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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煜格:呂先生和他的公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魏煜格

呂先生,學名呂亞東,小名冬瓜,1935年生於台灣,祖籍山東,在十二個兄弟姊妹之中,排行第三。他上小學那年,距離二戰結束只剩兩三年,但台灣民衆也如世界人民一樣,仍舊看不到戰爭的盡頭。彼時台灣已被日本人統治了四十七年,小學校裡面教日語,是日本人所謂皇民化最重要的一部分。皇民化要經過數年才初見成效,也不是日軍一撤,影響就煙消雲散。因此,呂先生即便到了六十歲年紀,還會說日語,還記得小時候看過的日本電影。

一天呂先生應小魯之邀吃日餐,地點是在加拿大阿爾伯塔省的省會埃德蒙頓,餐館的名字叫故鄉。小魯全名魯伊莎,山東淄博出生,和呂先生認了老鄉。不過認老鄉的事情,對於小魯來說,類似遊戲,她和北京、福建、陝西、山東的人都可以認老鄉,這幾個地方分別是她母親、父親的家鄉,以及她長大和出生的地方,但她對這四地也談不上有甚麼歸屬感。她覺得和呂先生能夠相識還成為忘年交,有些偶然中的必然,和是不是老鄉沒有太多關聯。小魯原本在加拿大首都渥太華的卡大讀碩士,搬來埃德蒙頓的阿大之前,不知誰幫她聯繫了阿大的中國同學會。小魯到達埃市機場,一位男同學接她到她提前訂好的學生宿舍。

小魯那時銀行裡只剩下二百加元,距離第一次發博士獎學金還有兩個月。她一下飛機,就到宿舍樓下閒逛,看到越南華僑開的比薩餅店請人,立刻求職,居然立刻成功,她想,每天已經解決了一頓飯了。去機場接小魯的男同學也算盡職,介紹在阿大做研究員的呂先生給她,「是位台灣老先生,有車,很願意幫助中國學生,可以帶你去買菜。」小魯第二天在宿舍樓下的路口等呂先生,遠處駛來一輛林肯豪華轎車,淡藍色,車身比一般車長出一半。車停下之後,個頭不高、身體壯實的呂先生下了車,繞到另一邊去給小魯開門,說車老了,門把要用點巧勁才能打開,關上也要輕輕的。當時的中國留學生都很勤儉,每次買菜花個二、三十元了不起了。小魯在銀行所剩不多的情況下,第一次購物花了九十四元,呂先生幫她拎着大包小包,覺得她帥得不得了。

呂先生並不指望他幫助的學生感謝他,說實在的,他們也沒有甚麼條件,最多自己燒個飯請他吃。他是單身,喜歡年輕人的陪伴。他幫助過很多人,教過很多人開車,大家漸漸學會了開車,又買了車,然後就不會再和他見面了。小魯是在美國德州考的車牌,筆試、路試都一次通過,呂先生表示很崇拜,說自己路試四次才通過。小魯沒有買車,但是她會請呂先生吃飯。此後的五年,只要和呂先生出門,整個的停車、開門的景象,在外人看來,好像小魯是位公主,而呂先生好像她的司機,而他也會稱呼她「小公主」,還漸漸認識了她的所有好友和室友,小魯有了甚麼新的興趣,呂先生都會相陪,而這些興趣也多少和呂先生有點關係。

話說那天在故鄉吃飯,小魯叫同學一美作陪。一美來自日本九州,姓氏長池,當時在阿大讀比較文學碩士,時年二十三歲,怎麽也想不到在異國他鄉還有這樣的奇緣。她父母在家鄉開了一家肉店和一家魚店,肉店的餃子很出名。靠着這兩家店,父母可以送她到加拿大讀書。一美不知從哪裡聽來,餐館老闆是日本有名的廚師,原本在艾德蒙頓日本領事家做事。領事夫婦自以為上等人,常搖鈴喚他,他為了爭一口氣,自己申請移民成功,辭職出來開餐廳。小魯當時沒有吃過正規的日本餐館,就把這裡的一切當成正宗。呂先生喜歡日餐,特別喜歡芥末,總是多要一碟,然後一大口吃下去,享受鼻子通暢的刺激。

