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琪官:魂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3月號總第447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琪官

1

錦瑟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和兒子華年團聚。她坐在前往日本關西機場的波音747飛機上,看着窗外遠離塵世的雲山雲海,再次意識到人類是何等聰明又徒勞的存在。在下降的過程中,機身在對流層中劇烈顛簸着,眼下是愈發逼近的日本海,一向怕坐飛機的錦瑟一度以為自己會葬身在這異國他鄉的日本海裡。

受新冠疫情的影響,錦瑟跟兒子已經有兩三年沒見了吧,平時聯繫也不多,只是通過時不時的視頻通話和微信朋友圈確認是否安好。除了視頻通話記錄,微信的聊天記錄仍然停留在一年多之前,華年發來剛出生兒子的照片,並告訴她給兒子取名五十嵐希蓮。那時候全球疫情還很嚴峻,錦瑟也就沒前去看望。對於兒子和日本人結婚後便加入了日本國籍這事兒,錦瑟一直耿耿於懷,並不是說錦瑟對於他的國籍有甚麼執念,只是作為一個日漸老去的單身母親,錦瑟像夜行生物嗅到了獵物一般,察覺到了某種意義上的背叛和拋棄――雖然她同時也十分享受這種眾叛親離般的孤寂,孤寂是她創作生涯中的必需品。

華年在凌晨給她發來視頻邀請時,錦瑟正在寫一個戰亂時期跨國愛情故事的結尾,猶豫着是讓她筆下的主人公戰死沙場,還是拋下一切和心愛之人遠走高飛。錦瑟總喜歡寫一些愛得死去活來的虐戀故事,是她拿手卻從未親身體驗過的。在現實生活的情感交往裡,錦瑟向來冷血,或者說很早就看得通透――過於通透,反而從一開始就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甚至有時候連錦瑟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像她這樣一個冷血的作家,是如何憑藉一部部愛情故事在文壇打下一片天地的。

「母親,深夜打擾,不好意思。您的兒子華年他,不行了,想讓您再次看他一眼。」視頻那頭,是她的日本兒媳五十嵐春萘用略顯生硬的中文哭訴道,隨即春萘便切換了鏡頭,面向病牀上滿身血迹的華年。

錦瑟只覺得腦中嗡的一陣轟鳴,像微弱而持久的地震,又像話筒不小心對準了音響而發出的刺耳電流。她吸了一大口手中殘餘的煙,將煙頭碾死在滿是煙蒂的翡翠綠煙灰缸裡。煙草的白霧在喉嚨裡亂竄,瞬間化成固態的棉絮,將她的嗓口堵得死死的,滲不出一個音節。

視頻那端的華年滿臉纏着紗布,只露出一雙充血的眼和微微張合的嘴,眼神飄忽着,意識貌似不太清醒,也不知他是否清楚視頻對面,是他隔山涉水的母親。春萘將手機靠近華年的嘴邊,華年用微弱的氣息反覆說着「我想回家……」,淚水便從他的血眼裡湧了出來。

「丈夫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如果方便的話,您看,是不是可能來一趟日本?」春萘又切換了鏡頭,哭訴道。

「好。我盡快趕過去。」錦瑟努力從棉絮的縫隙裡擠出幾個字眼,生澀得如同掉在地上的米粒。還沒等錦瑟說完,視頻那頭便傳來春萘大叫着兒子名字的聲音。手機掉落在地,對準着天花板上白慘慘白熾燈的一角,隔着一層薄薄的熒幕,直直刺向錦瑟的眼睛。從那如同來自天堂般耀眼的光亮裡,傳來各種嘈雜聲、腳步聲、春萘的哭喊聲,直到這一切聲響都被心電監護儀上連成一線的電流聲所淹沒……

錦瑟掛斷電話,合上電腦,蹣跚至臥室,癱坐在牀沿,無聲地抽泣了起來。

從很久之前開始,她身邊的人便陸續選擇離開了她――更準確地說,是逃離她。先是丈夫不辭而別,晚上出門去買包煙,就再也沒回來,連一件換洗衣服都沒帶走。過了幾年,才從南方某一個從未聽聞的地方,寄來了離婚協議書。之後除了每個月打到卡上的贍養費,其他的一切都杳無音信。兒子高中畢業就決定要去日本,他姑姑住在那兒,一直叫他過去。錦瑟送他去機場的時候,站在海關檢查口處遠遠地望他,直至他消失在扶梯口,也沒回頭跟她好好道個別。錦瑟知道他怨她,怨她一心撲在寫作上,逼走了父親。錦瑟自己也清楚,她或許還算得上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但絕非是個好妻子,好母親。都說藝術來源於生活,但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精湛的藝術往往都來源於亂作一團的生活。兒子在日本讀大學,選擇工作,和日本女人結婚,變更國籍,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在做決定,給予錦瑟的,從來都不是商量,而是某個既定結果的告知。現在,他又擅自以死亡的方式,給自己常年逃離她的旅途劃上了句號。

 

