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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曉文:水之語.緣起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曾曉文

我愛水。

假如我有前生,應該是一條魚,但拿不準是哪一種,河裡的鯽魚,還是海裡的鱈魚?江河湖海,在心中幾乎等量,難道我是一條三文魚,一路漂游,不擇水域?不太可能。每當眼前閃過這樣一幅圖景:三文魚逆流而上,血染沙灘,我即肅然起敬,同時全身突遭寒流襲擊。無論怎麼放任虛構的浪濤,我都無法化身為安徒生的美人魚,不會因為迷戀一個人,犧牲自己的聲音,哪怕他是一位王子。假如我有前生,本性也不會有太大偏離,不過是一條名叫「曉文」的魚。

今生,我「游」出了不短的距離,從東北松花江出發,幾經流轉,抵達美國德克薩斯的科珀斯克里斯蒂港;2003年夏,完成了一場最重要的漂移,從安大略湖畔的多倫多上岸。在舉目無親,捉襟見肘的狀態下,通過網路找到了一份全職工作。那時房租還沒高到離譜的地步,我搬離下城,在漢波灣附近,租到了一間帶風景的公寓。每逢晴天,早晨在上班前,匆匆站到窄小的陽台上,沐浴安大略湖上的赤金陽光,彷彿一個從地窖爬出的人,急需維他命D;晚飯後,我常在湖畔散步,見證了她的豐潤與清瘦,溫和與淒冷。我絮絮低語,而她是一位多麼慷慨的心理醫師,永遠注視,永遠傾聽。那時遇見的路人,一定猜度過我的精神健康情況。我似乎把這些低語,裝進一個樸拙陶罐,伴入紅楓青草,添加碧水,借助清風,點燃溫情之火,慢慢燉煮,熬製出一副良藥。後來,還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長篇小說《夢斷得克薩斯》,而安大略湖,在我的字典裡,永遠保留着一個特殊別稱:「療癒」 。

我自省了大約千日後,決心結束孤獨生活,在一家覓偶網站註冊。在那家網站上,亞裔面孔寥寥,我收到了若干「表達喜歡」的電子郵件,並附有檔案資料和照片。我從小熱衷「看圖說話」,常根據一圖演繹豐富內容,被其中一張照片引發強烈興趣:一位中年男人頭戴帆布帽,揹一艘黃色獨木舟,汗水淋灕,兩眼含笑。他在自我介紹中說,在十幾個夏季裡,偕友駕獨木舟旅行,「徜徉於」阿岡昆公園的眾多湖泊上。他名叫弗蘭克,一個愛水的人。我相信男女之間該有平等的夥伴關係,並不要求對方「迷戀我腳踏過的土地」,但希望他會伴我,去看世間千姿百態的水。一年後的一天,夏陽正暖,天色純藍,我和弗蘭克進入阿岡昆公園,讓黃色獨木舟落入碧水,裝載兩個大號防水背包,各執一把木槳,駛向遠離塵囂的島嶼;再後來,他成了我的異族丈夫,餘下的便是歷史。

我們並非瀟灑之人,即使做一件心血來潮的小事,都要計劃,何況是複雜的旅行,從不會「說走就走」。早在2021年2月,就開始計劃初秋行程。在加拿大原本有一種說法,叫「二月憂鬱」。聖誕節和新年的彩燈都已熄滅,天寒地凍;眾人面對超前消費的賬單,瞠目結舌。何況疫情妖魔橫行滿一載,仍無撤離迹象,未來,前所未有地難以逆料。出國是癡夢,出省都要隔離,因此我們打算立足本省安大略。在原住民(舊稱「印第安人」)易洛魁語中,安大略一詞的意思是「美麗湖泊」。北美五大湖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群,這是常識,除了密西根湖,其它四座,休倫湖、伊利湖、安大略湖、蘇必利爾湖,均穿越安省境內。安省擁有大約二萬五千個湖,全長超過十萬公里的河流,小溪不可勝數。誇張一點說,出門低眉或回首,一不小心,都會跌入一汪水裡。我們常住伊利湖畔,以前多次遊覽過休倫湖,那麼安省境內的四大湖,就剩下了我尚未謀面的蘇必利爾湖。我們決定預租一輛房車,不進入公共場所,如酒店或餐館等,這當是疫情期間的安全選擇。我「鼓勵」弗蘭克擔任「旅遊總監」,因為他擅長安排行程,並許諾在旅行期間承擔「痛恨」的洗碗職責。我立誓不會上網查看,不做延伸閱讀,屆時,一任風景在面前「悠然展開」。

