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陸秋槎:根斯巴克變換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3月號總第447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陸秋槎

「能幫我拍張照嗎?」

鄰座的人向我搭話了。

我抬起頭,放下手裡那本正讀到精彩處的《失去一切的人》,透過鏡片看向那邊。只見她穿着一件米黃色的針織衫,頭髮也染成了米黃色,看起來二十歲上下,腳邊立着一個紅色的小行李箱。

車窗外是三月的陰天,隨時可能下起一場春雨。烏雲之下則是平淡無奇的街景,一路上經過的地方城市大抵都是這般模樣,似乎並不值得與之合影。

「可以嗎?」

像是認定誰也不會拒絕如此簡單的要求,沒等我答應,她就將手機遞了過來。好在下一個瞬間,她像是覺察到了甚麼,一句「抱歉」脫口而出,又將漆黑的液晶屏轉向了自己,接連拍下幾張照片。

這時我才注意到,在幾棟灰暗的現代建築中間,混進了一座白色的天守閣。從我這裡看過去,只有指甲蓋大小。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

那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姬路城吧。

收起手機,鄰座的人再次看向我這邊。

「你是香川人?」

見我點頭,她看向我的目光裡又多了幾分好奇,我知道她想問甚麼,但總不好提前回答,只能等她開口。

「眼鏡……能不能借我戴一下試試呢?」

「我的度數有點高,沒關係嗎?」

「沒關係,沒關係,」她合十雙手請求說,「一下就好。」

摘下眼鏡遞給她之後,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車窗外的風景也頓時化作一團團灰色的虛影。她戴上我的眼鏡,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機,興奮地喊出一句:

「真的甚麼都看不見了。」

我也看向她的手機熒幕,那是個花花綠綠的頁面,可惜摘下眼鏡之後我甚麼也看不清。如果沒有這超過六百度的近視,或許我也能像班上一些同學那樣,在家裡摘下眼鏡、和家人一起看看電視、打打遊戲――也就不需要專程前往大阪去配一副仿造鏡了。

本以為滿足了好奇心之後,她就會把眼鏡還給我,未曾想她卻站起身來,拍了拍坐在前排的旅伴,向她們介紹起剛剛拿到手的新玩具。等每個人都戴過、看過、感慨過之後,眼鏡才還到了我手上,鏡片上還沾上了幾塊指紋。

「對了,鏡架上的那行字是甚麼意思呢,就是那個Gerns……」

「Gernsback V,眼鏡的型號。」

回想起來,「香川縣網絡-智能手機成癮防範條例」剛剛通過的時候,還是I型,如今已經是第五代了,我的近視度數也一再攀升,終於到了摘下眼鏡就甚麼都看不清楚的程度。至於每一代產品究竟添加了甚麼新功能,我倒是從未關注過。

反正,對於我、對於每個香川縣的未成年人來說,它只有一個功能――讓所有透過鏡片看到的液晶熒幕變成漆黑一片。

嚴格說來倒也不是所有液晶屏……

「你們平時不用手機的話,要怎麼跟別人聯絡呢?」

「有特製的手機,跟眼鏡是一個公司生產的,所以不會被遮罩。」

「是那種翻蓋手機?」

我點了點頭,「只能用來打電話、發短訊、玩貪吃蛇。不過也夠用了。」

想着正好借此機會從這個死纏爛打的女人身邊逃走,我從挎包裡取出手機,在她面前晃了晃,翻開蓋子看了一眼空蕩蕩的熒幕――

「抱歉,剛剛有朋友打電話過來……」

就這樣,我匆匆起身,一路小跑,躲到了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在那裡撥通了梨梨香的電話。

「美優?你已經到了嗎?」

「還沒有,剛到姬路。」

「我已經到車站附近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梨梨香還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

因為兩家是鄰居,我和梨梨香從記事起便認識了。小學時也在同一個班級。小時候的她,蓄着短髮,活潑好動,有用不完的鬼點子。而我只是跟在她身後,毫無主見地陪她做些魯莽、幼稚的事情,一起享受來自同齡人崇拜的目光,也一起承受來自老師和家長的責罵。

本以為形影不離的日子至少能持續到小學畢業,未曾想我們剛升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條例公佈了。梨梨香的父母是條例的堅定反對者,還為此收集過簽名、發起過訴訟,發現無力改變甚麼之後,就帶着女兒搬去了大阪。

在那以後我們雖然一直保持着聯繫,卻很少再有見面的機會。上次見到梨梨香,還是初中時她回到香川來參加祖母的葬禮。

至於我到大阪來找她,這還是頭一遭。

「是不是被甚麼奇怪的人纏上了?」

「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縣外的人都對你們那邊的條例很好奇,對眼鏡也很好奇。不過大家最想瞭解的還是你們的生活吧。」

「沒有電腦、沒有智能手機、連電視都看不成的生活,很難想像嗎?」

「說實話,很難想像。」

「就算是在你們這邊,不是也有那種特別嚴厲的家長,不許孩子看電視、用電腦、玩手機嗎?就是這種感覺。反正過了這麼多年,大家早就習慣了,也沒覺得有甚麼不方便的――只要不離開香川縣。一旦來到你們的『現代社會』,就會被當成人類學研究對象,被問這問那的。」

「我可甚麼都沒有問。」

「沒問又不代表不想知道。」

「那麼美優你呢,就對『現代社會』的生活一點也不好奇嗎?」

「如果一點也不好奇,又怎麼會跑來找你呢。」

我們就這樣閒聊着,始終沒掛斷電話,快抵達大阪站時我才回到車廂去取放在架上的行李。鄰座的人和她的旅伴都已不見蹤影了。

下車之後,拖着空蕩蕩的行李箱穿過月台,又乘了一段扶梯,終於來到了檢票口。隔着閘機,我尋找着梨梨香的身影,這才發現剛剛在手機裡聊了那麼多廢話,卻偏偏忘了打聽她今天的打扮。

「發現了可疑人物,」梨梨香那歡快的話音從手機裡傳來,「正站在閘機前面東張西望。戴了副誇張的眼鏡,梳着兩條麻花辮,看打扮像是個剛從鄉下進城的文學少女。還拖着一個明顯是從父親那裡借來的黑色行李箱……該不會就是美優你吧?」

「我沒看到你。」

「你先出來,我就在外面。」

把車票塞進閘機,穿過狹窄的通道,又向前邁出幾步,還是不見梨梨香的蹤影。正當我懷疑這副眼鏡是不是把她也給遮罩掉了的時候,有人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轉過身,就看到她笑嘻嘻地站在那裡。

「認不出我了嗎?」

「抱歉,你也知道我眼神不太好。」

我這幾年除了近視的度數之外,幾乎就沒甚麼變化,也難怪她能一眼認出我。反倒是梨梨香,和上次見面相比簡直像變了一個人。此時的她明顯化了妝,又戴了一副銀光閃閃的心形耳環,頭髮也染成了茶色,垂在胸前的髮梢微微捲起。

像是察覺到我在觀察她,梨梨香拎起一綹頭髮,有些幽怨地嘟囔了一句「只能染到這個顏色了,再淺的話會被老師嘮叨的」。

一番寒暄之後,梨梨香把我領到一排寄物櫃前面,又取出一枚五百圓的硬幣遞給我。

「不先把行李放到你家裡嗎?」

「方向正好相反,我們還是直接過去吧,趕在天黑之前把事情搞定。」她說,「不過美優,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聽說那是個相當刺激的地方。」