2

雖然全球疫情得到了基本控制,但錦瑟到了日本還是隔離了兩週,再加上臨時緊急辦理簽證花了點時日,春萘帶着希蓮開車來酒店接她時,距離華年去世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錦瑟也不知道這一個月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回想起來,這一個月既冗長又須臾,時間似乎失去了原本物理性的刻度,成了以前過年包水餃用的麵團,一會兒拉長,一會兒又揉成一坨。

春萘把錦瑟的行李搬進後備箱,招呼她坐進副駕,驅車前往他們位於京都府上京區的住處。錦瑟用餘光打量身旁一身黑色套裝的春萘,橘黃色的路燈燈光在她戴着口罩的臉上迴圈忽閃着,看不清她的表情。錦瑟跟她也才見過一次面,疫情爆發前,兒子曾帶着她回中國,補辦了一場中式婚禮。那時候春萘的中文還不是很好,只能將幾個單個的詞語羅列在一起,和錦瑟勉強進行交流。說的內容也大抵是客套話,不像是在跟家人聊天,倒像是在招待遠道而來的異國客人。

「母親,實在抱歉。您來得太晚,丈夫的屍體無法保留太久,所以已經火葬了。」春萘看着前方的路況,用溫柔的聲音對錦瑟說道。

「我理解的。都過去一個月了。」錦瑟呢喃着,覺得嗓子癢,乾咳了一聲。

春萘從後排座位取出一瓶礦泉水,遞到錦瑟面前,繼續說道:「沒能讓您見到丈夫最後一面,真的十分對不起。」她的聲音顫抖着,似乎隨時都會放聲大哭起來。

錦瑟接過水,在手中摩挲着,搖了搖頭。錦瑟接到那個視頻的時候就知道,滿臉纏着紗布的兒子的面容,應該就是他留給她最後的影像了――血腥或粗暴的不辭而別,倒是他們父子倆一貫的作風。

春萘平穩了情緒,說道:「葬禮都是按照日本佛教的形式做的,您要是有甚麼儀式,需要補辦,請不要客氣,都跟我說。」

錦瑟再次搖了搖頭,甚麼儀式不儀式的,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就像他們來中國做給親友看的那場中式婚禮秀。

後排兒童椅上的希蓮喊了一聲「媽媽」,錦瑟扭過頭去看他,想從他的眉眼裡尋找一些有關華年幼時的記憶。希蓮也抬頭看向面前這個陌生女人,目不轉睛地死死盯着,似乎能通過眼球裡的毛細血管,如同顯微鏡一般放大再放大,一直看到錦瑟的內心深處。

「我是奶奶。」錦瑟拉下口罩,露出整張臉給他看。

希蓮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在兒童座椅上扭動小小的身子,一直喊着「媽媽」。

春萘從後視鏡裡看着他,用日語告訴他說:「這是奶奶,以前視頻通話的時候你看到過的呀,是爸爸的媽媽,來日本看我們來了。希蓮再忍耐一小會兒,馬上就到家了。」

錦瑟聽得懂日語,只是不大說,華年的姑姑當年就是錦瑟的日語老師。她跟華年的父親相識,還是他姑姑從中牽的線。後來他們離了婚,錦瑟跟她也就漸漸斷了聯繫。

錦瑟回過頭來看向車窗外,汽車在異國夜色中飛馳,車窗外高低錯落的公路植被像是不斷向後翻飛的墨綠色綢帶。遠處群山淡影連綿起伏,星羅棋佈的萬家燈火裡或許有着人類共通的悲喜離合,這裡便是兒子生活了九年的城市,也是他的葬身之所。一切看上去都很合理,卻又猶如夢境。希蓮已經恢復了安靜,春萘也在專心開車,只聽得見車內嗡嗡的空調聲,以及身下飛速轉動的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響。錦瑟又轉頭看了眼正自顧玩起手指的希蓮,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眼前的小男孩身上明明流淌着傳承於自己的血脈,卻生活在不同的國家,說着不同的言語,待自己如異客。就像春萘那次來中國一般,這回她成了來自異國的客人。

 

3

汽車停在一幢一戶建樓房的院外,錦瑟從車窗向外望去,入口處鑲嵌着大理石製成的「五十嵐」名牌。房子看上去有些年歲了,亮着燈火,玄關前的台階上站着一個模糊的人影。

錦瑟下了車,走進院子,這才看清玄關處站着的,正是多年未見華年的姑姑繡雲。她也老了,這是錦瑟看到她時的第一反應,身材依舊像年輕時候一樣單薄,披着披肩,在胸前緊抱着雙臂,抿着嘴,眼眶裡淚水打着轉。

春萘從後座椅上抱起已經睡去的希蓮,走在前面,錦瑟拉着行李慢步跟着,心裡在琢磨該用怎麼的開場白來面對這位故人。繡雲卻早早地張開了雙臂,邁下台階,上前來緊緊抱住了錦瑟。這讓錦瑟有些措手不及,她已經很久沒與他人有過如此般的親密接觸。

「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當年叫他過來,也就不會……」繡雲趴在錦瑟肩頭,哭訴道。

