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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均國:五十年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梁均國

那是一個長長的下午,自中午時分離開法德邊境他居住的那個大學城已足足開了七八個鐘頭的車。一進入奧地利邊境就是崎嶇的山路,下山時,幾乎要用全身的力氣把持輪盤。現在又在上坡了,車子慢吞吞的,有氣無力地向上爬,他車後跟着六七部極不耐煩,而在彎彎曲曲的山路又不能超車的車子。一上山路,負荷不堪的馬達就熱起來,像蝸牛移動一樣的車速,連他自己也不耐煩了。他縮了縮肩背,伸了伸腰,想找一個地方停一下,讓後面的車過去,車子水箱裡加一點水,讓馬達冷卻一下,自己也可以喝一口水。

車子開到半山腰,才在路邊看到一間坐落在夕陽光輝中的小旅館,這是一座完全用杉木造的Chalet,漆成深棕色。二樓陽台欄杆上掛滿一排顏色鮮艷正開得旺盛的矮牽牛花和海棠。

樓下是一小片綠油油的草坪,擺着幾張白色的圓桌和椅,圓桌上天藍色的太陽傘已經收起來,看上去很舒服而又安詳。但不見一個人影,他在草坪前的停車地方停下來。走出車子,舒展了一下筋骨,走到一張圓桌坐下來,不禁為眼前寧靜柔和的環境吸引住。一個穿着蒂羅爾傳統裙子的少女走過來,紥在纖細的腰身上的黑顏色的裙子上又圍着一條花圍裙,一頭像成熟後麥田的金黃色頭髮下是一張佻皮的臉孔,尖尖小巧向上微翹的鼻子,微微鼓起的兩頰上有幾點迷人的雀斑,又大又深的藍眼睛裡洋溢着十七八歲天真友善的笑意,還未走到他跟前就以輕快的口音向他招呼。

——Gros Gut

——Guten Tag

——Was muchen Sie?

——Ein Bier

不久她就捧着一杯浮着白沫的啤酒到他面前,一面笑着指一指他的老爺雪鐵龍2CV,又指一指他。他點一點頭。她又咯咯笑起來。

的確一進入奧地利境內就沒有看見過這種比福士甲蟲車還要形狀古怪,像隻蝸牛,只有兩匹馬力的簡陋車子了。怪不得女孩子感到驚奇,她注視一下車子,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問道:

Japanisch?他搖了搖頭。Chinesisch?他點了點頭。女孩子又笑了,從頭到腳地端詳他。對一個生長在深山小鎮的女孩來說,一個東方人大概和那部老爺車一樣地新奇。他靜靜地喝着冰凍芬芳的啤酒,似乎這一刻就停頓在那個越發柔和的黃昏中。這個愛笑的女孩子滿身是一股青春氣息,她是他接觸到的第一個奧地利女孩子,這是一個好的預兆,他的維也納之行應該充滿奇遇。遺憾是自己只會講有限的幾句德文。那女孩看他沒有說話,站了一會兒,笑着走開了。

在他浸浴在幻想之中時,陽光已經遁去。露台上只剩下他一人,他把杯中的啤酒一口氣喝完,向站在旅店門口的女孩子招招手。在付賬時,他指一指她的裙子說:Zehr Schon(很漂亮),女孩子快樂的笑聲像輕快的玲響,接着很快地說了一連串話,她的語音就像黃昏的空氣那麼柔和,他只聽懂了今晚、節日幾個單字。他用德文問你講不講英文?女孩子搖搖頭。「法文?」女孩子又搖搖頭,只用手指指公路的方向,接着做了個跳舞的姿勢,旋了一圈,裙子從她的膝蓋揚起,在空間劃了一個輕飄飄的圓。看着那個輕盈的胴體,一種無從分享這種無憂無慮的不含雜質的快樂的遺憾就像暮色中的陰影,微帶憂鬱的淺紫色。

他想到明天還有好幾百公里的路,在天黑之前希望能趕到Insbhruck過夜。老爺車不要在半途拋錨才好。他上了車發動馬達,女孩還站在門口怔怔忡忡地望着他。他向她揮揮手,把車開上公路。

在背陰的山谷裡,暮色一下子就濃了許多;他又開了一個多鐘頭的車,發覺自己迷了路。天已黑齊,路標不好忍,疲累和飢餓一齊襲來。他終於在山路上找到一個彎進去可以停車的地方,舒了口氣,心想今晚要在這個荒山野嶺過夜了。一打開車門,山間陰涼的空氣馬上襲上身來,他一連打了幾個噴嚏,身上還穿着日間的T恤。他套上一件毛衣,從車中拿出一瓶牛奶,還有麵包和乳酪,找了一塊大石坐下,周圍是參天松柏,腳下不遠處傳來潺潺水聲,想來是山谷裡的一條小溪。他一面啃着乾麵包,一面仰頭看天上的星星,周圍一片漆黑,冷寂,星星也顯得特別明亮。偶然有一兩粒乾松果噗地一聲從樹上跌下。