「沒關係,為了有個心理準備,我特地讀了幾本賽博朋克小說。」

「那是甚麼?」

我並不打算解釋,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對於沒怎麼接觸過電子設備的我來說,香川縣以外的全世界都稱得上賽博朋克。然而,在縣外的人看來,架在我鼻樑上的Gernsback V型或許更符合賽博朋克的定義。

「沒甚麼,只是種科幻小說罷了。這類小說裡一定會出現黑市,就像冷硬派推理裡一定會出現酒吧一樣。」

 

走出地鐵站,遠處的高樓依然矗立在烏雲之下,眼前卻只有些低矮的建築。

梨梨香從包裡取出口罩讓我戴上,又拿出兩頂黑色的鴨舌帽,讓我挑一頂。仔細觀察了一番才發現,其中一頂上面用略淺的黑色畫了些不規則的線條,像是波洛克隨手潑灑在畫布上的顏料。

我選了純黑的那一頂。

「我看看怎麼過去。」

說着,梨梨香取出手機,一番操作之後,握在左手裡。她將手機保持水準狀態,扭動手腕,令其指向不同的方位,又低下頭去,仔細地看着熒幕,活像是個大航海時代的船長在擺弄指南針。

很快,她找到了方向,帶我朝那邊走去。

沿街的建築像是近期剛剛被粉刷過,或純白、或淺綠、或深黃,乾淨得有些不自然,依稀能聞到一股油漆味。人行道卻坑坑窪窪的,像是曾在海水裡浸泡多年。

街上並不是沒有行人,卻寂靜得可怕。每個路過的人不論打扮是否體面,都低垂着腦袋一言不發,像是要竭力抹殺掉自己的存在。

然而,拐進建築物背後的小路之後,這條被刻意粉飾過的街道立刻就露出了本來面目。牆體表皮剝落已是常態,窗戶上也免不了有幾個破洞。有一處平房,一面牆已經倒塌,瓦礫散落一地,臨街的排風扇卻仍高速旋轉着,經過時還能聞到一股刺鼻的煙味。也有些只建到一半的房子,鋼筋水泥裸露在外,怕是永遠也不會完工了。

手機把梨梨香引到了一條幽深的小巷子裡。

剛進去的一段路狹窄而泥濘,不足以讓兩人並排通過。我走在梨梨香身後,每邁出一步,都盡可能輕輕落腳,生怕一腳踩下去會濺起泥點,弄髒鞋襪。

小巷的盡頭是一片被幾棟樓圍起來的空地。地面上鋪着被磨去了紋路的石磚,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生滿了苔蘚。空地中央擺着幾個屋台,褪色的簾子上寫着菜單――拉麵、關東煮、內臟燒烤,定價全都低廉得有些可疑。

附近空無一人,周圍的建築物裡也看不到一絲光亮。

我起初以為那些屋台只是被廢棄在這裡,卻發現空地中央還歪七扭八地擺着幾套桌椅,附近的地面上散落着竹籤、煙頭和酒瓶。

看樣子,只是還沒有到營業時間罷了,入夜之後這裡可能會很熱鬧。

我跟着梨梨香朝更深處走去,其間有隻灰色的流浪貓――也有可能是隻弄髒了自己的白貓――忽然從不知甚麼地方竄了出來,嚇了我們一跳。只見牠熟練地起跳,躍進一個散發着惡臭的垃圾桶。

想想也真是諷刺,我還沒怎麼見識到大阪的繁華,就先看到了它最醜陋的一面。不過,即便先拜訪的是燈紅酒綠的市中心,那些裝點着現代化街景的巨大電子熒幕,在我眼中也全都會如喪服一般漆黑吧。

空地的盡頭有一扇小門,開在一面爬滿了藤蔓植物的牆壁上。門後面只有三面貼滿了小廣告的石灰牆,和一條通往地下的樓梯。

天花板上吊着一個忽明忽暗的白熾燈泡。

我和梨梨香不約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氣,霉味和泥土的氣息灌滿鼻腔。她抓起我的手,領着我一步步拾級而下。

地下是一條漫長的走廊,照明換成了更加明亮的日光燈管,倒也不算陰森。每一扇門背後應該都是一家店舖,有些掛了招牌,但更多的只有一個門牌號,並在門把手上掛了塊小牌子,上面寫着「營業中」或「休業」。門裡時而傳出一些聲響來――談笑聲、哭鬧聲,也有某種機械高速運轉的聲響。

我們不敢離門太近,肩並着肩,緩緩向更深處走去。

這時有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從一扇門裡走出來,手裡握着幾張皺巴巴的萬圓鈔票。那扇門上倒是掛了招牌,寫着「伊藤信貸」字樣。他離開之後,門沒有立刻掩上,但我也沒有勇氣看向裡面。

有一扇黑色的門看起來特別牢固,門邊掛了兩塊招牌,分別寫着「刺青」和「診所」。

「簡直就像《燕尾蝶》一樣。」

「那是甚麼?」

「只是部老電影而已。」

「老電影嗎,那我肯定沒看過。」

電影院的銀幕不是液晶屏,即便透過眼鏡也能看到圖像,自然也就成了我們最常光顧的娛樂場所。

即便是平日上午放映老電影的場次,也總是擠滿了蹺課的學生。每到假期,市內的幾家電影院都會從早上八點就開始營業。如果辦了面向學生的年票,觀看老電影一律免費,新片也可以享受半價。

學校裡最受歡迎的社團,自然就是電影研究部了。

在香川縣,為了避免有人鑽條例的空子,能連接電子設備的投影儀的交易被嚴格控制,無法以私人名義購買。但學校的社團可以名正言順地購置。電影研究部的活動室配備了藍光播放機和投影儀,還有歷代畢業生捐贈的大量光碟,每天放學之後都會舉辦觀影會。

新生若想加入電影研究部,必須通過筆試,只有真正精通電影知識的人才能被接納進去。我也去參加過筆試,結果所有關於戰爭片和恐怖片的題目都沒能答出來,最後只好加入了輕音部。

在那裡倒是也能用投影儀觀看各種音樂錄影帶……

就在我的思緒越飄越遠之際,梨梨香在一扇木門前停下了腳步。她看了看手機,核對着門框上方的門牌號,說了句「應該就是這裡了」。

我正準備敲門,梨梨香已經推開門走了進去。

果然,一進門就看到了一張巨大的視力表,一個身穿白大褂的老婦人坐在辦公桌前,飛速地敲打着鍵盤。

桌上放着驗光用的儀器。

這個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間裡,靠牆擺着四個巨大的鐵櫃,門後面還立着一台嗡嗡作響的電冰箱,再算上辦公桌和兩把椅子,就是全部的陳設了。

「我們想配一副仿造鏡,」梨梨香說,「Gernsback V型的。」

「一副就可以?」

「一副就可以。」

這時老婦人轉過頭來看向我們,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

「你一個人從香川縣過來的?」

我點了點頭。

「不用替你的同學配幾副嗎,超過三副有折扣。只要提供度數就可以,本人不用過來。」

「不用了,我同學都沒這個需求。」

「你是打算直接告訴我度數,還是在這裡驗光?」

我上月剛配了最新款的眼鏡,就把度數告訴給了她。

「你這個度數沒有現成的鏡片,要等一天。明天還在大阪吧?」

「還在。明天甚麼時候可以取呢?」

「上午就可以。你先交個一萬圓的訂金,明天來取眼鏡的時候再把剩下的兩萬圓補上。」她說,「今晚還可以聯繫一下你的同學,問問有沒有人需要眼鏡。度數不深的話,當場就能裝上鏡片。」