錦瑟放下手中的行李箱,雙手落在她起伏的後背上,從上至下一遍遍輕撫着,哽咽道:「不是你的錯,都是命中注定好的。」錦瑟一直自稱是宿命論作家,認為世間萬事萬物,冥冥之中早已成定數。一切意外都在意料之中。

春萘站在一旁,似乎也有些動容,招呼她們道:「秋天了,夜裡涼。進裡面說話吧。」

外看是幢有些年歲的房子,進了屋卻裝潢得十分現代,春萘告訴錦瑟說屋內的一切都是華年一手佈置的――華年生前是位室內設計師。

錦瑟放下行李,環顧着屋內的擺設裝飾,像是在欣賞兒子的藝術作品。牆壁上錯落有致地掛着幾幅照片,基本都是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照。錦瑟一下子便認出了左下角的那一張,是華年五六歲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去上海外灘旅遊時拍的。丈夫摟着錦瑟的肩,錦瑟抱着華年。緊緊摟住她脖子的幼時華年,此刻正透過泛着冷光的玻璃畫框朝她燦爛地笑着。離婚後,這張照片便被錦瑟收了起來,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也不知華年是甚麼時候悄悄帶過來的。錦瑟瞬間只覺得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時何地。

「母親,您要不要先去見一下丈夫?」春萘將希蓮送進房間後,下樓來問錦瑟道。

錦瑟點了點頭,跟着春萘進入客廳樓梯右手邊的一間小房間內。房間正對入口處安置了一處佛龕,佛龕裡擺着兒子的牌位,寫着的卻是「五十嵐家華年之靈位」的日文漢字。華年的遺照是一張近期的證件照,穿着西服,面無笑容,略帶憂愁的眼睛直直地看過來,讓錦瑟想起剛才在車上希蓮看向她時的眼神,父子倆如出一轍。牌位前擺着香爐、香盒、燭檯、銅鈴等佛具,花瓶裡插着白黃兩色小菊,掛着水珠,許是剛買回來。花瓶旁是一個漆木雕花盒子,盒子上嵌着一張和遺照一樣的小照片,裡面裝着的應該是華年的遺骨。春萘在牌位前屈膝正坐,點上香,敲響銅鈴,雙手合十,用日語輕聲說道:「孩子他爸,你母親來看你了。」

錦瑟倚在門框上,雙手抱臂,看着眼前只在電影中看到過的日式祭拜流程,不知為何,較之於悲傷,內心卻燃起一團莫名的怒火。或許是因為自己還沒能接受兒子已經去世的事實,漂洋過海來看到的,只是一個變成日本姓氏的牌位,以及一個貼着兒子照片的骨灰盒。錦瑟甚至懷疑這一切是否只是兒子兒媳,甚至連他的姑姑繡雲也參與其中,一起合起夥來騙她的把戲,用老年喪子的悲痛來對她進行致命的報復。或許此刻他正躲在某個角落,通過安裝在暗處的攝像頭,觀察錦瑟臉上表情的變化,因為她的悲傷而暗自竊喜。

可這邪惡的想法在春萘的哭泣聲中不攻自破。錦瑟看着她悲痛不已的臉,意識到這種表情任憑演技多麼精湛的演員都無法演繹,是發自內心的悲痛――她是真的愛着他的,想到這兒,錦瑟又似乎得到了些許安慰,至少這些年,有人在替她好好地愛着他。錦瑟上前蹲了下來,遲疑恍惚,還是像剛才安慰繡雲一樣,輕撫着春萘的後背,忽而察覺到自己也已經淚流滿面。

倆人情緒漸漸穩定後,錦瑟也進行了中式祭拜,隨後又跟着春萘返回到客廳。繡雲熟練地從廚房端出三杯紅茶來,看來她經常過來,茶具茶包都知道擺在何處,比錦瑟更像家人。三人圍着茶几坐下,春萘和繡雲並排坐在長沙發的兩端,錦瑟在她們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着,視線剛好可以越過一半的門框,看到裡間兒子的遺照。三人都默默低頭喝茶,不言一語,只有掛在對面兩人頭頂上的時鐘發出均勻的物理性聲響,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4

「按照日本佛教的習俗,骨灰在家裡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就該『納骨』,也就是下葬了。」繡雲小心翼翼地將瓷質印花茶杯放回茶碟上,盡量不發出聲響,先開口說道,「這次你大老遠折騰過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關於甚麼的想法?」錦瑟也放下茶杯問道。

「就是下葬在哪裡的問題。」見繡雲遲遲不接話,這次換成春萘開口道。

「這事我來之前就想好了,要帶着華年的骨灰回國。」錦瑟知道這場「國際談判」在所難免,在過來的飛機上,她早就一遍遍排演了眼前的場景。

「可是他已經改成了日本國籍。」春萘也毫不退讓。

錦瑟閉上眼睛,抑制着心中的怒火,盡量用心平氣和的語氣反駁道:「他的根在中國。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我想你們日本人大抵也有這個傳統。」

