

坐上車後,他看了看錶,才十點五分,離約會的時間還有五十五分鐘。時間綽綽有餘。 

張博士之所以選中上野是有道理的。星期天上午十一點半,車站附近公園裡常常有免費演出,有業餘歌手搖頭晃腦邊彈邊唱,有耍魔術的、口技的,形形色色。他想過藝術癮時就到這裡,享受一會兒浪漫詩情。雖然只能站着,沒有地方坐,有時人多了,還被擠到離中心很遠的地方,台中央的臉看上去都是歪的,但他從來不抱怨,覺得這是東京最好的免費服務之一。既然人家不收錢,就沒有抱怨的理由了。他在那裡看過泰國民間舞蹈,兩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身着金色的民族服裝,扭動着身上的各個關節,在木琴、銅鑼、笛子的伴奏下翩翩起舞。露天廣場雖比不上劇場,但空氣新鮮,陽光燦爛,觀眾很多,男女老少都有,所有人對無料演出都看得津津有味。

他想讓靜欣賞一下東京,兩個人從藝術開始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這體現出他的情調。他這個人本來就浪漫,只是與前妻的結婚生活把他弄走味了。

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有個微不足道的問題讓張博士苦惱了小小一陣子。

問題出在靜住群馬,從群馬坐車到東京最早到也得十一點,這就快到吃中飯的時間了,總不能第一次見面半個鐘頭就結束吧。那就意味着,光喝一杯咖啡就不能解決問題,要吃飯了。這可是一件麻煩事。最方便的當然就在公園附近找一家餐館。公園附近甚麼樣的店都有,法國餐、意大利餐、泰國餐,當然中國餐也很多,但都不太適合。太高級的不能去,他雖然不小氣,但這點道理還是懂得,好女人和男人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不能佔男人太多便宜,這樣她們心理負擔會太重。太低級的也不能去,這種店上野美國街一帶很多,路邊小店,髒髒破破的,要一兩杯啤酒,一點燒烤,可以吃上兩三個小時,但這樣靜就會小看他,怎麼把自己帶到這種下里巴人的小店。怎麼辦呢?雖說常來上野,但附近吃店他不大熟悉,通常餓了只在街邊吃一碗拉麵。昨天晚上從學校回來,他特地拐到上野公園附近轉了轉,想找一家合適的店,既高雅價錢又適中的(他不太信任網絡)。但走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有找到,不是價格太貴,就是店裡氣氛太糟。最後他請教了一個朋友,朋友推薦了一家意大利餐館,說性價比特高。他上網查了一下,照片上看菜很漂亮,也不貴,店氛圍也不錯,但唯一的缺陷是從網頁上看不出是否吃完飯就要離開,於是他打了電話去問,回答是愛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他放心了,就預定了三個座位。

靜來得很準時,穿着一件綠色連衣裙,嘴上抹了一點淡淡的口紅,其他就不着任何裝飾了,站在噴水池旁,跟照片上看的感覺一樣,既清爽又大方。他還特別注意看了一下她的胸部,不錯,那兩塊該突出的地方挺挺的,高出肚皮一截。他微笑了一下趕快迎上去,說了聲「你好。」但馬上發現靜後面還站着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子,正朝着他笑。「我同學。」靜介紹說。他煞了一下眉頭,想年輕人就是辦事不牢靠,和朋友一起來也不事先打一聲招呼,要是他湊巧沒有準備兩個人的飯錢怎麼辦,那不就出洋相了。但他又一想就想通了,靜看樣子是個沒有多少主見的女子,帶她朋友來是為了聽聽她的意見。這樣也好,他不喜歡主意太多的女人,像他前妻,動不動就反對他的意見,搞得他連一點男人的權威也沒有。想通了他就又滿臉堆笑了,對兩個女子都顯得很殷勤,當然對靜就更加小心一些。

靜女友第二天要到一個公司面試,所以當晚她們要住在東京。張博士一聽就關心地問她們住宿的問題解決了沒有。兩個女子不急不慢笑着回答沒有。張博士認真地着急起來,「這怎麼可以,晚上沒有地方住可不是個辦法。」他說。總不能讓這兩位女士一起住到他家去,要是只有靜還好說,但多了一位女友就不太禮貌了。不是他有陰暗想法,晚上比較安靜,在黑暗中男女通常可以多增加瞭解。當然也可以讓她們住旅館,但這問題就出來了,誰付旅館錢。他付自然可以,但她們會讓第一次見面的男人替她們付錢嗎?好女人一定不會這樣做。他這是讓她們過意不去,欠他一個人情。他不能讓女人有這種感覺。

所以他也不能讓她們住旅館,怎麼辦?張博士頭腦轉了幾下馬上想到表妹,她一個人在六本木住一套高級公寓,老公在國內做生意,一兩個月飛過來一次,因為來日本時受到很多他的照顧,加上他從來沒求她幫過甚麼忙,所以只要她丈夫沒在,她應該比較不容易拒絕他的要求。

想清楚以後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剛巧老公沒在,表妹果然很熱心,一口答應了,只是說晚上要九點半左右才能到家。「那沒關係呀,我們可以等。」張博士急忙說。

他鬆了一口氣,趕緊把喜訊告訴坐在水池邊等的兩個女子。

張博士原來想她們一定會感激他,會認為他在東京神通廣大,已經想好了謙虛的話,但沒想到她們不僅沒說感謝,反倒說我們還是住旅館好。張博士急了,熱切地說,真不用找旅館,這是我表妹,家裡很寬敞,住完全不成問題……

兩個女子不說話了,張博士想她們在猶豫,一方面想省點錢也好,一方面又怕打攪別人。他欣賞她們這種猶豫,喜歡這種既精打細算會過日子又有顧忌為對方着想的女子。靜在他心裡又加了一分。

就這麼說定了,我已經跟表妹說好了,她一個人在東京也沒有甚麼女朋友,很希望能見到你們……他本來想說,她住二十五層,能看到東京夜景,但想了一下沒說,她們住進去自然會看到的,不說了反倒會有一份驚喜。

她們還是沒回答,但臉上表情已經放鬆了,張博士知道她們同意了。

「那我們現在去吃飯吧,」折騰了半天,公園的演出早結束了,「附近有一家意大利餐館還行。」張博士故意不說很好,這跟不說能看到夜景是同樣道理,說了會讓人產生高期待值,見到反倒覺得不過如此了。

 

2

意大利餐館很寬敞,幾十個座位差不多都坐滿了人,但一點不顯得吵。店裡燈光不亮不暗,色彩柔和,加上輕盈柔美的音樂,剛好營造出一種輕鬆溫暖的氣氛。張博士一看就滿意了,知道又可以寫幾句詩了。

穿黑色制服的服務員把他們帶到座位,桌上放着一張寫着預約的小牌子。

靜和女友看起來情緒很高,進了店四處張望,滿臉堆笑,低聲說着甚麼。張博士放心了,看來他是挑對店了。

坐好後,張博士拿起菜單,仔細看了一遍,問,你們想吃意大利麵還是比薩?他沒有想把菜單給女士們看,一怕她們看不懂,二是他請客,菜應該由他來點,而最重要的是,不能在一開始就給靜一個印象,他是一個任她怎麼樣都可以的男人。