交完錢,我就和梨梨香一起離開了,從進門到出門只用了不到兩分鐘。相比乘車來大阪所用的三小時,以及此前下定決心所用的幾個月,真的只是一瞬間而已。

「比想像中順利很多。」

「那個配眼鏡的老奶奶,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為甚麼這麼說?」

「我聽說這家店也做買賣眼球和角膜的生意。」梨梨香輕描淡寫地說,「你想啊,只賣仿造鏡的話,根本不夠維持生計吧。又沒有那麼大的需求。」

「那倒也是。」

我雖然表現得鎮定自若,卻也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只想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梨梨香的父母都是律師,所以住在市中心的高級公寓頂層也並不奇怪。只不過,看着她家中巨大的客廳和精美的裝潢,不禁會想,即使是像她父母這樣的成功人士,面對條例的頒佈也終究無能為力。

我把行李放在了梨梨香的房間。

「真可惜,今天拿不到眼鏡。」

說着,她向我展示了特地從客廳搬到自己房間的電視和遊戲機,以及新借來的恐怖片光碟。我則把目光投向了旁邊塞滿漫畫的書架。幾乎都是我沒讀過的作品。這一整架的收藏倒是夠我看上一個通宵了。

「你和那位學姐約在幾點鐘見面呢?」

「六點。」

「那差不多該動身了。我也跟過去真的好嗎?」

「島村學姐之後一直在大阪,你們認識一下,以後也能有個照應。」我說,「而且,我也不認識路啊。」

和島村學姐約定的地點是天王寺站附近的一家家庭餐廳。她在大學附近租的房子要等到三月下旬才能入住,如今正住在特別預備校的宿舍裡。

那是專門針對香川縣的畢業生開設的預備校。

走出車站,眼前的景象倒是很符合我對大城市的預期。人流如織,高樓林立。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像積木一樣堆疊起來的各色招牌依次亮起。然而這也不足以洗刷這座城市在一小時之前給我留下的糟糕印象。

途中經過一家電器店,櫥窗裡擺滿了價格不菲的最新款電視機,在我眼裡依然是漆黑一片,這似乎是在提醒着我――此間種種繁華喧鬧都與我無關。

我們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鐘到達那家餐廳,島村學姐已經坐在裡面了。在人滿為患的店裡,她搶到了一張能坐下四個人的桌子,應該已經到了一段時間。在她面前放了一台笨重的筆記型電腦,上面貼着「淡海塾」的字樣,那似乎是預備校的東西。

她手邊還放着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壓在一隻嶄新的手機下面。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學姐應該正在練習打字。

見我們過來,學姐闔上電腦,將其推到一邊,站起身來迎接。此時的她,換上了一副藍色鏡架的無邊眼鏡。我印象裡學姐的視力很好,那副眼鏡恐怕也是平光的,戴上它也許只是出於一種習慣。

陪伴了自己六年的東西,即便不是自願戴上的,有一天忽然摘掉,怕是也沒那麼容易適應。

入座之後,經過一番自我介紹,學姐問起了我們剛剛的見聞。

「第一次去黑市,感覺如何?」

「感覺就像《猜火車》開頭主角走進那間廁所一樣。」

「《猜火車》也是老電影嗎?」一旁的梨梨香插了一句。

「是啊,所有加入輕音部的人都會被學姐們逼着看這部電影。」

「是音樂題材?」

「不,只是學姐們覺得這部電影很符合搖滾精神。」

「那已經不是搖滾而是朋克了吧。」島村學姐說。

「有甚麼區別嗎?」

「就像是王道漫畫和邪道漫畫的區別?」

「好像懂了一點。」

「不用在意這些過時的話題,就當是兩個剛進城的村姑在用香川方言聊天吧。」

就在這時,島村學姐放在一旁的手機「叮」地響了一聲,她嘆了口氣,隨手抄起手機、滑動熒幕,又將其放下。

「Line還真是麻煩啊。」說着,學姐拿起手機來。「預備校的同學大多剛接觸到這些東西,覺得新鮮,隨便一點小事都要發上一條。而且這個顯示『既讀』的功能真的太討厭了,點開之後如果不立刻回覆,就好像是無視對方。」

「是啊,這真的是人類歷史上最糟糕的發明了。」

這次換成我聽不懂她們之間的對話了。

後來,我們一起享用了並不算很可口的食物。店裡明顯人手不足,空盤放在桌上,也遲遲沒有店員來收走。

「我們過來之前,學姐是在練習打字嗎?」

「是啊,是預備校的作業。」島村學姐一臉愁容地說,「我從小學之後就沒怎麼碰過電腦了,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不知道入學之前能不能都掌握。今天才剛剛學到怎麼用Excel計算函數……」

「就算是一直在用電腦的人也不一定會吧。」梨梨香苦笑着說。

「但我要唸的是理學部啊,以後肯定會用到的。早知道這麼麻煩就選文科了。不過文科也有文科的麻煩吧,聽說每週都要提交很多報告,我的打字速度肯定應付不來。」

「也沒必要這麼緊張。」

「學姐這已經不是緊張,而是自卑了。」

「其實我也沒怎麼用過電腦,平時做甚麼事情都是用手機。」梨梨香說,「我覺得,學姐就算不去唸預備校應該也沒甚麼問題,大家都是上了大學之後才開始學這些東西。」

「但願如此吧。」學姐也苦笑了起來,「我的情況倒還算好,我現在的室友考上了電子情報工學專業,聽說就是研究怎麼用電腦的。她比我還要焦慮。」

終於,服務員抽空來收走了餐盤,又送來了甜品。

「對了,你們一會兒有甚麼安排嗎?」

「本來以為今天就能拿到眼鏡,打算晚上一起在房間裡打打遊戲、看看電影甚麼的。」梨梨香說,「計劃徹底落空了。」

「要不要一起去卡拉OK呢?」學姐提議道,「我聽美優說,遠藤同學參加了吹奏部,應該很擅長唱歌吧?」

「這有甚麼必然聯繫嗎?」

「既然參加了吹奏部,肺活量一定很大,音準也很好。」

「很遺憾,我是負責打擊樂的,跟肺活量和音準都沒甚麼關係。」

「那真是太巧了,我在輕音部就是打鼓的。」學姐說,「美優是貝斯手。貝斯,某種程度上說也算是打擊樂器了吧。」

「可惜我的貝斯水準只比Sid Vicious好那麼一點。」

聽到我的自我調侃,學姐笑個不停,梨梨香則一頭霧水地看着我們。

「那是誰?」

「Sex Pistols的貝斯手。」

「很厲害的樂隊嗎?」

「算是史上最有名的朋克樂隊吧。」

「水準比最有名的朋克樂隊的貝斯手好那麼一點,那不是很厲害嗎?」

「不,你誤會了。」我也忍不住笑出了聲,「Sid Vicious雖然是Sex Pistols的貝斯手,但大家都說他根本就不會彈貝斯。」

「這就是所謂的『朋克精神』?」

「是啊,他可是朋克精神的象徵。」學姐說,「這樣想想,像我室友這種從小沒怎麼接觸過電腦的人,偏偏報考了電子情報工學專業,也算是種朋克精神了吧。」

 