小魯當時的興趣是日語。在讀博第二年,原本覺得一定不會學日語的小魯,上世界文學課時迷上了《源氏物語》,和同班的一美成了好友。當時在讀碩士的一美,把年長她兩歲的小魯當成姐姐和榜樣。小魯為了能夠用原文讀《源氏物語》,覺得應該認真學一下日語,於是報了密集日語班,星期一到五,每天兩個小時。開始學習沒多久,她就發現呂先生講的戰前日語和老師講的戰後日語,以及一美的現代日語有分別,三人湊齊,這是個聊不完的話題。那晚,幾杯清酒下肚,呂先生說起他學過用日語吟誦唐詩,對面的小魯和一美當然請他表演。他正襟危坐、稍稍搖頭晃腦地說:

 

國破れて 山河在り

城春にして 草木深し

時に感じて 花にも淚を濺ぎ

別れを恨んで 鳥にも心を驚かす

 

杜甫的《春望》原本工整的對仗,用日語說來變成了長短句,但他語氣裡面自有一種鏗鏘,以至於一美聽完不禁鼓掌。小魯則在尋思,日本人統治台灣,戰爭來了,竟然中日兩國人民,都可以用杜詩來表達情懷。

埃德蒙頓的春天總是在五月的最後一場雪後,匆忙地走進夏天。學校後面一塊空地,上面有個網球場,小魯開始跟呂先生學網球。呂先生到加拿大之前,曾在一個小學當過體育教員。那個小學在台灣鄉下,校園裡有個用白線劃出來的網球場,因為地面不平整,網球落地之後,可能向任何一個方向彈起。但是孩子們訓練很認真,總是奮力把球接起來。那時呂先生年輕氣盛,帶着孩子們先贏了周邊學校,然後開始打全省的比賽,直到拿下全省冠軍。加拿大的夏天白天很長,日照時間長達十四五個小時。為了練球,小魯買了一副運動墨鏡。

有一次練完球,小魯說請呂先生吃飯。車開到中餐館門口,因為林肯實在車身太長,每次在路邊停車,都比較挑戰。這天呂先生停車時,小魯先行下車站在路邊等他停車,不想這個林肯輕輕地碰到了前面的車。不知從哪裡衝過來四個香港小青年,對着呂先生喊叫。呂先生嚇得在車裡不敢吭聲。小魯用她帶着加東口音的英文對他們說,不就是 Kiss 了一下嗎?用得着這麽大聲嘛!那幾個小青年又衝到小魯面前,她戴着墨鏡,毫無懼色,帶着不屑與煩躁說:你們想怎麽樣?我又沒撞你們的車!這幾個小子顯然也是新移民,摸不清小魯的路數,悻悻離開。這時,呂先生心有餘悸地從車裡出來,說:「你這個墨鏡好!」「怎麽好?」「你戴上就像我們台灣的太妹!」

兩年後,一美碩士畢業,去溫哥華讀博士了。小魯認識了香港同學嘉慧。嘉慧家在香港是開珠寶名錶行的,八十年代移民加拿大。她小時候不愛讀書,兩次因為戀愛留級,父母為保全面子,中學時送她去上加拿大的寄宿學校,後來才全家移民加拿大。她小的時候,曾經得過全港少年網球公開賽的冠軍。聽小魯說在跟呂先生學打網球,有時候也來湊個熱鬧。呂先生是特別好的陪練,小魯打得亂七八糟、嘉慧打得十分刁鑽的球,他都不急不慌地接起來,你來我往地打十幾個來回。那天三個人網球打到一半,天陰了下來,小魯於是把墨鏡掛到球場邊的鐵網上,走的時候忘了拿,後來遍尋不見。呂先生一直說,「可惜了、可惜了!」好像一個太妹從此從江湖消失了。

和嘉慧去吃香港點心,呂先生又要和她研究一下粵語,提出他一直沒有得到答案的問題,究竟甚麼時候說「唔該」,甚麼時候說「多謝」?這是一個很多香港人都不能說清楚的事兒,總之他們用就是對的,我們就總是用不對。在留學生看來,呂先生是老華僑了。在嘉慧家人看來,他仍舊只是台灣人,儘管當時他已經在埃市住了三十年。嘉慧嫁給了一個台灣移民的兒子,港台聯姻,雙方有足夠的禮貌,卻沒有足夠的親近。雙方父母都對嘉慧死活要讀文學碩士感到不解,她做的論文題目在小魯看來也有些老土:文學中的紅顏禍水。