他想起他總是單獨地一個人在旅行。一到晚上,餵飽了肚皮,除了睡覺外,似乎沒有別的可幹的事了。他從車箱裡找出睡袋,在一塊鋪滿松針的地方攤開,鑽進睡袋。滿天的星斗向他撒下來。他立即找到了他的獵戶星座,正伏在眾星之中向着仰臥在地上的他打招呼,就像一個老朋友。

半夜裡他醒過來,頭髮上,睡袋上都沾滿露水,地上的濕冷透過睡袋一陣陣侵入背脊。他終於忍受不住,爬起來抖掉睡袋上的水珠走回車裡,在車後蜷曲着身子躺下,翻來覆去總未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過了好久才朦朦朧朧睡去,等他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他走出車子在開始暖和的太陽下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軀體,然後爬下一個斜坡,找到了那條小溪。清澈的溪水在大大小小的圓石上嘩嘩地流過,在轉彎處激起一輪輪白沫。他掬了點水洗了洗臉,水奇寒透骨,想是從雪山上流下來的。

回到車上,在發動馬達時他想,如果能找到像昨天晚上的小客棧停下來喝一杯熱咖啡可有多好。他沿着公路又開了半個多鐘頭,突然在一個轉彎後看到山下一座浴在朝陽中的小城,五分鐘後車子就開到城前。那是一座中古時代的小城,還保留着城門,城門上有一個鐘樓,鐘樓上的針指着八點四十八分。他開着車子緩緩地穿過狹窄的城門,走上一條張燈結綵掛滿了各種旗幟的石板街。街兩旁一排三層樓高同樣式樣的屋子的露台上也插滿了旗。但是窗戶的百葉窗都關上了,石板街上撒滿了五彩碎紙,行人道上遺留下無數各式各樣的空酒瓶,顯示着昨天晚上這裡有過一場狂歡,而現在整條街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大概都還在夢鄉之中。他讓車子緩緩地滑過石板街,盡可能不去打擾這份寧靜。街的盡頭是一個大廣場,也到處是碎花紙、空酒瓶,廣場上搭了個臨時舞台,周圍排滿了長桌子和長板櫈,桌子上還剩下昨夜的杯盤狼藉。他把車子開到廣場中心停下來,對着舞台,熄掉馬達,在一片陽光燦爛下,滿地的碎花紙和空瓶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彩旗懶洋洋紋風不動,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整個城市都在熟睡之中。一切是這麼安詳,又充滿着夏天的活力。他想像昨天晚上幾乎通宵達旦的狂歡,戴着面具,穿着各色彩衣,打扮成各式各樣的人,是了,一定是一個化裝舞會,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小旅館面前的女孩,她的裙子在她轉身飄起來有多麼好看。她的笑容那麼青春可愛,昨天他原可以來到這裡,參加這場狂歡,卻在深山野嶺裡獨自一人,昨天晚上在這個廣場裡擠滿了附近城鎮的人,音樂醉人,星光醉人,夏天的晚上有多麼的柔和,小飯館裡人來人往,彩色的燈光,酒精的刺激,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塗了口紅的櫻唇,在談笑風生中,沉醉在啤酒、白酒的芬芳中。

而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獨自在品嚐這個節日後的次日,但是一個在陽光下的節日後的次日,一切還是這麼美好,似乎在另一個黃昏時刻到來時,人們又會從夢中醒來,湧上街頭,街上的燈光又將亮起來,音樂響起來,然後節日又復活了。

他坐在車上,幻想着一切,似乎過了一世紀的時光,一隻黑貓懶洋洋地從他車前走過,穿越大廣場,然後整個大廣場只剩下了意興闌珊的孤單寂寞。

他嘆了口氣,重新發動馬達,掉頭從原路出城。

出了城,他又在山中開了約半個鐘頭,突然在轉彎處又看到了昨天晚上喝啤酒的小旅館,還是一樣的寧靜怡人,他想昨天晚上以為迷路了,原來總是在這個旅館附近兜圈子。他不是沒有下車喝口熱咖啡的意願,但終於沒有停下。

錯過了也就錯過了,那一年他才二十七歲。

 

梁均國 原籍上海,在香港長大和受教育,後赴法國進修,1970年代進入聯合國工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再見邊城》、長篇小說《巴黎1989》和散文集《日內瓦真他媽的沒味道》等。