後來,學姐輕車熟路地將我們領到了一間不遠處的卡拉OK店。時間已臨近八點。我們若稍晚來幾分鐘,價格就要翻倍了。這或許也在她的計算之中。

來到前檯,學姐向身着圍裙的店員打了聲招呼。那位看起來與學姐年齡相仿的女孩雙手支撐着桌面,向學姐探過身去,在她耳邊輕聲問道:

「是你朋友?」

「高中的後輩,碰巧來大阪找她的朋友玩。我們就一起過來了。」

「輕音部的後輩?」

「是啊,雖然演奏技術還不怎麼樣,唱歌也很一般,作詞倒是很拿手。」

店員身後那面牆上的掛鐘,秒針正緩緩轉動,距離八點已經只剩不到兩分鐘了。我正想着要不要打斷她們的閒聊,學姐已經熟練地點好了不限時的套餐,又從店員手裡接過夾着票據的塑膠板,轉身領着我們朝包房走去,整套動作一氣呵成,毫無破綻。

「學姐是這裡的常客?」

「偶爾也會自己開個房間唱幾句,肯定算不上常客。我在這裡打工。」

把挎包放在包房的沙發上,我和梨梨香很自覺地去Drink Bar拿飲料,順便問了學姐想要甚麼。

走廊裡迴盪着其他房間客人們的歌聲――或者說哀嚎聲。

「你們在香川縣也會去卡拉OK嗎?」

「輕音部每週都會集體去一次。自己偶爾也會去。」

「那要怎麼點歌呢?如果看不到液晶屏上的內容的話……」

「有那種專門給未成年人使用的歌單,按五十音圖排列的,就像辭典一樣,把歌單上的編號輸進去就能點歌了。到最後大家都能背出不少編號。」

「可是,電視上的歌詞也看不到吧?」

「有些包房會使用投影儀,那樣就能看到了。不過這種包房很少,不太容易搶到。大家基本都會把歌詞背下來,或者把CD裡印着歌詞的小冊子帶過去。也有些店會把熱門歌曲的歌詞印出來,裝訂成冊,跟歌單一起放在房間裡。」

「你們還在聽CD嗎?」

「CD也聽,不過更流行的是LP唱片。」

「就算不能上網,也是CD更方便一點吧?」

「聽CD只是落後於時代,但聽LP唱片就是復古、是情懷了――是不是很自虐?」

「的確,用鋼筆給人寫信只是落後於時代,但用毛筆寫在懷紙上就是風雅了。是這種感覺嗎?」

「其實只是因為二手LP唱片比二手CD便宜罷了,特別是那種輕音部的人會喜歡的老歌。」

「甚麼樣的老歌呢?」

「一會兒就唱給你聽。就算我不唱,學姐也會唱的。」

回到包房,學姐並沒有點歌,而是一臉不耐煩地擺弄着手機,見我們回來才把手機丟到一旁。

「宿舍有門禁,我不能待到太晚。」

「那學姐先點些想唱的歌吧。」

「要不要玩接龍遊戲?我們可以先給遠藤同學演示一下。」

「好啊。」梨梨香說,「正好也想聽一下美優所謂的『輕音部的人喜歡的老歌』。」

「那就先從美優開始吧。」

帶着一點自虐精神,我讓學姐幫我點了Ash的《來自火星的女孩》(Girl From Mars),學姐回敬了一首David Bowie的《火星生活》(Life On Mars?)。然後我從一眾標題裡帶「life」的歌裡選了The Beatles的《生活裡的一天》(A Day in the Life),學姐則唱了Paul McCartney單飛之後發行的第一張單曲,《另一天》(Another Day)。於是我唱了那首最適合用來諷刺條例的《牆上的另一塊磚》(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學姐猶豫了片刻,點了Oasis的《奇蹟牆》(Wonderwall)。這下可難住我了,一時沒能想出標題裡帶「wonder」的歌。

「唱首Stevie Wonder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

「那我認輸。」

「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祝你們玩得愉快。」

說着,島村學姐放下話筒,從包裡取出厚厚一疊折扣券,從裡面抽出一張來,跟兩張千圓紙鈔一起放在桌上,留下一句「今天就算我請客吧」之後就離開了。

「要繼續嗎?」我把話筒遞給梨梨香,問道。

「接龍?」她無奈地聳了聳肩,「規則倒是弄明白了,但我不會唱甚麼英文歌啊。」

「日文歌也可以。那就變成普通的詞語接龍遊戲了,只要下一首歌的最後一個假名能接上前一首歌的最後一個假名就好。」

「你們平時都是在卡拉OK玩接龍遊戲嗎?」

「一般是在社團活動室。」

「在這裡的話,按一下點歌用的平板電腦,就會跳出一大堆某個假名開頭的歌。」

「只是說出歌名可不行,要會唱才可以啊。」

「那倒是還有點難度。」

「其實這遊戲有個必勝法。」我說,「只要故意選一首『ロ』結尾的歌,對方大概率會點Spitz的《羅賓遜》(ロビンソン)而輸掉。」

「這也不能算輸吧。雖然日文裡沒有甚麼以『ン』開頭的單詞,但以『ン』開頭的歌還是有的。」

她的話音剛落,就點了一首並唱給我聽了。

 

回到梨梨香家附近時已臨近十一點。

走出地鐵站,第一眼就看到那座高級公寓――畢竟在一片黑壓壓的一戶建中間,立着一座燈火通明的二十層建築,總歸是很顯眼的。這次我們走了另一條路,穿過一片寂靜的居民區,房子幾乎都黑着燈,路燈倒是明亮得有些刺眼。

「這家店你說不定會感興趣。」

路過一家賣二手LP唱片的小店時,梨梨香說。

只可惜,這家名叫「懷念的未來」的店只營業到晚上九點,而且明天是定休日。

「後天倒是可以來逛一下,希望能淘到甚麼稀罕貨。」

回到梨梨香家,她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讀着甚麼,茶几上堆滿了文件。母親則不見蹤影,不知是尚未歸家,還是已經睡了。打過招呼之後,我又從行李箱裡拿出了從香川縣帶來的土特產。

梨梨香的父親沒有多說甚麼,只是叮囑她好好照顧我,還委婉地告誡她明天最好早點回來。

洗過澡之後,我換上了準備好的睡衣,梨梨香也為我在地板上鋪好了被褥。長大之後,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擠在同一張牀上睡了。

後來我就趴在地上看完了一整套少女漫畫,梨梨香也趴在我身邊,翻起了我帶來的那本厄休拉.勒古恩的小說。不過她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把書丟在一邊,給出了「說明性質的內容太多了,缺少吸引人的情節」的評價。

「你這口吻,簡直就像小說新人獎的評委一樣。」

「是嗎,我看網上的人都是這麼評論那種設定特別複雜的輕小說的。」

後來我們又玩了一會兒撲克。作為背景音樂,梨梨香用手機給我播放了一些網絡上流行的歌曲。雖然專注於牌局的我根本沒聽進去。

就這樣折騰到了凌晨四點鐘,平日裡作息規律的兩個人終究敵不過睡意。見我把Gernsback V推到額頭處,揉着惺忪的睡眼,梨梨香提議關燈睡覺。

「對了,這個給你。」

說着,她起身從牀頭櫃的抽屜裡取出了一部智能手機,遞給了我。

「這是我以前用過的手機。裡面沒有SIM卡,但可以連接wifi。你以後可以用它在家裡上網。已經充好電了。明天拿到眼鏡之後,我就教你怎麼用。」

「你對我這麼好,我該怎麼報答你呢?」

「以後用它陪我聊天就好了。下個軟件,就能免費視頻通話。」梨梨香的話音越來越小,像是在自言自語,「每天都能看到對方的臉,就像從來沒分開過一樣。」

 