靜說都可以,隨他點,女友也說隨他。張博士很高興。他喜歡聽話的女人,現在有很多趾高氣昂自以為是的女人,比如前妻,唉,他怎麼又想起前妻了?他馬上轉念,把心思收回來。

那我們就都要意大利麵定食吧,張博士說。

菜單上有一種套餐,一人一份五千日圓,包括前菜、沙拉、一道正菜——魚或肉、意大利麵跟比薩任選一種,另加咖啡或茶,看上去不錯。但張博士看了一眼就翻頁了。他不可能第一次就請靜吃這麼貴的料理,再說不是還有一個外人嗎?他不希望她把他當作有錢人,她只要懂得他有品味就行。

有幾種味道的意大利麵,你們要哪一種?他翻到菜單上定食那一頁,把照片給她們看,用手指着——香蒜辣椒味、培根蛋醬味、番茄肉醬味、番茄味、香辣番茄味、蛤蜊海鮮味……

她們呃呃點頭聽着,眼睛順着他的手指往下走。他偷看了幾眼靜,燈光下她臉上蒙上了一層孩子似的稚氣。他對她的印象更好了。

你要甚麼味的?靜問。

我要香蒜辣椒味。張博士說,以為靜會要跟他一樣味的,但沒有,靜要了蛤蜊海鮮味,靜女友要了番茄肉醬味。

張博士略有一絲失望,但一想也就通了,這不是剛開始接觸嗎?她怎麼可能跟我甚麼都一樣呢?但他相信,眼前這個女子,以後只要稍加調教,就會言聽計從的。

麵上來了,味道果真不錯,加一份沙拉、一杯咖啡,才一千多一點日圓。

好吃嗎?他問。

好吃好吃。靜跟女友都說。

他很得意,不覺挺直了腰板,想自己在靜心中一定加分了。

談話氣氛很高,他說了很多剛來日本時的笑話,說朋友給了他一部自行車,他就推着直接到電車站,被工作人員擋在門口不讓他進去。他想論理,為甚麼自行車不能進車站?但那時他剛學會幾句日語,他學着結結巴巴怪腔怪調說日語的樣子,誰也聽不懂他在說甚麼。最後他只好從東京騎自行車到琦玉,騎了十幾個鐘頭才到家。這算他來日本的一個壯舉。兩個女子聽了哈哈大笑。他很得意自己的口才。這個笑話其實不是他的,他才不會做這麼笨的事。朋友剛從鄉鎮來的親戚,甚麼規矩都不懂鬧的笑話。張博士開頭只當朋友親戚笑話講,但後來發現,當自己事說效果更好。他知道自己的幽默天分,就盡可能發揮,把這些年他聽到看到的笑話說了個乾淨,直聽得兩個女子笑彎了腰。

那個下午他們在意大利餐館一直呆到四點半才離開。 

後來他帶兩個女子乘地鐵到了淺草寺。

仲見世通路兩排小店中間擠滿了人,兩個女子一個個店逛過去,靜買了一條紅色的長絲巾,女友買了一件印有菊花模樣的和式浴衣。看到她們掏錢的時候張博士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讓她們自己掏。就算他能給靜掏錢,但女友呢?總不能也讓他掏吧,但兩個人在一起,一個掏一個不掏,看起來反倒顯得怪,再說,萬一她們再買貴東西,他還掏不掏錢呢?乾脆從一開始就不掏。

逛完店,兩個女子進寺裡抽籤。一張籤一百塊日圓,他本來想掏,但靜說抽籤的錢一定要本人掏才行。也是,他說,於是就堂堂正正不掏錢了。

靜抽到一張吉籤,女友抽到一張大吉。這上面說甚麼?她們把籤往他手裡塞。

籤上面是四句古詩,這下輪到張博士大顯身手了。他如此這般繪聲繪色解釋了一番。兩個女子聽得很高興。

逛完淺草寺天已經黑了,雖然跟靜接觸了半天,張博士已經做好請兩位女子吃晚飯的準備,但去哪家店好呢?周圍店太多,進哪一家呢?他帶着她們在街上走來走去,停在好多家店門口過,有的看上去貴,有的又太寒磣,轉了幾圈後,張博士突然想起過去帶朋友來逛淺草寺時,吃過一家拉麵店,筒骨湯的,叉燒肉比一般店的厚,價格卻一樣,就說,我們去吃拉麵吧。他知道日本拉麵在國內也很有名,愛吃的人很多。

好呀。靜說。

他忘了拉麵店怎麼走,但記得店名,在手機上查了一下,發現還要走十幾分鐘。

到拉麵店已經七點四十分了,他要了一碗筒骨湯的普通拉麵,靜要了味噌湯麵,女友要了擔擔麵。他本來不想要啤酒,但看着熱氣騰騰的麵上那片厚厚的叉燒肉,還是忍不住要了。

每次吃拉麵他總要喝啤酒。這習慣費錢,不好,但每次他都忍不住,一定得喝,喝完對自己說,下次再不喝了,但下次還喝。

你們要酒嗎?張博士問了一句。兩個女子都說不要,他鬆了一口氣。他不喜歡看到女人喝酒。

他看了一下錶,時間還早,就慢慢喝啤酒,想拖到八點四十分出門。好在店裡客人不多,店主沒有一點趕走他們的意思。

吃完麵出了店門,快到地鐵站時他接到表妹短信,說會晚一點到家。無奈,到了六本木,他只好帶兩個女子到表妹家附近的小公園裡呆一會。

公園很黑,一個人也沒有。兩個女子看起來有點累了,話也就不多,身體耷拉在板櫈上。只有張博士興致高昂,不斷說這說那。也難怪,很久沒有跟年輕姑娘靠得這樣近了,他聽得見靜的呼吸聲。月光下,靜比白天更顯得漂亮溫柔,一切彷彿夢境,他有一種回到年輕時談戀愛的感覺。

張博士馬上提醒自己得警惕,不能顯得暈暈糊糊,這樣會被靜看不起。但沒辦法,月光把他所有的內心都暴露了。男人就有這個弱點,見到漂亮女子就神魂顛倒,古人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他又想起詩經上的第一名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來這一點辦法也沒有。

表妹一直到快十點才到家,看到他們後連聲說對不起。張博士捨不得立刻跟靜分手,就跟着到表妹家裡去了。

表妹泡了一包好茶,拿出精緻的高級點心,兩個女子吃了喝了,情緒又高起來了。三個女子親熱地說着話,把他丟在一邊,好像是見過多年的朋友。張博士晚上不敢喝茶,怕睡不着覺,吃了一塊點心,又吃了一塊,眼睛看看這個女子,又看看那個女子,直到表妹提醒電車快沒了,他才跳起來,匆匆跟她們告別。到車站,從六本木到上野的地鐵總算趕上,但回家的京成線已經沒了。

家是回不去了,好在張博士知道一家離車站不遠的二十四小時大眾餐廳,就順着路走過去,途中經過許多家旅館,但他想也沒想進去。沒有女人,一個男人住旅館有甚麼意思,況且他有熬夜的習慣。

餐廳比他預計要熱鬧得多,擠滿了許多像他一樣回不了家或用不着回家的單身漢,還有一些不想回家的情侶,氣氛很不錯。

他要了一杯橘汁,坐到角落的座位上,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因為太涼,肚子發出咕咕響聲,他趕緊用手捂住肚子,又喝了幾口,突然打起嗝來,一連打了十幾個,聲音大得出奇,惹得鄰座回過頭看他,折騰了有五六分鐘,才算平靜下來了。

橘汁還剩下半杯的時候,他看了看手錶,才一點三十分,最早一班電車是清晨五點的,還要消磨幾個鐘頭。他一點不睏,滿頭腦都是靜的倩影,有時還會疊上女友。這兩個女子都不錯,一個靜,一個活潑,都很可愛。他開始設想和靜結婚以後的日子,越想越興奮,好像這一切立刻要實現了一樣……到後來他就打起瞌睡來,還做了一個夢,夢到他和靜一起照相,手裡還抱着一個他們的孩子。