或許「你們」一詞過於刺耳,春萘滿臉漲得通紅,眼睛也紅了,聲音也顫抖了起來,說出的中文卻精準無比,想必在錦瑟過來之前,她也早在腦海中排練了多次:「華年現在就是日本人!他同時也是我的丈夫,是希蓮的父親。」

「不管他變成甚麼國籍,他永遠都是我的兒子。」

「那母親您覺得您是一位合格的母親嗎?」春萘直直地看向錦瑟,嘴角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痙攣着。

「春萘,別說了!」繡雲在一旁用日語叫道。

錦瑟一時被問住了,視線從春萘臉上逸走,像一隻飄忽不定的蝴蝶一般,落在了裡間兒子的遺照上,他還是那樣冷冰冰地看着這三個女人之間的斡旋,眼神裡有厭煩,有嘲諷,也有揮之不去的悲傷。錦瑟低頭擦淚,用近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可是最後視頻的時候,他說了想回家的。我這次來,就是要帶着他回家的。」

「丈夫想回的,是這個家!他的家就在這裡。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精心挑選栽種的!」春萘緊抱着沙發抱枕,故意加重了這幾個字詞的語氣,像是對之前「你們」一詞的有力反擊。

「華年的財產甚麼的我一分都不要,我只想帶着他回家……」

「母親您覺得我跟您兒子結婚,就是為了繼承他的財產嗎?」

「你還年輕,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還會遇見對你好的人,可能還會結婚……」

「錦瑟!」這次換成繡雲對着錦瑟叫喚了,「華年才走多久啊?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聽了錦瑟的話,春萘如同鬆了口的氣球般長嘆一聲,倚在沙發靠背上呆坐着,轉頭看向裡間華年的佛龕。客廳裡又恢復了之前濃稠的靜,濃稠的靜裡均勻滴落下鐘錶上以秒為單位的雨滴,直到這令人窒息的靜被樓上希蓮的哭聲打破。春萘將散落在面前的碎髮撥至耳後,轉過頭來,用冷靜的口吻對錦瑟說道:「難怪華年當年會選擇離開母親您。」說完她便拋開懷裡的抱枕,上樓去了。

錦瑟彎下腰,將臉埋進雙手,頭髮散落下來,擋在她微顫的雙手上。錦瑟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話都未經過思考,潛意識裡就都說了出來。冷靜下來後,回想起自己所說的話,連錦瑟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一向自認看得通透的她,為甚麼會在這事上死揪着不放。我到底在堅持着甚麼?錦瑟在心裡默默地問自己。

「這種生死大事,你們婆媳倆兒總是要攤開來說的,可沒想到你倆居然這樣互不相讓。」繡雲抿了口已經見底的茶杯,開口說道。見錦瑟沒接話,她又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你還是沒變,還是那麼要強,甚麼事都得聽你的……」

錦瑟重新坐直身子,出於潛意識裡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在胸前交叉起雙臂,回應道:「所以現在又換成你來對我說教了?」

繡雲搖了搖頭,也不看向錦瑟,只是一直盯着杯口的口紅印,用手輕輕擦拭着,繼續說道:「我從來都不喜歡說教或者被說教,你應該最清楚了,不然我也不會違背我爸的意願,跑來日本。我也不是說要強是甚麼壞事,只是這樣最終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春萘抱着淚水汪汪的希蓮下樓來,也不說話,徑直走到開放式廚房裡,一手抱着希蓮,一手熟練地沖起奶粉。

錦瑟轉頭看着燈光下忙碌的春萘,一股莫名的悲傷感向她襲來,她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或許對這個異國兒媳來說,是何等的殘忍與粗暴,如同兒子留給她的殘忍粗暴的死亡一般。人總是會這樣,用暴力解決暴力,用傷害別人自我療傷。她很想開口說句「對不起」,喉嚨卻被死死地上了鎖,想抽煙,卻又自知是客,也只能克制。

「我剛才一直插不上話,其實,也並不是沒有兩全之法,」繡雲放下手中的茶杯,對兩人說道,「只不過也是個下下之策,本想着你倆今晚要是能商量出了結果來,那就最好了,那我也就不提了。」

「還能有甚麼辦法?」錦瑟問她。

繡雲抬起手腕看了眼手錶,又不放心似地抬頭確認了下掛鐘,已經過了夜裡十點半,便嘟囔道:「今天那裡應該已經打烊了,你也折騰了一天,早點休息,明天我再過來,帶你們過去瞭解一下。」

「去哪裡?瞭解甚麼?」

繡雲扭着身子開始整理挎包裡的隨身物品,站起身來將三人喝茶的茶杯摞在托盤裡,走到廚房裡春萘身邊,將茶具放進洗碗池,又摸了摸希蓮肉嘟嘟的臉蛋,這才朝錦瑟的方向看過來,用唸咒語般的語氣輕聲說道:「魂石。」

「魂石?」春萘似乎沒聽懂這個中文詞,學着繡雲的發音問她道。

「嗯,魂石,魂的石。」繡雲這次又用日語解釋了一遍。

「魂石是甚麼?」錦瑟問道。

「明天帶你們過去就知道了。」

 