第二天醒來時已臨近中午。

我和梨梨香再次鼓起勇氣,前往黑市去取那副仿造鏡。

拿到手的瞬間,並沒有多少喜悅之情,倒也談不上失落,只是覺得了卻了一樁心事而已。打開盒子,摘下上個月新換的Gernsback V,戴上外形與鏡片度數都別無二致的仿造鏡,環視診所,看到的景象似乎也並沒有甚麼不同。

然後我才想起梨梨香昨晚給我的智能手機。

取出手機,按下解鎖鍵,它亮了。

終於,液晶熒幕在我眼中不再是透過鏡片看到的漆黑,也不是摘下眼鏡之後看到的模糊一片。

圖標和文字清晰地顯示在我眼前,彷彿一切本應如此。

「看得見嗎?」

「看得見。」

我轉過身抱住梨梨香,向她道了聲感謝。

之後我們乘了幾站地鐵,回到梅田一帶。終於,我也能看清那些巨大的電子熒幕了。其中一塊熒幕正播放着一則化妝品的廣告:一個面無表情的虛擬角色,用靈巧的手指拈起一塊粉餅,拍在毫無瑕疵的臉上,落下的粉末晶瑩剔透,就像是演唱會結束時灑落的亮片。另一塊熒幕上則真的在播放演唱會的廣告。明明是晴空萬里的正午時分,我卻感覺自己正置身於《銀翼殺手》裡那霧氣氤氳的雨夜。

梨梨香把我領進了一家速食店。

用過餐,我們肩並肩坐在一起,她幫我連上了店裡的wifi。手機裡原本就安裝了不少軟件,但一年多沒用,都需要更新了,帳號也需要重新註冊。考慮到我原來的手機自帶的郵箱有可能受到監控,她先是幫我註冊了一個新的免費郵箱,然後用那個郵箱位址去註冊了Line、推特和Instagram的帳號。

然後就是漫長的教學時間了。

想來,島村學姐在預備校的課程裡一定也少不了這些內容吧。

在我學會了基本操作之後,梨梨香也取出手機,點開每個軟件,將我加為好友。

「對了,要不要下個Tik Tok?」

「那是甚麼?」

「一個短視頻軟件,就是旁邊那桌人在看的東西。」

我看向鄰桌。只見那裡坐着兩個身穿校服的女孩,看起來比我們還小上一些,可能是初中生。她們也並排坐在一起,正看着手機裡的視頻發笑。視頻裡的聲音公放了出來,卻被店裡更加嘈雜的種種噪音淹沒了,在我這裡只能依稀聽到零碎的鼓點聲。

「還是算了吧,回到香川之後可沒有人陪我一邊看視頻,一邊傻笑。」

「那倒也是。」

後來梨梨香又教會了我如何用網頁來檢索資訊。

經過長達兩小時的教學和實踐,我的眼睛有些痠痛。可能對於液晶熒幕,還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

梨梨香也打算帶我去其他地方逛逛。

我們正準備端起只剩下幾團廢紙的餐盤離開,有兩個身穿灰色衛衣的女孩來到了桌邊,將一份傳單遞到我們面前。

傳單上印着一行醒目的宣傳語,被塗成了紅色――「眼鏡是怪物」。下面則是反對「香川縣網絡-手機成癮防範條例」的宣言,以及落款「讃岐青年同盟」。

我這才注意到,兩個女孩的衛衣上印着的黑色圖案,正是香川縣的輪廓。

「為了抗議香川縣議會侵害人權的暴行,我們『讃岐青年同盟』在徵集簽名。希望能得到你們的支持。」

梨梨香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了句「不要理她們」,起身就要走。

這時一個女孩盯着我看了幾秒,像是認出了我的眼鏡,喊出了一句「請等一下,我也是香川人」。

「既然知道她是從香川縣過來的,就不要讓她簽名了吧?」梨梨香厲聲說道,「如果被學校那邊知道,會給她添多大的麻煩,你們應該心裡有數吧?」

「可是……難道就要心安理得地接受那種條例嗎?」

「有甚麼辦法呢。大人都無法改變的事情,你們又能做甚麼呢?」

「就算改變不了甚麼,也只能去抗爭。我已經沒甚麼好失去的了。」說着,那個女孩露出了苦澀的笑容。「只是戴着仿造鏡去上學,就被學校開除了。是『同盟』給我提供了住處和打工的地方,還幫我介紹了免費的函授學校……」

「如果我的朋友哪天也走到了你這一步,再來找你們幫忙吧。」

梨梨香的氣勢不僅震懾住了對方,也同樣震懾住了我。直到被她拖拽着離開速食店,我都沒有找到開口的機會。

「你到時候可不要戴着仿造鏡去上學。」走在街上,梨梨香叮囑我說。

「本來就只打算在家裡用。」

這話當然是騙人的。如果只是想在家裡用,大可以配一副普通眼鏡。雖然還是要到縣外才能配,但價格可遠比仿造鏡低廉。

「也不要跟讃岐青年同盟扯上甚麼關係。他們確實一直在資助因為條例被開除的學生,但他們的活動遠沒有這麼簡單。雖說是從裡面獨立出來的激進派做的事情,也被記在了『同盟』頭上。因為那件事,我父母也跟他們一刀兩斷,不再提供資金了……」

「他們到底做了甚麼?」

「沒甚麼,只是往眼鏡工廠寄了一顆炸彈而已。」

 

在商業區漫無目的地閒逛了一會兒,我們走進了一家街機廳。在香川的時候倒也不是沒來過這種地方,雖然我能玩的就只有抓娃娃機而已。梨梨香領着我玩了節奏遊戲、賽車遊戲、光槍射擊遊戲,還有一個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出招的格鬥遊戲。最後我驚訝地發現,最有意思的竟然還是抓娃娃機。

離開的時候,梨梨香手裡抱着一個巨大的鯨魚布偶,那是我抓到之後送給她的。

後來我們又去了一家位於地下的VR體驗館。店裡光線很昏暗,裝潢也很簡潔,光滑的水泥牆暴露在外,感覺就像走進了一處避難設施。戴上頭盔,躺靠在鬆軟的椅子上,我選了最長的一個視頻,足足有十二分鐘。

影片開始時是在一個貧民窟模樣的地方,「我」在狹窄破舊的樓梯與走廊之間狂奔,登上屋頂之後縱身一躍,跳到了對面的建築物上,身後則是一群身穿防護服、手持武器的人在窮追不捨。然而「我」最終還是被擒住了。短暫的黑屏之後,眼前是一個看起來像手術室的地方。有個醫生打扮的人湊過來看了「我」一眼,拿出一支注射器來,針頭有綠色的液體往外淌。那個尖銳的針頭離鏡頭越來越近,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已置身於一片雨林之中。視線微微下移,此時「我」也已經穿上防護服、拿上了相同款式的武器。下一秒,人猿模樣的怪物從四面八方湧來,「我」用武器射擊也不能阻止它們,很快就被逼退到了一條河邊,最終落入水中。「我」在湍急的水流裡掙扎着,前方是懸崖峭壁……