此時小魯讀博到了第三年,死活要轉讀電影,導師問:「東西方詩學讓你如此抑鬱嗎?」小魯說,「這裡的冬天實在太長了,我因為無聊只好看電影,電影看多了,覺得更喜歡電影!」和呂先生的話題也漸漸多了電影。他說小時候一直執迷追看的是《姿三四郎》,不是中國的武俠片。他最推崇的電影之一,是黑澤明的《活着》,他說自己過了六十歲特別能夠認同那部電影的男主人公。他說自己在房東家看這個片子,房東的兒子學電影的,說不好看。他說,「你太年輕,你不懂!」 有時討論一下電影,話題就深入了。

小魯終於問他有沒有結過婚。他說七十年代來加拿大讀完博士就找到了工作,他那時候買了新車,很得意。妻子從台灣來過一次,兩人開車到洛磯山脈裡面去玩。很多加拿大人都會很驕傲地告訴你,從埃市開車到溫哥華,中途經過班福穿越洛磯山脈,沿途會看到整個北美最美的風景。有一天車正在行進,突然一對鳥兒撞上來,一隻向上、一隻向下,來不及剎車,眼看着一隻鳥兒在車前喪生,另一隻在上空徘徊。兩人驚嚇之餘,呂先生覺得這似乎是一個不好的預言。後來他和朋友合夥做生意,他刷爆所有的信用卡「投資」,但竟被「朋友」捲走了所有資金。他一路好運就此到了盡頭,他提出和太太離婚。

但天無絕人之路。當年他因為學會操作一部大型機器,獲得了第一份工作,後來因為這部機器一直在使用,第一份工作也成了他永久的工作。他借住在朋友家,一點一點還清了信用卡的債。他購買的豪華車,慢慢成了老爺車,和新型的日本車比較,又耗油、又不方便,但他不肯出售。據說多等幾年,這部林肯就會成為古董車了。

小魯讀博到第五年,她妹妹小秦也來到阿大讀書。呂先生於是稱小魯「大公主」,稱小秦「小公主」。小秦初來的時候,穿着吊帶背心,頭髮大大的一蓬,把中國男生佔了百分之九十的電腦系的荷爾蒙都升高了一倍。可是小秦看不上這些科工學生,一年後要和一位客席老師結婚了。於是大小公主的父母到來了。他們都是工程師,退休前在石油體系工作,研發了從第一代到第五代找石油的國產設備,到第五代,已經全面電腦化。呂先生因此開車帶他們北上兩百多公里,去看阿省的油砂礦。七十年代阿省發現大量石油,迅速成為全加最富裕、稅最低的省份,不過昔日輝煌不再,因為洗油砂,阿省北部污染嚴重。

幾個月後,小魯離開了加拿大,前往日本工作。有一次偶然在學校圖書館,想起呂先生,找到了那部黑澤明的《活着》。故事中的主人公,和呂先生差不多的身形。這個男人是一個小鎮的鎮長,妻子死後,獨自把孩子撫養成人。他還刻苦地治理小鎮,把一個臭水坑填平,修建了一座公園。當他知道自己身患癌症、命不久矣時,他的第一個想法竟是去酒吧裡找個女人。他似乎不知道快活的滋味,只是含辛茹苦。有女人陪他飲酒,他也不能快樂。後來他坐在公園的鞦韆上,一生從他眼前劃過,第二天被發現時,已經去世,雪落了他一身。

後來小魯離開日本,去了香港工作,住了很多年,仍舊不知甚麼時候要說「唔該」,甚麼時候要說「多謝」。每次路過珠寶名錶行,也會想起和嘉慧、呂先生打球的日子。她也曾打電話到呂先生的辦公室,但是從來沒有找到過他。呂先生說年輕時用耳機聽了太多搖滾樂,損傷了耳朵,電話鈴那個頻率的聲音他根本聽不到。

小秦也在阿大讀完碩士,去溫哥華讀博士了,後來也來到香港。每年新年,小魯會收到呂先生的郵件:「大公主,欣逢佳節,恭祝全家身體健康,新春快樂!」小秦和姐姐說,她也收到呂先生同樣的郵件,不過抬頭是「小公主」。她們每年還會在各自生日,收到呂先生的生日祝福。不論她們回信寫了甚麼,都要到下一個日子,才準時收到祝福郵件,不會多一封信、多一個字。兩人討論過很久,這些信有沒有可能是呂先生老早在電腦裡面設置好,自動發送的。


魏煜格 紀錄片導演,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副教授,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電影學博士。紀錄片有《金門銀光夢》《古巴花旦》《跋涉者蕭紅》等七部,著作有《霞哥傳奇:跨洋電影與女性先鋒》(獲2017年香港書獎)、《東西方電影》等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