5

有了之前的爭論,繡雲離開後,屋內的空氣又開始漸漸凝固起來。除了類似洗漱用品放在哪兒之類必要的對話之外,錦瑟和春萘基本沒再有過多的交流,各懷鬼胎又各懷歉意。

洗完澡,錦瑟站在化妝鏡前吹頭髮,春萘在裡面沐浴間幫希蓮洗澡。睡飽喝足的希蓮在浴缸裡玩得不亦樂乎,雙手拍打着水面濺了春萘一身的水。希蓮在化妝鏡裡看到了錦瑟,便停下手上的動作,直直地盯着鏡子裡錦瑟的眼睛。春萘轉頭看到朝希蓮不覺露出微笑的錦瑟,或許是為了緩解尷尬,開口問她道:「母親,那條米色毛巾,可以麻煩您遞給我嗎?」

錦瑟拿起掛在梳妝鏡旁的毛巾,走到淋浴間後交到春萘手上,試探性地問春萘道:「可以讓我給他洗澡看看嗎?」

「那您真是幫了我大忙了。」春萘甩了甩手上的泡沫,禮貌而不無客套地說道。

錦瑟將頭髮束成一團,蹲下身子,沾濕手後在希蓮的後背上輕輕拍了拍,希蓮就對着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手接觸到希蓮稚嫩的肌膚,讓錦瑟一下子就想起來華年小時候,她也是這麼幫他洗澡的,鼻腔一下子又酸了。

「是奶奶,奶奶幫你洗澡呢。」春萘站在一旁看着,這次用中文對希蓮說道。

希蓮看着替他塗抹香皂的錦瑟,隨即露出一個可以令這世上所有堅冰都瞬間融化的笑容,嘟起小嘴,突然發出了一聲類似於「奶奶」的聲音,又繼續歡快地拍起了水面。

「母親您聽到了嗎?希蓮剛剛是叫『奶奶』了吧!」春萘興奮地叫了起來,神情又瞬間轉為凝重,轉口道:「他到現在只會叫『媽媽』,『爸爸』還不怎麼會叫。」

錦瑟聽了這話,鼻腔裡的酸意又一路向上躥進眼眶,瞬間紅了眼。夾雜在希蓮嬉戲的水花聲中,錦瑟低聲說了句「對不起,晚上不該對你說那麼重的話」。

春萘搖了搖頭,看着希蓮,哽咽道:「是我該說對不起。我們都是母親,我應該體諒母親您的情緒。」

「就像你照顧希蓮一樣,華年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兒子,雖然我可能沒能盡到做一個合格母親的責任。但無論他身在何處,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血肉。就算他現在只剩下了一堆白骨,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燒成的灰。」錦瑟不知道春萘是否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她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很自私,不像是一個作家該有的思維方式。華年是完全獨立於她而存在的生命個體,他繼承了她一部分的基因,卻有着與她完全不同的人格、思維和生活。可母愛是這世上最無私也最為自私的本能,是再縝密的理性思維、再高深的藝術修養都無法抑制的生命輪迴之本。在有關華年最後一件人生大事上,錦瑟情願做一個自私任性的母親。

春萘像在回味或者試圖理解錦瑟的話,又似乎看穿了錦瑟內心的思緒,開口道:「華年是我的丈夫,我很愛他。我知道這話很自私,但我想我死後,可以和他埋在一起的墳墓裡。」

錦瑟聽了這話,一時不知道怎麼接,心中波瀾起伏,卻又不想表露於外,便不再言語。不知為何,此刻她突然想起來日本前沒寫完的那篇小說,覺得自己心中已經有了結局。

浴室開着小小的一扇窗散去霧氣,錦瑟抬頭看到窗外一輪異常皎潔明亮的月亮,是她半夜寫作時,一直會時不時瞄上一眼的同一個月亮,像是一路陪她來到這裡的故人,遠遠地站在她的身後,給予她微弱的光亮。

 

6

次日傍晚,將希蓮託付給鄰居照看之後,繡雲駕駛春萘的車,帶着她倆來到一家德國家庭料理餐廳。餐廳位於京都大學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裡,周圍都是居民區,怎麼看都不是料理店最佳的選址地點。餐廳是一幢三層的西式洋樓,類似於庭院的入口處擺滿了盆栽植被,一旁豎放着一塊廢棄的衝浪板,衝浪板上漆着店名和簡單的酒水單。看樣子一樓是餐廳,二三樓應該是店主自家住的房間,陽台上還晾着未來得及收進去的衣服。

繡雲領着滿臉狐疑的錦瑟和春萘走進店內。看台後的老闆娘正在忙碌着,聽見拉動移門的風鈴聲便順口而出一聲「歡迎光臨」,抬頭看到是繡雲,露出驚訝的笑說道:「繡雲!好久不見!快進來隨便坐。」看到繡雲身後神情倦怠的兩人,又一一點頭問好。