我在這時按下了暫停鍵。

看了一眼時間,還剩下五分鐘左右,但我已經不打算看到最後了。

影片剛開始播放時,我就感到了陣陣暈眩,始終沒能緩解。不難想像,後面的情節肯定是主角從瀑布墜落,掉進下面的湖裡,說不定那是影片裡最刺激的場面,但我怕是無福消受了。

我摘下頭盔。梨梨香正好也看完了影片,坐了起來。

「好想吐。」這是梨梨香摘下頭盔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我也是。」我說,「沒想到梨梨香也覺得暈。還以為是因為我一下子從前現代來到未來,一時沒能適應。」

「這樣的未來,對暈車的人來說太不友好了,還是不要到來為好。」

這時一旁的工作人員湊了過來,告訴我們說,如果不適應的話可以先試試視角相對固定的項目,還解釋說會暈是因為視角高速運動,躺椅卻只能模擬出很小幅度的位移,讓大腦產生了不協調感。

在他的推薦下,我們走進了一個像試衣間的地方,正好夠兩人站在裡面,還有少許活動的空間,牆上掛着兩副頭盔和四支螢光棒。

看來,所謂「視角相對固定的項目」,指的是虛擬偶像的演唱會。

我戴上頭盔,螢光棒就算了,和梨梨香一起按下了播放鍵。本以為會是那種穿着蓬鬆的裙子、邊唱邊跳的偶像(在活動室看過幾次這一類音樂錄影帶),未曾想卻是幾個身穿學校制服的虛擬角色,湊了個樂隊,演奏了一首JUDY AND MARY的《古典》。

主唱的女孩頭髮染成了我只在弗美爾的畫裡見過的那種藍色,也許這就是歌詞裡所謂的「古典的Blue」吧。

鏡頭不止一次給到手部的特寫。那些虛擬角色的手指熟練而準確地撥動琴弦、按下鍵盤,彷彿真的是她們奏出了這一個個音符。我一時間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竟開始懷疑人類會不會有一天被這些更精巧的造物取代。

「我好像看到過她們的宣傳海報。」演奏結束,梨梨香摘下頭盔之後說,「她們幾個也是輕音部的成員。美優,你們的演奏會也是這種感覺嗎?」

「不,我們的可比這個刺激多了。之前在學園祭上,島村學姐還衝到台下,跟觀眾打了起來。」

「真想在現場看一次。」

「會有機會的。不過島村學姐畢業之後,場面可能沒有以前那麼火爆了。」

後來梨梨香又領着我去買衣服,說是換了新眼鏡,也應該換套衣服來與之搭配。這理由顯然不能成立,畢竟仿造鏡與我之前戴的Gernsback V外觀完全相同。不過念在她一片好意,我沒有拒絕,雖然轉了一圈,嘗試了各式搭配之後還是甚麼都沒買。

我並不想讓香川的同學知道此次大阪之行,所以也沒打算在這邊買衣服。

最後我們去了一家賣二手光碟的店。起初並沒打算將這裡作為最後一站。之所以會走進這家店,只是因為我不想看梨梨香準備的那些恐怖片而已。

「美優雖然看過很多電影,電視劇和TV動畫應該沒怎麼看過吧?要不要晚上看點甚麼呢?」

「一個晚上看得完嗎?」

「整部電視劇的話可能有點困難,動畫倒是有短的。如果只有一季、十二集左右的話,也就是兩部電影的長度而已。」

於是我們來到了動畫的區域。這家店主打低價,藍光碟很少,大多是有一定年頭的DVD-BOX。只要買一盒回去,就相當於買下了整部動畫。

我隨手抽出標題看上去有點意思的盒子,看看封面,再看看簡介,最後插回原處。走過了好幾個架子都沒看到甚麼感興趣的作品。

梨梨香手裡仍抱着那個鯨魚布偶,跟在我旁邊。

「為甚麼有這麼多動畫都是以女高中生為主角的呢?」

「可能是為了不給觀眾造成心理上的負擔吧。」梨梨香說,「只要讓觀眾認定,不管是進軍全國大賽也好,成為偶像也好,還是駕駛巨大兵器拯救世界,都是女高中生的責任――或者說特權,觀眾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現狀,保持一定距離地享受故事了,不是嗎?」

「原來如此,所以還會有那種兩個女高中生談戀愛的故事。」

「是啊,只要把『和女高中生談戀愛』也設定成女高中生的特權,那些毫無異性緣的觀眾也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可是,現實裡的女高中生看了之後不會被傷害到嗎?你看我就沒做過偶像,沒參加過全國大賽,沒拯救過世界,當然也沒有跟女高中生談過戀愛……」

「但你也不會去看這些動畫啊。」

我繼續和梨梨香閒聊着,又走馬觀花地看完了兩個貨架,眼看着就要走到動畫區的盡頭處了,一套正面朝外擺放的DVD-BOX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吸引我的理由多少有些可笑。一方面是上面貼着醒目的紅色標籤,標明售價只要五百圓;另一個原因則是封面上的所有角色都戴着眼鏡。

「《電腦線圈》……真是個奇怪的標題。」

「這個片子我有點印象,電視上重播過幾次。」

「看過嗎?」

梨梨香搖了搖頭,「感覺是那種很難懂的科幻片就沒看。」

我拿起盒子,翻至背面,掃了一眼劇情梗概。

「的確是科幻設定。」我說,「小孩子戴上眼鏡之後看到原本不存在的東西。」

「而在我們的現實世界裡,小孩子被迫戴上眼鏡,以防他們看到原本存在的東西。」

「現實總是比虛構更科幻。」

「要看這個嗎?」

「一共二十六集,沒辦法一口氣看完吧。」

「如果我們現在趕回去的話……」梨梨香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心裡計算着時間。「凌晨三點來鐘應該能看完。我們昨晚幾點睡的?」

「凌晨四點。」

於是我和梨梨香相視一笑,拿着那盒《電腦線圈》去結賬了。

趕回梨梨香家,天色才剛剛暗下來。

我們爭分奪秒地換了衣服,打開電視,撕開塑封,將碟片放進遊戲機裡。這是六年來我第一次看清電視上的畫面,稍稍有些感動。雖然是十幾年前的作品,又是DVD,畫質很難稱得上精美,卻讓我想起了條例頒佈之前,和梨梨香一起看過的那些動畫。

隨着情節的發展,越來越多童年的記憶被喚醒。

很多事情,已不再記得前因後果,只剩下模糊的片段。更多的時候,要根據兩個人各自能回憶起的細節,才能拼湊出事情的大致面貌。沉湎於往事,我們都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動畫上面,有時候一集看到後半才發現根本不記得前面講了甚麼,只好倒回去重看。

不過,故事漸入佳境之後,我們就不再閒談,也放棄了思考,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熒幕,餓了就吃幾口梨梨香準備的零食。

她的父母歸來,也只是匆匆跑到客廳去打了個招呼而已。

看完整整二十六集動畫,已是凌晨四點半。就像是結束了一段壯麗的旅程,內心自然是得到了巨大的滿足,但身體卻不堪重負。我們的大腦早已一片空白,只是一邊用紙巾擦去眼淚,一邊打着哈欠。

就算想交流一下觀影心得,也組織不出甚麼完整的語言。

梨梨香抬起頭來,用一雙淚眼盯着我看了半分鐘,像是想要說些甚麼,到最後也只擠出一句嘶啞的「睡吧」。

 

本以為這次也能一覺睡到中午,卻在早上九點鐘左右就醒了過來。我微微起身,看了一眼牀上的梨梨香。

她面對着牆壁,看不到臉,但從均勻的呼吸聲不難判斷,此時的她仍在酣眠。

我爬起來,拿起放在桌上、已經充滿電的智能手機,又鑽回被子裡。

不過幾秒鐘之後,我就後悔了。手機裡並沒有甚麼能用來打發時間的東西。最後我百無聊賴地打開那個搜索用的網站,想着要解決一個多年來的疑惑――那副能遮罩所有液晶熒幕的眼鏡為甚麼會被命名為「Gernsback」?