醒來時候天已經朦朦亮了,他乘電車回家。在樓門口又碰到女鄰居金。

金看到他瞪大了眼睛,說了聲「好早呀」,接着竊竊笑了,好像明白昨晚他到哪裡去過夜了一樣。

他含含糊糊應了一聲,沒有理會她的目光。四十歲的男人,去哪裡過夜關誰的事?這裡是東京又不是老家,沒有必要提心吊膽。

回到家,他才發現,忘了問靜的電話號碼。怎麼這麼糊塗,她會不會覺得他對她沒意思才沒問她電話號碼?作為女人,她當然不好先問。他悔恨不已,想等九點多打電話問介紹人要靜電話號碼,今天大學沒課,一整天有空,他想約靜出去。

 

3

一打開房門他就呆住了,前妻正躺在電視前的沙發上,看到他,忽地坐起來問,「晚上到哪裡去了,這麼遲才回來。」口氣跟離婚前沒變,好像她現在還有權利管他的事一樣。

但也怪,被她這麼一問,他也就照實把靜的事說了,這也是以前的習慣,他雖然對她有種種不滿,但話還是都說的。

「沒戲。」聽完後,她下了結論,「我不是跟你早說了嗎?你這個人,不適合年輕女孩。年輕女孩也不會喜歡你。」邊說邊站起來,從冰廂裡拿出一盒東西放在桌子上。

昨天晚上前妻和新認識的對象上餐館吃飯。店是前妻挑的,在新宿,十幾家中國料理大牌檔,擠在一個甚麼裝飾也沒有倉庫樣的大空間裡,水泥地上擺了幾十張桌子,客人很多,又吵又鬧,一進去就有一種熟悉的回到老家的感覺。菜燒得不錯,主要是地道,純中國味。在日本,講究地道中國味就是一種奢侈。前妻要的就是這種奢侈,所以就算髒,就算吵,也只好將就了。

中等個子五十出頭的公務員,用結結巴巴的中國話要了好幾種菜。結果吃不完,想到他家冰廂一定是空的,臨走時她叫服務員打包把剩菜帶回來了。 

他抓起一塊炸肉往嘴裡塞,「就你這麼說我,你呀,從來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他一說又氣了。他在誰面前都可以蠻橫,只有在前妻面前不行。誰讓他們在一起十幾年,她對他知道得太多,連他上小學跌傷喝尿的事都知道。

「看你越發豐滿了。」前妻用眼睛在他肚子上畫了一個圈(肚子不由他意志最近開始發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看來分手是分對了。你餵自己比我餵得好。」

前妻穿了一件黃色套裝,頭髮燙起來了,靠右邊耳朵上面夾着一把閃光的髮夾,一年多沒見,她身上好像多出了點他不熟悉的甚麼似的。

「為甚麼急着結婚呢?」他說。前幾個月在電話裡提起有人介紹對象,她說很猶豫,「條件還可以,人也老實……」電話中她的聲音澀澀的,光彩全無。他莫名其妙想起當年大學畢業答辯時前妻的風韻,她的侃侃而談,令所有在座的教授老師刮目相看。「再等等看吧。」他脫口而出。「等?」她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把電話掛了。那個夜晚他心神不寧,內心裡,他希望她幸福,但不願意她找日本人。即便再窮再弱,說難聽點,他寧願看她不幸也不要她找日本人。

筷子在盒子裡撥來撥去,他找到一塊海蔘。「他挺當你一回事嘛,要了這麼多樣菜。」他多少有點醋意地說。雖然前妻把菜混在一起,但他還是看得出,前妻和那個日本人吃飯時要了幾樣菜。

他們沒有情調。他想,光菜好不行。大學時代,他和前妻經常看完電影後上一家破店吃麵,一人一碗一角錢的拌麵,沒有錢,連湯也要不起。他們邊吃邊談,前妻總是興致很高,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只要有情調就行。」

那日本人懂得情調嗎?情調,那是和錢沒關係的另一種東西。

「找個日本人能談得來嗎?」好男人是太少,何況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但為了將就找一個日本人那倒也大可不必。

「還不就是過日子,想通了誰還不一樣。」前妻說,「談甚麼?該談的早就談了,也沒談出個好結果來。」

她也不清楚為甚麼要急着結婚,這一段晚上睡覺老是做怪夢,夢見自己在沙漠上到處找水找不到,口渴極了。

「還記得《傲慢與偏見》裡的夏洛特嗎?」前妻問。

「唔。」

「我就是她。」前妻說。

「你過去是伊莉莎白。」他有點激動地說。

前妻沒有回答。離婚以後的獨身生活使她想通了,結婚其實要的只是一個男人旁邊的位置,一張有座位的票而已。做情婦抽到的是沒有座位的票。妻子和情婦不同的只是座位,一個有一個無。對她,四十歲的女人,要緊的是座位而不是旁邊的男人。雖然只要男人不講究座位要簡單得多,但沒辦法,她就是想要座位。她知道等得越久,有座位的票就越難到手。她沒有時間再挑剔了。

六年前,前妻是七月最熱的那天走的。暑假還剩很多,本來可以呆得更久才回京都,但她說大學還有許多事就走了。總共就回來十天,這十天裡兩個人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天都在談論要不要分手。兩個人情緒都不好。他晚上在遊戲機店打工十一點才回家,看她燈也不開,坐在黑黑的房間裡看電視,飯倒是做了,熱在鍋裡,看到他,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賭氣似地在黑暗的廚房裡吃飯。吃完飯兩個人就開始在黑暗中爭論,誰也看不清誰的臉。話題總是他挑起的,風言風語她教授對她有意思的話,使他一看到她胸口就堵上一塊毛巾似的。

「怎麼樣,想通了嗎?」他問。每天他都是這話。他不懂自己為甚麼要這樣逼她,他想說的是他不願意她離開他,希望她留下來,但話到嘴邊就變樣了。他不提日本教授的事,好像這事不存在,心底裡,他希望她提,主動告訴他教授的事,並且希望她說在教授和他之間她挑中了他。

但,她始終保持沉默。

他見過那教授,五十多歲的老頭,一臉鬍子渣,他想罵幾句髒話。也難怪,教授比他強,有地位有錢有房子。他甚麼都沒有,除了每天上課(在唸博士課程)打工,連公民權都沒有,拿甚麼來和他拚呢。

但就這樣,他還是不承認自己弱,起跑點不一樣,只要給他時間,他相信自己最終會站在和他同一個位置上。

但所有這些,他都說不出口,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說。你不用管我,要走就走,臉上撐出來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是這個意思。

她終於撐不住,走了,在桌上給他留了一張紙條。    

他沒有打一個電話挽留她。他媽的!我就不信會輸給鬼子。他要看她後悔。他心一橫就加倍拚起來。要說他能拿到極難到手的文學博士,如果心裡沒有那個教授鬼子,可能也就是一塊餅了。但他,至今還是討厭日本人,對前妻要找日本對象的事難以忍受。

「我走了,今天到他家去。」前妻看了看錶,準備出門,走到門邊又回過頭說,「昨晚你沒回來,對面的金過來坐了一會,看她也挺可憐的……」話沒說完,張博士想前妻的意思,她不僅在說金,也在說自己。