安省的第三波疫情在夏季裡得到了控制。9月6日,弗蘭克駕駛房車,載着我,從多倫多一路向北,追逐蘇必利爾湖。穿過蘇聖瑪麗市之後,在17號高速公路上,車輛變得稀少,兩旁民居彷彿土地上的省略號,直至消失;風景,卻變成大自然中的感嘆號,壯哉美哉。我們沒開收音機,彷彿進入一部彩色默片,天空湛藍,岩壁幽黑,森林蔥綠,荒原棕褐,讓世界靜下來,再靜下來。隨後,一片碧水安然出現,似在我的耳畔低語:早就在這裡了,經歷了多少個世紀,多少風雨。我屏住了呼吸!在過去的十八個多月裡,我與許多人一起,體驗過驚訝、驚恐、驚心……在那一瞬,令我微微戰慄的,是久違了的驚喜。

手機上的「Suri女神」告訴我,蘇必利爾湖,擁有一份神奇檔案: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內陸的海洋」,被美加「一省三州」環繞;湖面東西長六百一十六公里,南北最寬處二百五十七公里,湖面平均海拔一百八十米,最大深度四百零五米;水面積八萬二千四百一十四平方公里,可涵蓋五大湖中的其它四座,是伊利湖的三倍;以前見到水,常生「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的浮想,可對於蘇必利爾湖,流逝,偏偏不是關鍵字,水的停留時間高達一百九十一年。年輕時我曾喜歡過一首歌,叫《忘情水》,劉德華演唱的,記得其中一句是:「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潮起潮落,「身不由己在天邊」的惆悵業已消散;那一刻,不由自主輕吟:「給我一片忘情水,給眾生一片忘情水。」這片水,必須像蘇必利爾湖,足夠博大,足夠幽深,沖洗污濁,蕩滌恐懼,換取「正常生活」,換取「餘生不傷悲」。

我們的運氣不錯,秋陽高照,僅在最初兩天遇上迷蒙細雨,借用蘇東坡式的點讚:「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進入阿爾戈馬地區的雅加瓦灣,走過一段短促卻亂石林立的山路,站到一個狹小的瞭望台上,吃力地仰望峭壁,看到了一幅奧吉布瓦人的Pictographs(象形畫),辨認出一條魚。據介紹,奧吉布瓦人從十七世紀起,就在三十多米高的峭壁上揮灑畫筆,留下的作品仍有約百幅清晰可見,歷經一百五十至四百年的風霜雪雨。因為漲水,岩石濕滑,我不敢貿然落腳,擔心化為水鬼,只好「望壁生嘆」。

我轉頭扶欄看風景,見到不遠處的沙灘上,一位奧吉布瓦男人臨湖垂釣,對水成雙。遠在法國探險家1622年發現蘇必利爾湖之前,奧吉布瓦人就經常出現在此地,把此湖喚作Gichigami,即「巨水」或「大海」。多少次,他們駕着鮮艷的獨木舟,乘風而行,不論陰晴。他們忙着釣魚,採集野稻、漿果、堅果,還有楓漿,然後製成美名遠揚的楓糖。在繁忙的勞動之餘,他們把魚油、動物脂肪,還有赤鐵礦粉末混和在一起,調出紅赭色,在棕褐的峭壁上,畫下熟悉的圖像:獨木舟、飛鳥、鹿、蛇、熊等,還有傳說中的巨型猞猁(Misshepezhieu),像龍一樣的神獸,最強大、最神秘的水下動物。在他們的想像中,神獸可載舟,也可覆舟;既興風作浪,又降伏惡魔,所以心懷敬仰,祈求保護。

我恍若回到了十幾年前,回到了泰諾人的洞穴。在多明尼加的洛斯海蒂斯國家公園裡,我們乘船抵達。據推測在三千年前,泰諾人就在那裡安家。踩着溢水的石徑,在漫漫的昏暗中,辨認石壁上的象形圖,尋覓「石頭中的魂靈」,有人、動物,還有諸神,竟多達一千幅。在歷史的長河裡,不同的族裔描畫過相似的夢想,即嚮往人與自然的和諧,嚮往平安生活,為甚麼時至今日,高科技使通訊變得如此容易,族裔間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卻時常隔斷?那天晚上,我從當地的一個廣播節目中聽到,在一些原住民聚集區,還沒有新鮮飲用水。他們的祖先最先踏上這塊土地,保護過森林和湖水,他們的生存現狀所代表的,難道不是人間的不公平嗎?