在網站裡輸入這個單詞之後,除了眼鏡的相關資訊,也有大量結果是關於發明家、科幻編輯雨果.根斯巴克的。

我切換到圖片的頁面。

其中一張圖片是雨果.根斯巴克將一個收音機一樣的匣子戴在眼睛上,匣子裡伸出兩條天線,還有幾個調節頻道用的旋鈕,他稱之為「電視眼鏡」。另一張圖片則是他頭戴一個巨大的鐵盔(或許並不是鐵做的),上面連着一根輸氧管,眼睛的位置開了兩個洞並裝上了鏡片,鼻子的位置則是一個結構複雜的出氣孔。這個發明則被命名為「隔絕者」,似乎能阻斷外界的一切雜音,令人專心工作。

原來如此,條例強加給我們的那副眼鏡,也不過是將這兩個怪誕的發明結合了起來――能隔絕「雜音」的眼鏡。

我又瀏覽了一些搜索結果,其中一個點進去之後是篇很長的文章,也是在解釋眼鏡以「Gernsback」命名的理由,觀點大致相同,只不過羅列了更多雨果.根斯巴克那審美趣味堪憂的發明,以及一些他對科幻小說領域的影響。

而那篇文章的署名是,讃岐青年同盟。

順着署名處的超鏈接,我又點進了「同盟」的推特頁面。

那個推特帳號定位是大阪,創設的日期則是條例頒佈之後不久。被五千多人關注,但只關注了兩百個帳號。置頂的推文相當危言聳聽――液晶屏遮斷型眼鏡Gernsback,可能正在監視全香川縣的青少年。

昨天在速食店遇到的那個「同盟」的女孩,說自己戴着仿造鏡去學校就被開除了。她沒有給出更多的細節,不知是如何暴露的。

如果眼鏡真的處於監控之下,我在家裡摘下它,使用仿造鏡或許也有風險……

猶豫再三之後,我給讃岐青年同盟發了一條站內信,希望能瞭解更多有關「監視」的事情。對方也很快就回信了,表示手上有很多這方面的材料,可以當面交給我,希望我能提供一個碰頭的地點。

簡直就像諜戰片一樣――正這麼想着,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也許正在跟恐怖主義組織打交道。

不過我還是把附近那家唱片店的名字發了過去,對方也很快查到了地點,還發了個地圖網站的鏈接讓我確認。

完成了一次波瀾不驚的密謀之後,我推開被子,開始換衣服。也許是這動靜有些大,牀上的梨梨香轉過身來,睜開昨晚哭腫了的眼睛看向我這邊。

「我去唱片店那邊看看。」

「注意安全。門不用管,關上就會自動上鎖。」

「好的,你繼續睡吧。」

我的話就像咒語一樣,梨梨香聽罷就倒頭睡了過去。

來到那家「懷念的未來」,這裡的收藏大部分是我不怎麼聽的古典樂,其次是爵士樂,搖滾唱片只塞滿了兩個紙箱。店主是個上班族打扮的年輕男人,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面,頗有節奏感地點擊着鼠標。

此時的我也無心挑揀,只是將這裡當成一個碰頭地點罷了。

店裡播放着一首紓緩而讓人揪心的管弦樂。曲子還沒有放完,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引擎的轟鳴聲。

很快,一個身穿黑色皮衣的女人走了進來,手裡還抱着個摩托頭盔,很像《電腦線圈》裡的某個人物。她看上去二十歲上下,將染成暗金色的頭髮盤在腦後。在她身後揹着一個墨綠色的畫夾,像是要去哪裡寫生。

「你就是Liv嗎?」

我點了點頭。

「你還算聰明,在推特上沒有用真名,也沒有用自己的照片做頭像。」

說着,她遞過來一張名片。

我接過來,只見上面印着一個平淡無奇的名字,以及一個耐人尋味的頭銜:副委員長。

「資料我都帶來了,找個地方坐下來看吧。我請你喝杯咖啡。」

於是我們轉移到了附近的一家連鎖咖啡店,找了一個不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你吃早飯了嗎?」

「還沒有。」

「這家店的鬆餅很好吃。」她看着點餐用的平板電腦說道,「就是分量太大,一個人根本吃不完。要不要讓店家切成兩半,我們一起吃呢?」

「這樣真的好嗎?和第一次見面的人同吃一塊鬆餅……」

「只是我自己想吃而已。努力一下倒也不是吃不下。真的不要一起吃嗎?」

話說到這份上,我也只好答應了。

點完餐,「副委員長」從畫夾裡取出了資料,放在桌上推到了我面前。我也很配合地在鬆餅送來之前讀完了。

那是幾篇週刊誌上的文章的複印件。

第一篇文章寫的是Gernsback的生產商「大山眼鏡」,向香川縣議會的多名議員提供政治獻金,以促成條例的通過。按照這篇文章的觀點,當時「大山眼鏡」投資高科技事業失敗,面臨經營困難,必須開拓新的市場,於是與幾名皇民黨的議員共同制定了條例,並約定通過之後由「大山眼鏡」壟斷相關業務。

第二篇文章寫到了Gernsback的生產成本和定價。文章裡計算了生產這樣一副眼鏡的成本,最多不超過兩萬日圓,售價卻高達十二萬。這十二萬圓裡面,一半的費用由香川縣承擔,另一半則是青少年的家庭必須支付的。「大山眼鏡」在攫取暴利的同時,也在榨乾香川縣的財政。

第三篇文章是關於高松大學一名腦科學教授的數據造假醜聞。為了向民眾宣傳條例的必要性,當時幾名皇民黨議員一直援引該教授的研究。那些研究指出,長期觀看電視、使用手機,會導致青少年注意力和記憶力衰退,還給出了聳人聽聞的數據。然而根據這篇報道,那些立竿見影的數據都是教授和助手捏造的。

第四篇文章則是關於「大山眼鏡」正在開發的一款產品,Saya型隱形眼鏡。根據這篇報道,給性犯罪者戴上這種隱形眼鏡,就能讓他們眼中的人臉變得猙獰扭曲,從而使其失去性慾,不再犯罪。同時這種隱形眼鏡也能監控犯罪者的行蹤,乃至直接調取視頻錄影……