老闆娘看上去和繡雲差不多的年紀,身材略為豐腴,看上去卻十分精神,典型的東亞人的長相,說話行動卻很歐美。聽繡雲介紹說,老闆娘名叫赫爾曼美和子,丈夫是德裔瑞士人,在京都大學教授德國文學,有個十八歲的女兒,剛上大學,長得跟天仙似的。美和子閒來沒事,便在自家一樓開了家德國家庭料理店,店面不大,只能坐下四桌客人。也沒有固定的菜單,客人也基本是些常客,住在附近的大學生和鄰居居多,美和子做甚麼他們吃甚麼,就像回到了老家。

錦瑟坐定後,環顧店內,完全是居家風的裝修。牆上除了幾張料理照片和德國黑啤的廣告紙,貼滿了美和子一家的生活照。其中有一幅A4紙大小的日本婦人照片,穿着素雅大氣的和服,應該是一幅遺照。美和子前來詢問是否要點酒水時,看到錦瑟一直盯着那張照片看,又得知她會日語,便告之說這是她的母親。

「美和子的母親可是位了不得的女性,我保證你聽了絕對能寫出一篇小說來。」繡雲在一旁補充道。

「哪裡哪裡,她只是活得比較隨性罷了。」美和子笑着擺手道。

「快看,那裡還有她和邁克爾傑克遜的合照。」繡雲指着照片牆中的一張說道。

順着繡雲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個女人和邁克爾傑克遜的合照,只不過照片中的女人化着濃妝,穿着皮革外套,和遺照中溫雅的和服女人完全判若兩人。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個玩搖滾的,世界各地跑了個遍,連我這個當女兒的都羨慕她。」美和子一邊給三人送上兩杯黑啤和一杯橙汁,一邊繼續說道,「繡雲你今天帶着兩位客人過來,不會就是為了告訴她們我母親的故事吧?」

說好了回去時由春萘開車,繡雲喝了一大口黑啤, 說道:「也不完全是。這是我侄子的母親,這位是侄子的妻子,侄子前不久出車禍去世了。」繡雲重新介紹了身邊兩位女性的身份。

美和子似乎理解了三人的來意,整個人平靜了下來,說了句「我先做飯給你們吃吧。」

三人用餐完畢,待鄰桌一對中年夫妻的常客也離開之後,美和子脫下圍裙,給自己倒上一杯日本清酒,在三人落座的餐桌旁坐了下來,喝了口只加冰塊的清酒後,眉頭擠在一處,開口問道:「你們今天是為了魂石而來吧?」

「就侄子在哪下葬一事,她倆一直商量不出個結果,我就想到了你。今天就帶她們過來看看了。」繡雲將啤酒瓶裡最後一點酒倒進玻璃杯,回答道。

美和子二話不說便起身,一路小碎步跑上樓去。不一會兒她就捧着一個質地精良的紡織錦盒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三人面前,打開錦盒,取出裡面一個石榴大小的圓石,捧在雙掌中。圓石一看就知道製作精良,光滑錚亮,上面用彩釉畫着滿開的櫻花,印花紋路微微凸起,在頭頂燈光的照射下,泛着冷艷的光。

「這就是魂石,上等的清水燒,工匠花了兩個月燒製而成,」美和子說着將魂石翻了個身,露出平整的底部來。底部中心開有硬幣大小的洞口,洞口處塞着橡膠軟塞,軟塞上貼着封條,封條上寫着「南無阿彌陀佛」的漢字,「這裡面裝着我母親一小部分的遺骨。」美和子低頭看着手中的魂石繼續說道。

錦瑟和春萘面面相覷,明白了繡雲帶她們過來的用意。

「她去世快十年了,可是有這個魂石陪伴在我身邊,我一直覺得她從未真正離開過。平日裡會跟她說說話,春天來的時候帶着她一起去賞櫻,家族旅行的時候也經常帶在身邊。」美和子如同撫摸新生嬰兒的臉蛋般輕撫着魂石的表面說道。

「那您母親剩餘的骨灰已經納骨了嗎?」春萘開口問她。

美和子微笑着搖了搖頭,看了眼牆上的遺照說道:「母親剩餘的骨灰現在已經沉入瑞士的日內瓦湖湖底了。」

「瑞士的甚麼?」錦瑟一時沒聽懂,轉頭看向繡雲。

「日內瓦湖,位於瑞士和法國交界處的一個湖泊。」繡雲喝光杯中的酒,解釋道。

「為甚麼?」聽了繡雲的解釋,錦瑟又轉頭看向美和子問道。

「這事說來就話長啦!」美和子說着又起身走到冰箱前,取出幾瓶黑啤,放到桌上,說了句 「今天的酒水我請客」,便開始講述起她母親的故事。錦瑟有些部分沒能完全聽明白,還是之後回到春萘家中,以一問一答的形式,繡雲又給她重新複述了一遍。

 