幸虧他不是女人,看着前妻的背影在門口消失的同時,靜的倩影浮了上來。四十歲男人的前景光明燦爛,他想。

過了十點,他給介紹人打電話,不通,又打了幾次,還是不通,他急了,卻沒有辦法。到下午三點,介紹人才打來電話。

「靜給我打了個電話。」介紹人的聲音猶猶豫豫的,「她說和你的事,還是算了,東京太遠,接觸起來不方便……」

「是嗎?」他心沉了下去,但嘴裡,只輕描淡寫哼了一聲,做出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你對她是不是也有點看法?」介紹人的聲音有點高興起來,「是呀,那就好,那就好。」介紹人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靜母親的朋友,靜母親託她給靜看個對象。她跟張原來是鄰居,對張印象不錯。

「請第一次見面的女朋友,至少得上個高級飯店,還讓我擠到甚麼人家去,連旅館都住不起。」靜說。

「你要是不跟人家呢?」

「那算他倒霉。」靜嘻嘻笑了。

介紹人沒有把這些話傳給張博士聽。「唉,現在年輕女人……」介紹人最後嘆了一口氣把電話掛上了。

介紹人的這一聲「唉」,一整個晚上哽在張博士心裡,他覺得裡面大有文章。靜一定和介紹人說了甚麼?她不把話傳給他,就說明這話不好聽。但靜說了甚麼?他甚麼地方做得不夠使她看不上他這個大博士呢?他想不通,悶悶不樂,以後該怎麼跟年輕女子交往呢?

下一天金做了餃子請他過去吃,喝了兩盅酒後,他憋不住把這疑問提出來,「看來我對女人不懂。」他說。「你是女人,依你看,我甚麼地方做得不對?」

張博士的愁眉苦臉讓金看了大為心痛,「你有甚麼不對?是那女人太輕妄……」金真心實意地說了一堆年輕女人壞話,安慰了張博士一通。

反正別人通通不好,你通通對,金的這一番話起了不小作用,張博士漸漸氣順了過來。

「為甚麼不到國內找一個?憑你的條件,我想一定可以找到個好的。」金說,又給張添了一杯酒。

「也不是沒想過,就是太麻煩。」張很誠懇地說。

金笑了,「找老婆還怕麻煩,怕麻煩了還找老婆。」

「也是。」張被金的這句話打動了。男子漢找老婆還能怕麻煩?拿出點唸書的精神不就甚麼都解決了嗎?

那天晚上張博士喝了七八杯酒,回到家裡,頭暈糊糊的,怕第二天變卦,乘着酒興給姐姐掛了一個電話,拜託她找對象。

 

4

半個多月後,張博士就出現在A城機場了。

一下飛機,他就四處張望找姐姐。

張姐在A城最大的一家醫院當護士,眼睛長得比張博士還小,瞇成一條縫,但性格活潑大方,愛跳廣場舞,每天晚上都要去公園廣場過過舞癮。舞伴是一個退休老中醫,自己開診所,有妻子,但妻子和張姐丈夫一樣都是舞盲。老中醫每天晚上像上班一樣準時到張姐家接她去跳舞,戴着盔甲帽,騎着摩托車,從背後看上去跟年輕人一樣。摩托車在張姐家樓下唿得轉個圈,很瀟灑地停住,老中醫按兩下喇叭,張姐就從樓上下來。兩個人一前一後,屁股貼屁股黏在摩托車上去公園廣場跳舞了。

接到弟弟電話後,張姐就開始張羅。好在這年頭剩女跟蒜頭一樣多,張姐很快收集到幾張照片,多是醫院的護士,大家條件都不錯,博士的也有。但張姐都不太滿意,她對女人有她的看法,認為妻以醜為好。

「女人不能光要漂亮,那樣的人不適合做妻子。」她在給張博士的QQ電話裡說,附在QQ信裡有兩張照片,是張姐認為相對還可以的,都是張姐同醫院的護士,長得很一般。張一看照片就不滿意,馬上撥回QQ電話給姐姐,叫她把剩下的照片寄過來,讓他自己來挑。

「你還是回來吧,很漂亮的都有,包你挑花眼。」張姐說。

聽到漂亮女人可以隨便挑這幾個字哪個男人能不動心?剛好又碰上放暑假,張博士就買上一張機票,三天後就出現在A城機場了。

姐姐旁邊站着一個似花似水的女人,二十五六歲模樣,細細的腰上漂着一條裙子,兩個大大的胸從腰上面五寸多的地方鼓出來。

「小桃。」張姐介紹,「我們院的護士。」

「張博士,你好。」小桃莞爾一笑,口氣又嬌又嫩,伸出一隻白白細細的手來。

「你好,你好。」這一聲叫得張博士心裡直發顫,眼睛開始暈糊,像喝了酒一樣。他握着小桃像蛋糕似鬆軟的手想,這些年博士讀得也值,古人說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美人嬌。

「天氣真熱。」張姐看張博士一直傻傻抓住小桃的手,就打茬說了一句。 

「我去買點喝的。」小桃說,抽出手來,也沒等他們回答,噔噔跑了。

「怎麼樣?」張姐看着小桃的背影問。

「很好,很好。」張博士頻頻點頭,頭腦裡不斷閃過那兩個要從衣服裡撐出來的大胸,有了一種正在接近理想的感覺。

「她自己要跟我來機場接你,倒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擺條件擺不過別人,但看人就另一回事了,就是太年輕,父親是做小生意的,有兩個哥哥……」張姐說。

「姐,其他人不看了,我就要她。」張博士打斷張姐的話說。

在國內的七天時間張博士全跟小桃泡在一起。 

「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會沒有男孩子追嗎?」張博士問。這時候,他們正坐在一家裝潢典雅的茶室裡,半明半暗的燈光伴隨着輕鬆的音樂,沒有其他客人,透過大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外面街上喧嘩的人群。

「有,很多,不過我不喜歡年輕男人,他們太幼稚,我喜歡年紀大的……」她抬起頭,含情脈脈看了他一眼。

他抓住她放在桌上的一隻手,不斷摸來摸去,接近不了理想的大胸,他只好抓手解渴。她手上的暖氣傳到他手上,血液漸漸開始熱起來,他有點坐不住了。過兩天他就要走,可小桃還沒有提出帶他到她家去,他也沒有正式向她求婚。他有點遲疑,拿不定主意,弄不懂到底她是喜歡他還是喜歡跟他出國。這麼漂亮的花,能就白白開着等着他來摘嗎?當然,不排除他有這種好命。但利用身體作跳板的女人太多,一出國蹬得一腳就把老公踢掉,他可是認認真真想結婚的,這一手不能不防。

那天下午,姐姐一家都出去了,屋裡就剩下他和小桃。天氣很熱,他們並排坐在沙發上,身體貼得很近。小桃把西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用叉子叉起來往他嘴裡送。他就勢把她一把抱在懷裡,兩個人摟在一起又是親又是揉,火急火急得像久別重逢的夫妻。可只要他的手一接近理想,馬上就會她被打掉。這些天來總是這樣,到緊要關頭小桃就設下重重關卡,怎麼也不肯讓他把手伸到衣服裡面去。他只好在她衣服上亂摸,隔着衣服咬她兩個大大的胸部。

「急甚麼,反正都是你的嘛。」她撒嬌說,身子在他懷裡扭來扭去,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他喘着粗氣,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但他知道,只要他不做出最後決斷,那同樣,這個聰明的女孩子也不會放他進最後防線的。