鬆餅和咖啡送來之後,我和「副委員長」一邊用餐,一邊討論着幾篇文章的內容。

「有甚麼感想嗎?」

「如果前兩篇報道屬實的話,確實很讓人火大。我們的青春原來不過是眼鏡廠的業績罷了。」

「但這也很合理,不是嗎?」

「這很賽博朋克。」我說,「當然,我不會把週刊誌上的話全都當真。」

「你知道『桶川事件』嗎?」

我搖了搖頭。

「可以去瞭解一下,反正你現在能上網了,這些東西很容易就能查到。」她說,「在這個國家,也許三流週刊誌才是最值得信賴的。這幾本週刊誌都沒在香川發行,所以還能說一點真話。」

「最讓人不安的還是第四篇報道。」

「對吧,我也覺得。通過那麼小的隱形眼鏡都能進行監控,甚至是直接把眼鏡看到的內容同步到公司的資料庫,要在Gernsback上實現這種技術,實在太簡單了。說不定他們已經這麼做了。」

「有甚麼迹象表明公司正在監控我們的眼鏡嗎?」

「戴着仿造鏡去上學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被抓到了,這算是證據嗎?你現在戴着的也是仿造鏡吧?」

我點了點頭。

「你在甚麼時間戴上、摘掉Gernsback,公司那邊也許都有記錄。所以回到香川縣之後務必要小心,最好只在夜深之後再使用仿造鏡,或者每次使用的時間不要太長。這樣的話,就算哪天忽然被學校的人叫去,他們把一份Gernsback使用記錄拍在你面前,你也能解釋說自己只是去洗澡或是睡了。」

「那我又何苦配這麼一副仿造鏡呢?」

「仿造鏡還是比普通眼鏡安全很多。以前也有人在家裡戴普通眼鏡,被串門的人看到,最後也被學校開除了。總之,回去之後你要小心一點。」

那位「副委員長」吃完鬆餅之後就離開了,只剩我一個人坐在店裡,一口口抿着根本喝不慣的黑咖啡。

我取出手機,想着梨梨香或許已經起來了,就連上了店裡的wifi。幾秒鐘之後,手機接連「叮」「叮」了好幾聲,梨梨香正通過Line和推特的站內信對我輪番轟炸。

她去了唱片店,從店主那裡得知我跟着一個可疑人物走了。聰明的梨梨香自然猜到了「那個女人」的身份,此時正怒不可遏,每條資訊後面都跟了好幾個感嘆號。

我趕忙將自己的位置告訴她,還說會在咖啡館門口等她。

來到室外,梨梨香遲遲沒有出現。借着店門口微弱的wifi信號,我點開了她的推特帳號。

 

在咖啡館門口碰頭之後,梨梨香只說了一句,「去海邊吧,方便吵架」。

我跟着她一起乘上電車。一路上,梨梨香一言不發,也不看向我這邊。出了車站,還沒走出多遠,就來到了一個小得可憐的濱海公園。說是公園,也只有一架鏽迹斑斑的滑梯和幾張長椅罷了。

稍遠處能看到停泊着巨輪的港口。除此之外,就只剩一片空蕩蕩的海面。

我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夾雜着海腥味的風撲面而來。雖然有些冷,但還算可以忍受。

「時間不要緊吧?」

「本來就打算買自由席,幾點回去都可以。」

「那就好。」梨梨香深吸了一口氣。「是你約她們出來的?」

「我只是想知道Gernsback V有沒有被監控。」

「她們沒有強迫你簽名吧?你要是簽名支持那群人,被學校知道了,會被開除的。」

「『同盟』的人也沒有那麼不近人情,只是給我看了一些資料而已。瞞着你去跟他們見面,的確是我不對。」我說,「不過梨梨香,你也有事情瞞着我吧?」

「有嗎?」

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說了出來。今天就要回香川了,如果錯過了眼前的機會,不知要等到甚麼時候。

也許到那時就太遲了。

「你的推特帳號是上個月才註冊的吧?」

「這又能說明甚麼呢?」

「那正好是我跟你商量說想來配仿造鏡的時候。我還發現,關注你的人也都是些『相互關注bot』。這是甚麼意思我已經查過了。換句話說,你的帳號只關注了一個活人,也只被一個活人關注――沒錯,就是我。」

「這些東西倒是學得挺快的。也許只是我不希望你跟我在這邊的朋友有甚麼交集,特地註冊了一個新帳號。」

「可是梨梨香,這兩天我們一直在一起,你除了查地圖和看時間之外,一次也沒有主動看過手機。對於你們『現代社會』的人來說,有點不尋常吧?」

「確實很不尋常。」她嘆息着搖了搖頭,「每次在電視上看到那種推理劇,總是會想,這些名偵探整天問這問那的,到處揭別人的傷疤,這麼煩人,應該不會有人想跟他們做朋友。」

「我只是有點擔心你。」

「只是有點?」

「擔心死了。」

「都是些無聊的瑣事罷了。會為這種事情煩惱,我也真夠無聊的。」梨梨香注視着灰藍色的海面,緩緩說道,「我和這邊的朋友建了一個Line群,不管是上課的時候,還是回家之後,幾個人都會在裡面聊天。可是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在裡面說甚麼都不會有人接話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甚麼,一切就好像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後來那個群就再也沒有人說過話。肯定是她們又建了一個新的聊天群,只是這次把我排除在外了。推特也是一樣,一開始大家還很有默契地互相點讚,就算是再無聊的內容,只要是朋友發的,也會按下那個心形圖標。但是從那段時間開始,我發的內容再也沒人理會了。就像是舞台上一群人在演一齣戲,起初還按照劇本說出各自的台詞,配合默契,彷彿很享受表演的過程,但其實每個人心裡都害怕得不得了――害怕自己說完台詞之後,對方一句話也不接,轉而去跟別的演員搭話,或是所有人都跑去新的舞台,演一齣沒有自己的劇碼……」

那是我未曾觸及過的、液晶屏背後的世界。

也是我終有一日必須要面對的世界。

「如果我轉學去你那邊,是不是就能暫時告別這些東西了呢?」

「那也只是暫時告別。」我說,「沒有網絡和智能手機的世界也不是一片淨土。一樣有人被欺負,只是換一種形式罷了。不過,如果能和梨梨香做同學,我會很開心的――可能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情了。」

「你會保護我嗎?」

「當然,就像小時候你經常擋在我前面那樣。」

「但你也知道,我父母不可能同意的。」

的確,梨梨香的父母當初那麼堅決地反對條例,如今又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女兒回去自投羅網呢。

「我們這個年紀就是這樣。甚麼都做不成,哪裡都去不了。」

「你讀了那麼多書,看了那麼多電影,還會唱英文歌,不是正在享受青春嗎,沒必要為了安慰我說出這種喪氣話來。」

「都只是打發時間罷了。」我說,「條例頒佈之後,想在香川縣安全無害地虛度青春,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就像是等車的時候總要聽點甚麼、讀點甚麼,或是跟人聊上幾句,否則就太無聊了。」

「我也只是想安全無害地虛度青春而已,但好像選錯了方式。」

「方式應該沒甚麼問題,只是單純地遇人不淑罷了。」

「但也不可能總遇到像美優這樣的好女孩啊。」

「放心好了。回到香川之後,我也會用你送我的手機、戴上你陪我去配的這副仿造鏡,每天和你一起虛度青春的。」



陸秋槎 男,1988年生,復旦大學古籍所碩士畢業。現旅居日本金澤,中國推理小說家、科幻小說家。著有《元年春之祭》《櫻草忌》《當且僅當雪是白的》等,有中日等多語種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