一路屢見岩石與湖泊,分別代表沉重與輕盈,親密攜手。對比伊利湖,蘇必利爾湖因為底部大多為岩石,水更清澈。凱薩琳灣,擁有加勒比海般的膚色、珍珠白的沙灘,贏得「天然浴場」的美譽,令我難免「見異思遷」,竟產生了搬家的衝動。一幅立在架子上的山水畫,畫架前的一把小椅子,默然傾訴,似乎哪位寫生者,短暫地離開,把作品展示給眾人。走近後,才發現兩者都是固定的,畫面文字以「阿爾戈馬精神」為題,介紹說,「七人畫派」藝術家們在這一地區流連忘返,汲取源源不斷的靈感。從1911年起,七位畫家,觀念一致,惺惺相惜,聚集在一起,決心摒棄歐洲傳統手法,組成了「七人畫派」。正是他們,把加拿大的自然風光嵌入了世界藝術的版圖。托馬斯.湯姆森對「七人畫派」產生過重要影響,他說過,「在加拿大,最美麗的風景在北方,那些粗礪的荒原、岩石、湖泊才令人屏住呼吸。」 他提及的「北方」,即是此時此刻,我雙腳紥實踩踏的大地,雙眼沉醉凝望的風景。在記憶中散落的風景畫,似乎急速聚集,一幅幅在湖面上冉冉升起,而它們與從前在室內看到的,展現出既新鮮又陌生的樣貌。大約十年前,我去過小鎮克萊恩堡,參觀「麥克邁克爾加拿大藝術收藏館」。小鎮離多倫多不遠,地處漢波河的兩條支流之間,瀰漫文藝氣息。這家收藏館的主人麥克邁克爾從1952年開始,收集托馬斯.湯姆森和「七人畫派」的作品,竟多達近二百幅;後來,我在安省藝術博物館裡,也見識過他們的作品。

通過畫家的眼睛看風景,還是透過風景看畫作?理解藝術,是不是應該首先理解其生成環境?「七人畫派」的藝術家們,L.S..哈里斯、A.Y..傑克遜、F.H.約翰斯頓、富蘭克林.卡邁克爾、J.E.H.麥克唐納、亞瑟.利斯麥爾、A.J..卡森,在1918到1928年間,多次來到阿爾戈馬地區,留下了許多非凡作品。他們繪出自己眼中的大自然,有時甚至運用大膽、誇張的技法,令畫面反射湖光湖景,雲天變幻,樹石魔幻。令人無限惋惜的是,湯姆森無緣與他們作伴。在此之前,湯姆森沉醉於阿岡昆公園的眾多湖泊,迷戀它們「天然去雕飾的美」,創造出代表加拿大繪畫成就的傑作。1917年,他在「獨木舟湖」駕獨木舟時,溺水身亡,年僅三十九歲,死因成謎。多年前我在夏日裡,坐在一塊巨石上,離湯姆森落水處不遠,想像那個重霧瀰漫的罪惡早晨,感嘆天妒英才,人生無常。我與「七人畫派」的再次相遇,喚醒了關於藝術和水的記憶。

一路上,我們在多處國立或省立公園留宿,不捨蘇必利爾湖的波光,徒步行走,爬山越嶺,看過若干瀑布,最北抵達美加邊境上的「高瀑」,往返行程約三千六百公里。原本預定了阿格瓦峽谷觀光火車的座位,希望深入桃源仙境,欣賞「七人畫派」筆下的更多風景,但是,鐵路公司出於對疫情再次擴散的憂慮,推遲了啟動運行的日期。每場旅行中都有遺憾,亦如生活中的大大小小事件。我們及時調整計劃,改去曼尼陀林島(Manitoulin Island),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穫。當然,那是後話。

我幾乎放棄拍照,攝影水準不及格,即使受過訓練,無論怎樣拍,都不能呈現風景之百分之一。天宇浩瀚,巨水無邊。如果不曾親眼看見,親身體驗,我如何描述,如何評判?想像,會不會引我陷進泥潭,先入為主,偏聽偏信?在旅行中,有許多時間反思。我究竟實現了甚麼?寫了幾本書?也許它們只是一條魚吐出的幾縷氣泡,從不曾「美得令人窒息」。最近兩年,一直懷疑自己的文學天賦,懷疑寫作的意義。我只是在經歷漫長航程後,贏得了一份清閒;也許可圈可點的,只是「看世界」。這裡所說的動詞「看」,是過去時、現在時,也是將來時。

我在多年中的旅行,經常源於對水的迷戀,同時被某種藝術驅動,比如一本書、一幅畫,或一部電影。腦子裡不止一次閃過這樣的念頭:記敘所見所聞,不妨說說文藝、歷史、民俗等,甚至聊聊紀念品和美食……過去藉口工作繁忙,近兩年卸去本職,卻從「勤奮型」轉身變成了「懶散型」。

感謝蘇必利爾湖,感謝粗獷與柔美並存的北方,我終於動筆書寫「水之語」,是為「緣起篇」。


曾曉文 1966年生於黑龍江,畢業於南開大學中文系和美國錫拉丘茲大學信息研究學院。現為自由寫作者,出版文學、影視作品十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