「你不想讓我拜訪你的家嗎?」臨分別時他突然問。他早就想到她家裡去看看了。他覺得,只要到她家,見到她父母,他很可能會得出結論,她是喜歡他還是喜歡出國。

「我不要你去嘛,去了你就不會喜歡我了。」她半開玩笑地說。

「有那麼可怕?那我就更要去。」他也半開玩笑地回答。他想應該是她住的房子太破,不好意思讓他去。

「真的要去?」小桃問。

「真的要去。」

「那我們就去,我父母早就想見見你這位大教授了。」小桃說着舉手一揚,一輛的士在他們面前停住了。

「西湖花園。」上車後,小桃對司機說。

的士在市區開了一會,到了西門,車順着動物園圍牆跑了一兩分鐘,上了柳堤,堤對面山下有幾座白色的高層新樓,圍在有花紋的牆裡,半隱半現在綠樹叢中,這就是西湖花園了。

一片高級住宅區,門口站着一個穿藍色制服的門衛。

「你住在這裡?」下車後,張博士略為吃驚地問。小桃的父親不是做小生意的嗎?怎麼有錢買這麼高級的住宅?這和他設想的小桃家距離太大。他瞇着眼睛打量四周,高級住宅給他一點小小的心理壓迫,帶給他五分酸、五分甜的感覺。那種居高臨下的優勢消失了,隨之湧上來的是一種安心感。

「爸爸這兩年做石頭生意賺了一筆錢,本來想要買帶有溫泉的住宅,但我挑來挑去還是挑中了這裡看得到湖的房子。」小桃若無其事地說,好像一點都沒有覺察他臉色變化似的。

小桃家在十六層,四間兩大廳二百平米左右的公寓,客廳裡擺着花,高級皮沙發,一個擺着各種紫砂壺跟奇特裝飾品的古董架。這一套房子加上電器家具至少值人民幣七八百萬。張博士雖然對A城的房價知道不多,但基本的概念還有。

他突然有了一種緊緊抱住小桃的衝動。她是真心喜歡他,這房子裡的公主不會為了一塊麵包出賣自己身體的。

小桃的母親很年輕,看上去像小桃的姐姐,和張問候了幾句後,就要出門,臨走時再三叮囑,叫張博士晚上一定要留下吃飯,說丈夫已經在A城最好的飯店預訂了一桌菜要為張博士洗塵。

「好啦,都走了,我們可以有一個自在的下午了。聽音樂吧。」小桃鬆了一口氣似地說,準備走到檯子前去拿CD。

張博士一把拉住小桃,說了句「不要走,」就緊緊抱住她,在她臉上大吻起來。

那天下午張博士和小桃是在牀上過的。小桃的身體像磁鐵,他上了牀就下不來了。他覺得自己是第一次陶醉在情愛的海洋之中,在日本這幾年積纍下來對女人的嚮往渴望,一次性的得到釋放。

「嫁給我。」他說,頭從兩個大胸之間的溝中裡鑽出來,眼睛迷迷糊糊的,這是他嚮往了多年的尤物,他不能放過它們,世界上還有甚麼比這兩個軟塌塌的東西更好?他已經想不出來了。他有一種感覺,這是老天對他多年辛苦的補償。

「呃。」她極輕極溫柔地回答他,好像也陶醉在他的撫愛中了。

「我一出去就給你辦手續,用不了半年我們就可以在東京見面。」

「我等你。」小桃把頭伏在他胸前,兩隻柔似水的眼睛望着他,樣子像一個最順貼的女人。

一直到飛機上,到東京,回到家,他只要一想起那條溝,那二個胸部,心就湧動不止,渾身發熱。

張博士樂滋滋地,像一個十八歲的小伙,每天給小桃撥一個電話。他不能不給她打電話,不聽到她甜甜的聲音,他已經過不下去了。小桃的簽證申請遞上去了,很快就會批下來,他每天算着再見的日期。

可是有一天,他提早回家,給她掛手機時,接電話的居然是個陌生男人,聲音還很年輕,他嚇了一跳,以為掛錯了,掛掉重新掛了一遍,還是一樣。

「你是誰?」他不客氣地問。

「你是誰?」對方的聲音比他更不客氣。

「我是她的未婚夫。」他說。

「哈哈哈……」對方發出一陣粗野的笑聲,然後甚麼也沒說,啪的把電話掛斷了。

他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等平靜下來以後又撥了一次電話,這次接的是小桃。

「剛才接電話的是誰?」他問。

「剛才?沒有接到電話呀。」小桃說。

他不相信小桃的話,他直覺小桃旁邊還站着一個男人,就是剛才接電話的那個男人。

一個晚上沒有睡好,他滿腦子都是小桃光光身體被另一個光光身體男人騎着的樣子,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他給姐姐撥了一個電話。

「哎呀,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張姐說,劈頭就是一句,「小桃不行了。」

「她怎麼啦?」張博士努力做出無所謂的口吻問。

「她和一個男人交往好久了,剛剛才聽她一個好朋友說的……」

「多久了?」他有氣無力地問。

「有幾年了,也不懂得是怎麼回事,但她父母不同意,她就想出國,我看你還是算了。」張姐說。

接完電話後他病了兩天,頭痛,吃不下飯,睡不着覺,總算撐着起牀去超市買了點吃的,回來時,在門口碰到金。

金看到張博士的臉色嚇了一跳,很關心地問,「你怎麼啦?」

當天晚上,金給張博士熬了一鍋米粥端過來,硬是不讓他起來。

「國內的女人真是說不準,看來還是得在這裡找,再怎麼說,也不至於受這種騙。」金說。

張博士沒有吭聲,他找不到話說,他已經不懂要怎麼辦好了。

理想的女人在哪裡?

 

5

金雖然沒唸過多少書,只專科畢業,但她喜歡思考,每遇到一個問題,總要反覆琢磨,諸如張家的女兒為甚麼能考上重點小學,李家的媳婦為甚麼跟婆婆關係那麼不好等等,但這些年,她最想不通的是男人為甚麼總喜歡年輕女子。從她剛來東京,發現丈夫外面有情人開始,這個問題不斷糾纏着她,使她沒有一天平靜過。

也難怪她想不通,大凡女人都很難想通。丈夫的情人她見過,長得比她還要胖,要姿色沒姿色,要身材沒身材,唸的書比她還少,說起話來張大嘴巴哈哈吸氣,一副沒教養的樣子。唯一的,就是比她年輕了十五歲。 

這十五歲能成為丈夫拋棄她的理由嗎?你叫她怎麼能接受。所以丈夫從家裡搬出去和那女人同居以後,她就成了一個祥林嫂,逢人就是一肚子苦水,倒了又湧出來,倒了又湧出來。

棄婦等於氣婦。周圍的人開頭無不對她抱有同情,但聽多了,也就煩了。

在最氣的時候,她就想,她一定要找個比丈夫強十倍的男人,讓他看看。她相信,天底下會找到一個男人,認為她比年輕女人好。

也難怪金有這樣的自信。她看到的東京剛好與張博士看到的相反。在她起初打工的料理店,有一個比她年輕十歲姓劉的男人,天天纏着她,想到她家裡來玩。

金當然明白這玩的意思,所以她就不同意,但又讓他每天打電話來,聽他說下流話。

而劉也能將就滿足,說了半個多鐘頭下流話以後,電話那一頭就發出呼喝喝呼喝喝的喘息聲,金就知道,他又滿足了。她在心裡鄙視他,嘲笑他是豬。他滿足後也就任她嘲笑。

把劉看成豬使她有一種滿足。這是她願意跟他說下流話的唯一理由。她要看到男人在她面前像豬,像畜生。這是丈夫給她帶來的不平衡,她要在其他男人身上報復。 

她看不起劉。不是她自傲,一般男人她都看不起。劉是從縣城來的,五大三粗,一副勞動人民模樣,說起普通話來舌頭像打了個結,聽了上音聽不了下音。她聽他說話就好笑。店裡剩下的東西,他都小心地打包帶回去,甚麼都要,雞骨頭,爛菜葉,全都捲在一起,像乞丐的飯盒一樣。開頭他問她要不要,說如果她要,他就可以分一半給她。搞得她火起來,差點罵他乞丐。