7

美和子的母親陽子曾是一位搖滾樂團的主唱加吉他手,一生隨性愛自由,卻在四十八歲的時候,患上漸凍人症。僅在五年內,陽子渾身大部分肌肉都已經萎縮,常年臥牀,行動只能靠輪椅,連說話進食都變得困難,更別說彈吉他唱搖滾了。五年內,陽子性情大變,變得鬱鬱寡歡,又暴躁易怒,曾試圖自殺多次,但都由於肌肉無力或被及時發現而未能成功。與其在病牀上靠呼吸機苟延殘喘,陽子想到了一個解決辦法,就是主動選擇安樂死。陽子剛提出這個想法時,遭到了美和子的強烈反對。可看到母親每日只能依靠止疼藥來緩解渾身的劇痛,美和子才漸漸意識到,也許死亡對於母親來說,才是一種解脫,也是其恢復自由的唯一選擇。

然而安樂死在日本是被明文禁止的,陽子只好將目光投向海外。她查詢到瑞士是唯一一個可以協助外國公民安樂死的國家,便向瑞士的安樂死機構Life Circle提交了申請。三個月後,陽子接受安樂死治療的日程確定,美和子帶着母親前往瑞士日內瓦,接受醫生最後的評估。

評估結果符合安樂死治療標準,本人和家屬也在最終決議書上簽了字。在一個陽光溫柔的秋日午後,陽子在一個安靜的郊區醫院裡,完成了這場如同宗教祭祀般神聖的儀式。她躺着的病牀正對着一扇窗,窗外遠處是層巒疊嶂的阿爾卑斯山脈,山下是碧藍的日內瓦湖湖水,午後金色陽光碎片點綴在湖面上,如同一段碧綠綢子上挑繡着金絲。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美好,彷彿這個機構到最後一刻,都還在試圖讓病人重燃起活下去的願景。可陽子看到窗外祥和的一切,只是露出了不枉此生般從容的笑。

下午三點,醫生向點滴瓶中注入足以致死量的麻醉藥,並將輸液滴數調節器交至陽子手中,讓她自己打開開關。藥物一旦進入體內,兩分鐘便會進入昏迷,五分鐘內心跳停止,毫無痛苦地死去。為了回國後配合警方調查,陽子接受安樂死的過程被全程用攝影機記錄了下來。在生命最後的時刻,美和子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一直說着「對不起」。陽子流着淚,打開調節器開關,撫摸着美和子的手,她現在說話已經十分困難,卻拚盡最後的力氣,看着美和子斷斷續續地哭訴道:「謝謝你,美和子。媽媽這些年陪在你身邊的時間很少,但希望你知道,你是媽媽這輩子最大的傑作。如果有下輩子……」陽子的話還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面容祥和,嘴角帶笑,走完了其五十三年自由不羈的生命之旅。

「由於安樂死在日本未被承認,按照相關規定,母親的遺骨無法帶回日本,只能按照她的遺囑,撒進醫院附近的日內瓦湖裡。好像她二十幾歲的時候,跟她當時的男友也來旅遊過,喜歡得不得了,說就算死在這兒也覺得此生無憾了,倒像是她會說的話。」美和子在講述其母親故事的過程中,喝光了一合清酒,臉上泛着紅光,眼眶也跟着一起紅了。

「那這裡面的骨灰是……」春萘開口問她。

「將母親的骨灰撒進湖裡時,我始終還是放不下,任由她獨自一人煙消雲散在這異國他鄉裡。我便留下了很少一部分骨灰,裝進掏空的粉底盒中,偷偷帶回了日本。話說回來,我跟我先生也是在回日本的飛機上認識的,他正好坐在我的旁邊,我看着機窗外逐漸凝結成一滴藍色眼淚似的日內瓦湖,想到來時還是跟母親一起,便無法抑制地在飛機上痛哭起來。我先生便關切地詢問我怎麼了,並很紳士地遞來了自己的手帕。」美和子提起往事,嘴角又掛起羞澀的笑,繼續說道:「回來後,母親的骨灰一直被我藏在粉底盒中,可想着這麼藏着也不是個辦法。正好有次我先生――那時候我們還未確定戀人關係――邀請我陪他去京都國立博物館逛逛,無意中看到了展出中的金銅威奈大村骨臟器,是個球形的碗狀物,剛好我又認識一位燒製清水燒的匠人好友,從此便產生了製作魂石的想法。」

「看到你們倆昨天誰都不肯退讓,我就想到了美和子的魂石。她雖然沒有開店售賣,但很多人知道後都來向她諮詢,從海外過來的人也不少。只是中國人最是忌諱死無全屍,雖然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但如果你倆都同意的話,取一部分華年的遺骨裝進魂石,讓你帶回去,也算得上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了。」繡雲開口用中文跟錦瑟說道。

「對了,母親在最後的時光裡,還寫了一首歌。回到日本後,我請她生前樂隊的朋友譜了曲,你們想不想聽一聽?」美和子突然想起來似地問她們道。

三人一致點頭後,美和子拿起手機,連接到店內的藍牙音響,不一會兒便從頭頂流淌出悠揚的樂曲。美和子似乎閉着眼睛,沉浸在其母親用詞句所構造的另一個時空內,繼而開口道:「製作魂石的這些年,我越來越發覺我們人類把死看得太重,反而忽視了生。要我說,人類就是太過於把自己當一回事了,覺得人類是區別於其他生物的特殊存在,是大自然多少億年進化的精華,這才把死亡看得尤為神聖,其實生老病死自然增長消亡的過程,才是所有生命得以延續至今的根源。」