不止劉,她身邊還有幾個追求者,其中一個正經要跟她結婚的,日語班認識的殘留孤兒,六十多歲的老頭,一頭白髮,老婆死了六七年了,雖然有一個兒子,但早變成了日本人,娶了媳婦以後就沒有跟他過,一年也難得來看他一次。聽了金祥林嫂故事以後,就老說要跟她結婚。但這些男人她沒有一個看得起。她知道這些人,全是捨不得花錢買雞的餓鬼,想佔她便宜。

在她眼裡,東京滿地都是這樣的光棍,一把一把撈得起來。她要男人還愁嗎?只怕她不要。但這讓她對丈夫更加憤憤不平。這些男人追她,當她為女人,而唯一嚐過她是女人的丈夫,卻不再把她視為女人。那個女人甚麼比她好!

她要找就要找個比丈夫還年輕,有頭有臉的男人。

那天她收到A城弟弟寄來的一封信,說她丈夫已經找律師,正式向法院起訴離婚了。

丈夫原來在省體工隊,是打籃球的,長得又高又壯,比她先來日本五年,到日本以後邊唸大學,邊教日本人氣功打太極拳,賺了不少錢。她在國內帶着女兒,家裡甚麼國外先進東西都有,花起錢來也不用動腦筋,日子過得非常舒服。

那時她不需要男人。五年中她頭腦裡沒有男人。第四年丈夫一個朋友回國去看她時,告訴她丈夫在外面有個女人。她聽了並不太在意,想男人花花而已,外頭就是個花花世界嘛。她不相信丈夫會捨得丟下她和女兒。當年丈夫追她的勁她記得一清二楚。甚麼話都說,就差沒以身殉她。那些話她全信以為真,十幾年來珍藏在心裡。

丈夫在申訴書裡寫的離婚理由是夫妻感情不和,沒有提一句那女人的事。弟弟信上說,丈夫找的那個律師,在省裡市裡關係都很硬,要是她提不出足夠的證據,那法院判的結果可能就會是離。

她沒想到丈夫會提離婚。丈夫上次來看女兒時,帶了很多好吃的水果。她問他晚飯吃了沒有。丈夫說沒有。她在看電視,還特地起來為他燒了幾碗菜,熱了飯,邊吃飯他們邊聊女兒明年考高中的事,一切都像最普通的夫妻一樣,離婚的話一句沒有。

怎麼可能丈夫會真提出離婚?他這些年賺的錢全在她名下的存摺裡,至少看在錢的份上他也不應該離婚。只有一種解釋,丈夫為了那女人,連錢都可以不要。

她越想越氣,在電話裡對弟弟大發脾氣,「你不是在法院工作嗎?怎麼就找不到個能辦事的熟人。」停了一會,弟弟憨憨的聲音才從海那一頭傳過來,「姐夫花了很多錢。」

「那我們也花。」金喘着大氣說,「無論花多少錢我也要打敗那女人。」

「我想想辦法吧。但是,面上的理由還是要有的, 要不說不過去。」最後弟弟說。她知道弟弟雖然老實,但在法院裡人緣不錯,找幾個關係還是可能的,只是這證據怎麼辦呢?

放下電話金就想開了,一個晚上睡不着覺。第二天清晨在樓梯碰到張博士時,她突然想,可以請教一下張博士呀。他一定會有好辦法,他是博士,並且是個好人。

好人和博士使金對張博士產生了一種最為樸素的崇敬。

第二天吃過晚飯,等女兒到裡間做作業時,金真去敲張博士的門。雖然熟,但每次她總站在門口和張博士說話,家一次也沒有進過。

張博士和金住的是東京近郊的樓房,張博士住在六樓樓梯口靠左邊第一間,金住樓梯口靠左邊第二間。房間全都一種格式,七十來平方米,三間一廳,浴室跟廁所都很大,設備也很齊全。 

張博士的房子是買的,按揭還沒有還清。他不太習慣收拾,房間比較亂。但憑對日本的精通,他知道日本同僚斷無上別人家串門的習慣,只要日本人不來,那怎麼亂都是他的事了。只要衣服穿好就行,有一身好西裝就可以混日本社會,這是他多年總結出來的經驗。中國人來無所謂,大家都是來混日本的,不存在好壞高低之分。

「呵,這麼多書!」金進了房間就開始驚嘆。金雖然自己讀書不多,但是個很懂得欣賞讀書人的女人。

張博士房間裡書真是多,書架頂天立地,書從地上堆到天上。這些書許多是他從國內提來的。他的博士學位拿的不易,論文寫了一本厚厚的書。他從來沒有吝嗇使用過自己,異國他鄉,不犧牲點甚麼怎麼行,犧牲別人或者犧牲自己,肉體、感情、人格、名譽……甚麼都行,要不能換來甚麼呢?所有的路都是用犧牲鋪上去的,一塊石,一塊瓦,就是一粒沙,也是肉,也是汗換來的……

但好在,這一切犧牲,對他,都結束了。

金還是在犧牲中人,這他心中有數。不管怎樣,金對書的讚嘆使他心情好起來。他主動問,「最近老公怎麼樣啦?」

這一問金像見到親人似的委屈得要哭,把桶裡的苦水全倒了出來,就那麼幾件事幾句話,翻來覆去講,講到最後總算才講到這天來的目的。

張博士不斷點頭,心不在焉,有一句無一句聽着,但有一層意思他聽得很明白,就是這個女人受了很大打擊且孤立無援,而這種狀態是由男人造成的。這使他分外同情她,勾出同病相憐之感,她被男人害,他被女人害,他不幫她誰幫。也算那麼多武俠小說古典文學沒白讀,張博士可是個有俠義心之人,他毅然決然把自己痛苦拋開,認認真真為金想開了。老天不負苦心人,倒讓他想了個絕妙的主意。金不是笨人,對張博士的話心領神會,像領了聖旨一五一十照着去做了。

金先給法院寫了封長信,內容分為三點:一,敘述了金和丈夫從相識到結婚浪漫的過程。丈夫李的父親原是養鴨場的管理員,管幾百隻鴨子。李隔幾天從場裡偷出幾個鴨蛋,叫母親鹵好,帶到工廠。吃飯的時候,李把鹵蛋拿出來給金,金就分給女工們吃。女工們說李是個送蛋的,都喜歡他,在金面前拚命說他好話。「喂,鴨蛋(廠裡人把李叫做鴨蛋,金也跟着叫)。」下班時金叫住李,「下次多帶幾個蛋來。」過了兩天,李給金帶了一袋大約十來個鴨蛋來。後來李父親養鴨場管理員的位置被人頂了,李偷不到鴨蛋,就只好到菜市場上去買。一斤鴨蛋稱不了七個,卻要賣好幾塊錢。這樣,李每個月的工資有一半要被送到金和女工的嘴裡去,但李樂呵呵的甚麼也沒說。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工偶爾在菜市場碰到李在買鴨蛋,才真相大白。車間哄動起來,那些每天吃鴨蛋的女工們感動得不得了,紛紛勸金說,再找不到這樣好的男人了,誰能有這種鴨蛋精神,天天買蛋給你和你朋友吃。就這樣,李送蛋送到第四個年頭,金總算也被李的鴨蛋精神打動了。

第二,金指出李性格中有衝動的一面。金寫道,丈夫就是這樣一個人,大大咧咧的,衝動起來就會感情用事,比如:在體工隊時他有一次和領導頂嘴,領導叫他要參加星期三下午的政治學習,他說不去,理由是要給兩個學員補課。領導火了,問政治學習重要還是補課重要。李回答說補課重要,結果差點沒被扣發工資。還好另一個領導保他,事情才算完。現在他提出離婚不是出於本意,只是一時感情衝動,以後連他自己也會後悔的。

光文字還不夠,張博士說,要強調兩個人感情和好如初,最好還要加上實物證據。不過,這也好辦,張博士對金說,「這一段你不要再跟他打鬧,他來的時候精神放鬆了,拍上一張全家福照片寄給法院你就大功告成了。」

金一聽果然有理,憋着勁裝出一副笑臉,李來時問寒問暖一如新婚。一個多月過去,李果真心寬如初。他本來就是個粗心之人,又向來以為金是魚木腦瓜,再想不到金後面有個軍師,只認定金總算想通了他找外室之事,就每星期五晚上提着大包小包,坦坦然然回來看女兒了。

一天,金在他回來時備了一桌酒菜,說把鄰居的張博士也請過來喝酒,李立刻就點頭了。天氣悶,喝着喝着李覺得熱,就把上衣脫了,光着一條褲叉。金乘着他酒興說,女兒要上高中了,請張博士幫着照一張照片留念。李暈糊糊的,甚麼也沒覺察,坐在沙發中間,女兒坐一邊,金坐一邊,兩邊手還一手兜住一個。照片沖出來以後,效果好極了。三個人臉上都帶笑,父親光着上身,在女兒和妻子的簇擁下融融一團,背景的牆上掛着一張一家三人前幾年的合影。這張照片充分顯示了一個幸福家庭從過去到現在的歷史,當然自然而然也就意味着到將來的平坦道路。

「真棒!」金看着照片大聲說,「這就是我的武器,看看他們還有甚麼可說。」

張博士對自己的作品也很滿意。

金第二天就把信和照片一起寄回國,晚上又給弟弟掛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萬事俱備,只欠他這個東風了。但弟弟情緒不高,說了句,「難說,你以為就你會做呀。」 

金聽弟弟這麼一說,心又提起來了。也是,國內的事,難說,到底會怎樣誰也拿不準。

 

6

金看上張博士了。

十八歲的時候叫喜歡,四十歲的時候叫看上。看上想法一旦出現在金心裡以後,就變得既強烈又固執,不可抗拒了。要是可以抓住張,金願意馬上跟丈夫離婚,跟他一刀兩斷。 

但怎麼辦呢?她知道自己一點希望也沒有。張博士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而她,兩條連一條也不具備。

夜晚,吃過晚飯,她捧着從張博士那裡借來的書發呆,最後連女兒也看出來了。十五歲的女兒已經是個大人了,「媽,你喜歡上張叔啦?」

「小孩子亂說甚麼。」金大聲喝道。

「我又不會跟爸說,發甚麼火。」女兒笑笑着說。

「你爸反正不要我們了。」金說。   

「我沒意見。」女兒又說。

「真的?你也覺得張叔好?」

「媽,你要能找上張叔,就算吃上天鵝肉了。」女兒噗哧一笑。

金也笑了。

思考的習慣又上來了,金天天想,上班想,吃飯想,走路想,她要用甚麼法子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呢?上次張博士在丈夫身上用計成功的事給了她很多啟發。總有個法子,甚麼法子,暫時還存在甚麼地方,她只要找到它就行了。

她開始打扮自己,拉女兒上百貨,左看右看,下狠心挑了幾件繡花邊的高級襯衫,晚上特地穿着到張博士面前晃了幾晃,但張博士一點也沒注意她的新衣服。她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只好走了。

連續幾次失敗使張博士情緒低落,但他不打算妥協。

「我等得起。」他在電話裡對前妻大聲說。

這裡有個機會,看着張博士憔悴略顯浮腫的臉後金對自己說。

接下來幾天,金偶然到表妹小廖家去玩。小廖是個二十多歲的漂亮姑娘,氣質又好,在大學院唸書,最近交了個男朋友,見面就跟金說她剛剛去做了一個隆胸手術。

「怎麼樣?」她站起來,挺起胸在房間裡走了幾步,「感覺好不好?」

金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的確不錯,誰都看得見衣服胸口處鼓出一大塊。

「我男朋友說男人喜歡大胸的女人,說我甚麼都好,就是胸部不夠大。」小廖說。

「好貴吧?」金問。

「三十幾萬。」

「天哪!」

「不貴不貴,本來要七十多萬。粟木父親開的醫院,便宜了很多……」小廖說。

金沒有吭聲,好像在想甚麼,根本沒有聽到小廖說話的樣子。

「甚麼時候上我家玩?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停了一會,金突然說。 

「好呀。」小廖爽快答應了。男朋友最近出差,休息日她都閒着沒事,正悶得發慌。     

金看着小廖漂亮出油出水的臉,頭腦一亮,一計湧上心頭。

半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小廖提着一盒點心到金家串門來了。

屋裡還有一個陌生男人,穿着整齊的西服,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看電視。

「隔壁的張博士。」金介紹道。

「你好。」小廖大大方方跟張博士打了個招呼,她早已習慣被男人注視,滿不在乎看着張博士頓時變了色的眼睛。

「你們在一起聊聊,我去做飯了。」金笑瞇瞇地從櫥子裡拿出水果和糖點,放在小桌上,逕自進廚房去了。

前幾天金跟張博士說,要給他介紹一個女朋友。

「事先我不告訴她,就讓她來玩玩,你看滿意了我再跟她說。」金說小廖是自己的表妹,剛失戀不久,正處在一種對男人絕望的狀態中。張博士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但心裡很高興,想自己的機會來了。他知道怎樣扮演一個有耐心的安慰者,今天,特地穿着西裝來相親了。

菜很豐盛,昨天金就鹵了牛肉豬舌,今天又特地去伊勢丹百貨買了兩隻新上市的螃蟹,一條鮮魚,加上一些配酒小菜。

酒是紹興老酒,小廖滿斟一盞,說是敬張大哥一杯。雖然金甚麼也沒對小廖說,但這聰明的女人隱隱約約感覺到張博士和表姐之間的微妙關係,對張也就格外殷勤,勸菜倒酒不算,還幫張博士剝了滿滿一碟的蟹肉。張博士一副受寵若驚模樣,連喝了三杯,從被小桃騙了以來,他一直情緒低落。看來今天要走運了,他想。小廖斟一杯他乾一杯,一直沒停下來。

三個人邊喝邊說邊笑,鬧到十點,小廖才告辭回家。張博士本來打算起身送行,但金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坐下,自己送小廖出門。張博士一想也對,金總不能當他面問小廖對他感覺如何,就七上八下坐着等金回來,暈乎乎的頭腦清醒了一半。

「怎麼樣?」金一進門張博士就緊張地問。

金搖搖頭,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說小廖嫌他年紀太大,她想找個比自己小的。

「你沒告訴她年紀大的男人會疼老婆嗎?」張博士急急地說。

「我說了,可她聽不進。也難怪,以前的男朋友比她小四歲,就嫌她年紀大才離開的。她發誓要找個比原來男朋友還小的來氣他。」金編了個故事,目的要讓張博士洩氣。

果然張博士頭一低,喝起悶酒,連話也懶得說了。他沒想到自己掉價到這地步,連個失戀的女子也抓不住。

金看張博士中計,忙做出十分同情樣子,勸他說,「沒關係,我以後再給你看一個。」

張博士苦笑一下,「算了,不找了。」他下決心似地狠狠說。那一刻他真覺得自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快別這麼說,」金要的就是張博士的這句話,心裡一陣暗笑,就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還是喝酒吧,其他事以後再說。」