徵求了美和子的同意後,錦瑟從桌子上拿起那尊魂石。泛着冷光的清水燒,錦瑟原以為會很冰涼,卻意外的溫潤而柔和,許是殘留着美和子手掌中的溫度。錦瑟注視着手中裝着一個陌生異國女人遺骨的魂石,突然就想起了《挪威的森林》中的那句話:「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這部小說錦瑟還是多少年前看的,情節已經忘得差不多了,這句話卻記憶深刻。那時候年少不經事,總覺得村上春樹在寫這句話的時候,有點故弄玄虛的嫌疑。而此時此地回想起來,似乎終於能理解一些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又似乎仍然一頭霧水,一輩子都無法言明。

頭頂吟哦詩般的音樂進入了副歌部分,那個慵懶的女聲在反覆吟哦着陽子生前留下的最後禪思:

 

終將化作一朵雲/無需形態,不帶愁思

從一個國度飄向另一個國度/遊歷山川與四季

哦,親愛的寶貝/不要因我的離去而哭泣

我將再次化身自由的雨/在春夜,悄然親吻你的枕際

 

錦瑟一遍遍摩挲着手中的魂石,聽着陽子的音樂,旁若無人、毫無顧忌地痛哭了起來。這是自從得知兒子去世的消息後,錦瑟第一次如此肆無忌憚地哭出聲來。

 

8

在參加完華年的下葬儀式,錦瑟又在春萘家住了幾日之後,春萘送錦瑟去往海港。錦瑟回國選擇了坐船,一方面是一直懼怕坐飛機,另一方面也想選擇一種慢一點的交通工具,好讓自己慢慢整理凌亂的思緒。

兩人在港口告別,只是面對面站着,說一些照顧好自己的話。遠處登船廣播響起時,春萘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從包裡翻出一張照片來,遞到錦瑟面前,是錦瑟一家三口在上海外灘拍的那張合照。

「我想母親您也許需要這張照片。」春萘說。

錦瑟低頭反覆摩挲照片起皺的邊角,輕聲說了句「謝謝」。

「您要是願意,這裡永遠都是您第二個家,我和希蓮隨時都歡迎您來。」春萘微笑道。

錦瑟點了點頭,將照片收進包中,她很想上前一步抱住春萘,卻只是在她的大臂處輕輕拍了兩下――擁抱對於這兩個東亞國家的女性來說,都過於親密了。

 

睡在搖擺不定的客艙內,錦瑟早早地就醒了,輾轉反側,難以繼續入睡。看着頭頂天花板上隨着船身搖晃的水紋投影,錦瑟心裡悵然若失又若有得,她想到長眠於京都墓地裡的兒子,以及剛剛學會走路的孫子希蓮,覺得自己體內的某一部分永遠地缺失了,又或者說永遠留在了日本這個國度裡。

錦瑟披了件外套走到甲板上,海風咆哮如遠山猿啼,秋夜的海上更加冷得徹骨。仍是黎明前的黑夜,天際的邊陲上是一彎月牙兒,孤零零地懸掛着,是陪她過來又陪伴她回去的同一個月亮,一路從未言語,卻從未缺席。此時此刻,錦瑟身處一望無際的汪洋之中,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起來,似乎進入到了一個沒有時空概念的平行宇宙裡,或許會這麼一直永無止境地漂流下去。

錦瑟想起美和子關於生死的那一段言論,後知後覺發現其中其實也存在着悖論:既然死是生的一部分,無需看得過重,為何她又要製作出魂石,把死亡永遠封存其中,供人反覆把玩。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釋然了。這就是人類,活在巨大社會網絡中的人類,擁有懷念逝者本能的自然造物,徒勞的日常卻是生命原本的姿態。這世上形形色色的祭祀活動,看似是在祭奠死者,其實卻是作為一種生之活動,延續至今。

錦瑟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墨藍色魂石,魂石上用金粉點綴出星河萬里,捧在手中,猶如捧着一整個混沌未開的宇宙。錦瑟久久地凝視着手中的魂石,像是在與沉眠於其中的華年進行着一場無聲的對話――抑或是一場與兒子,以及與自己的和解。

錦瑟緩緩扭開魂石底部的軟塞,深吸了一口氣,將魂石慢慢傾斜,裡面裝着的白色粉末便像是逃離潘朵拉盒子的小精靈般,隨着冷冽的海風,歡快地飛舞而去,瞬間便消散而盡,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錦瑟抬頭看向天際微露出霞光的雲彩,想起了陽子的那首歌,不知道她的華年會不會也能變成一朵雲,漂洋過海地回去看她。錦瑟雙手緊緊捧着只剩下一具空殼的魂石,決定將它帶回國,然後在裡面種上花種,放在寫作的書桌上。只要細心呵護,或許等到明年春天,便能開出一朵可愛的小花兒來。


琪官 原名陳琪榮,1992年生。日本大阪市立大學文學博士在讀,簡書簽約作者,小說作品散見於國內各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