兩個人一杯接一杯喝,張博士是真喝,他覺得不喝心裡就像燒着一把火。金是假喝,喝一半吐一半,最後張博士喝到快要坐不住,才結結巴巴說,「我要回家了。」

他站起來,踉踉蹌蹌了兩步。

「我扶你走。」金一把扶住張。

「不用,不用……」張博士不清不楚地回答,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一個搖晃,被金接住了。

進了張博士家,金把張放在牀上,幫他脫了衣服,又倒來一杯水,「喝吧,喝了水會好受些。」

張博士頭靠在金手腕裡,金的頭離他很近,看起來有好幾個,一會兒像小桃,一會兒像小廖,一會兒像靜。

「你好點了嗎?」金問,頭朝他臉上俯下來。

他不自覺地把頭仰起來,兩個人的臉碰在一起。一股只有女人才有的熱氣傳過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摸這團氣。好久,不,太久,他沒有碰過女人了。

他們的嘴碰到一起,他的手伸進金的衣服,碰到圓圓大大的兩團東西,他不由地把嘴對上去。

接下來幾個夜晚張博士都躺在金的大胸上睡覺,他沒想到找了大半天的理想原來就在這裡。金的胸又大又挺,像樹上結着的兩顆果子能給他滿足。

那以後,張博士自己就不開火了,三餐都到金家裡吃。金總是給他做好吃的,每餐三菜一湯,一個月吃下來,他又開始發胖,恢復了回國前的體重。他連想也沒想和金結婚,金也沒提。他覺得她只是找他解解渴而已,他們這種關係隨時可斷的。

一天晚上,他們在張博士房間正摟在一起幹事,突然有人敲門,大聲叫金的名字。

「不好,我丈夫找上門來了。」金慌慌張張起身,邊披衣服邊說,「他這人不講理,愛打架,不過,不怕他。」

張博士這才想起金還沒有正式離婚,她丈夫有權利找上門來。他嚇壞了,手一抖一抖,連鞋都穿不上了。

「好呀,甚麼狗屁教授,跟人妻幹好事。」李冷笑着,高大的身體擋在門口。

「這不關他的事。」金勇敢地護在張博士面前。

「怎麼不關他的事。」李一把推開金,衝着張博士說,「從今天起,她就歸你管,與我無關了,是不是,我的大教授。」李朝張博士一咧嘴,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紙來。

「這是離婚登記表,你們先簽了這張再寫個保證書來,保證這女人這輩子歸你管。」李說。

張滿臉喪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我還沒說要跟你離婚,跟他結婚呢。」金說。

「你不離不行,不結也不行。」李說。

「為甚麼?」金說。

「你想纏我到甚麼時候,趁還有人要你,還不趕快出手呀。」李哈哈笑了。

「你寫不寫?」李臉一沉,伸出拳頭在張博士眼前晃了一下,威脅說,「你要不寫,我就找你學校領導告你霸佔人妻。」

「我給你簽字不就得了,你幹甚麼要為難他。」金說着,拉過紙來就想寫。

「不行。」李一把把紙抽回去,「他要保證你以後不來找我,我才沒那麼容易上當。」

金看着張,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要不你就簽了,反正你知道我不會為難你。」

好漢不吃眼前虧,張博士無奈,苦着臉,非常勉強照李講的寫了一行字。

張博士這才知道自己是騎上了一匹上得去下不來的馬了。 

李笑了,「你別想跑,我隨時都會找你,人妻有那麼好佔便宜的。」說着,兩張紙一拿,揚長而去。

張博士這一嚇好幾天都沒有睡好覺,甚麼大胸、漂亮姑娘全飛到腦外去了。只是金對他格外溫柔,每天給他熬八寶粥,把他像孩子一樣侍候着。

「就跟這婆娘過一輩子嗎?」他想起自己交到李手裡的那一行字,看着金滿臉鬆弛的肉,怎麼想怎麼不甘願。但到晚上,在黑暗中,俯在金的大胸上,像吃奶一樣吸着金的乳頭時,他又有一種將錯就錯的滿足感。

第二天,接到前妻來信,說定某日結婚,在某飯店便宴,請張攜夫人出席。

甚麼夫人,我和金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張博士對夫人二字非常惱火,但在金面前又不敢發作,只裝作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金是真高興, 開始準備赴宴的衣服了。張知道她如此想去是想讓他們的關係公開。

「我不去。」好幾次張博士發小脾氣說,但金都只笑不語,像看小孩子鬧着玩一樣看着他,搞得他哭笑不得,只好收攤。雖然沒處幾天,但張博士已經知道金的脾氣,她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他要不去金也會一個人去赴宴的。

前妻便宴沒請幾個人,全是張博士過去認識的朋友。他們都知道張博士要找年輕漂亮女子的事。金穿一件紅色的套裝,雖然抹了濃妝,但看上去還是比張博士顯老。

「新夫人怎麼樣?」抽了個空,前妻悄聲問他。

他猶豫了一下,想說他們還沒結婚,但前妻已經接着說下去「不錯,看上去是個大胸,這下滿足了吧。」

張博士苦笑一下,不置可否。前妻丈夫穿着新西裝,正笑着和他們的朋友說話,看上去實在比金神氣得多。

「誰要對不起我,我也一定對他不客氣。」金跟張博士說。張博士看過金跟她丈夫打架,知道這女人的厲害。

金盯得他緊緊的,只要他多瞧女人一眼,金就會當眾給他狠狠一腳,晚上回家,就只能吃剩飯,搞得他瞧也不敢瞧別的女人。

唯一能給張博士安慰的,就是金的那個大胸,每天晚上,他把頭靠在那兩個圓圓實實的肉團子上,就覺得日子還過得下去,也不算太差。

誰都說金找了一個好丈夫,她現在日子過得舒服極了。

「還要感謝我,要沒有我幫你那一下,你能有今天。」李說。

「你不也如願以償?我們是各得其所。」不懂古文的金難得說了一句雅話。

在張博士的影響下,金講話也變得文縐縐了。她現在還去打工,但老闆娘對她另眼看待了,也難怪,她現在是教授太太。所有過去的同事,包括老闆娘,都已經不在她眼裡了。

「你真行,用大胸釣着了個男人。」熟悉她的朋友說。

「嘻嘻,你也去弄一個,包也能釣着一個。」金回答說。

有一天,張博士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綠草如茵的湖邊,摟着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我愛你。」漂亮的姑娘說,像狗一樣對他搖着屁股。

張博士作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好像他是這個女人的主宰一樣。

就在這時,他屁股突然挨了一下,接着「起來,起來。」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漂亮姑娘的臉消失了,變成金浮腫邋遢的臉。

「又在做甚麼夢了?坦白!」金在張博士屁股上又是狠狠一拍。

「哎呀呀。」張博士痛得叫起來,徹底醒了。

「又夢見漂亮姑娘了?」金再一次狠狠拍了張博士屁股一下,「不許你做這種夢,只許你夢見我。」金又嬌又膩地說。

張現在最怕的是,金的命令會傳到夢裡來,白天看金的臉已經太夠,要叫他夢裡再看,他不懂自己會不會不想活了。


陳永和 女,福州人,日本華文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一九七九年紀事》《光祿坊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